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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一日

2023-07-25 05:23王諾諾
特區文學 2023年4期
關鍵詞:海光西奧多

王諾諾,原名朱妍橋,科幻作家,現居深圳。已出版小說集《地球無應答》《故鄉明》等。作品連續三年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最佳科幻作品》,曾獲得2021年中國科幻銀河獎最佳短篇、2018年中國科幻銀河獎最佳新人獎、2020年中國科幻星云獎最佳新人獎、2018年冷湖獎一等獎、2019年冷湖獎三等獎等榮譽。多部作品被翻譯為英語、日語,譯介海外。

西奧多(零)

所謂最精悍的獵手,一旦鎖定了目標,便會目不轉睛地凝視,直至對方出現破綻。

稀樹草原上的一匹獵豹埋伏在草叢后,清晨的露水還沒干透,這已是它今天第三次出擊。上天賜予它絕對的速度,卻沒有給它耐久的機體,很公平。驚人的爆發力也意味著循環和呼吸系統超負荷運轉,110公里以上的時速它只能維持15秒,15秒后就會被角羚在彎道輕松甩開。而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如果連續失手六次,它就要因為體力不支而面對死亡。

獵豹選擇了一次伏擊,它的視線延伸到100米外,低矮的檉柳叢中有一團褐灰色的影子。也許是一匹小憩的斑馬或者高角羚,但這不重要,對獵豹來說,脂肪和蛋白質只要被吃進肚子里,是不會標明來源的。

它蹲伏下身體,腹部緊挨地面,黯淡的毛發與四周的干草混為一體。扁平寬闊的鼻孔輕微扇動,氣息因為興奮而變得急促。附著在肩胛骨的肌肉漸漸上弓,周身上了發條般積攢著張力。

視線里的檉柳叢簌簌騷動了一下——那團灰影正在翻身。

這就是時機。

獵豹的后腿蹬地,重心像彈簧一樣躍起,身后揚起一陣塵土。貓科動物罕有這樣修長的四肢,可以在奔跑時交替蜷縮舒展。它高度進化的肌肉延展性優異,積蓄的勢能被瞬間釋放。陸地上最快的動物出擊,如同一顆飛旋的馬格南子彈,帶著死神一起安靜地掠過草原。

只剩下不足10米了,距離短到不足以讓獵物做出逃竄反應。

獵豹一躍而起,撲向灌木叢后的那團灰影。

這次不會再出差錯——它在空中張開嘴,喉頭發出低沉濕潤的嗚咽,伸出利齒和布滿倒刺的舌頭,下顎幾乎已能感受扼斷食草動物喉嚨的快感……

但它還是沒有料到,在絕對的速度之外,還存在更迅猛的殺機。

一支利箭迎面飛來,獵豹的脖頸被瞬間貫穿。

原本滯空的撲食姿態凝固住了,獵豹偏離了目標,伴隨“嗵”一聲悶響,重重摔在地上。喉嚨被刺開一個口子,因痛苦產生的嘶吼變得破碎。溫熱的血從動脈里噴薄而出,從鮮紅直至變成暗褐色,濡濕了土灰色的沙地。

過了大約一刻鐘,獵豹的脈搏停止起伏,它死了。

卡拉哈里沙漠的最南端,少雨的夏季,剛剛受完孕的跳羚為了尋找新的草場,結成龐大隊伍進行長距離遷移。一輪初升的太陽把血紅色投射在成千上萬躍動起伏的背脊上。

西奧多·埃爾斯拔出獵豹體內的鋼箭,再用一把獵刀割斷了它的喉嚨。完成這一切,他抬起身子,遠遠欣賞著世界上最壯觀的哺乳動物遷徙大軍。

雖然人能夠用工具殺死比自己更快的獵豹,但草原還是屬于孱弱的羚羊。從現在開始的6個月的時間里,如果這些跳羚運氣不好,便會在長途奔徙中命喪斑鬣狗和兀鷹之口;如果運氣好一些,抵達水草豐滿之地產下幼崽,后代就有機會去延續食物鏈底層的生活。

如果獵豹可以選,它會不會寧愿去做羚羊?或者干脆像西奧多一樣,做一個獵人。

如果人類可以選,他們會不會寧愿放棄真實,去做一個完美又綿長的夢?又或者,離開地球,去深空里尋找新的邊界?

這些問題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西奧多繼續埋頭處理尸體,獵刀曾經的主人是父親,他離家前把它偷了出來,用了那么多年依舊被養護得很好,在獵豹的身體里游走,可以很順滑地分離肌肉、脂肪、軟組織和皮毛。

而在身后,卡拉哈里的旱季,無數跳羚正背對著落日,奔赴著它們未知的命運。

西奧多(一)

一個雄厚而老邁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閃爍之神,你賜予我們的福澤悠遠綿長。你帶領我們從科學的泥淖中走出,找回真實而質樸的生活,重新教導我們與自然相處的技能,引領我們找回抗擊黑云魔鬼的力量!”

“閃爍之神!請你歸來!歸來!歸來!”眾人應和道。

“閃爍之神,我們將永遠謹記你的教導,物質、能量、信息三者之中,只有一個是人類永恒的歸宿!我們必須做出選擇!今天,是你再次降臨人間的日子!今天,我們將點燃人間所有的火,照亮你歸來的路!”

“閃爍之神!請你歸來!歸來!歸來!”

平穩而持續的頌禱聲與巖壁形成共振,仿佛中世紀基督教主教堂里正在進行彌撒。

無論活著的時候曾多么迅猛有力,此刻,這張獵豹皮只能安靜扁平地鋪在巖洞的前廳里。100來個人以它為中心圍成同心圓,半跪著念念有詞。西奧多則站在獵豹皮上。

作為儀式的主角,他明顯分心了。獵人的本能促使他想弄清巖洞的構造,但實在是太暗了,視線掠過人群的頭頂,只能勉強看見幾條小徑向更幽邃處延伸。

終于,頌禱聲停止,領頌的首領支撐著站起身,他的右腿有些跛,燃起牛羚脂肪制成的火把,光亮增加了一點,但還不足以讓西奧多看清楚通向巖洞深處的路。

他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哥哥,真的是你殺了它?一個人殺了它?”

西奧多低下頭,是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兒,穿著體面,領口平整,修剪著利落的短發,和周遭灰土布裹身長發掩面的人群截然不同。

他馬上意識到,這就是首領的嫡子——也是自己從未謀面的弟弟。

“是的,你長大一些也辦得到?!?/p>

“我能看看嗎?”男孩兒比畫了一個拉弓的姿勢。西奧多會意,從隨身的簡易弓包掏出一把輕盈的小靈蛇手弩,遞給男孩兒。

“那么??!用它怎么可能殺死一只獵豹?!”

“埃爾斯家族的男人,也從來不是大塊頭,但卻一直是卡拉哈利到好望角這一帶的頭兒,”西奧多蹲下身,用食指輕輕戳了戳男孩兒額頭中央,沖他眨眼,“如果你善于用這兒,頭腦,那么體格大小就沒那么重要了?!?/p>

“我見過爸爸獵斑馬,他的弓要大得多,大弓才能射出最快的箭,最快的箭才可以穿透野獸的皮膚……”

“那么,他打獵的時候,斑馬會向他跑來么?”

“這倒不會……”

“但是獵豹會?!蔽鲓W多說道,“小靈蛇手弩的初速度有50米每秒,而獵豹捕食時的沖刺最快每秒30米。我的鋼箭只要快于80米每秒,就能刺透一定厚度的皮膚和脂肪。一道數學題,如果換成你,你會怎么做呢?”

“唔!這……太危險了!沒人能面對面殺死撲過來的獵豹!”

“這可不一定。脖子是哺乳動物的弱點,皮下組織和脂肪都是最少的。它迎面撲來時,弱點正好暴露在射程內。只要我能夠保證準頭,剩下需要做的就是耐下心等著它自己斷氣,免得被絕地反撲了?!?/p>

動物脂肪燃燒引起的焦煳味和溫暖的橘光一起襲來,那個領頌的低沉男聲向他們靠近:“咳,威廉,如果你想聽更多豐功偉績,或許可以等到今晚,西奧多從光之域回來的時候,他可以順便跟你講講他是怎么點燃圣火的?!?/p>

人群默默散開一個口子,首領帶著光亮向他們走來,叫作威廉的小男孩兒迅速停止了好奇的盤問,戰戰兢兢地縮在一旁。

首領大約五十歲出頭,一只腳跛了,但線條明朗的皺紋讓他看起來精悍而睿智,和他的嫡子一樣,穿著少見的體面衣褲,只是袖口和褲腳因為多次清洗而顯得微微有些發白。

“你小子偏偏挑了今天回來……是成心的吧?”首領卸下了語氣中威嚴的成分。

“說實話,打死一匹獵豹……這作為御火人的試煉,比我想象中簡單不少。我很好奇,為什么之前沒人這么做,”西奧多漫不經心地說道,“你也沒想到吧,老家伙?降臨之日當天,我回來頂替你了。退休了有點失落,對吧?”

