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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文性視域下《上海孤兒》中的身份建構與女性意識

2023-04-20 14:28王桃花黃錦豪
關鍵詞:班克斯黑一雄莎拉

王桃花,黃錦豪

(中山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當代日裔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 1954— )與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 1947— )、V. S. 奈保爾(V. S. Naipaul, 1932-2018)被稱為“英國移民三杰”?!渡虾9聝骸?When We Were Orphans)表現出石黑一雄善于運用“碎片化記憶”這一手法編織故事的嫻熟技藝。目前學界已經注意到該作品中存在大量關于身份的思考,并主要從主人公的片段式回憶(方宸,2012)、雙重家園與雙重移民(王飛,2020)、空間(何錦秀,2020)等角度展開研究,但至今尚未見有學者探究互文性對小說中主人公身份建構的影響與隱喻?;ノ男允恰渡虾9聝骸返囊粋€突出特征,“互文性”概念指的是“任何文本都猶如一副馬賽克鑲嵌畫,一切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1]。由于互文勢必涉及到其他文本,因此,互文內容的理解過程依賴于讀者的能動參與。對文本進行互文性分析能夠挖掘隱藏文本之外的意義,“可以為語篇的生成和理解提供一個意義關系視角,并進一步揭示文本怎樣在特定情形下有選擇地使用話語秩序、建構社會身份”[2]。石黑一雄在創作小說時,刻意互文英國文學里的經典人物形象,并且直接讓相關作家與作品名出現在故事中,足以表現他是在有意采用互文手法,通過讀者的參與,來完成小說角色的身份建構,身份建構的過程也就是從身份焦慮走向身份認同的過程。阿蘭·德波頓(Alain de Botton)在《身份的焦慮》一書“界定”章節中指出:“身份焦慮是一種擔憂。擔憂我們處在無法與社會設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的危險中,從而被奪去尊嚴和尊重?!盵3]身份認同則是與身份焦慮相對的心理狀態,即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并獲得尊嚴與尊重。本文通過分析《上海孤兒》的互文性特征探究男女主人公的身份構建過程,分析作者如何通過互文手法展現和隱喻主人公不同人生階段面對的身份焦慮和取得的身份認同,以及作者在互文選擇時所體現的女性意識。

一、與《遠大前程》的互文性戲仿:班克斯的身份建構

“戲仿(Parody)作為一個后現代小說敘事技巧,通常被稱為反諷式引用、拼貼或借用,不是局部地再現源文本,而是對源文本的戲仿、異化和戲謔?!盵4]石黑一雄在小說中毫不隱晦地直接將影響其創作的作家作品通過角色之口說出來。班克斯(Banks)與長谷川上校(Colonel Hasagawa)在交談時,上校直截了當地說起自己對英國文學的喜愛:“還有你們的文學——狄更斯的小說、薩克雷的小說,還有《呼嘯山莊》。我特別喜歡狄更斯的小說?!盵5]251-252石黑一雄是在提醒讀者:這些文學作品為班克斯英國身份的構建提供了文化基礎,里面的人物與情節也隱喻了他對自己身份的疑惑與追尋?!渡虾9聝骸穼Α哆h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的互文性戲仿體現在小說的多方面。

