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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觀詞“傷心”基調之呈現

2023-04-20 14:28趙宏燁
關鍵詞:秦觀貶謫傷心

趙宏燁

(復旦大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馮煦在《蒿庵論詞》中對秦觀有非常重要的評價:“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盵1]3587自此以后,“傷心”一直是研究秦觀詞作不可忽視的切入點。秦觀以心為詞,從離別題材的書寫、隔絕迷蒙境界的營造以及貶謫之痛與罪人意識的流露三個方面,將傷心之語全部展露出來,形成秦詞獨特的風貌。

一、情景選擇:身世之悲與離愁別緒的雙向滲透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離別是傳統詩詞中歷久彌新的書寫主題,秦觀對羈旅行役的創作,在其詞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正是對這種題材和情感選擇,使得秦觀的詞大面積地呈現出傷感的基調。少游滿懷壯志,卻落第,人生的進程一再耽擱;后又卷入黨爭,一貶再貶,飄零半生。離別本身就帶著憂傷,再加上詞人生平坎坷、遭逢不偶,屢試不第導致的蹉跎感和貶謫帶來的漂泊感熔鑄于情景之中,更顯悲痛。秦觀善于在最易動情的離別時刻,使萬千感慨借由離別道出,情意言之不盡、吞吐不休。

羈旅行役之苦的印記首先體現為秦觀詞中所包含的漂泊無依之感。秦詞常用“飛絮”“飄萍”“浮云”“落花”等意象來呈現無所依憑的姿態,用“流水”來展現世間萬事萬物的變動不居,人就像水中的落花、飄萍,風中的飛絮、浮云,在命運的洪流中來來回回,卻把握不住自己?!俺厣洗簹w何處?滿目落花飛絮?!?《浣溪沙》其五)[2](1)本文所引秦觀詞皆出自龍榆生《淮海居士長短句》(中華書局1957年版),下文不再另外出注.23“楊花終日空飛舞,奈久長難駐。海潮雖是暫時來,卻有個堪憑處。紫府碧云為路,好相將歸去??先绫⌒椅甯L,不解與花為主?!?《一落索》)薄幸的風將飛絮、落花裹挾,使之四處飄散,無所依靠,倒不如暫時涌起的海潮,不僅來去自由,而且每每前來都有海岸擁抱著它,給它以憑靠。秦觀時常借飄萍、落花來自嘲身世沉浮、半生飄零,“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飲罷不妨醉臥,塵勞事、有耳誰聽?”(《滿庭芳》其二)“流水落花無問處,只有飛云、冉冉來還去。持酒勸云云且住,憑君礙斷春歸路?!?《蝶戀花》)這些漂泊的事物在秦詞中反復出現,它們不再僅僅只是自然界中客觀規律的呈現,更成為詞人自身的寫照。

另一個印記體現在淮海詞多有對遺憾、孤獨等情緒的描寫上。秦觀詞中“恨”出現的頻率也很高,在少游心中,“恨”是一種無窮無盡的痛苦,他將它比作“春風吹又生”的芳草,“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盡還生”,人在重重“恨”的重壓之下,如何還能感受到生活的歡娛呢?所以在詞的結尾,詞人千般感慨:“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八六子》)再如:“身有恨,恨無窮,星河沉曉空。隴頭流水各西東,佳期如夢中?!?《阮郎歸》其二)詞人心中有“恨”,形體終有一天會隨著死亡的來臨而消逝,但是心中的“恨”呢?這“恨”卻是無窮無盡的、無法逃脫的,又是孤獨的、無從寄托的?!疤煅呐f恨,獨自凄涼人不問?!?《減字木蘭花》)頗有溫庭筠“千萬恨,恨極在天涯”之感,一腔幽怨,極寫恨意。

再看他的《木蘭花慢》:

過秦淮曠望,迥瀟灑、絕纖塵,愛清景風蛩。吟鞭醉帽,時度疏林,秋來政情味淡。更一重煙水一重云,千古行人舊恨,盡應分付今人。

漁村。望斷衡門。蘆荻浦、雁先聞。對觸目凄涼,凋岸蓼,翠減汀萍,高正千嶂黯。便無情到此也銷魂。江月知人念遠,上樓來照黃昏。

全詞情景交融,通過景象的變化來表達情緒的波動,上闋“更一重煙水一重云,千古行人舊恨,盡應分付今人”構思尤為奇特,千古行人已然逝去,但是他們的“舊恨”卻沒能隨之消散,而是分別賦予了今天的人們。時空交織,古往今來的人們隔著時間長河,在“一重煙水一重云”的幻境之中,共享著這份悲哀與遺憾。下闋后半部分賦予江月以人的情感,好像它也看出了游子的鄉情,特意爬上高樓來。此情此景,本來無情的江月也為之銷魂。

秦觀半生漂泊,離愁種種,他借著離愁別緒,“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周濟《宋四家詞選》)[1]1652在詞中寄寓身世的做法早在柳永便已開始實踐,柳永的羈旅行役之詞,多以情節性取勝,將個人情感在敘事中層層鋪排開來,在“如話家?!卑愕脑V說中展現一個個關于離別的故事。秦觀部分詞作在結構上似乎有意學習柳永慢詞的作法,在羈旅行役詞的創作上呈現出極強的個人特色,他以小令筆法寫慢詞,含蓄蘊藉,精巧玲瓏。相比于柳永抒情模式的刻露直截,秦觀的情感則更為凝練雋永,他的詞中并不具體描寫離別的始末,而是將滿目所見都收進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之中,他所要呈現的是一種瞬時性的凝固的情感,有時像是霧里看花似的,在給人以觸動的同時又使人產生一種捉摸不透的困惑。正因為秦詞沒能像柳詞一樣,利用記敘和鋪陳的方式將心中的愁緒層層舒展開來,反而使情緒向內郁結,似是無端而來,故而無處排遣。

秦觀詞作受蘇軾影響,但蘇軾更多地是以詩為詞,在詞中記錄人生軌跡,抒發一腔慨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但蘇軾總是能以哲學的思索來消融生命的痛楚,因而其羈旅送別之詞往往呈現出曠達的一面。王水照敏銳地指出蘇詞寫別離,對象往往是同志之人;秦觀離別詞則承繼柳詞,多寫與歌妓之別離。[3]385-390王灼《碧雞漫志》卷二謂:“少游屢困京洛,故疏蕩之風不除?!?王灼《碧雞漫志》)[1]83蘇軾少年意氣,懷揣著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但秦觀卻蹉跎青春,與歌兒舞女為伴。因此,蘇軾離別詞中除了臨路之悲外,往往還包含著彼此勉勵的意味;而秦觀則于細膩深致的抒情中,訴盡個人的孤獨與惆悵。

趙惠俊指出詞體“儒雅的雅化路徑主要由宋代士大夫詞人選擇與完成,核心任務實際上是將流行歌曲的類型化情感表達轉化為士大夫自我個性情感的抒發?!盵4]從柳永到歐晏,再到蘇軾,士大夫不斷將個人情感與理想熔鑄于詞中,擴大了詞的抒情空間。秦觀詞在保持詞體抒情婉轉深致的基礎上,造語精巧,身世之悲融于離別之痛,情真意切。相比于柳詞的故事性和模式化,秦詞更顯典雅莊重;相比于蘇軾詞中以議論與理趣自我疏解,秦詞則運用詞境來凝聚深情。南宋人孫競《竹坡詞序》有言:“昔蔡伯世評近世之詞,謂蘇東坡辭勝乎情,柳耆卿情勝乎辭,辭情兼稱者,唯秦少游而已?!盵5]870所以秦詞的悵惘似乎更加無法釋懷,這種情感超越于言語所能夠表達的范圍,在更高也更加虛無的層面上對人們的心靈造成沖擊,著名的《夢揚州》便是例證:

晚云收。正柳塘、煙雨初休。燕子未歸,惻惻清寒如秋。小欄外,東風軟,透繡帷、花蜜香稠。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

長記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麗錦纏頭。殢酒為花,十載因誰淹留。醉鞭拂面歸來晚,望翠樓,簾卷金鉤。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