首領轉向西奧多,因為酗酒變得渾濁的眼睛閃過一絲光芒:“我不失落,相反,我很欣慰。埃爾斯部落里的前24任御火人,也都會為你感到驕傲。泰德,很高興看到你回來?!?/p>

“泰德?上一次你這么叫我,我還和威廉一樣高?!?/p>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也許這就是閃爍之神的旨意吧!也許我再一不留神,小威廉也會離家出走,過幾年再帶著試煉之印證回來逼走老家伙……誰知道呢?”頭領爽朗地笑了。

“我不會逼你走。雖然自從母親去世,我就沒再對你抱任何希望,但我不會逼你走?!?/p>

頭領笑著搖搖頭:“獵豹試煉產生部落新的首領和御火人,而老首領將會被放逐,在荒野上尋找新出路。這是埃爾斯家族的傳統,也是閃爍之神立下的規矩?!?/p>

“閃爍之神?不要和我提它,它是假的?!蔽鲓W多打斷道。

他的聲音在空蕩的巖洞中形成了尷尬回響。

部落民眾顯然被這句話一驚,紛紛交頭接耳討論這位新領袖是否過于出格。

一位用破爛長布裹身的老者上前,他的皺紋里滿是泥垢:“年輕的御火人,請不要狂妄!大地曾被科技的云翳占領,鬼蜮以假象誘惑人類進入它的黑云,從而吸食生的靈魂……就在一切將遁入虛無時,就在黑云即將釋放出萬毒之毒時,閃爍之神降臨人間!他帶領剩余人類擊敗魔鬼。教人類重新和大地相處,尋回真實世界的生存之道……如今,閃爍之神駕著預言之舟回歸天界已有300多年,埃爾斯部落經歷過24位御火人。每一任御火人都承擔著保護火種、傳達神諭的職責。而你,作為新一任御火人,也是最幸運的一位,今天將點燃圣火,照亮閃爍之神的預言之舟回來的路!這是所有御火人心中最神圣的,卻沒有執行過的任務,你應該敬畏!”

西奧多冷冷一笑:“又是這些。閃爍之神、黑云、萬毒之毒、預言之舟、真實世界……這些鬼話!”他的聲音里隱含怒意,“我的母親赤腳在雨天勞作,被水洼里的鐵器割開一個口子,第二天她倒下,第三天全身扭曲、抽搐再僵直,直至不能開口說話……我向閃爍之神徹夜祈禱,但第四天,她還是死了?;钪臅r候,她幫瞎眼的老人編制草席,為失去雙親的兒童提供食物,如果閃爍之神真的存在,為什么要帶走一個善良的人?還有我們!我們就該這樣活著么?睡在草鋪上,和動物一起喝雨水,用鐵器追捕野獸,婦女和兒童被流行病殺死……如果閃爍之神所說的真實世界就該是這樣,那么不聽他的也罷!”

西奧多激動的話音落下,眾人中幾個膽大的紛紛發表意見:“閃爍之神曾有過教導——即使真實世界充滿犧牲,我們還是應該重拾祖輩與自然相處之道,回歸本心?!?/p>

“但愿閃爍之神足夠仁慈,不會因為你這番言論降罪于部落……”

“遠古時代的大爭論已經給過我們答案,唯有回歸真實,回歸物質,不依靠投機取巧,逐漸掌握祖輩失落的技藝,才是人類唯一的救贖之路!”

在嘈雜的質疑聲中,西奧多意識到,盡管他早上通過了獵豹試煉,但真正的試煉這才剛剛開始。

他就像一個孤立無援的演說家,大聲對著人群說道:“我離開部落將近9年,我坐船,騎馬,見識過歐亞大陸的城市?,F在它們是廢墟,但廢墟告訴我,人類曾有過科技和希望。飛行器可以轉瞬間把人從這里送到極北境的格陵蘭島;礦冶技術提供強度最大的合金;曼徹斯特的工廠里還能造出織物,各色的織物!發光的,保暖的,剪裁成各種樣式……我們曾發明一切,曾經是自己的神,現在卻赤腳在洞穴里跳酬神舞蹈!如果萬能的閃爍之神真存在,它在哪里呢?誰又見過它呢?”

西奧多·埃爾斯話音落下,兩百多只埃爾斯部落族人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透過火光能看見他們眼睛中的恐懼、憤怒和質疑。

西奧多腦中忽然有個古怪的想法:假如此刻自己變成一張易燃的白紙,那么,會不會像是被陽光下的凹透鏡照射一般,在這些目光里的情緒中被燃燒殆盡?

寂靜壓低了氣壓,讓人胸悶。剛卸下首領職位的父親歪著頭沉默了一會兒,歲月和思緒共同協作,在他眉心犁出兩道溝,他緩緩開口道:“我帶你去見閃爍之神?!?/p>

“什么?!”西奧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是降臨之日,御火人在點燃圣火前聆聽他的神諭,見證他遺落在凡間的神跡,心中才不會迷惘?!痹谀抗獾淖⒁曄?,父親一瘸一拐地朝巖洞蜿蜒的深處走去,停下回過頭來擺了擺手。

“你跟我來吧?!彼疽庠匕l呆的西奧多跟上自己。

S912(一)

在活了9230年之后,S912知道自己時日無多。

他活得實在太久了——這次無論怎么看,都是要被擦除的樣子。

盡管如此,今早他仍然在珠穆朗瑪峰南麓攀爬,因為這個習慣已經維持5000年了。

5000年,一年是365天,一天爬一次珠穆朗瑪峰。

簡直是個瘋子。

隨著海拔逐漸上升,頭頂的東亞冷杉開始增多,闊葉植物投下的厚實陰涼越來越少。

S912抬頭看一眼樹冠,快速估算了一下,現在大約位于海拔四千米的亞寒帶針葉林,以目前的步行速度,還剩下12個小時的腳程,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就可以登頂了。

“記得5000年以前,從山腳到珠峰步行來回只要10分鐘,現在居然要12個小時!越來越費時間咯!”聽他語氣似乎是完成了不得了的成就。說罷將登山杖插進蓬松的落葉層里,蹲下身子撿起地上一片火紅的槭樹葉子,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間旋轉,“這是五角楓???這個海拔上還能長?也太高了點……”

“S912,你有名單了?”

S912聞聲抬起頭,一個20歲左右的青年兀地站在面前。

S912迅速檢索了公共池里的數據,眼前的陌生個體編號K1289888,存續時間5年。

“我真是老得跟不上時代了,‘你有名單嗎?,你們年輕人現在都這樣打招呼的?”

K1289888皺起眉頭:“你不老,是我過于年輕了,分不清老狐貍是不是在撒謊?!?/p>

S912兩指一搓葉梗,紅葉打著旋飄落到針葉為主的腐殖質上,鮮明的水紅色和土黃纖維碰在一起。

他如同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冷淡的語氣變得興趣盎然:“哈,每一幀都沒失真!我記得一千觴以前,葉子逆時針旋轉的時候,邊緣會因短時脈沖波干擾而融化?,F在圖像能優化到這樣……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

K1289888挑起了左邊眉毛,原本打算掩藏起的懷疑和輕蔑,這下徹底暴露出來:“別再裝蒜了,你有大擦除的名單,對吧?”

“你是今天第209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了。為什么都來問我呢?問我又能有什么用呢?”S912終于不再埋首于地上的落葉,他抬頭望著K1289888,眼里滿是困惑。

“因為只有確定自己第二天不會被擦除的人,這會兒才能有心情爬山撿樹葉玩吧?”

“就因為這個?還真是高看我了。哎呀……我只是一個癡迷于大自然的老人家而已?!?/p>

S912笑著搖了搖頭,起身繼續往山上走,而K1289888不近不遠地跟著。朝陽在遠處露出了一個頭,雪線之上的山頂成了暖暖的淺粉紅。

林蔭投射在兩張年齡相仿的臉上,一個看起來沒有那么老的老人和一個看起來沒有那么年幼的孩子,并肩在山腰間的綠洲里默默行走。

由遠到近,從兩個黑點變成兩張看起來整齊勻稱的臉。他們都不算英俊,但又說不出相貌有什么缺點,過目即忘,仿佛五官跟他們的名字一樣,只是一個為了用來區分彼此的隨機組合。

幾乎所有蘭亭世界的居民都無氧登頂過珠穆朗瑪峰,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個個身強體壯。

蘭亭世界是人類意識數字化后的儲存容器,在這里人可以不受物理定律的束縛,瞬間飛躍40光年外,觸摸大角星的橙色焰芒;也可以縮到微觀盡頭,無視電磁力,在兩顆原子之間來回穿梭。所以,在K1289888看來,此刻S912爬山的方式是極其詭異的。他太慢了——用1倍速攀爬,這是物質世界才會有的運行速度,也是桎梏著他們遠古祖先肉身的速度。

低速運行是罕見的,系統必須無壓縮無損耗展現出地圖里每一幀的細節,對蘭亭世界來說是很耗費算力的。幸虧幾乎沒人這么做,不然系統早就會因為內存不足而崩潰。

“走那么慢,特別不適應吧?讓我猜……你一定是個急性子,平常起碼是用三萬倍速在生活吧?”S912說。

“今天我開到了五萬倍?!?/p>

S912怔了一下:“五萬倍?那么快的數據流你接受得過來?”

“我把自己的數據備份了5份,除了這一個在陪你用1倍速爬山外,其他4個都在用五萬倍速在運行?!?/p>

S912又是微微驚訝:“5個備份?這算違規操作了吧?那……另外的4個你都在哪兒?”

“一個在中世紀的熱那亞,一個漂浮在平流層,一個貼著天鵝座黑洞的史瓦西半徑環行,還有一個在幻想機械世界S1?!彼f道,“哦,不,剛剛從機械世界到了蒸汽世界S8?!?/p>

“冒那么大的風險,你肯定不是為了環游世界吧?”