(一)對人物命名和人物形象的戲仿

石黑一雄在《上海孤兒》中樂于設置影子人物,“在每個人生階段,石黑一雄都為班克斯設置了一個‘影子人物’,分別是兒時伙伴山下哲、英國寄宿學校校友安東尼·摩根以及養女詹妮弗”[6]132。即將多個角色相似的人生經歷集中體現在一個角色之中?!渡虾9聝骸分械娜宋锩c人物形象都體現了作者的戲仿意圖。小說中的重要人物菲利普叔叔(Uncle Philip)的名字顯然是對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1812—1870)的作品《遠大前程》里的主人公菲利普·皮利普(Philip Pirrip)名字的戲仿?!哆h大前程》中,皮普(菲利普·皮利普在小說中多以Pip作為名字出現,以下都采用皮普代替菲利普·皮利普)是作為受資助者的身份出現在小說中,而石黑一雄筆下的菲利普叔叔則在一定程度上是作為資助者的身份出現的,因為菲利普叔叔從小對班克斯照顧有加,班克斯也一直將其視為自己的父親,最后也是他出謀獻策才讓班克斯至少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但作為代價,他卻得眼看心愛的女人成為他人的妾。擁有相同名字的兩個人在不同的時代下,一個成為受資助者,另一個則成為資助者。而班克斯在小說中則同時擁有這兩種身份,他一方面獲得來自軍閥顧汪(Wang Ku)的資助,另一方面又作為資助者收養一名孤兒。作者通過戲仿這一手法成功構建了班克斯截然相反的雙重身份,體現了戰時孤兒對于身份選擇的混亂,隱喻了班克斯成長過程的身份焦慮,同時也打破了讀者的期待,直到小說結尾才恍然大悟原來菲利普以完全相反的身份被作者通過戲仿的手法安排在故事中。

此外,《遠大前程》中的馬格威奇(Magwitch)和哈維沙姆小姐(Miss Havisham)有著一種微妙的對應關系:他們兩者都把培養另一個人當作自己余生的目標,但他們的目的卻不一樣。前者把皮普培養成上等人是一種變相的補償,因為他希望皮普幫他完成一個逃犯不可能完成的人生目標。后者則是為了報復情人對自己的遺棄,因為她痛恨這世界上一切男人。這兩個人不同的一面也集中體現在菲利普叔叔身上。一方面,當年他為了讓班克斯能過上體面的生活,才聯系了顧汪實施了后面的資助計劃。另一方面,此舉也是為了報復班克斯的母親戴安娜(Diana),因為她是他永遠無法得到的女人,他坦白道:“這許多年來,我通過顧汪間接獲取快感,就好比是自己也征服了她一樣。我無數次地從想象中獲得快感?!盵5]270石黑一雄再一次通過戲仿手法將兩個經典角色的特質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不僅豐富了菲利普叔叔的形象,還形成一種張力,這種張力正是彼時動蕩世界里人們身份復雜性的真實寫照。

(二)對人生經歷的戲仿

皮普和班克斯人生轉折的開始標志都是一筆慷慨的資助。皮普是一位孤兒,在受到資助前過著極其窮苦的生活,后來他到沙提斯豪宅成為艾斯黛拉(Estella)的玩伴,并且瘋狂地愛上了她,此時的他內心就有著一種成為上層階級的渴望。后得到陌生人資助在倫敦混入上層社會,從此他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石黑一雄筆下的班克斯童年在上海租界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父母離奇失蹤之后,他來到英國,受到了慷慨的姑姑的資助,這也是他過上完全不同人生的開始。

他們經歷人生轉折后都有類似的不和諧感。皮普來到倫敦后,成功混入了上層社會,但這也導致他拋棄了一些原有的美好品格,變得極其勢利。當他的姐夫喬(Joe)去倫敦找他時,他感到一種不和諧,甚至愿意花錢來遠離姐夫?!捌て张c哈維沙姆小姐的會面以及來自陌生人的經濟援助使他獲得了階級提升,讓他產生了一種與過去人生脫節的感覺?!盵7]當班克斯的父母失蹤后,父母成了他心中的一道坎,甚至得面對來自身邊人異樣的眼光?!澳切┫矚g幸災樂禍、動不動就拿別人的倒霉事來善意取笑的同學們居然在初次提到我沒有父母時都表現得鄭重其事,令我多少有點氣惱?!盵5]6班克斯第一次參加充滿“上層”來賓的晚宴的時候,很想與他們也打上交道,甚至“想象他們中的某一個會對我產生慈父般的興趣”[5]11。班克斯和莎拉(Sarah)及其他人一起共進晚餐時,桌上的其他人正在談論有關母親的話題。莎拉在飯局中途跑到衛生間,在班克斯面前吐露自己從小作為孤兒的傷心,班克斯也回應道:“我想我倆誰都沒法在一個關于好管閑事的媽媽的專題討論會上發表什么見解?!盵5]61由此可見班克斯在經歷人生轉折后也有一種不和諧之感,彷佛與過去的人生脫節。