全詞幾乎通篇寫景物,卻凝聚了徘徊幽深的情感。上闋視角由遠到近寫迷蒙凄清仿佛寒秋一樣的春景,再用一句“江南遠,人何處”蕩開,轉到“鷓鴣啼破春愁”,開始書寫自己的無限春愁。下闋今昔對比,道出“十載為誰淹留”的苦澀心聲。少游往往將個人的身世的悲哀隱藏在詞作中,更顯出離愁是多么難以忍受。再如這首《江城子》: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秦觀以蘇門四學士的身份深陷黨爭漩渦,竟在《元祐黨人碑》上名列“余官”之首,仕途坎坷,一生漂泊。當他將身世的感慨、人生的無奈揉進詞作時,便成為“古之傷心人”了。該詞上闋寫離別之愁,回憶故人舊事;下闋首句便是對時間流逝、韶華不待的悵惘與遺憾,春江流水就像詞人的眼淚,悠悠迢迢,無盡無休。綿延的春江水又與上闋“人不見,水空流”形成了呼應,上闋是人有情而流水無情,下闋江水卻承載著詞人的淚與愁,無情之物亦沾染了有情人的淚。

別離本身便易讓人動容,秦觀詞中多以此為題材進行書寫。秦觀沿著柳永、蘇軾等人以詞感懷身世的路徑,擴展了羈旅行役詞的抒情外延,然而他將自己滿腔心事寄寓詞中,既無人攜手淚眼,又不借助哲理來自我寬慰,他總是以有情之眼去觀察萬事萬物,又將種種悲情凝結于詞作,情滯于中,無計可消。

二、詞境營造:困窘境況與迷惘內心的藝術外化

配合著悵惘的離愁別緒,秦觀往往營造出一種隔絕而迷蒙的境界,置身其中,則顯出無盡的孤獨與悲傷。從表象來看,秦觀詞中多有阻礙之感,以隔絕之態盡顯無路可出的困窘;從內心來看,秦詞喜用破碎、迷蒙的意象,營造不清晰的情景環境,透露著無法可解的困惑與迷惘。

(一)被隔絕的外部世界

與陶淵明、林逋等人主動地與世隔絕不同,秦觀的與世隔絕是被動的,是完全處在一種無能為力的狀態下,他企圖與外面的世界產生聯系,卻始終無法打破隔斷他的壁壘。這種隔絕感首先來自距離上的遙遠,秦觀一生多次貶謫,使得他的詞中多有對“遠”“萬里”“迢迢”等距離的描寫,如:

江南遠,人何處?鷓鴣題破春愁。(《夢揚州》)

那堪萬里,卻尋歸路,指陽關孤唱。(《鼓笛慢》)

腸斷,腸斷,人共楚天俱遠。(《浣溪沙》其四)

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阮郎歸》其四)

通過展現時空距離,秦觀一直把自己置身于“邊緣地帶”,以一個“望而不得”“尋而未果”的“被放逐者”的身份出現在詞作中。距離上的遙遠給人以阻隔之感,在秦詞中,不停地出現“斷”這個詞,不僅是在空間距離上,而且在情感關系上。

時空距離上的斷,如:“高城望斷塵如霧,不見聯驂處?!?《虞美人》其一)“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望海潮》其三)“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點絳唇·桃源》)詞人利用種種阻礙與隔斷,把自己放在一個無人問津也無法向外界尋求傾訴的孤獨的世界中。再如《風流子》一詞:

東風吹碧草。年華換、行客老滄州。見梅吐舊英,柳搖新綠,惱人春色,還上枝頭。寸心亂、北隨云黯黯,東逐水悠悠。斜日半山,暝煙兩岸,數聲橫笛,一葉扁舟。

青門同攜手。前歡記、渾似夢里揚州。誰念斷腸南陌,回首西樓。算天長地久,有時有盡,奈何綿綿,此恨難休。擬待倩人說與,生怕人愁。

該詞同樣上闋寫景,下闋抒情,值得注意的是詞中這樣的句子:“寸心亂、北隨云黯黯,東逐水悠悠?!薄罢l念斷腸南陌,回首西樓?!边@些詞句中,秦觀將自己居于中間位置,將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全都寫到,卻無一處是歸宿,仿佛四面都是阻隔?!恫萏迷娪唷肪砹^此詞:“東西南北,悉為愁場?!盵6]5377通過對來自四面八方的阻隔的描寫,秦觀把自己困住了,身處牢籠一般,無法逃脫。秦詞中頗多這樣的寫法,再如《江城子》其二: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云重。