“我得尋找活下去的方式,如果今天是末日,那以后也罰不到我什么了?!盞1289888的聲音變得咄咄逼人。

這時天色突然暗了下來,四周的蟲鳴和鳥叫在剎那間銷聲匿跡,風在皮膚上拂過的輕柔感覺消失了,上方的云層停止了涌動,從潔白變成濃厚的深灰。

這種機械的、非自然的驟變并不常見,而一旦出現就意味著從中樞服務器傳達來重要的跨服通知。

果然,暗下來的天空變成一塊環形幕布,穹頂上投射出乳白色的字:“親愛的蘭亭居民,抱歉地通知大家,為了滿足外部世界供能需求,蘭亭世界不得不大幅度縮減算力。大擦除定于今夜進行。屆時,大部分服務器將進入休眠狀態,95%的非液態數據和人口將在休眠中被抹除。在大擦除正式開始前,系統將公平地甄選幸存者——所有能夠在落日之前完成‘真實成就的居民,將獲得生存資格。祝你們好運?!?/p>

S912和K1289888知道,就在他們仰脖子看天的此時此刻,這段文字被送達到了蘭亭世界的不同服務器里。無論是海底地圖、都市地圖、微觀地圖,還是星際地圖,都在同一時間暗了下來,遍布在幾百萬張地圖的幾兆人類幾乎同時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頭,開始思考一個一秒之前還從未存在的問題——“真實”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實成就……”K1289888喃喃道,“你聽說過么?”

“沒有?!盨912搖搖頭,空中的文字淡出,天又漸漸變亮,一陣風帶來了屬于高山草地特有的凜冽氣息。太陽已經從峰巒參差的天際線中完全顯露出來。從現在到日落,還有13個小時36分鐘,這也將是蘭亭世界有史以來最戲劇化的13個小時36分鐘。

“算了……管它是什么呢,如果說找到‘真實就能夠活下來……那我也只能試試了?!盞1289888拉起衣領,嘆了一口氣,聲音出現了半秒鐘的虛化,他好像是更加疲憊了。

“你又做了備份?”

“對,剛才我又做了5個,現在正將他們傳送到不同的地圖里。這樣能夠增大一點概率?!?/p>

“真那么想留在這個世界里?”

“你不想嗎?”

“我無所謂,我活明白了?!盨912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你可知道,我們這里的一天,換算成外部物質世界的時間,其實不到1秒?我們的生命原本就只有一瞬……擦不擦除又有什么所謂呢?也罷……5萬倍速,開著10個分身的你,又能感受到些什么呢?那幾個分身感受到的世界,現在應該都糊成馬賽克了吧?”

“畫面邊緣的像素是有點模糊,但那些細節其實看不看也無所謂?!盞1289888心不在焉地說道。

S912嘆了一口氣:“在意識數字化之前,我們的祖輩每天都在與周遭環境抗爭,對物質世界的感應和反饋至關重要,可以說,對細節的感受支撐著人類進化。寒冷的空氣、高山植被的景色,還是腳底的觸感……在這樣的海拔上劇烈運動,我們的祖先還應該能感覺到暈眩和脫水?!?/p>

“眩暈和脫水?就是很難受的意思,對吧?”

“應該是的。非??上?,為了節約算力去容納更多人類,服務器把所有被判定為‘消極的感受都去掉了。所以我也不確定這兩種感受具體意味著什么?!?/p>

“但是,消極的感覺又能有什么好的呢?”K1289888一臉困惑地問,仿佛在等待一個顯而易見的回答。

“等你活到我這個年齡,就會明白一個道理。相比于物質世界里的祖先,我們的生命是殘缺的?!?/p>

“他們為了填飽自己的肚子奔波,為了社會地位殘殺。我們從來不用擔心這些,只要脫離了物質存在,就沒有緊缺的痛苦,沒有斗爭,沒有饑餓,沒有束縛……蘭亭世界之所以偉大,不就是因為脫離了物質而存在嗎?”

S912搖搖頭:“從來沒有生過病,就不會體會到身體健康有多好;沒有感受過饑餓,也不會知道食物有多好;系統甚至把‘呼吸的感受判定為無意義的,我們連呼吸都沒體會過,能夠感受到‘活著的美好嗎?”

K1289888腦海里的許多意象都與“美好”這個詞綁定:夏天的微風、園子里的花木、姑娘的發梢、下雪天里的暖爐。但它們絲毫激不起心里的波瀾,他閉上眼睛,這些詞匯如同一隊僵硬的錫兵,排列整齊,面無表情。

他狠狠甩了甩頭,把錫兵們趕出意識。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沒有時間思考這種哲學問題。

“抱歉S912,可能我們要分別了。我的時間緊迫,得找到達成‘真實成就—”

“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盨912冷不丁說道。

“嗯?這是萊布尼茨說的,但是現在不是背名人名言的時候,我勸你也——”

“名人名言可不能全信,喏,你看,這兩片就是一模一樣的?!盨912起身向他遞過手中的樹葉。

K1289888瞥了一眼兩片樹葉。一片是長條形鋸齒邊緣的櫟樹樹葉,另外一片是鴨掌狀的楓葉,顏色也差別很大。

“這兩片樹葉完全不同。櫟樹樹葉剛剛落下,是水紅色的,而這片楓葉都已經枯得卷起來了?!?/p>

“那是表象,你細看它們的紋路?!?/p>

K1289888看著S912的眼睛,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樣子,便低頭去細細端詳。那兩片葉子有著一樣的葉脈!從葉柄到最細小的網狀脈絡,哪怕是鋸齒狀的邊緣也如出一轍。

“為什么會這樣……怎么會那么巧?”

S912隨手從齊腰高的灌叢中摘了一片綠色的忍冬葉,又遞了過去:“只是過去沒注意罷了,誰會真正低下頭來觀察葉子呢?你看這片呢?”

K1289888接過那片狹長細小的忍冬葉,雖然四季常青的樹種沒有因季節變化而枯黃,但葉脈就連最細微的分叉點也絲毫不差,就是楓葉葉脈的一個微縮變形的翻版!于是他蹲下去,撿起了地上的每一片葉子細細比對,同樣的葉脈一次又一次地出現。

K1289888抬起頭,卻沒有得到S912的回應,他又迅速埋下身去撿起一片片葉子,一片,兩片……

在扔下第7片葉子之后,他放棄了。

S912緩緩開口:“活了那么多年,我每天一路爬山一路撿樹葉,就為了找到兩片不一樣的葉子??墒恰瓰榱藴p少運算量和數據儲存量,每一片葉子都是一樣的。所以,你明白了嗎?我們的世界是偷工減料的世界,這樣的世界里怎么會有‘真實?”

“葉子脈絡都一樣,那又怎樣呢?”K1289888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擺,撣去沖鋒衣上的泥灰,似乎想把自己從剛才的震驚中拉出來,專注更加重要的事。

“不僅是葉脈,結晶的形狀、巖石的顆粒,甚至是海浪的紋路和風的聲音!它們都是一樣的?!盨912凝視眼前的年輕人。

“我不是你,我還想活下去,我不想把最后的十三個小時浪費在觀察花花草草上。我還要達成‘真實成就,保重了,S912?!闭f完,K1289888消失在雪地上。

S912看了看那個曾經站著年輕人的地方,那一片雪地沒有留下任何腳印,他聳聳肩,又緩緩邁開步子。

海光(一)

“海光領航員,務必記住,我們只有一個白天的時間,準確地說,是13個小時36分鐘的時間?!?/p>

“真的不能緩一緩?”登陸艙里的男人被儀器和操作臺包圍,此時臉上的表情是近乎哀求的,“幾百年前祖先們刪除了地球的坐標,這次捕手號誤打誤撞能再找到地球,實在是走大運了,就不能再多爭取一點時間?”

“不能?!蓖ㄐ牌髂沁厒鱽淼呐暫軋远?,“13小時36分,不對,是13小時35分以后,星梭會分裂出引子,吸附在捕手號上為我們加速,在離開地球同步軌道之前,你就得回來?!彼D了一下,壓低了聲音似乎在給聽者一個警告,“如果錯過這個時間,星梭下一次巡弋到現在位置就是300多年之后了。如果你想一輩子待在地球上,就隨便你好了?!?/p>

海光撇撇嘴,放棄了抵抗:“好好!我知道了……哎,第一批用星梭來航行的就是麻煩,那幫能量委員會的專家,總在想怎么樣讓我們走得更遠,卻不研究該如何讓我們隨心所欲地回去……”

“不要質疑能量委員會。多虧他們研制出黑洞引擎,又造出利用黑洞引擎運行的星梭,我們才能以接近光速飛行?!?/p>

“哎?抱怨一下都不行么……從小我們只在故事里讀到地球,這次能回到人類起源的地方,其實我還是很激動的嘛?!焙9庑ζ饋砺冻隽?顆上牙,很肆無忌憚的樣子。

影像透視畸變后出現在屏幕上,從軌道艙的婷的角度去看,就有一點痞氣。

“……咦?婷,怎么你看起來不開心???”

“沒有不開心,我也很激動?!笨伤砬樵趺纯匆膊皇羌拥臉幼?。

她當然不可能開心,雖然軌道艙和登陸艙只有一門之隔,但幾十分鐘后便會相隔出三萬多千米,其中一個落在地球上的某一點,另一個在干凈寒冷的真空中懸停在那一點的上方。

“喂,你不會嫉妒了吧?……誰會知道小船有一天能找到傳說中的秘寶呢?早知道要登陸地球,能量委員會肯定派最先進的星艦來了,那登陸艙就不會只有一個座兒了……”海光戲謔道。

“沒有嫉妒,分工不同而已?!钡撬陌籽郯殡S信號傳到了登陸艙,無論是圖像還是情緒都沒有絲毫失真。

“以為做鬼臉我看不到么?你前平后板,脾氣又差,如果再把臉蛋弄歪了誰會娶你?”

