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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抽琴去其軫”今訓質疑

2023-03-22 15:30吳躍華北京璇璣堂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北京101318
關鍵詞:列女調音處女

吳躍華 (北京璇璣堂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北京 101318)

引 言

孔子“抽琴去其軫”,最早出于漢初韓嬰的《韓詩外傳》卷1中孔子南游適楚,遇阿谷處女,命子貢以言語三挑的故事。漢代劉向《列女傳》也載有幾乎相同的故事,并冠以《阿谷處女》的篇名。故事講述孔子南游適楚,至阿谷之隧,見一女子在河邊浣洗,孔子命子貢以言語三挑以觀其志。三挑的話術分別以乞飲、調音和贈為由,次第升級。而“抽琴去其軫”正是“調音”話術的關鍵?!读信畟鳌吠ㄐ邪姹局性南嚓P部分為:

阿谷處女者,阿谷之隧浣者也??鬃幽嫌?,過阿谷之隧,見處子佩瑱而浣??鬃又^子貢曰:“彼浣者,其可與言乎?”……子貢還報其辭??鬃釉唬骸扒鹨阎??!背榍偃テ漭F,以授子貢。曰:“為之辭?!弊迂曂唬骸跋蛘呗勛又?,穆如清風,不拂不寤,私復我心。有琴無軫,愿借子調其音?!碧幾釉唬骸拔?,鄙野之人也,陋固無心,五音不知,安能調琴?”[1]

其中“抽琴去其軫”和“有琴無軫,愿借子調其音”文字直白淺顯,似無難解之處。這里的“去”字各本未見出注。而今人的釋讀則似乎受后文“有琴無軫”的影響,訓為常見的“除去”“去掉”之義。如:

“孔子抽出琴,拿掉上面的轉軸”;“我這里有一把琴,少了轉動弦線的軸,希望你能給調調?!盵2]

(孔子)“把琴下轉弦軸的軫去掉”;“現在有琴無軫,希望借重你來調和這樂音?!盵3]

“孔子拿出琴,拔掉琴軫”;“我現有一把琴,掉了調弦的軸子,希望你能幫忙調音?!盵4]

同樣,《韓詩外傳》中對應文字的今人釋文為:

(孔子)“于是就拿出一把琴,去掉調弦的軫”;“這兒有把琴,卻沒有調整琴弦的軫,想請您調調音?!盵5]

(孔子)“于是拿出一把琴,把調弦的軫去掉”;“這兒有把琴,但沒有調整琴弦的軫,希望借重你,幫我調整琴音?!盵6]

(孔子)“于是拿出一把琴,將它的軫子拿掉”;“我這里有一把琴,但是沒有調弦的軫子,希望你能幫我調一調琴音?!盵7]

可見今人對“抽琴去其軫”的訓釋高度一致,似乎已成定論。筆者亦未發現這一釋讀被人質疑。但如果對弦樂器的結構有初步的了解,細究之下,則難免會產生一些疑惑?!拜F”,是弦樂器用來調整琴弦音高的軸,其一端或者直接卷繞琴弦將其拉緊,或者通過絨扣拉緊琴弦(對應于古琴的情況)。所謂“調音”,顯然就是轉動琴軫將琴弦調整到演奏所需要的音高。沒有了軫,琴弦也就松散了。如果要恢復樂器的演奏功能,當然首先要把琴軫安裝好,然后再上弦、調音。因此從弦樂器的原理、結構和操作角度而言,沒有“軫”是不可能進行調音的。

從《阿谷處女》篇的主旨也可以看出,孔子的目的是“觀其風”或“觀其志”,而命子貢以言語三挑是考驗阿谷處女是否知禮的手段。第一挑“乞飲”用于開啟對話,考察點是對方如何“接受”;第二挑則難之以“調音”,考察點是對方如何“拒絕”。但以無軫之琴讓人調音,等于是讓人推一輛沒有輪子的車,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而不是是否通音律的問題。如果讓不通五音的女子去調音,尚可謂“為難”的話,那么以無軫之琴讓人調音,則已經偏離考察如何“拒絕”的本意,超出了“為難”的范圍而庶幾可謂“無理取鬧”了。別說是“五音不知”的阿谷處女,就是孔子或子貢本人,恐怕也是無能為力。