他們排解身份焦慮的方式都是以某種錯誤的執念作為出口。具體來說,皮普將努力成為上等人作為追尋身份認同的方式,而班克斯則選擇努力成為名偵探。皮普的身份焦慮來自對艾斯黛拉的愛,他誤認為只有自己變成紳士才能獲得艾斯黛拉的愛,成為紳士的過程也是他試圖消除身份焦慮的過程?!靶≌f中,直接造成班克斯身份焦慮的便是在兒時父母雙雙失蹤這一事件。同時,為了抵抗焦慮而追尋父母的過程也成了他苦苦建構身份認同的隱喻?!盵6]205父親失蹤的時候,最好的朋友山下哲(Alira Yamashita)邀請班克斯玩“關于克里斯托夫爸爸的游戲”[5]98,即扮演偵探來尋找父親的下落。母親是這樣安慰他的:“值得慶幸的是,這個案件由全城最棒的偵探來開展調查。我同他們見過面,他們對結果抱樂觀態度,表示一定能夠盡快破案?!盵5]99在商討將班克斯送回英國時,班克斯覺得自己此時不應該離開,因為他認為“偵探們正在全力尋找我父母的下落。他們是全上海最棒的偵探。相信他們定會很快就找到我父母”[5]24。由此可見,在班克斯心目中,找到父母下落的唯一方式就是訴諸于名偵探的努力,這個觀念不僅是他心中所有的,還是身邊的人一次又一次潛移默化灌輸給他的。因此,他來到英國后不顧來自周圍人異樣的目光,也決意要成為一名偵探。姑姑對于班克斯的偵探游戲這樣評論道:“這種年齡的男孩,老這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身心健康不會有什么好處。他得學會朝前看?!盵5]10他的同學嘲笑道:“可要當福爾摩斯式的偵探,他的個頭絕對太矮了?!盵5]9但盡管如此,他還是憑借自己的努力在倫敦以偵探的身份獲得了很大的名氣。最終,他也固執地認為父母被關押在上海的某一處民宅之內,不顧一切代價也要以“偵探破案”的形式來解救父母,這個“破案”過程也就是他試圖消解身份焦慮的過程。石黑一雄通過戲仿英國文學里赫赫有名的孤兒形象,迅速豐滿了班克斯的形象,展現出不同時代下孤兒的相似身份焦慮,以及在構建身份過程中遇到的困境與阻礙。

(三)對故事情節的戲仿

在故事情節的設置上,石黑一雄通過戲仿《遠大前程》完成了班克斯身份建構,即從身份焦慮到認同的過程。皮普第一次返鄉是源于哈維沙姆小姐的邀請,因為艾斯黛拉從國外學成而歸。這次返鄉對他來說是衣錦還鄉,因為此時他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自己的遠大前程——在倫敦混在上層階級之中——與小說題目相呼應。班克斯第一次回到上海是因為他通過數年的資料搜集,已經對找出雙親的下落有了一定的信心。這次回到上海他不再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海鸚”了,而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偵探。這也是為何當班克斯與菲利普叔叔相逢時,當菲利普叔叔親切地叫他“小海鸚”時,班克斯會回應道:“希望你不要用那個名字叫我?!盵5]259此時他們兩個都收獲了一定程度上的身份認同,一個被鄉里人敬仰為上等人,另一個被周圍的人認為是可以拯救這個世界于水深火熱之中的名偵探,但這個認同很快就要被打破。

不久后,皮普的恩主現身了,他發現原來一直默默資助自己的人是流放犯亞伯·馬格威奇,而不是哈維沙姆小姐,他在這時終于猛然醒悟到原來哈維沙姆小姐并沒有想要撮合自己與艾斯黛拉,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場春夢,他不得不開始面對現實。在《上海孤兒》中,班克斯冒著生命危險,費了好大功夫才來到他誤以為關押他父母的房子,不料這些偵探行為跟他小時候跟玩伴山下哲玩的偵探游戲一樣幼稚可笑,父母被關押在那棟房子里只不過是他幻想出來的一場夢。最后在菲利普叔叔的坦白下,他得知自己優渥的生活并非來源于慷慨的姑媽,而是來自母親的委曲求全,母親戴安娜答應留在顧汪身邊做他的妾,作為條件,顧汪要對班克斯提供經濟援助。此時他們又從身份認同轉向身份焦慮,又開始了新的身份構建過程。