元符三年(1100),東坡量移廉州,六月二十五日過雷州,少游出自作挽詞《江城子》。秦觀與自己的老師蘇軾久別重逢,經歷了貶謫之痛的二人此刻百感交集,別后縱有“無限事”,如今兩衰翁相對,亦不知從何說起。南來北往鳥兒偶然在途中相逢,短暫的歡聚后又要迎來長久的分別,怎能不令人惆悵!正如奔波在世路上的人們,落花流水分頭而去,各自西東,別后的時光最是難熬,再見又不知道會在何處了。這首詞的首句“南來飛燕北歸鴻”描寫相逢,“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描寫分別,形成鮮明對比,東南西北,世路無窮,卻無歸路。秦詞將四方都作為“愁場”,可見其傷心之情無處寄托。

相比于時空距離上的隔絕,秦詞中還有更深層的情感上的疏遠。秦觀有許多句子寫到了現實與期望的差距,他賦予自然界事物以人的情感特征,利用“差錯”式的對立和“不解”式的隔膜,來呈現內心的孤獨與悵惘,由此產生情感上的疏遠之感。如:“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ㄏ轮亻T,柳邊深巷,不堪回首?!?《水龍吟》)再如“悶損人,天不管”(《河傳》其二),“游蝶困,乳鶯啼,怨春春怎知”(《阮郎歸》其一)以埋怨似的口吻傾訴著內心的苦悶。

“天不知”“天不管”展現出人的期望與自然規律的種種矛盾沖突,所謂“天行有道,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心思細膩的秦觀更能夠感受到天不遂人愿所帶來的苦悶,但這不是一個能夠用道理來化解的麻煩,命運可以通過各種方式毀掉一個人,人卻無法反抗?!按笞匀辉诟鞣N事物之間沒有任何偏好,它以一種完全不偏不倚的方式摧毀著一些事物,又孕育著一些事物,它似乎對自己的任何作品都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尊敬’。就像大海冷眼看著自己的一層波浪覆過另一層波浪,卻從不試圖特別保存其中的任何一層,大自然也是這樣對待自己的生靈的?!盵7]上天對待所有人的態度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的不公,因而也不會懂得詞人心中的苦悶,刻意來憐惜這個淪落天涯的傷心人。這種隔閡相比于時空的界限而言,是詞人完全沒有辦法去克服的。

面對人與自然、與命運之間的種種對立,秦觀心中的怨憤呼之欲出,他沒有老師蘇東坡那樣“并物我為一”“浩瀚無涯”的曠達,不可能說出“用舍由時,行藏在我”這樣張揚的句子。他只能退回到那個四面八方都被牢牢封死的玻璃罩子的小小角落里,舔舐著自己的悲傷。秦觀的世界往往是物我對立、有所隔閡的,在這樣的隔閡之下,或帶著憤懣,或帶著無奈,或帶著不解,秦觀在他的詞中塑造了一個敏感而困惑的自我形象,他不停地發問:

亂山深處水縈回,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虞美人》其三)

傷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滿庭芳》其三)

正如花開卻無人欣賞,秦觀將仕途的不遇、身世的坎坷、人生的無奈全都寄托其中,問花為誰開,便是自問“用舍行藏”。有時情緒積攢到無以復加之時,秦觀就不再以草木花鳥為托,而是直接質問自己為誰停留,為誰憔悴:

十載因誰淹留……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夢揚州》)

籬枯壁盡因誰做?若說相思,佛也眉兒聚。(《河傳》其一)

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畫堂春》)