因此“抽琴去其軫” 的今人釋讀值得質疑,有必要進行一番考證。

一、相關文獻的版本及???/h2>

現存傳世文獻中,阿谷處女的故事首見于《韓詩外傳》和《列女傳》,后世廣為流傳的類書《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太平御覽》及《事類賦》等都為節引。為此這里主要考察《韓詩外傳》和《列女傳》。

(一)《韓詩外傳》

胡賡善在《韓詩外傳校注序》中指出,今本《韓詩外傳》既非漢時之舊,亦非唐宋之舊。[8]呂冠南認為,在《韓詩外傳》的版本流變中,至少經歷過三個較為明確可考的階段,即漢代六卷本、隋至宋時十卷本、元代以來十卷本,《韓詩外傳》由此在卷帙與篇章方面均發生了較大變化。其中唐本與宋本存在穩定的同源關系,而今本則來自區別于唐宋本的另一套文本系統。[9]

《韓詩外傳》已知最早的刊本是宋慶歷本,洪邁在《容齋續筆》中曾有提及,但早已亡佚。筆者所考察的版本包括:元至正十五年嘉興路儒學刻明修本(“元本”)、明嘉靖中蘇獻可通津草堂本(“蘇本”)、嘉靖十八年歷下薛氏芙蓉泉書屋刊本(“薛本”)、四部叢刊景明嘉靖沈氏野竹齋本(“沈本”)、明萬歷二十年程榮《漢魏叢書》本(“程本”)及其翻刻本、明崇禎年毛晉《津逮秘書》本(“毛本”)、四庫全書本(“庫本”)、清嘉慶十年張海鵬刊刻《學津討原》本(“張本”)等。除了“程本”及其翻刻本(如明胡文煥《格致叢書》本、明天啟六年唐琳《快閣藏書》本、日本早稻田大學藏鳥宗成??虒殮v本等),恰在此章脫去306字而無從得知之外,其余各本皆作“抽琴去其軫”和“有琴而無軫”。

(二)《列女傳》

史常力研究發現,《列女傳》與《韓詩外傳》共有11個相同的故事,除了《阿谷處女》基本上沒有變化以外,其余10篇故事情節都有一定改動。[10]

筆者所考察的《列女傳》版本包括:《文選樓叢書》中阮福摹刊的南宋建安余氏勤有堂《古列女傳》本(“阮本”或“余本”)、明嘉靖黃魯曾《漢唐三傳》本(“黃魯曾本”)、明萬歷黃嘉育本(“黃嘉育本”)、明崇禎太倉張溥本(“張本”)、清《四庫全書》本(“庫本”)、清顧之逵《小讀書堆》重刊宋建安余氏本(“顧本”)、《四部叢刊》影印長沙葉氏觀古堂所藏明刊本(“四部叢刊本”)。此外還有清代三家校注本,即王照圓《列女傳補注》(《郝氏遺書》本,或“王本”)、梁端《列女傳校注》(《四部備要》本,或“梁本”)以及蕭道管《列女傳集注》(《石遺室叢書》本,或“蕭本”)。與《韓詩外傳》的情況類似,各本皆作“抽琴去其軫”和“有琴無軫”。

筆者勉力搜求,恐未能窮盡包括類書、古注、域外漢籍及出土文獻在內的其他所有互見文獻。所幸前人??迸c箋疏成果頗豐,或可間接引為參考。如趙懷玉《韓詩外傳校正》、周廷寀《韓詩外傳校注》、陳士珂《韓詩外傳疏證》、趙善詒《韓詩外傳補正》、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以及《列女傳》清代三家校注本等均為不同時期的最高成就。其中除了王照圓在“軫”下注“軫之言抮,所以戾弦者也”[11]之外,對“抽琴去其軫”和“有琴而無軫”(或“有琴無軫”)這兩句文字并無??被蜃⑹?,只有與本文議題相關的以下三處異文值得注意。

(三)異文對勘

1.“按軫”與“去軫”