接著,皮普接受了這個事實,并馬上振作了起來,改變了自己對待馬格威奇的態度,把他當作自己的恩人,并決意幫助他逃離。班克斯重回上海后,自持偵探身份而自命不凡,在前往他誤以為關押父母的民宅途中,狂妄自大,固執己見,認為所有人對他的幫助都理所應當。他身上不好的品質在這個過程中表現得淋漓盡致。當年輕車夫開車帶他去陳業家(Yeh Chen)的時候,由于離炮火太近,可能會有危險,年輕車夫提議回去時,班克斯卻破口大罵:“你不懂卻要裝懂,狂妄自大,不愿承認自己的不足,這種人在我看來就是蠢蛋。徹頭徹尾的蠢蛋!”[5]207這與他平時彬彬有禮的紳士形象完全不同。當他來到警局后,不顧中日兩方正在交火的戰況,把自己尋找親生父母下落的任務放在第一位,并大言不慚地說: “為什么在你如此繁忙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完全有理由提出自己的要求?!盵5]212這與他此次上海之行另外一個初衷背道而馳——鏟除戰爭的惡行,解決“中國危機”。在他心中的價值排序里,他把尋找自己親生父母下落的任務置于兩個民族的戰爭之上,在兩者發生沖突時,他會毫不留情偏向他的“小家”而舍棄飽受戰爭苦難的其他民族,體現了他身上個人主義的特質,同時也體現父母在他心中的重要性。那為何最終真相大白的時候他不一怒之下扣下扳機將菲利普叔叔殺死呢?本文認為他受到了《遠大前程》這部小說的影響,身為一個在英國受過良好教育的劍橋高材生,且與長谷川上校直接聊過狄更斯的作品,他必定讀過《遠大前程》這部經典之作。因此,他在成長的過程以及追尋身份認同的過程中對自己身份的思考等都可以從這部小說中找到共鳴。他發現自己與皮普人生軌跡的高度相似,或許正因為此,在真相大白之時,他沒有被情感沖昏頭腦,而是選擇原諒菲利普叔叔。在這個意義上,這部小說有一種元小說的特征。元小說是“有關小說的小說,是關注小說的虛構身份及其創作過的小說”[8]。作者將自己創作時采用互文的小說展現在讀者和角色面前,不僅幫助讀者理解小說,還影響小說里角色的行為。

“整本小說講的就是班克斯如何通過追尋父母,消除身份焦慮,最終建構身份認同的故事?!盵6]206石黑一雄分別通過對人物命名和人物形象、人生經歷、故事情節的戲仿,完成了主人公班克斯的身份構建,同時班克斯最終的幡然醒悟一定程度上也是來自他對《遠大前程》這部小說的理解,他最終的身份認同也是在反復試錯中獲得的。

二、與《名利場》的互文性戲仿:莎拉的女性意識

《上海孤兒》在多個方面戲仿了威廉·梅克比斯·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 1811-1863)的小說《名利場》(Vanity Fair)。小說里主要描寫了兩位女性角色,分別是陰險狡詐、充滿算計的蓓姬(Becky)和美麗乖巧、渴望愛情的愛米莉亞(Amelia)。石黑一雄有意采用的互文手法主要起三個作用。