還有最為著名的那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此句直讓東坡道出:“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8]《草堂詩余》論此句:“少游坐黨籍,安置郴地,謂郴江與山相符,而不能不流,自喻最凄切?!盵6]5339問句的使用,使得情感經過或虛或實的種種景物的鋪墊、深化,最終爆發出來,成為秦詞向外界傾訴的出口??墒?這些問句大多都無法得到回答,詞人也并不渴望得到回應,這只不過是秦觀迷茫而痛苦內心的一種顯現??嗫嘧穯栆饬x的背后,是懷才不遇所帶來的種種關于人生的懷疑與對現實的絕望。因為距離和情感上的阻隔,加之無法被理解的痛楚,秦觀只能局限于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發出沒有回答的問題。他試圖用“難”去分析這種隔閡,用“不見”和“空”來回避著這個無法解決的困惑,于是他的詞中便多有這類令人感到無奈和疏遠的句子,提到“難”的句子,如:

任青天碧海,一枝難遇,占取春色。(《雨中花》)

勤勤裁尺素,奈雙魚、難渡瓜洲。(《長相思》)

楚臺魂斷曉云飛,幽歡難再期。(《醉桃源》)

又有多處提到“不見”“空”的表達,如:

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江城子》其一)

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千秋歲》)

《阮郎歸》其四是將時空的隔絕和情感的隔絕結合得尤為精彩的一篇:

湘天風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

鄉夢斷,旅魂孤,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

天色漸晚,庭院深沉而又空虛,高樓之上,《小單于》的曲子吹罷,只有清夜遠遠消逝而去。年歲在羈旅和相思中增長,衡陽尚有傳書的鴻雁,郴陽卻無雁來和。上闋寫景,已然營造出遼闊而凄清的氛圍,在寂寥的背景之下,詞人是那樣的渺小,個人的情感始終熬不過歲月的沖刷。孤獨和思念在寂靜的夜色中被無限拉長、深化,至下闋起首二句,情感積攢到極點,但沒有猛地爆發出來,只是輕輕流瀉,其中無曲折幽怨,卻在結尾兩句,蕩開一筆。南來北往的鴻雁,本是鄉思的寄托,此時卻也不見蹤影,想見郴陽之遙遠?!俺魂柡脱銦o”一句,將詞人禁錮在一個封閉、邊緣而又寥廓的環境中,斷絕了他和外界全部的聯系,甚至連他情感的小小寄托也一并沒收,只留下蒼茫天地間的無比孤寂渺小的身影?!盁o”一字作結,更是將這種寂寞感蔓延到整個時空之中,與上闋“虛”字遙相呼應,人生在世永遠是孤獨相伴,眼前所見、耳畔所聞,一切都只是虛無,亙古不滅的虛無。

(二)朦朧破碎的內部世界

秦詞利用“遠”和“斷”造成了一個與周邊形成阻隔的空間,這個空間偏僻、遙遠、空曠寂寥、無人問津,同時,這個空間的內部又是無限闊大和深邃的,它以朦朧、恍惚的姿態呈現在人們面前,頗具美感,而這,正是秦觀復雜敏感內心的體現。

這種迷蒙之感首先由“煙”“靄”“云”“柳絮”等具有迷蒙屬性的意象造成的。這些事物本身就帶有一種繚繞遮蔽的性質,它們雖然沒有阻隔觀察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聯系,卻使得人們無法準確清晰地把握所關注的事物,由此產生種種奇妙的聯想。

在秦觀詞中,這些意象或被置于詞作的起首,借助這種“看不清”的效果,渲染出亦真亦幻的景象,為展開詞人悵惘多情的內心作鋪墊。如“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踏莎行》),“宿靄迷空,膩云籠日,畫景漸長”(《沁園春》),有時這些意象也被置于全詞的結尾,將情感散在迷蒙的景色之中,產生余音繞梁、揮之不去的效果,如:“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望海潮》其一)縱觀淮海詞,對“煙”“雨”等詞的使用比比皆是,而且常常配合著帶有昏暗、殘破、荒涼之感的修飾詞一起使用,如:“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八六子》)“斜日半山,瞑煙兩岸;數聲橫笛,一葉扁舟?!?《風流子》)“煙瞑酒旗斜?!?《望海潮》其三)等等。