《文選》卷11《蕪城賦》:“抽琴命操,為蕪城之歌?!崩钌谱ⅲ骸啊俄n詩外傳》曰:孔子抽琴按軫,以授子貢?!贝颂帯鞍摧F”與今本《韓詩外傳》的“去軫”相異。

《文選》的版本源流比較復雜。北宋天圣明道本(國子監本)《文選》早于尤刻本《文選》,是今知最早的李善單注刊本。信為國子監本的北宋殘卷兩岸分藏數十卷。其中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卷11僅余《景福殿賦》數頁,《蕪城賦》則闕如。[12]唐寫本殘卷(包括日本轉抄唐本)和敦煌吐魯番本殘卷中,亦未發現《蕪城賦》及李善注。今天所能見到李善此注的《文選》各本中,四庫全書本、尤袤本、胡刻尤本、汪刻尤本、明州本、贛州本等此處均作“抽琴按軫”。胡克家《文選考異》卷2曰:“注孔子抽琴按軫:袁本①袁本即明嘉靖二十八年袁褧嘉趣堂覆刊宋廣都斐氏本,屬于秀洲本系統?!础鳌ァ?。案:‘去’字是也。茶陵本亦誤‘按’?!盵13]

傅剛指出,韓國奎章閣本李善注與現存北宋天圣明道本相校,結果基本一致,可以肯定奎章閣本李善注即國子監本??麻w本完全可以作為北宋國子監本使用;而國子監本與尤刻本“二者差異甚大,可以斷定不是一個系統。因此,要研究李善注本,決不可依據尤刻本。無疑北宋監本是唯一可靠的李善注本,基本可以反映李善注的原貌”。[14]俞紹初等《新校訂六家文選》即以奎章閣本為??钡妆?,此處作“去”。俞紹初注曰:“尤本作‘按’,明州本、贛州本亦作‘按’。胡克家曰‘去’字是也?!盵15]

從??苯嵌榷?,此處作“去”字應該更為接近歷史原貌。

2.“瑱”與“璜”

此外,《韓詩外傳》及《列女傳》中的“佩瑱而浣”,各本中也分別存在“佩瑱”與“佩璜”之異文。梁端《列女傳》校注本作“璜”。校云:“璜”舊誤“瑱”。案瑱,沖耳也,非佩玉。也就是說“瑱”是用于充塞耳道以戒妄聽的,不是用來“佩”的,故作“璜”為是。許維遹、屈守元等均從此說。[16]2[17]但王邁認為前人的校改疏于制度而誤斷了字義:

作“佩瑱”是,作“佩璜”非。梁注、許案誤?!夺屆罚骸艾?,鎮也,懸珠當耳旁,不使妄聽,自鎮重也?!爆櫛咎疃?,化為耳飾,故作珥?,欑砘ビ?,二詞一物?,欀?,天子諸侯,系于冠冕,婦女簪于鬢髢?!罪椫?,簪于發際,垂于耳旁。喪服之瑱,乃填于耳?!櫧渫?,孔子見婦人佩之,故曰:“彼婦人其可與言矣乎?”以言試之。如此,文從意順。如否,見“佩璜”而言“彼婦人其可與言矣乎?”情、理、辭全失,成何文義!佩,《說文》曰:“從人,從巾,凡聲?!苯碛柛?,巾為巾幘耳。在首之飾曰佩,有何不當?“阿谷之辭”信為晚出,(見《孔叢子》),然造作者亦自善于遣辭,由“佩瑱”生情作意,當矣。[18]

孫機、李芽、閆淑敏、洪曉婷等人對古代耳飾的研究表明,“瑱”起初確實是用于充塞耳道,然而在先秦時期已經演化為懸掛于耳側。[19]“瑱”一般以玉、絲綿、象牙、犀角等制成,以絲線系于簪上(即“簪珥”),用以提醒所戴之人以戒妄聽,成為冕冠制度的一個重要部分?!棒㈢怼笨梢哉J為是“瑱”的進一步演化,故亦可稱為“瑱”?,櫧渫?,因此“佩瑱而浣”這一頗有深意的細節設計,正是孔子命子貢以言語三挑以考察阿谷處女是否“戒妄聽”的動機和鋪墊所在。前人拘泥于“沖耳”之“瑱”而忽略“簪珥”之“瑱”,未能從文章主旨出發作出判斷,實為憾事。