(一)補充莎拉的前半生經歷,豐滿人物形象

莎拉是《上海孤兒》中的女主人公,她自幼喪失雙親,是一個機敏、美麗的女人。蓓姬的“一生可謂是追求‘進步’的一生。 用她丈夫羅登的話說,她把畢生精力都用來追求一個目標,即‘出人頭地’(advancement in the world)”[9]82。她的人生可以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是她想靠婚姻改變階級,后半部分是她通往上流社會之路。然而,她“能用來實現遠大抱負的資源實在少得可憐:她從小父母雙亡,身無分文,所能依靠的只有幾分姿色和騙人的伎倆,當然還有她那鐵石心腸”[9]82。石黑一雄在《上海孤兒》的筆墨集中在莎拉如何在上流社會摸爬滾打,淡化了她前半生的描寫。莎拉第一次出現在小說中是在一個晚宴上,直到小說結束,關于她的身世,讀者能夠知道的只是她是一個失去雙親的孤兒,但文中沒有任何文字說明她是如何成長的,她是否被一個有錢家庭領養?她是否受過良好教育?她以什么職業為生?她是怎么在充滿爾虞我詐的上層社會混得風生水起的?為何隨著小說的發展,她的形象會突然正面了起來——她并非貪圖錢財的人,她接觸有錢有權階級是為了一個宏大的目標——成為一個有識之士的賢內助,幫助他一起完成一些有意義的事情。關于她前半生描寫的缺失讓讀者很難理解她是如何在缺少資源的情況下一步一步走到這個位置,以及為何她會有這種遠大的志向。而石黑一雄之所以沒有在小說中提及這一部分,則是因為他在文中暗示他筆下的這個女性角色其實是戲仿了薩克雷筆下的蓓姬,讀者可以借蓓姬的成長經歷來了解莎拉,彌補小說中缺失的前半生描寫,進一步了解她身份建構的過程。也就是說,通過分析互文特征,我們可以得到關于莎拉的人生全貌,以及了解她的身份是如何一步步被構建,了解石黑一雄是怎么在蓓姬原有形象的基礎上作出創新。

(二)顛覆原有形象,形成張力

《名利場》主要描寫了19世紀前期英國上流社會的全景,諷刺一批除了自己的切身利益以外,對其他的事情都漠不關心的人物,因此小說的副標題為:一部沒有英雄的小說。莎拉最開始也不是以“正面”形象在小說中出現的。她在小說中第一次出現是在晚會上,當時她正與兩個中年男子交談,班克斯作出了這樣的評價:“雖然當時她明顯是想取悅與之交談的男人,我還是看出她在微笑中有某種可以將微笑即刻化為譏諷的東西?!盵5]13當班克斯被莎拉吸引了注意力后,銀發老者提醒班克斯說:“像你這樣的毛頭小伙沒必要浪費時間追她?!盵5]14“她帶著一種目中無人的優雅神情穿梭在人群當中,目光左顧右盼尋找著——我是這么覺得——大概是要尋找一位她認為值得為之駐足的談話對象?!盵5]15結合兩者的評價,我們不難發現,在莎拉的眼中,只有那些權高位重的人才值得她社交。為了與這些人拉近關系,她不惜偽裝,利用自己的美貌和性格來達到她的目的。而像班克斯這樣在當時還沒有什么名氣和權勢的“普通人”自然沒有機會靠近她,莎拉也自然不會浪費時間在無名小輩上。上流社會的社交場合里充滿了爾虞我詐,而莎拉能在倫敦上流社會里混得風生水起,且能做到游轉在不同男人之間,足以證明她是頗有心機、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在班克斯沒有成名之前,莎拉對他的態度可謂是不屑一顧。當班克斯在偵探界小有名氣后,且受邀參加梅瑞迪斯基金會舉辦的宴會時,為了能參加這個晚宴,莎拉立刻“貼”了上來,對班克斯親切有加,完全不會因為自己“見風使舵”而感到羞愧。這一切都能看出,莎拉給班克斯和讀者的第一印象都是“蓓姬”式機敏、不擇手段、放蕩不羈的女人。