“海光領航員!論職級你還比我低,工作時不要在頻道里開領導玩笑?!迸说哪槺锏梦⑽⒎杭t,海光不由覺得十分有趣。

“我說……你還真是一點兒也沒變吶,上學的時候就這樣。兩艙分離準備完畢!”隨著登陸艙與軌道艙的分離,他們倆手頭的工作多了起來,但雙方似乎都沒有嘴上休戰的意思。

“收到。系好安全帶,身體貼合座椅,以應對著陸時的沖擊力!……什么叫作‘一點兒沒變?!你倒說說我上學時候是怎么樣的?”

“安全帶已系好,撞擊防護設備檢查完畢!儀表盤顯示登陸艙軌道艙分離順利進行中。上學的時候啊……你一點女人味也沒有!體能課非要跟著男生選修定向越野。身體不如男生,明明心里難過得要死,還非要逞強?!焙9庹f著,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最后傷痕累累地爬回營地,渾身是泥,暈死在營地門前500米。簡直像屎殼郎一樣又臭又硬啊……兩艙分離結束!”

“收到。兩艙分離復位進行中。請再次檢查安全防護設備……虧你還記得!那次定向越野至少我是回營地了,不像某些人!我聽說截止時間后的第二天他還在四十公里外!都快跑到母艦艙體邊緣了,最后全艦排查才給找回來……”

他們的爭執似乎完全不影響手上的操作,默契得行云流水。

兩艙漸行漸遠,爭吵的聲音被轉化為信號,在地外空間中飄蕩。

“還好登陸艙只有一個人的位子。不然地球人會以為漂流文明的女人都和你一樣兇悍……安全防護設備檢查完畢!”

“當初領任務的時候,是你非要跟我一組的吧?如果現在真那么大意見,就地球上待著別回來了!儀表盤顯示,荷載1.5個G?!?/p>

“收到,現在能感受到荷載了……行??!我就在那兒定居,娶幾個妻子再生一堆孩子,過國王一樣的生活?!?/p>

“憑什么你能過國王一樣的生活?”婷狐疑地瞇眼。

“童話不都是這樣寫的嗎?外邦的英俊小伙子通過重重試煉,殺一頭獵豹或者一頭大象什么的,然后成為新一任首領……接管原來壞首領的家族……再,再娶幾個最漂亮的女人,然后……”

婷聽見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就瞥了一眼儀表盤,登陸艙的荷載已經超過了4個G,這意味著此時海光全身器官正承受著自重4倍重力的加速度,她迅速在周遭幾個屏幕上檢查海光身體的各項數值,嘴巴依然沒有停下來:“還想娶幾個漂亮女人?哼,童話?你的童話都是在色情小說上看的嗎?”

但她沒等到海光的駁斥,頻道里的人聲安靜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嘈雜的噪音——登陸艙進入黑障了。

通信中斷。

登陸艙飛入大氣層,氣體高速摩擦使得艙體表面出現一個幾千攝氏度高溫層,氣體和登陸艙表面材質被部分電離,等離子吸收并且反射電磁波,登陸艙就像進入了一只刀鞘一般,與外界的通話基本中斷。

心跳140,血壓180/120,屏幕上海光的幾項身體指標正隨時間推移逐漸逼向臨界值。

這幾個數值也成了婷和海光之間唯一的連接,眼前浮現他被超重的痛苦壓抑到說不出話的表情,婷覺得錯過欣賞無疑是暴殄天物。

其實令她耿耿于懷的,并不是吵架時自己總不占上風,而是更糟糕的原因——在這次任務中,她徹底淪為了配角。

從學生時代起,婷就一直和海光爭高下。無論是航行理論、航天器操作,還是星際定位學,甚至連男生才需要修的負重越野,她都不甘落下。直到最后,他倆畢業成績并列聯合航天大學第一,同時作為聯大空間航行系的畢業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致辭。但天意難料,在畢業三個月后,他們又以差不多的分數通過了考核,成為第一批利用黑洞引擎遠行的人。

黑洞引擎是漂流文明對能量利用的又一次嘗試。

黑洞有霍金輻射,尤其是小型黑洞,會源源不斷地向外輻射能量并損失質量。利用人工微型黑洞的霍金輻射作為能量源,可以將飛行器速度增加到接近光速,同時,沿途的任何物質都可以丟進黑洞里用于補充燃料。

這看似十分理想,但黑洞引擎也有個缺點——它無法制動,一旦進入近光速運行模式,以漂流文明目前的技術水平就幾乎無法讓它停下。作為彌補手段,能量委員會只好設計了永動的星梭,讓星梭永遠以近光速在軌道上飛馳,在目的地附近用“引子”為搭載在星梭上的航天器加速、減速。

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飛行,時空將被極大地扭曲,婷和海光從入選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與漂流文明的生活隔絕,進入完全不同的時間線……

“笨蛋,怎么沒聲音了?你還在嗎?”

耳機里的男聲再次響起,很虛弱,帶著長時間超重后特有的沙啞泛音。

婷從體征數值和他的語氣里能夠感覺到,這個訓練有素的宇航員正快速恢復著體能。

黑障結束,他快要落地了。

西奧多(二)

山洞里的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能到神諭之地,看樣子,父親已經走過很多次了,跛腿絲毫不影響他前進的速度。動物脂肪燃燒的噼啪聲在封閉的空間中很刺耳,焦油和黑色煙塵飄進眼睛里,西奧多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我猜猜,這個時候你肯定在想:我們人類為什么要放棄科技,沒有保留電燈呢?”

“不,其實我在想:為什么我沒有一個打火把時知道照顧兒子,讓他不至于被嗆死的父親呢?”

“是啊……為什么你沒有呢?”父親笑道,“為什么我們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呢?為什么我就沒有一個靠譜又省心,愿意老老實實給我侍奉閃爍之神的兒子呢?”

西奧多看了看走在旁邊的威廉,他年齡太小,只能吃力地跟上成年人的步伐,不一會兒就有了沉重的呼吸聲。前方依舊是幽暗一片的鐘乳石過道,路卻越來越狹窄了,他們需要側身或蹲伏才能從潮濕的碳酸鈣石林中穿過。

“還有多久到?威廉的體力快到極限了?!?/p>

“還遠。他自己要求跟來的,就忍著點。人要為自己做出的決定負責,這是最基本的道理?!备赣H根本沒有回頭看他的幼子,這番話卻讓威廉的腳步加快了一些,呼吸聲更重了。

“我以為那么多年過去了,你教育兒子的水平能稍提高一些,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慘不忍睹?!蔽鲓W多說。

“我把你教育得不好么?”

“至少沒有好到讓你省心的地步,也沒好到愿意老老實實給你侍奉閃爍之神的地步?!?/p>

“嗯……這確實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我會注意的,再有下一個兒子,如果他忤逆我,我就會加倍懲罰他?!?/p>

“你的玩笑不好笑。你不知道自己多老了嗎?”

父親停下,似乎聽到了最好笑的段子:“哈哈哈……你太小看老頭子了!等你接了班,我就要離開好望角,離開這個部落,我要往北走,或許更加接近沙漠,也可能往南走,靠近海邊,那里風光更好。找到好地方了,我要挑戰一個當地部落,戰勝他們的御火人,然后迎娶族群里最漂亮的女人們,繁育后代,建立我的家族。過不了幾年,你就會有一群年幼的弟弟在遠方降生,你得告誡你的女兒們,別跑到我的部落里來找男人結婚……”

父親的高談闊論充斥在洞穴的過道中。

西奧多熟悉父親的聲音。

記憶是個奇怪的東西,每一種聲音都會和特定的碎片捆綁,塵封已久的片段就像前路的鐘乳石筍,層層疊疊鉆出地表,又在時間和地點的維度上坍縮到一個具體的坐標。

那時候的西奧多比威廉還小,白天成年男人們都去打獵,自己就在野兔林里玩。他在樹林的最邊緣找到了一根奇怪的鐵桿子,桿子頂端有著一個晶瑩剔透的小球。西奧多耗盡全身力氣,想從倒伏的鐵桿上摘取小球。而要弄斷小球后面連著的細線,對一個赤手空拳的孩子來說并非易事,這耗費了他大量時間。

天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擦黑了,斑鬣狗嗤笑一樣的嚎叫從四周傳來,這令西奧多感到害怕。

隱約的綠色光芒似乎每一雙都是狼的眼睛。

他開始奔跑,風從身上狠狠掠過,把指尖最后的一點溫度也帶走。野地的黑暗像質密的液體,他無法擺脫這個無光的暗場,四處逃竄,卻在更無邊無際的虛無中再度迷失。

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西奧多聽到了父親的聲音。

這個聲音似乎永遠有使不完的勁兒,似乎遇到再大的事情,父親只需要喝一些發酵的漿果酒,再睡一覺,太陽出來什么都會好起來。

那個聲音帶著火把橘紅色的亮光包裹了他,那個聲音粗暴地將他托起,那個聲音把他帶回家,又邊咒罵邊狠揍了他一頓。

“這,就是閃爍之神留下的神跡?!?/p>

同一個爽朗渾厚的聲音,衰老了二十年的版本,它將西奧多拖拽回現實。

繞過巨大粗糙的灰色石幔,巖洞深處豁然開朗,無規律頻閃的紅色光芒映照在父子三人的身上。西奧多有獵人的眼睛,他本能地追尋紅光的源頭,一個數十米長寬的巖體內室里整齊擺滿了一排排架子,架子上盡是相同大小的黑色匣子,每個匣子上都有一顆麥粒大小的發光點。

成千上萬個發光點各自以不同的頻率閃爍、熄滅,共同把晦暗模糊的紅光投射到巖庭中。

與火把溫暖的橘紅色光芒不同,黑匣子上的紅光在自然界中罕見,是一種冰冷而機械的純紅。絕對的黑暗里,無數個細小的紅色光源就像一雙雙嚙齒動物的眼睛,它們每一只都能看見西奧多,但西奧多卻無法確定其中任何一只的方位。

他跨過一圈圍欄,徑直走向壘放黑盒的架子。

“這是……電線?!”西奧多愣在架子前。他注意到每一個黑匣子背后都拖著一條細線,所有細線在巖壁底部匯聚成一股黑色繩索,穿透巖體,通向外部。這和他在歐亞大陸的城市廢墟里見到的電線很像,只不過后者殘破不堪。

“這就是神跡!圍獵、搬遷、尋找水源、戰斗,任何重大事件發生之前,御火人都會來這里請示閃爍之神,閃爍之神會通過它們傳達神諭,告訴我們該如何作出決定,為我們指明方向?!备赣H解釋道。

西奧多顯然沒有接受這一套說辭,自言自語說:“不可能,這是電。盒子上的紅光我游歷時見過,是發光二極管?!現在即使是歐亞曾經的大都會,科技都退化到了鐵器時代之前,造出簡單機械已是勉強……怎么還會有這些?怎么會有那么多?!”