此處異文原本與本文議題無關,但王作順將“瑱”與“軫”互為聯系,認為“處子佩瑱而浣,孔子抽琴去軫,子貢本義或是借瑱調音”,并在比較瑱與琴軫的材質形制之后,認為“可見無論從形制或材質,以瑱為軫,都極合適。所以《七發》‘九寡之珥以為?’,是言以寡婦所佩之瑱為琴軫?!斗匆贰雅頌榉Y’,則言以瑱為瑟軫”。[20]也就是說,孔子之所以“取下”琴軫,是希望阿谷處女以自己所配之“瑱”來替代琴軫以調音。如此一來,本文引言中所提出的有琴無軫,無法調音的問題似乎便可以解決了。但既然瑱為禮器,以戒妄聽,那么取瑱為軫,就是非禮之舉了,豈是孔子所愿?更何況阿谷處女之瑱,是作者借以說禮、借以說詩的重要道具,與《七發》《反淫》談論斫琴的語境有云泥之別。

3.宋本或無“有琴無軫”句

文獻記載最早的《韓詩外傳》刻本,是南宋洪邁在《容齋續筆》卷8《韓嬰詩》中所提及的“慶歷本”:“慶歷中,將作監主簿李用章序之,命工刊刻于杭,其末又題云:蒙文相公改正三千余字?!盵21]據該文可知,宋本篇次有別于今本,而且已經文相公(即文彥博)“改正三千余字”??梢娙绾s善所言,今本“非復漢時之舊,亦非復唐宋之舊”。宋本雖然早已亡佚,但洪邁緊接上文之后,抄錄了宋本《外傳》第二章(今本為第三章)阿谷處女的故事,為后世保留了珍貴的文本資料:

予家有其書,讀首卷第二章曰:“孔子南游適楚,至于阿谷,有處子佩瑱而浣者??鬃釉唬罕藡D人其可與言矣乎?抽觴以授子貢曰:善為之辭。子貢曰:吾將南之楚,逢天暑,愿乞一飲,以表我心。婦人對曰:阿谷之水,流而趨海,欲飲則飲,何問婦人乎?受子貢觴,迎流而挹之,置之沙上,曰:禮固不親授??鬃映榍偃テ漭F,子貢往請調其音。婦人曰:吾五音不知,安能調琴?孔子抽絺绤五兩,以授子貢。子貢曰:吾不敢以當子身,敢置之水浦。婦人曰:子年甚少,何敢受子?子不早去,今切有狂夫守之者矣?!对姟吩唬耗嫌袉棠?,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此之謂也?!庇^此章,乃謂孔子見處女而教子貢以微詞三挑之,以是說《詩》,可乎?其謬戾甚矣!它亦無足言。[21]

其中并無子貢曰:“于此有琴而無軫,愿借子以調其音”這一句,只有“子貢往請調其音”。呂冠南認為此段“引文系撮引《韓外傳》‘孔子南游適楚’章而成,并非轉引全文”。[22]據此似乎可以認為“有琴而無軫”一句被洪邁“精簡”了。但既然漢本、唐宋本《韓外傳》沒有傳世,此段文字究竟是撮引還是全文也就無從得知,因此也不能排除今本所衍是后人“層累地造成”。

二、“去”字訓詁與語法分析

上述??苯嵌鹊姆治霾⑽茨芙鉀Q文首所提出的疑問,而借助于關鍵詞“去”字的訓詁以及該句的語法分析,或許可以解開謎團。

“去”在古代二讀別義。周祖謨:“去,離也,棄也。除之曰去,羌舉切,上聲。自離曰去,丘倨切,去聲?!朔N分別,自漢末已然。如呂覽審分篇‘居無去車,’高誘注:‘去,釋也。去讀去就之去?!谱x去就之去者,以別于除去之去也。足證去有兩讀,由來已久?!盵25]孫玉文指出,六朝時代,據當時音注,“去”的上、去兩讀分得很清楚,唐宋亦然。大約在明清時代,“去”的上聲讀法消失[26]566-567。

一般認為,“去1”為原始詞,自動詞[26]562-563[27],屬于位移動詞,義為跟人、物或地方分開,離開(某地,某一位置),丘倨切(去聲)?!叭?”是在“去1”基礎上產生的滋生詞、使動詞。義為使離開(某一位置)、除去、去掉,姜舉切(上聲)。裘錫圭則進一步認為“去”的本義是開口、張開?!叭ァ弊值摹半x去”義可能就是由“張開”義引申出來。[28]

從語法角度考察,“抽琴去其軫”的“去”帶有名詞“軫”這個賓語,表示“去”這個動作所作用的對象,是“去+O”的結構,這里“去”是使動用法。即“行為主體采取某種行為使某物或人離開原處”,其中又有“去1+O”和“去2+O”兩種可能,可以通過注音加以區分。