此外,秦詞中還多用凌亂瑣碎的意象來強化迷蒙的意境。殘碎散亂的事物在視覺上產生模糊感,將本來完整真實的景象碎化虛化,由此造成如夢似幻的景象。秦觀喜用“亂” “碎”“點”等詞語來進行修飾,這些修飾詞常常和“花”“草”“絮”“云”等輕柔之物組合,在凌亂瑣碎的同時,給人以美感。如“但亂云流水,縈帶離宮”(《望海潮》其一),“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望海潮》其三),“亂花叢里曾攜手,窮艷景,迷歡賞”(《鼓笛慢》)等,“亂云”“亂花”甚至“亂分春色”都將畫面變得模糊不清,而在這畫面中發生的一切都變得有些缺乏真實感,不知是回憶還是夢境。

這種迷亂的景象,常常令詞人感到困惑和愁苦,如:“碧水驚秋,黃云凝暮,敗葉零亂空階?!?《滿庭芳》其三)“亂花飛絮,又望空斗合,離人愁苦?!?《河傳》其一)“花影亂,鶯聲碎……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千秋歲》)秦觀善于在詞中使用“點”化的意象,“點”的出現,使得一段愁變成了千點萬點的愁,人可以排遣掉一段愁緒,這漫天的如飛紅般的愁,要如何排遣呢?何況這千點萬點的“愁”還迷住了人們的眼睛,讓人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更看不透自己內心的想法,因為看不清,所以困惑;因為困惑,便想要尋找一個答案;答案的不可得,便帶來了憂愁;憂愁慢慢積攢,便成了“傷心”。模糊的景致代表著詞人內心的迷茫,盡管詞人嘗試以各種方式來尋求解脫,渴望借助佛道等途徑來消解痛楚,但似乎都無法真正走出傷心的世界。

“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得之于內,不可以傳?!?馮煦《蒿庵論詞》)[1]3587無論是寫與外部世界的隔絕,還是展現內部世界的迷蒙,都可以看作是詞人心緒的藝術外化。秦觀把自己的內心情感進行加工,呈現在人們面前,使他的傷心之情引起讀者的共鳴。

三、身份認同:貶謫文學與逐臣心態的別有懷抱

由于仕途的坎坷,秦觀的詞可謂一部“罪”的文學,處處可見貶謫之痛留下的印記。這種深刻的烙印,是一種隱藏在性格深處的“罪人意識”,使得其詞不斷呈現出被放逐、被隔絕的感情。

在宋代士人身上,這種“罪人意識”多有體現,蘇軾尤為明顯。蘇軾因詩獲罪,在很長的時間里,他都對寫詩保持一種“避禍”的態度,甚至在寫給友人的信箋中囑咐收信方“勿以示人”。[9]“罪人意識”在秦觀詞中也有所體現,而且幾乎與他的貶謫之痛相生相輔,成為其詞作重要的內容。盡管秦詞中并未直接提及“罪”,也沒有像蘇軾那樣屢次提到“不言”“咂舌”,但是,秦觀在詞作中設置了一間牢籠,死死地把自己關在里面。這間牢籠的設置是通過一個被放逐、被隔絕的詞人的自我形象塑造來完成的。秦觀常常把自己置于邊緣化的境地,通過距離的遙遠和不被重視來強化“放逐”感,如著名的《滿庭芳》其一: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詞則·大雅集》卷二談及此詞時說:“詩情畫景,情詞雙絕。此詞之作,其在坐貶后乎?”[10]起首三句便已勾勒出一幅蒼茫而寂寥的景象,結尾三句又遠遠蕩開,無論是寒鴉還是燈火,全詞都以一個“望”的視角來構圖,可見距離之遙遠。蓬萊舊事回首已成煙靄紛紛,十年揚州也只贏得薄幸之名,歲月之蹉跎、人生之虛度躍然紙上。秦觀將自己的生平經歷看成虛無的存在,既是自嘲,也體現出他懷才不遇的悲哀。沈際飛評價此詞:“人之情,至少游而極。結句‘已’字,情波幾疊?!盵6]5358全詞上下闋出現“斷”“空”各一次,利用距離的遙遠和生活的無意義反映出“逐臣”的落寞心態。