“我說了,閃爍之神在342年前留下了這些神跡……”

“你還當我是聽故事的小孩子嗎?”

“在神面前,我們都是孩子?!?父親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他沉默了一會兒,任由閃爍的紅光和火苗的噼啪聲填充他們之間的尷尬,“或許,現在你可以問問閃爍之神,今天該如何履行你的職責?!?/p>

“什么意思?”

“御火人提出問題,神會給一個指示。長閃代表肯定,短閃代表否定。這是人類和閃爍之神獨有的交流方式,從這兒到歐亞大陸的所有御火人,都世代傳承著這個秘密?!?/p>

說罷,父親矮了半截下去,他單膝跪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用低沉的聲音喃喃念禱:“閃爍之神,預言之舟再次降臨時,我將不再是你的仆人,請賜福于新的御火人。賜福于草原和草原上的人類,讓新的御火人順利前往光之域點燃圣火,照亮預言之舟回來的路?!?/p>

他身旁的威廉也跪了下去,一同開始念禱。其實西奧多也不能夠分辨清楚,小威廉的虔誠是來自信仰,還是來自對父親的畏懼。

西奧多有一瞬間的晃神,似乎看見了自己小時候的影子。

那一次他在野兔林里拼了命撿到的“水晶小球”,被趕來的父親說成是神在世間留下的神跡,被摑了兩巴掌不說,還只能一語不發地看著父親奪走自己的寶貝。

那個時候怎么會那樣怕老頭子呢?

“為什么要鋪墊那么多?不能直接問問題么?”西奧多不耐煩道。

父親沒搭理他,繼續頌禱。

西奧多翻了個白眼,不情愿地學著父親的樣子跪下,用清晰的聲音向一片閃爍的紅點提問道:“閃爍之神,如果你真的存在,請顯靈吱一聲。今天傍晚在光之域,我點得燃圣火還是點不燃圣火?”

回音在山洞中甕聲甕氣地響了好一會兒,就在他想放棄等待的時候,千百個黑匣子上的紅點突然齊齊熄滅,鮮紅色的亮光驟然消失,黑暗中只剩一支火把,將他們的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巖壁上。

令人窒息的黑暗在三秒后結束,那些紅點再度亮起——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雜亂無章的頻閃,成百上千紅光整齊劃一地開始了有規律的閃爍。

和想象中的不一樣,不是長的閃爍,也不是短的閃爍——它竟然接連不斷地閃爍個沒完。

“記下!”父親吼道。

西奧多馬上反應過來,蹲下用小刀在地面刻出長短不一的劃痕。長條代表的持續一秒以上的長閃爍,點代表半秒以內的短暫閃爍。

大約三分鐘后,這種整齊劃一的集體閃爍又消失了,所有光源恢復了之前無規律頻閃的狀態。

“不應該只閃一下嗎?我剛剛問的不是一個選擇疑問句嗎?”西奧多問道。

“唔,確實少見。神諭一般都是閃一下就完了,偶爾遇到過給一個單詞的?!?/p>

“神諭怎么給出單詞?”

“你說你周游世界,那你知道什么是摩爾斯代碼嗎?”

“無線電通信時代,人類最早傳送信息的方式。我在海上見過,少量保留通信設施的船只還在用……”西奧多馬上意識到了什么,低下頭端詳地上長短不一的劃痕,嘴中念念有詞,過了一會兒拼出一句話——“穿過狂風暴雨,來到你身邊”。

他愣了一會兒旋即抱怨起來:“這算什么???歌詞么?我要的答案呢?到底點不點得著???”

父親緩緩站起,瘸了的那條腿無法完全站直,他揉了揉膝蓋,試圖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姿勢:“來到你身邊,也許這就是閃爍之神的啟迪吧,神諭牢記心里,正確的時候它自然會為我們指明方向。還有,今天傍晚的點火儀式,我和你一起去?!?/p>

“什么?!你不是都卸任了嗎?”西奧多驚得跳起來。

“你認識路嗎?”

“……”

“落日之前要趕到光之域,我們抓緊時間?!?/p>

西奧多只好撇撇嘴,跟上父親的腳步。走出了洞穴原路返回,又收拾好簡易行囊,父子倆人背著太陽朝南開始行走。如果一切順利,幾個小時后就能穿過稀樹草原,到達目的地的海邊。

“哥哥!你的十字弓還在我這兒!”威廉站在土丘上揮動手里的小靈蛇手弩,對著一老一少的背影大喊。正午的太陽讓他們的背影干凈利落,影子很短,絲毫不拖泥帶水。

“你留著練練吧,反正這次我也用不著?!?/p>

西奧多對小威廉說道,他并沒有回頭。

S912(二)

以杜鵑、山胡椒為主的灌木叢逐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高山苔原。S912感覺到今天地圖加載得異常緩慢,如果放在以往,他會覺得這是件好事。

每走過一次這條路,沿途的一花一木就會被更深刻印入腦海。幾千年下來,即使S912閉上眼睛,也可以在腦海中勾勒出野草搖擺的形狀。

這是一個數據和算法主導的虛擬世界,蘭亭服務器檢測到S912對這張地圖越來越熟悉,為了讓畫面前后一致,從而維持蘭亭世界的客觀性和合理性,它不得不消減地圖里隨機生成的部分,復刻S912之前記下的細節。

比如S912記得路邊的每一塊石頭,它們是沉積巖還是火成巖,是否有片麻狀構造。服務器就不得不記錄下它們的位置和朝向,每次還要花費大量算力呈現出石頭的細枝末節。

正因如此,這片地圖加載的速度變得異常緩慢,S912企圖用自己的數據庫,吞噬和占據蘭亭世界的一部分算力。

他有個大膽的猜測,如果自己重復這樣的路程無數次,記清楚了所有細節,是不是地圖的打開時間就會趨近于無限?那么他就會失去退出這片雪山草原的方法,永遠被困在地圖加載的那一個瞬間里。

無法完全打開,又無法退出……聽起來讓他興趣盎然,因為這像極了祖先們生存的物質世界。

可惜他沒有辦法去驗證這個思想實驗了,因為今天是大擦除前的最后一天。

過了雪線之后,路變得難走了許多,陽光照在奶油蛋糕一樣的細雪上。

橫亙在S912和頂峰之間的,是雪檐和冰堆,還有一條條冰雪溝壑深處的幽藍色夢魘。

“看來要找些工具來幫忙了?!边@么說著,他的手上出現了登山杖,和一把冰鎬,“要不要多加點衣服呢?”一件鮮紅的加絨軟殼沖鋒衣罩在了身上。

松軟的雪觸及登山靴的底掌,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他感受到自己濕熱的呼吸濡濕了防寒服的高領,風吹了一會兒領子變得堅硬冰冷。

他的手因為肢體末端血液循環不暢漸漸變得僵硬。于是他干脆停下來,隔著手套使勁兒搓了搓手。

就在這時他定住了,一只山鷹從視野的盡頭略過天空,就在藍天和雪頂交接的地方盤旋著。因為好奇心的緣故,他摘下了自己的雪鏡,刺眼的白光讓他一時無所適從。

是的,今天是特殊的一天,所有感覺都格外清晰。

他第一次體會雪盲、寒冷、缺氧和高山特有的凜冽氣息。

“多活幾年,多在這地圖走幾趟,說不定就能活明白了!”S912在K1289888面前裝作不在意,其實內心還是惋惜的。四下無人,他只能自言自語:“為什么偏偏這一天回來呢?回來就回來,為什么要把全部的能源供給照明系統?當初他活著的時候又是裝神弄鬼,又是大建工程?,F在死那么久了,還要停了蘭亭世界的電,大擦除會死多少人啊……我該說這是浪漫,還是胡鬧呢?!大爭論中選了‘能量的人都是瘋子!”

長著一張少年臉龐的S912,像所有長者一樣,雖抱怨著,卻沒停下腳步。

但他還是把雪山想得太簡單了。在兩塊冰川的連接處,S912駐足眺望了一會兒,似乎繞著縫隙走有點太遠了。于是,他決定冒一次險,跳過冰裂縫。反復確認邊緣是否堅實后,他閉上眼縱身一躍。

可冰川隨著他落腳的那一次沖擊,還是發生了崩裂,破碎成了雪白寒冷的一大片,隨著重力的牽引,跟他一起掉進冰縫隙。

S912消失在高山雪原之中,曾經駐足的地方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海光(二)

“智能生命探測器找到人類聚居的城市了,還不止一座?!辨迷谲壍琅搩日f道。

制動結束后,登陸艙啟動了探索模式,并回傳數據利用軌道艙內的設備進行輔助運算。

軌道艙和登陸艙,就如同大腦和手腳,只不過中間隔了荒蕪的三萬六千米。

“有多少座?帶我去最近的!”登陸艙屏幕投射來外部的景象,海洋和波濤從腳下迅速掠過,海光從未見過這般景象,語氣中有壓抑不住的興奮。

“具體數字還沒統計,估計在300座以上,分布在各個大陸的河流入????!?/p>

“啊……果然!古時候,貿易讓人類聚居在海陸交匯的地方,那么多年過去了也沒變!”

