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和墓碑

張一驍

1

一塊石頭，經過雕琢，便賦予了不同的意義。在未雕琢前，石頭和我們別無區別，彼此的內心，都沉重無比。石頭躺在人世間，我們行走在人世間，共同飽有陽光雨露，暮靄流霞。我們都是時間的過客，被時間推擠得面目全非。

2

我們給每一個奔向星空，變成星星的人立一塊碑。碑上刻上碑文，記錄生辰八字，供后人吊唁。每離開一個人，從此，一塊石頭就有了姓氏，有了子孫后代，有了孝悌之意。一塊石頭，替另一位逝者守著人間，祈禱風調雨順，所愿皆得，它的使命是光榮的。一塊石頭，讓生與死自立門戶。

3

從一塊石頭前經過，我時刻保持敬畏。石頭的演化經歷上億年，從遠古到現在，在板塊與板塊無休止的運動中被安放。我與它的每一次對視，都像是經歷千年的時光隧道。事實上，我對時間的亙古毫無概念。但敬畏是虔誠的，也許有一天，我的名字也會出現在這塊石頭上，它會替我在人間活著。它是我的替身。人間的變數充滿不確定性。命運，像一片云一樣飄忽不定。

4

農村打碑人，是最值得敬重的人。他們依靠石頭謀生。每一塊原石成為墓碑的過程，都像經歷了一場暴風雪。他們常說：我們是為逝者造房子。人，行走人間，生的欣榮，死也要死得體面，不管老少，都得立碑。石頭不言不語。即將成為墓碑的石頭，在錘子的雕刻下，逐漸有人的模樣。早早地選取石料，打造石碑，像是在求死。遲遲不愿在碑上刻字，像是在求生。

5

禁錮一塊石頭，最好的方式，便是把它雕刻成佛。我們在跪拜石頭的同時，石頭也在跪拜我們。每到節令，佛面前香火鼎盛，香火延伸成向上的階梯。無數的禱詞在向上攀爬。香火，是人們的精神鎧甲。一塊石頭在慢慢下沉，人間的禱詞分量足夠重，每一寸的下沉，都承載無數人間的期望。

6

我們容許石頭開口說話，就像石頭容許我們閉口不談一樣。世間充滿許許多多的荒誕性。每天，我都和花園的石頭碰面并向它問好。我想讓它知道，這一天，我還好好活著。

7

一顆石頭看見，群山摁下落日。另一顆石頭看見，地平線扶起黎明。當石頭想念石頭的時候，誰會在乎，偌大的荒原，放牧著這么多的人群。這么多的人群，也將會為一塊石頭，騰出做墓碑的權利。我們虔誠地為每一塊墓碑祈福，希望墓碑永遠不會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