前文已論述,秦觀時常在詞中營造出一種阻隔之感,這種阻隔不僅僅來自空間上的距離遙遠,更源于情感上的種種疏離。如《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上闋只用“失”“迷”“斷”“孤”“閉”等詞就將空間上的隔絕之感呈現出來,下闋則用一個問句強化了情感上的隔絕,如是,秦觀就將自己困在了牢籠之中。還有一首詞也很能體現這種隔絕之感:“恰似小園桃與李,雖同處,不同枝?!?《江城子》其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那么親近,就像一個小園子里的桃花和李花,在春天一同綻放;可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又那么遙遠,桃花與李花雖然開在一處,卻在不同的枝頭,他們永遠無法真正理解彼此,即使身在人群中,卻好像還是有一間密不透風的牢籠把自己困住,這便是秦觀身上無可逃脫的“罪人意識”,他感到自己并不是天地中自由不羈的存在,而是被命運的枷鎖牢牢困在監獄里的囚徒,他被放逐、被關押,因而他永遠只能是“望斷”,只能是“和雁無”。

其實這種“牢籠”式的封閉環境的塑造,早在唐人的貶謫之作中便已出現。柳宗元《囚山賦》:“攢林麓以為叢兮,虎豹咆代狴牢之吠嗥?!盵11]171這篇賦文通篇寫景,通過描寫永州山水之險惡,野獸之令人驚怖,來凸顯所處環境之惡劣,從而將永州比作一個巨大而恐怖的囚籠。在任永州司馬期間,柳宗元不止一次地表達過自己“被囚”的狀態,如“罹擯斥以窘束兮,余惟夢之為歸”(《夢歸賦》)[11]160,不僅被“擯斥”,而且還“窘束”不得自由,只能于夢中歸去。又如“余囚楚越之交極兮,邈離絕乎中原”(《閔生賦》)[11]152,“為孤囚以終世兮,長拘攣而轗軻”(《懲咎賦》)[11]139,將自己謫居之地徑直視作牢籠,身居此處便是被“囚”。這一被“囚”的形象是柳宗元在文學史上的特殊貢獻,它代表了中唐貶謫文化下的士人們的典型心境?!杜f唐書》本傳記載柳宗元被貶永州后“即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數篇,覽之者為之凄惻”[12]。通過騷體賦的創作,柳宗元將貞元、元和這個特殊的歷史節點和中唐士人貶謫心境的不同側面展現出來,豐富了“士不遇”文學母題的發展,也促進了騷體賦在中唐的復興。

秦觀并未在詞中直寫貶謫之地環境之惡劣,也沒有強調自己被“囚”的“罪人”心態,但他的詞總是充滿阻隔感,他動情地觀察著世界,精心描繪著四方景物,起筆卻是“八面愁來”,塑造了被驅逐、被隔絕的孤獨形象,無處可逃,也無法可解。

在宋人的政治生活中,“貶謫”亦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蘇軾的詩詞中便多有對貶謫的描寫,如《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盵13]2641蘇軾早年因詩獲罪,對于自己的言行一直十分謹慎,他的詩中多次自言為詩文所累,如“吾窮本坐詩,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閉口洗殘債”(《孫莘老寄墨四首》)[13]1322,“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用前韻二首》其二)[13]1006,盡管他曾落魄畏懼至此:“只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游縲紲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竊笑,親友至于絕交。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饑寒并日,臣亦自厭其余生?!盵14]391但在貶滴中能保持曠達樂觀的態度?!疤K軾進行詩文創作外還耽于學術研究,在人生晚年以著述為樂”[15]76,他在詩詞中尋求各方思想的慰藉,將自己視作“癡兒”“老翁”反復自嘲,甚至在困境中完成了《易傳》《書傳》和《論語說》三部學術著作,一邊漂泊失意,一邊試圖以這種方式來自我消解。