但當海光隨著婷的指引,將登陸艙駕駛到河流入???,卻沒有看見想象中的摩天建筑。事實上,他甚至很難把這片插滿柱子的灘涂和“城市”一詞聯系到一起。

柱子們密密麻麻立在海邊,每一根都有三四米高。太陽還未升起,在黯淡的光線里,像一大片慘白的羅馬柱殘垣。退潮后留下的藤壺如同堅硬的甲殼,覆蓋著柱子的下半部分。

海光放低高度,小心翼翼從羅馬柱林里穿過。

“這得有上萬根柱子?”

“從我這里看,少說有幾十萬根?!辨锰幱谕杰?,在高空能夠看到全景,她將屏幕放大,系統識別圖像后給了她一個七位數,“哦,不,一共一百多萬根。巧了,這座‘城市應該也是百萬人口級別的……”

“婷……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p>

“我習慣了,每次跟你一起出來總沒好事?!?/p>

“別搶我臺詞,這句話也是我想對你說的!”

婷面前的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異常的光點:“等等,這里好像還有個能量密集區,似乎是一座……大型核電廠?!”

“誒?早在我們祖先離開地球之前,家用可控聚變能源不就取代了大型核電廠嗎?是廢棄的遺址吧?我們得去看看?!?/p>

靠近核電站之后,他們意識到海光推斷得沒錯,它怎么看也不像正常運作的樣子?;蛟S當年是為了取得更多的冷卻水,發電站就被建在了海邊,常年的海風腐蝕讓建筑面的外層脫落成斑駁一片,雜草從門框和磚縫里擠出來,改變了平面桁架原本的形狀。

“進行建筑結構力學分析,受損度29%,輕度坍塌威脅?!辨锚q豫了一下,“建筑物會阻擋同步艙視線,我就看不見你了。進去之后自己小心,記得留意時間!”

海光點頭。

光太陽漸漸出來,給了這幢建筑一點光輝,他探索著走進室內,發現建筑物半坍塌的門廳里,竟然有幾個人影在一片瓦礫中閃動。

海光選擇蹲伏在一扇虛掩的門后,人影處有對話聲傳來。

這樣的隱蔽方式讓他一時竟開起了小差,是不是在數千年之前,他們的祖先在地球上狩獵,也會選擇藏在掩體之后?就像他現在一樣,聽著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猜測那是一只豹子還是羚羊。

“頭兒,咱們這樣做……真能阻止缸人嗎?”

“沒問題,現在他們的中樞電腦正進行系統升級。笨辦法只要堅持反而更牢靠,五百年過去了,那些會跑的鐵盒子都被我們毀了,他們的機器人幫手也一百年沒再出現過。缸人現在退化成了殘廢……機器只要被我們毀了就沒有人能修理維護。所以你猜,時間到底站在誰那邊?”

海光循著聲音,看見了幾個衣衫襤褸的身影在地上搗鼓。

“但是頭兒,我們和缸人對峙了幾百年,現在要是把這最后一個可以供能的電站炸了,他們不會真急眼了,把電腦控制的病毒庫打開吧?”

“你傻??!對峙能平衡那么多年,也不仔細想想為什么?他們不敢放毒!缸人自己也會被感染……相反,如果我們放任不管,這座核電站徹底被修復的那一天,他們有了足夠的電能完成意識上傳,缸人就真無所畏懼了!那個時候……你,你,還有你,包括我!我們都得死!”

海光瞇起眼睛想看清楚那幾個人,從肢體語言看出來,“頭兒”越說越激動。海光連續按壓了頸邊的通信器三次,這個動作是和婷約定好了的,代表他雖然短時間內無法通信,但暫時安全,讓她保持待命不必擔心。

然后他又饒有趣味地聽下去。

“但是!頭兒,據說大爭論之后的戰爭里,核彈能摧毀一個城市。等會兒這核電站要是爆炸了,我們能逃掉嗎?”

“這問題夠蠢……你現在真一點書也不看???”頭兒在四五個人中間顯得趾高氣揚,“雖然核彈和核電站里都有鈾或者钚,但含量差太多了,前者90%以上,后者只有3%。我們要做的只是炸毀水循環系統的主泵,這樣,冷卻水就不能帶走核島產生的熱量了?!?/p>

“……為了不被缸人的中樞電腦入侵,所有大陸都頒布了電子禁令,我們這種平民出身的,哪有機會獲得知識???不過……我們有頭兒就行了,知識淵博,又愿意給我們講。你說炸了水泵之后,核燃料的熱量就不會被帶走,那然后呢?”

“馬屁拍得倒是勤快!核燃料跟我們平時燒的東西都不一樣,碳和柴越燒越弱,而核燃料越燒越烈,如果熱量不被帶走,鏈式反應就會失控,堆芯裸露在空氣中,最后被燒成熔融狀態。那樣的話……”

頭兒的手下似乎想通了一個很復雜的問題,一臉興奮道:“那樣的話……核電站就不能用了,缸人沒有充足電能完成意識上傳……”他皺眉想了好一會兒該用什么詞語,“數字文明也就完蛋了!他們是一群永遠泡在缸子里的廢物!任我們擺布!”

海光盡量壓低自己的呼吸聲,細細觀察著眼前的一幕。

盡管根據僅有的信息,他無法弄清“缸人”究竟是誰,但面前這群原始人裝扮的家伙,顯然是為了一個龐大“陰謀”而來??伤麄兊难b備又顯得那么寒酸。防身的工具是插在腰間的鐵鐮和手中一些生銹的鐵戟。衣服已看不清顏色,布料皺巴巴地被污漬粘滿,一群人聚在一起還不如中世紀的農奴。而這幅畫面中唯一超越鐵器時代的存在,就是他們手中正在搗鼓的炸彈?;疑慕Y實彈體,是水泥拌鐵塊鋼筋凝固成的,雷管橫出一截,就像一只蛀蟲從水果里探出身子。這種簡陋的氯酸鹽炸彈,大約也是大爭論之前久遠時代的產物了。

海光感到不解,從登陸到現在,他目之所及,除了那些無法解釋的石柱外,一切都遠比祖先離開地球時落后,難道這些年間發生了不可抗拒的災害,讓人類文明出現了倒退?

“誒?你怎么了?”

“頭兒,抱歉。我太激動了。我的弟弟,當初就是被黑云電腦誘惑,說可以通過算法預測人一生的命運,保證他永遠衣食無憂。于是他加入了倒戈的部落,最后……”

“放心!炸毀他們的能源之后,我們就去毀了那臺計算機!”

“對!為你弟弟,還有一樣經歷的苦命孩子報仇,我們要殺光所有異類!”

“徹底把數字文明逐出人類世界!”

殘破的內室充斥著刺耳的討論聲,沒人注意到虛掩的門后,一個黑洞的發射裝置伸出,準心對上了一顆頭顱。

海光拿著武器從門后走出來:“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們跟‘缸人有什么仇,但你們的計劃,怎么聽都覺得要死好多人?!?/p>

“農奴”應聲回頭,雖然他們和海光隔著巨大技術鴻溝,但自從人類有了戰爭這個概念之后,所有武器都驚人地相似,也驚人地容易辨認——出現在敵人手中,最具殺傷力的鋒芒正對著自己。

面對海光,他們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提起了警覺。

“你是誰?”

“我只是個路過的回鄉旅人,但實在看不下去了。你們拋棄知識、文化和科技,還想把別人的一點技術成果毀了,怎么聽著都有點……”

可還未等海光的這句話落下,他就感到喉間傳來了冰冷金屬觸感。

“怎么聽著都有點可悲?”一個低沉的男聲接上他的話,“你說我們拋棄了知識文化?所以我問問你啊回鄉旅人,有一句充滿知識文化的成語——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用來形容此刻的狀況是不是還挺恰當?”

海光呼吸一滯,沒想到這群原始人還有同伙。大約這個男人早發現了自己躲藏的蹤跡,只是暗中觀察自己的動向,從他挾持自己駕輕就熟的程度來看,絕對是個難纏的對手。

盡管擁有強出百倍的武器,但近脖頸間的生銹鐵器緊緊抵著,只隔著薄薄一層皮膚就能觸及動脈,海光還是無力地垂下雙手。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冰冷的聲音帶著強大的壓迫力從頭頂傳來——

“究竟誰才是黃雀,還沒有定論呢?!?/p>

中樞計算機升級完成,隨著“吱吱”的聲音,室內無數黑森森的發射口轉過來對準了這群“原始人”。

西奧多(三)

好望角的碎石灘邊,太陽走到了西邊,體感變得燥熱。

這是印度洋與大西洋的分界線,順著好望角一直延伸到無限遠的遠方,兩邊的海水鹽度和溫度截然不同,在這里交匯成一體。

岸邊的木樁上拴了一只紅影木做的船,只能乘坐2個人。但即使是這樣的船只,在技術倒退至此的當下,也是精巧的稀罕物。

西奧多嘗試解開拴船的繩子,卻發現因為連年累月的腐蝕,繩結已經變得朽爛,粘連在一起無法分開。

“刀呢?”父親問。

西奧多將獵刀遞上,父親嫻熟地將刀抽出割斷繩子,將剩余的殘繩拋入水中,不一會兒它們就被浪卷入海的深處。

“怎么繩子扔了?這艘船不要了?”