孫玉文研究《經典釋文》中的音注發現,原始詞“去1”和滋生詞“去2”都可以用在“去+賓語”的格式中。即使在“去1”使動構詞成為“去2”以后,其原始詞“去1”仍然可以有使動用法。[26]565據筆者觀察,這種情況下“去”的受事賓語往往是本身具有“自離”能力的人或動物。而“軫”沒有能力自行離開,因此“抽琴去其軫”應該屬于“去2+O”的情況。

盡管“去2”的“除去”“去掉”之義更加常見,但“去2”的“使離開”之義也許比“除去”“去掉”之義產生更早,或許是最初的使動構詞。韋奇林指出:“‘去’字本義為‘離開’,在以后的詞義發展演變過程中有了(臨時的)主觀視點的變換,這是一種詞類活用的現象,長期如此用法,便成為社會成員的主要觀點,完成了‘去’的使動用法,產生了‘使離開’的詞義?!盵29]“使離開”之義的“去2”,在其受事賓語為沒有“自離”能力的事物時,在部分用例中義為將某物從某處移開,而不是除掉、拋棄之義。如:

1.《周禮·春官·大司樂》:“諸侯薨,令去樂。大臣死,令弛懸?!编嵶⒃疲骸叭ブ^藏之,弛謂釋下也?!辈刂?,是暫時存而不用的意思。

2.《周易正義》系辭下卷8:“往是去藏,故為屈也;來是施用,故為信也?!边@里“往”與“來”“去藏”與“施用”對文,互為反義詞,由此也可判斷“去藏”在這里的含義為“不用”,而不是“除去”。

3.《左傳·閔公二年》:“衛侯不去其旗,是以甚敗?!薄督浀溽屛摹肪?5:“不去:起呂反,藏也。一云除也?!边@里“去”不是丟棄旗幟,而是撤下、收起旗幟之義。

4.《左傳·襄公二十八年》:“則去其肉而以其洎饋?!薄督浀溽屛摹肪?8:“則去:起呂反,藏也?!备鶕糇?,這里的“去”是“去2”?!叭テ淙狻辈皇菍⑷鈦G棄,而是將肉藏起來。

5.《左傳·昭公十九年》:“紡焉以度而去之?!笨追f達疏:“去,即藏也?!蹲謺啡プ鲝l,謂掌物也,今關西仍呼為弆,東人輕言為去?!薄督浀溽屛摹肪?9:“而去之:起呂反,藏也?!贝死c上例同。

6.《國語》卷19《吳語》:“去笄側席而坐?!表f昭注:“笄,簪也。去笄,去飾也?!薄叭ン恰笔钦卖⒆?,而不是將其丟棄。

7.《論語·顏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薄督浀溽屛摹肪?8:“去:起呂反?!备鶕糇?,這里的“去”是“去2”。由文意可知這里“去兵”“去食”不是廢除“兵”“食”,而是將其在優先級別或重要程度上“移動”到“信”之后。

8.《漢書·蘇武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睅煿旁唬骸叭ブ^藏之也,音邱呂反?!庇帧稘h書·陳道傳》:“主皆藏去以為榮?!睅煿旁唬骸叭ヒ嗖匾?,音邱呂反,又音舉?!?/p>

可見,“使離開”與“除去、去掉”之義的差別,往往在于時間和空間上的偏離程度不同?!笆闺x開”受事賓語所指代的事物在時空上的偏離是有限的、暫時的,其本身并沒有消失,只是被暫時偏離了正常的位置或失去了正常的功能;而“除去”受事賓語所指代的事物在時空上的偏離則往往是無限的、永久的,其本身甚至被徹底滅失。但這種偏離程度的不同,往往因論者的觀點角度而異,在一些場合下差別并不明顯。后人如不加細審,將二者混淆也是可以想見的。

綜上可知,“抽琴去其軫”中的“去”字,應該讀作上聲(qǔ),屬于“去2+O”的結構,解作“使離去”,而不是“除去”“拿掉”“取下”之義。這里的“使離去”當指使“軫”離開原有位置“松脫”“松去”。琴軫是通過擰轉來將琴弦拉緊,進而調整音高的。琴軫被擰松了,琴弦的音高就要失準,因此需要重新調音。也就是說,“抽琴去其軫”就是“取出琴,松去琴軫”之義。