面對貶謫之痛,柳宗元選擇了騷體賦,遠追屈賈,感慨士之不遇;蘇軾以詩詞為慰藉,超脫人生的苦難;秦觀則將自己封入詞中,抒發“傷心人”的懷抱。就詞體而言,秦觀以其“傷心”大量創作貶謫詞,擴大了詞的抒情境界,在詞史上有著主要價值。他的《千秋歲》曾引起了蘇門師友的共鳴,先后有七位詞人和作。這一組詞不僅可以窺見元祐黨人的貶謫心態,也因其綿延兩宋的寫作和唱和活動成為宋代貶謫詞創作的高峰: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ㄓ皝y,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千秋歲》)

秦觀此詞回憶往昔,感慨身世漂泊,故人不見,年華蹉跎,結句“飛紅萬點愁如?!睒O寫憂愁之深,無計可消。在和詞中,孔平仲雖同少游一樣一吐愁緒,但結句“仙山杳杳空云?!彼埔杂螝w仙山來獲得精神上的安慰。黃庭堅以同門之誼慨嘆少游之逝世,“人已去,詞空在”“波濤萬頃珠沉?!?重在懷念少游,抒發斯人已去的悲傷。老師蘇軾并不沉溺于貶謫之痛,并在和詞中給予勉勵:“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在?!币允境跣牟桓?實現對苦難的超越。和詞涉及元祐黨人如何自處的問題,展示著他們以何種方式來消化貶謫之痛。如果說蘇軾詞呈現出個人與命運抗爭時超脫的那一面,那么秦觀則更多展現出個體生命在遭受時代碾壓時的痛苦與掙扎,那是最真實的、不加任何緩釋的痛感。

馮煦概括秦觀的生平遭際及創作風格曰: “少游以絕塵之才,早與勝流,不可一世;而一謫南荒,遽喪靈寶。故所為詞寄慨身世,閑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 后主而后,一人而已?!盵1]3586在宋代詞體雅化的道路上,當蘇軾已經開始用詞書寫闊大宇宙與人生,當黃庭堅已將詞作的視野擴展到日常生活,秦觀仍然保持著詞婉約傳統的本色當行,傷心之至,字字泣血。他沒有慰藉,不加掩飾,直擊疼痛本身,記錄著貶謫語境下的被驅逐的個人的際遇,為元祐黨爭之禍留下了痛苦的記錄。面對命運的捉弄,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老師蘇軾一樣“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更多的是像秦觀這樣失望與希望交織、囿于現實的困境中無法逃脫。秦觀的“傷心”在詞中找到了歸宿,詞體之“要眇宜修”也因秦觀深婉的訴說而盡顯美感。

古人說少游是“古之傷心人也”就秦觀現存的詞作來看,充斥著感傷與惆悵,幾乎無一首不“傷心”。他融身世之悲于離別之情,兼取柳蘇之長,深化了詞寫羈旅行役、抒發生平感慨的寫作路徑。他營造著隔絕而迷蒙的孤獨境界,哭訴著無路可逃又無法可解的傷心。他將滿腔幽憤凝結在詞作之中,以個人的記憶與真實的疼痛,為古今命途多舛遭逢不偶的士人們留下了沉痛的一筆,擴展了詞體抒寫“士不遇”主題的維度。

貶謫、離別,終其一生,秦觀都處在被放逐、被隔絕的狀態,他的心中充滿了對人生的困惑,卻無人能為他解答,“傷心”成為他情感的最終歸宿。他曾說:“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阮郎歸》其三)秦觀的傷心較之別人更加敏感、更加細膩。當他詞風一改往常,寫出《好事近·夢中作》時,他生命中那些不能釋然的痛苦,也便隨著生命的消逝而散去了:

春雨路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飛云當面化龍蛇,矢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古今詞統》卷五謂“少游此詞如鬼如仙,固宜不久?!盵6]4308《宋四家詞選》也說:“概括一生,結語遂作藤州之讖。造語奇警,不似少游尋常手筆?!?周濟《宋四家詞選 》)[1]1653這首詞恬靜、閑適,描繪出人與自然的和諧,不僅再也沒有秦詞之前出現的種種隔絕與朦朧,甚至也察覺不出絲毫的情感,這是一個清晰的明亮的世界,是對一個千古傷心人的終極關懷。當“傷心人”的詞中不再困惑、不再追問、不再流露過多情感,秦觀終于還是走出了那個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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