“你是御火人,為了點燃圣火,為了預言之舟的歸來,連命都可以不要?!?/p>

西奧多撇撇嘴:“好好好……那至少把獵刀還我吧?!?/p>

“本來就是我的東西,現在物歸原主了?!?/p>

西奧多無可奈何搖搖頭。

他們合力把小船拽入海水中,與浪潮推搡了幾個來回。等到海水沒過腰部,父親就跳上了船,在艙內站定,十分自然地向兒子伸出手——

可西奧多沒理睬那雙手,自己撐住船舷向下發力,船重重搖晃了一下,他的兩腿和重心便縮入船艙。

父親似乎沒有在意,自然地收回手,又向他遞去槳:“喏,接住?!?/p>

“怎么只有一支槳?你的呢?”

“我有肩周炎?!?/p>

“……要去的地方不會太遠吧?”

“真實和虛幻的連接處,光之域是個島?!?/p>

西奧多順著父親的手指望去,視線盡頭有若隱若現的一個小點,蒸騰的水汽讓它看起來遙遠而縹緲。

“這么小的船……能去得了么?”

“可以的,你離家以后,我經常去。作為御火人,我需要守護祭壇和所有圣火,確保它能被順利交接到下一任御火人手上?!?/p>

“結果就交到我手上了……”西奧多訕訕地說。

西奧多在船尾將槳當作櫓一樣搖著,朽木般的船就如同一條靈巧的魚,在水里活了過來。

“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要這個時候回來?”

“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你為什么要離家出走,一走九年?嗯?”

“母親死了以后,我暗暗下定決心,要去看外面的世界,看看是不是地球上的所有人,都信仰什么閃爍之神,甘心退化成物質的奴隸?!?/p>

“……那么這些年,你都看到了什么呢?”

“出人意料,閃爍之神是一個全球范圍的迷信。從這里到歐亞大陸都有閃爍之神的傳說,都有御火人的存在,連傳說中預言之舟回歸的日子都是一樣的?!?/p>

“那讓我來猜猜,看見這一切的你,也開始懷疑閃爍之神是否真的存在,于是你才帶著試煉之印證回家,為的就是點燃圣火,親手揭開困擾多年的謎底吧?”

漸漸起風了,小船搖晃不止,西奧多不得不降低重心才能在船尾站穩。帶有海草咸腥氣息的風把衣擺吹得獵獵作響,他將這些年的回憶傾倒了出來:“對。在歐亞大陸最大的城市,技術沒退化得那么徹底,還能看到輪子和織機,信息保存得也比較完整……我在那里的資料館待了一天一夜,明白了當初母親渾身抽搐到無法呼吸,是因為破傷風梭菌分泌的痙攣毒素,而不是因為惡魔黑云向她的眼睛吹了一口看不見的辛辣之氣!”

西奧多的語速漸漸變快:“當時能救她的是一支抗毒血清!而不是指望閃爍之神聽了我們的徹夜祈禱,對準她額頭降下治愈的冰露!”

父親只靜靜地在風中看著他不作答。

西奧多激動地說下去:“所以……我不管剛才在祭壇看到的是什么,也不管三百多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我只看了你的愚昧,閃爍之神在我心里就是一個傳言而已!他是假的!”最后一句話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父親嘆了一口氣,半晌,緩緩答道:“但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呢?年輕的時候總是黑白分明,等你娶妻生子就明白了,只有笨蛋才會把真真假假分得那么清楚?!?/p>

父親只是在船頭靜默地坐著,遠眺天邊的幾朵積雨云,它們逐漸聚攏,變成了一片厚實的陰暗。伴隨著一陣急切的氣流,溫度驟降五六攝氏度,這是典型的下沉冷鋒,在他們頭頂的高空暖氣團被冷空氣漸漸抬升,而暴風雨就在冷鋒之后。

“今晚閃爍之神會降臨大地,如果你真有那么多抱怨,不妨向他當面講?!备赣H說道。

S912(三)

S912用冰鎬狠狠砸入冰壁,試圖以此降低自己的滑墜速度,但還是伴隨著雪塊掉到了最深處。

抬起頭,陽光從冰川裂縫的四壁照射下來,呈現出柔和的冰藍光澤,而裂縫深處卻是幽靜而清冷的,像極了中世紀教堂的墓穴。

S912集中注意力嘗試了一下,他無法憑著主觀意愿脫困,也無法終止地圖運行,他活了那么久,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地圖確實越來越逼真了……

于是他開始嘗試向上攀爬。數十米的皚皚白雪終年沉積,被重力漸漸壓實,形成了堅硬的冰壁。S912很快就理解了為什么在物質世界里,探險者墜入冰川裂縫就意味著死亡。冰鎬和釘鞋都太無力了,他每次只能攀附著突出的結構向上爬三四米,很快就會因為體力不支而滑脫,再次墜落到底部。

記不清多少次下墜后,他仰面躺在地上,劇烈運動導致汗水把身體浸了個透。在低溫環境下出汗非常糟糕的,四肢末端因為冷卻的汗水帶走了大量熱量而漸漸失溫,變得麻木起來。

他看著自己呵出的白氣逐漸升起,形成一縷逃逸的青煙。

為什么偏偏要和這張地圖過意不去呢?這下好了……可能在大擦除之前,會先凍死在這里。

死?他重復了一下這個新鮮而陌生的想法。物質世界里的祖先為什么要拼命攀登呢?

據說在外部的物質構成的世界里,地球上一共有14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有一群瘋子,在能源技術尚未步入核時代的時候,立誓要集齊登頂這14座山峰的成就,而他們中最后只有不到一半能夠活著爬完所有的山。

王爾德說,所有的樂觀都來自于恐懼。S912想,那是不是所有的活著,都來自于死亡呢?

隨著時間的推移,太陽高度角變小了,越來越少的陽光射入冰裂縫,溫度急劇下降,他掙扎著站起身,想給自己一個體面的告別儀式。

但這時他卻發現……冰裂縫的亮度,并沒有因為太陽高度角的變化而下降太多。

他殘存的理智馬上告訴他,這很可能是因為頭頂的縫隙并不是光線的唯一來源,冰裂谷的底端有另一個開闊的出口,他還有出去的機會。

海光(三)

對峙中,海光被中樞計算機救下,那些野蠻的“原始人”也被關進了封閉的空間。

他再次回到海邊,雙腳陷入一片泥濘之中,海水隨著浪潮退下去,露出龜裂的鹽堿灘涂。

他輕輕觸摸著那些海邊石柱,冰冷的溫度從掌心傳來,萊姆石、白堊為主的柱體上,樸素而沒有任何裝飾。

冰冷的聲音又從四面八方傳來:“剛剛我正進行系統升級,差點被他們撲了空,謝謝你救了我。你說你是個回鄉的旅人?”

“是的,”海光答道,“500年前,一支人類離開了地球,建立漂流文明。我是他們的后裔?!?/p>

“500年前啊……巧了,500年前發生了大爭論,也是我們‘數字文明確定‘信息作為發展方向的時候。如果我沒猜錯,你的祖先應該是因為大爭論才走的吧?”

“是的,一切的起因都是500年前的那次科技革命。香農定理、摩爾定律的極限相繼被打破,信息技術有了飛躍;同時,艙內生態循環裝置和能源技術的成熟,讓長距離遷徙和太空移民成為可能。但是,和過往的科技大爆炸一樣,這一次,科技革命也帶來了數不盡的社會問題和環境問題?!?/p>

“大爭論啊,”那個無處不在的聲音接道,“‘大爭論的母題就是在這樣的背景里誕生的——面對艱難的生存境況和種種矛盾,信息、能量、物質,三者中究竟哪個是人類生存之根本?這原本是一個純粹哲學層面的討論,卻因為政客和利益集團的參與,三方觀點的持有者最終變成價值觀敵對者,甚至引發了戰爭?!?/p>

“我們的祖先相信‘能量,能量蘊藏在深空之中,所以他們選擇了離開?!?/p>

“在我聽來毫無邏輯,利用‘能量為什么一定要離開地球呢?”冷酷的聲音反駁道。

海光搖頭:“每一次人類探索未知疆域,都意味著能源使用方式的進步,百萬年前,直立人、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分別走出非洲,他們就漸漸學會使用火;而大航海時代對新大陸的拓展,帶來了新的資源和新的生產關系,又推動人類進入蒸汽時代和電氣時代。只有走得更遠,我們才能掌握新的能源。而停滯不前和安于故土,只會導致內耗和資源‘內卷化,歷史上的中國江南就是個例子。于是500年前,還是化學燃料的時代,我們先選擇了殖民火星;后來又造起龐大的太陽帆,離開了太陽系;在那之后,為了走得更遠,獵戶座核引擎、反物質引擎相繼被發明,我們也終于有了可以容納整個文明的巨型母艦。在母艦上,文明主體發展興旺,無數次級星艦又被分裂出來,繼續探索未知世界。而現在我們有了黑洞引擎——”

那個聲音打斷道:“‘最美的風景,不要去遙遠的地方尋找,它早已存在于腦海。這是我們祖先留下的箴言,他們選擇了‘信息,我們堅信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必然會脫離對外部世界的依賴。就如同一個博物館,寶貴的不是石頭和破布,而是石頭上的字,織物上的畫。人之所以為人,并不是因為血肉之軀,而是因為他的思想。我就讓你看看,你們究竟錯過了些什么吧……”

話音剛落,海光所觸摸的石柱發出了“咯咯”碎響。從底部到頂部,一條裂紋迅速貫穿著生長出來,如同有重錘狠狠砸過一般。

少許白堊的粉末落在海光肩上。

“小心!”婷在通信器那一頭驚叫。海光下意識地退后了幾步,離開柱體直到一個安全距離。

但意料之中的坍塌并沒到來,順著那條裂縫,更多縫隙像樹杈般生長。柱體表面像板結的石膏一樣,被地心引力一塊塊剝落,簌簌墜入海水中。

“遠離它!做好防沖擊姿勢!說不定是個炸彈!”