《阿谷處女》中這里的“去”字古人并未出注。盡管有后文“有琴無軫”的互證,也無從推斷古人是訓為常見的“除去”“去掉”之義而不是“使離開”義,但對今人的釋讀卻不可不辨。

余 論

《阿谷處女》的故事“久為儒者所詬病”[16]5,古今學者多有非議。如《孔叢子·儒服》記載:“平原君問子高曰:‘吾聞子之先君親見衛夫人南子,又云南游遇乎阿谷,而交辭于漂女,信有之乎?’答曰:‘……意衛君夫人饗夫子,則夫子亦弗獲已矣。若夫阿谷之言,起于近世,殆是假其類以行其心者之為也?!盵30]洪邁《容齋續筆》卷8:“觀此章,乃謂孔子見處女而教子貢以微詞三挑之,以是說《詩》,可乎?其謬戾甚矣!” 唐劉知幾評價《說苑》《列女傳》等“廣陳虛事,多構偽詞”“故為異說,以惑未來”。[31]近人如馬振方亦指《阿谷處女》為“極端悖理之作”,寫的是“仲尼指使弟子調戲婦女”,“類乎妄誕小說”[32]。

筆者認為,《阿谷處女》敘事內容的歷史真實性,與文本材料的歷史真實性不能混為一談?!栋⒐忍幣返墓适職v經民間俗賦、韓嬰收集整理、劉向潤色提升,文本上已經成熟完整,是真實存在的史料。即使其敘事內容的真實性存疑,也并不妨礙我們對其文本的研究?!俺榍偃テ漭F”應為“取出琴,松去琴軫”之義,這是從文本研究,也就是從“就事論事”的角度得出的結論。但如果從“就理論事”的角度而言,筆者的結論仍然一樣。

伏俊璉認為《阿谷處女》是一篇類似講誦賦體的故事,其用韻皆與先秦古韻相合。所為應當是戰國以來就流傳的故事。先秦至西漢時期的俗賦都有調侃孔子的故事,且流傳甚廣。[33]除了子見南子和阿谷處女的故事之外,還有《古逸叢書·琱玉集》所載孔子使顏淵問路婦,《繹史》卷86引《沖波傳》所載孔子去衛適陳,途中遇采桑女等故事。儒者出于尊孔的動機而大加鞭撻,似乎并不接受這些故事“表現女子的堅貞守禮”的解讀。

陳緒平認為,《阿谷處女》最后以《詩》曰“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結尾。詩出《周南·漢廣》,《毛詩序》云:“《漢廣》,德廣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國。美化行于乎江漢之域,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也?!笨梢?,“阿谷之女”不為子貢所亂,正是其人守禮有節?!锻鈧鳌返囊娕c故事語境完全對應。兩者都顯示了“求而不可得”“不思犯禮”的故事內容和主旨。[34]

陳洪從《漢廣》四家詩本義的發生學考察發現,江妃二女故事是從“悅人”本義推演出來的,是神女的具象化,而阿谷處女故事則是從“悅人”與“德廣”雙重本義生發出來的,是賢女的具象化??鬃拥哪康氖怯^其風。達情而知禮的評價,是對阿谷民女可愛而賢達形象的準確概括,亦是對“悅人”和“德廣”雙重敘事目的和敘事方式的準確概括。不僅如此,《外傳》中孔子“淫”的形象,被《列女傳》修正為觀“文王之道被于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上注引自《毛詩序》)的衛道士形象,子貢之三挑,不過是孔子三次考驗處女是否知禮的手段。[35]

筆者認為,如果說《韓詩外傳》的原始文本還多少留有民間俗賦對孔子的調侃意味的話,經過劉向潤色的《列女傳》,尤其是末尾劉向所增加的頌詞(“孔子出游,阿谷之南,異其處子,欲觀其風,子貢三反,女辭辨深,子曰達情,知禮不淫?!保?,已被成功地提升為具有政治教化意味的“女誡”案例之一了。陳緒平認為在阿谷處女的文本語境中,“軫”是古琴的關鍵,具有“守禮”的“經學”寓意。[34]因此,如果將這一情節釋讀為“以無軫之琴請子調音”,則無疑再次為孔子扣上了“悖理”的帽子,大大超出了“考察”所應該有的尺度,是有悖故事主旨的。盡管這里的“去”字古人并未出注,但筆者傾向于認為,古人是理解為“使離開”“松下”琴軫之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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