然而,隨著小說的進行,石黑一雄卻試圖將莎拉塑造成一位“英雄式”的人物。讀者發現,莎拉并不是傳統意義上貪慕虛榮、只顧享樂、追求浮世榮華的女人,她有更為崇高的目標:“我若要嫁人,一定要找一個真正有作為的男人。我指的是能為人類、為建設更美好的世界作出貢獻的人?!盵5]45婚后的莎拉變得不那么像蓓姬,而是成為了“愛米莉亞式”的賢妻良母?!啊妒ソ洝氛f,上帝用男人的肋骨創造了女人,那么,女人就命中注定要成為男人的附庸。在父權文化中,溫柔賢淑和無私奉獻是女性最大的美德,愛米莉亞完美地詮釋了肋骨的含義?!盵10]168當她認準塞西爾·梅哈斯特爵士(Sir Cecil Medhurst)是那個值得她輔助一同成就大事的人時,她不顧世俗的輿論,堅持要與他結婚,一同前往上海實現丈夫的抱負。從前只要她的親密對象稍出差錯,她就會立刻毫不留情地離開。她可以像扔掉燙手的土豆一樣甩掉在音樂會上一敗涂地的劇院指揮未婚夫,直接將訂婚戒指扔還給他。她曾與一名律師交往,但當他在案子敗訴后,莎拉毫不留情地離他而去,轉身投向了正在走紅的年輕政府部長。但婚后的莎拉一改之前的形象,即便來到上海后發現自己的丈夫再也沒有成就一番事業的能力了,她選擇忍辱負重繼續留在丈夫身邊。在遭到丈夫言語羞辱的時候,還是盡力在班克斯面前維持其體面的形象。塞西爾爵士在莎拉離去后跟班克斯說:“我一直對她說她應該走,告訴她應該去尋找愛情,我是指真正的愛情。這是她應該得到的,你不覺得嗎?她這次離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去尋找真愛?!盵5]255-256莎拉此次離去的行為結合了蓓姬和愛米莉亞兩者的特質,大膽無畏的蓓姬眼里從來沒有愛情,只有錢財和名利;愛米莉亞眼里只看重愛情,但她太過懦弱絕不敢私自離去。石黑一雄在一個角色里揉合了經典名著里被眾人所知的兩個性格截然相反的角色,給予這個看似負面的角色一些正面的特質,形成了一種完美的張力,體現了人性的復雜與多變,以及莎拉在追求身份認同過程中的艱辛。

(三)相似的悲劇命運體現石黑一雄的女性意識

“《名利場》的故事背景發生在維多利亞時期以男性為主導的唯利是圖的社會中。當時,女性是為了鞏固男性至高無上的主體地位,并作為男性的附屬品而存在,婦女的美德完全體現在對男人的服從程度上?!盵10]166蓓姬的結局不算太慘,她獲得了約瑟(Joseph)的遺產,保證她余生的瀟灑日子。即便她壞事做盡,作者還是給了她一個體面的結局,因為蓓姬已經跳出了傳統女性的發展模式——完全成為男性的附屬品。她每次都將命運緊緊抓在自己手中,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和謀略來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體現了女性意識的覺醒。遺憾的是,她所擁有的財富和地位,都不是依靠自己打拼而來。她所獲得的一切都是依托男人對她的憐愛,這也就是她悲劇的根源。莎拉也同樣有抗爭命運的勇氣與意識。當莎拉為了進入晚宴而使盡手段時,她為自己辯解道:“可我為什么不該這么做,克里斯托夫,為什么不該希望同這些人在一起?難道僅僅因為……命?”[5]44她曾跟班克斯說:“我不想在白發蒼蒼的時候回首往事,卻發現自己虛度了一生。我希望看到能引以為豪的東西。知道嗎,克里斯托夫,我是個有抱負的人?!盵5]44“但我決不甘心接受命運的安排,把生命浪費在某個討人喜歡、彬彬有禮,但在人格上一錢不值的男人身上?!盵5]45相似的是,莎拉從頭至尾也都將自己當作男人的附屬品,無論是攀附上流社會的人士,還是嫁給塞西爾·梅哈斯特爵士,她都沒有跳出附屬品這一角色。在她的世界里,想要成功做成一件事情首先是找一個可靠的男人,讓其成為主心骨,然后自己再成為輔助角色,一同完成這項偉大的事業。當莎拉決定嫁給塞西爾·梅哈斯特爵士時,她不是出于愛情或激情,而是認為“即使是像他這樣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名聲再高,成就再大,身邊還是需要有個人,需要有個人協助他”[5]131。當她發現塞西爾·梅哈斯特爵士已經沒有能力在上海取得成就時,她選擇了離開,但還是希望有一個男人能夠依靠,于是邀約班克斯一起私奔。但班克斯還是忙于尋求父母下落而沒有守約,讓她再度失望。莎拉生活的年代比起蓓姬生活的年代,女性意識已有更充分的發展,雖然她也有抗爭命運的精神,但莎拉還是遵循依附于男人的那一套模式,因此石黑一雄并沒有給她一個完滿的結局:她去東亞后在戰爭時期曾經被拘留,后來因為健康問題早早去世了。這體現了石黑一雄對新時代女性的期望,認為女性單單指望依附于男人是無法將自己的命運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莎拉最終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她在給班克斯寫的信里提到“你一直有很強的使命感,在使命完成之前,我敢說你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全心投入”[5]285。這其實也變相吐露了自己的心聲。她在信中祝愿班克斯:“希望你已經實現自己的宏圖大業,從此也可以去尋找已經快被我視為理所當然的幸福生活與人生伴侶?!盵5]285但班克斯對此表示懷疑,覺得她并沒有過上那種幸福生活。但莎拉的“親密朋友”這么評價莎拉在東亞的生活:“莎拉和蒙·德·維利弗太聽天由命。這對夫妻屬于那種晚上出門從來沒有事先計劃,隨便碰上誰都開心的類型?!盵5]284由此可見,莎拉在人生后半段已然放棄了原有的理想,在身份焦慮之中過完了余下的一生。

三、結語

小說題目《上海孤兒》的英文原文When We Were Orphans可以直譯為“當我們曾經是孤兒的時候”,筆者認為,作者在此采用過去時的原因是:整篇小說都是成年后的班克斯回看過去發生的事情,成年的他其實已經失去了孤兒這層身份,orphan一詞在朗文在線詞典給的英文釋義為:“a child whose parents are both dead(父母雙亡的孩子)”,成年的他已不再是孩子,所以也不再是孤兒。譯者陳小慰在譯后記寫道:“重新把握過去的每一步努力都不斷在印證著書中提到的女詩人那意味深長的詩句:‘一旦長大成人,童年便好比異國土地,離我們無比遙遠?!盵5]288從他失去孩子這個身份時,他就成了自己的父母。當一個人成為了自己的父母,不僅是他完全成長的標志,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完成身份建構的標志。但對于孤兒來說,這個過程可能會更加漫長,正如班克斯在文中說道:“我感到她在談到使命感,談到怎么也躲不開它時,一定也想到了她自己。也許世上有人能夠不被此類憂慮紛擾,心無牽掛、無憂無慮地終其一生??蓪ξ覀冞@樣的人,生來就注定要孤身一人面對這個世界,歲歲年年地追尋逝去雙親的影子。我們只有不斷努力,竭盡全力完成使命,否則將不得安寧?!盵5]285-286對于孤兒來說,追尋雙親影子的過程也就是建構自己身份的過程,在身份得以建構之前,沒有獲得身份認同之前,被迫生活在身份焦慮之中,是無法獲得安寧的?!皩κ谝恍蹃碚f,《上海孤兒》中的孤兒只不過是一種隱喻,表達的是以未受保護的方式擺脫童年幻想?!盵11]本文通過分析《上海孤兒》中的互文性特征,指出作者安排一些經典文學作家作品出現在小說中,通過與這些作品的角色形象、人生經歷、故事情節等的互文指涉,表現出這些作品對石黑一雄創作小說時的影響,以及對故事中主人公的影響。石黑一雄在互文的基礎上又作出了創新,讓文中男女主人公兩位孤兒的命運交錯在一起,讓小說充滿了豐富的層次感??傊?《上海孤兒》表達了孤兒在成長過程中追求身份認同的坎坷,以及作家本人對身份問題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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