“你就不能早點說嗎?!”海光大喊著迅速趴下,夾雜著顆粒的海水濺到皮膚上。

他沒有合緊嘴巴,一口海水灌了進去,咸的。心里卻有個機關被觸動了,海光出生長大的星艦上沒有海,卻有無數和海有關的故事。教科書里寫過,人的眼淚和血液之所以是咸的,因為生命的起源就在海里,海是咸的。

他之前只嘗過眼淚和血,今天嘗到了海水。

婷的聲音又響起:“那個柱子……它好像裂開了?!?/p>

海光從渾濁的海水里抬起頭,發現粗糙的萊姆石外殼剝落后,出現了一個光滑透明的內膽,而內膽里的是……

看清楚的一瞬間,他的心跳停滯了一拍——

——人,那是一個人!

蒼白,消瘦,在不明液體里浮浮沉沉。

和海光這種受過訓練的健美人體完全不一樣,那個軀體四肢纖細到病態。不知是因為天生畸形,還是后天肌肉萎縮,小腿脛骨像是被一張薄紙直接裹住。碩大得詭異的頭顱戳在干癟軀干上,五官比例倒是正常,但他兩眼緊閉,白皙得幾近透明的眼瞼痛苦地皺起,似乎正在經歷一個夢魘。

“活的?”海光一臉嫌惡地靠近,用蜷起的指關節叩了叩透明的內膽,似乎像在敲門。

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作為客人,你還真是沒禮貌?!?/p>

海光觸電一般把手收回,四下張望。

婷說:“石柱。從震源來看,每個石柱都在發聲!”

人形的軀殼依然雙眼緊閉地漂浮在液體中,更沒有開口,海光不禁好奇起來。

“你……是怎么說話的?”

“說話一定要靠嘴巴么?”

“不然呢?你嘴巴只是用來吃飯的???”

“我們進人也不用它來吃飯?!?/p>

“進人?你們管自己叫‘進人?‘不用嘴巴吃飯?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嘴巴、耳朵、眼睛我們早就不需要了。四肢也沒什么用途了,如果嚴謹一些的話,恐怕這個單子上還可以加上一些臟器,比如胃、肺、腸道……”

“等等,那你們還需要什么?”

“進人只需要大腦?!?/p>

“你在說什么瘋話?那我要叫你大腦先生?Mr.B?還是……腦腦?”海光將手掌壓在透明內膽上,身子前傾壓覆在圓柱體缸上,似乎想用咄咄逼人的氣勢壓迫缸中人,但缸中人無動于衷。

“別看了,那個肉體不是我?!?/p>

海光將身子從缸體上撐起來,回過頭四下張望:“那你是誰,你在哪里?”

“我也是進人的一員,叫作08……”

“等等……08?這不是個名字吧?”

“名字的意義是為了區分個體,如果用特定序列的數字來命名,可以保證唯一性和可溯源性,比你們爛大街的名字靠譜多了?!?/p>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每個人的名字都是父母對自己的期望,你爸媽……也太隨意了吧?”

“我沒有父母?!?/p>

“所有人都有父母?!?/p>

“這是退人才會有的觀點。如果你非要問我的父母……那就是中樞電腦吧。在它的安排下,我們被人造子宮生產出來,出生后就在石柱中與它相連,每個人的數據都在系統中保存、運行,我們的誕生就是為了享受極致的體驗,比你們的生活強太多了?!?/p>

“什么亂七八糟的?不是原始人就是瘋子,能不能把正常的人請出來?”

婷此時提醒道:“海光,說話謹慎一點,別惹事?!?/p>

神秘聲音又傳來:“還是女孩子比較懂事。你女朋友?”

“不是!誰會找她當女朋友?”海光下意識地否認道,又馬上覺得不對勁,“等等,你怎么聽到了她的聲音?”

“電磁波。雖然你們利用能源的能力和遠程航行技術非常卓越,但似乎信息處理、傳遞、交流技術還是低效的??峙逻@種技術水平,連登陸時的黑障都沒辦法避免吧。相比之下,我們的傳感器和信息傳送技術要高明許多。根據紅外輻射的變化,你這是臉紅了?”

“我沒有!少自作聰明可以嗎?”海光暴跳如雷。

“誒?好像女生臉也紅了……”

幾乎是在話音剛落的一瞬間,海光耳機里傳來一聲尖叫:“胡說!我在同步軌道上!隔那么遠怎么可能感受到紅外輻射!”

“嗯沒錯,你很聰明,我確實無法感測到……不過,從你說話的反應來看,我判斷得好像也沒錯?!?/p>

海光揉了揉太陽穴,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真是蠢得可以啊,婷!”

婷清嗓子,更像是在轉移話題:“不過……你們手腳被供給系統的管子束縛,不能生存在空氣里,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們身體被現實束縛,不能生活在無限時間和無限可能性里,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08回敬道。

“活在無限的時間里?你的意思是……你們壽命延長了嗎?”

“沒有,個體的壽命平均是30年?!?/p>

“我們漂流文明為了去更遠的地方,可以利用人體冷凍技術把壽命延長到幾百年!30年叫什么無限的時間?”

聲音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雖然時間是個客觀的量,但人類對時間流速的感受卻是主觀的。驚恐中的一分鐘,也許比睡著的一小時要長許多倍;小時候覺得一天非常漫長,而年齡越大就覺得日子越快。這都是因為神經適應性——當神經適應了外界環境,會進入低速響應期,而新刺激會打破這種適應性。新的信息需要較長時間才能處理,人就感受到時間被拉長了?!?/p>

“所以呢?”海光皺眉。

“所以,當我們祖先確定了‘信息是人類文明的根本后,找到了將時間主觀感受拉伸到無限的方法——高速、持續而又安全穩定的信息流。只要通過腦機接口連上中樞計算機‘黑云,現實世界的一秒,我們感受起來就是一天,一周,甚至一年?!?/p>

“但那些感受都是假的,是計算機模擬的結果?!?/p>

“我們可以在一生之中,讀完所有人類寫過的書,聽完所有的歌,看完所有人類能想象到的風景。而你們,只能在無邊際的深空里漂流,短短一生就這么一晃過去了……”柱子里的人頓了一下,“哎,就像你沒法向盲人解釋什么是‘紅色……你們榆木腦袋的祖先如果能理解數字文明的妙處,也就不會離開地球了?!?/p>

海光瞥了一眼柱子里的人體,他蒼白畸形的本體仍舊在透明內膽中漂著,比第一眼看的時候稍微上浮了幾公分。

他環視四周,指著一望無際的石柱林,說道:“真是難以置信,所有人,都泡在缸里……”

“也不是所有人,我就不是。作為第一個完成意識上傳的個體,我現在沒有肉體,思維和記憶都儲存在中樞電腦中?!?/p>

“意識上傳?就是那些原始人阻止你們做的事?”

“我們從出生開始就帶著腦機接口,這意味著我們大腦的全部構造、每一個神經沖動、每一次的選擇,甚至最細枝末節的回憶,都被記錄著。這些數據獨立于我們的肉體存在,它們便是數字化的人!將這些數據激活、上傳,并帶入黑云的算法,就是意識上傳?!?/p>

海光握緊拳頭,困惑極了:“但那只是些備份……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寫下了日記,日記就是我了?”

“如果用日記事無巨細記錄下你的每一個想法,每一個神經細胞的所有動態,那么,日記就是你?!甭犓恼Z氣,如同解釋一加一等于二一樣理所當然,“只要能夠完成核電站的修復,那么我們就有足夠能源和算力,讓所有的進人都完成上傳,數字文明將徹底拋棄肉體的桎梏,得到真正的自由!”

“你們瘋了!一群人泡在缸子里瘋了……”

似乎有什么東西抽取了海光的最后一絲氣力,他無奈地垂下雙手。

婷突然明白了,原來海光對地球是存在幻夢的。而當羸弱的“數字文明”和蠻荒的“物質文明”在他面前相互碰擊,這個夢,關于藍天大海勇者公主的夢“咔嚓”一聲破碎了,變成了千千萬萬個懸浮的蒼白軀殼。

她開口試圖打破尷尬的沉默:“08,謝謝你的講解,可能我的同事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但我們尊重每一種文明的形態,即使人體退化成這個樣子,‘數字文明也是值得敬佩的?!?/p>

“不是‘人體退化成這個樣子,而是‘進化成這個樣子?!?8糾正道。

此時海光盤腿坐在海水里,瞪著容器內漂浮的人體發呆。

婷接著說:“好的,進化。我們送上漂流文明最真摯的祝福。那個……海光,傍晚快要到了,捕手號回歸星梭軌道已經進入倒計時,你也應該回同步軌道了?!?/p>

海光怔怔地起身,做出離開的姿態,但又想起了什么,回過頭道:“說實話,現在的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支持祖先的決定——掌握了能量的使用方式,我們就是自由的?!?/p>

他說完,四周便陷入沉默,唯有海浪一拍拍地打著節奏。

“海光,時間?!辨迷诟呖沾叽俚?。

“還有最后一個問題?!焙9夂鲆暳随玫拇叽?,轉向08說道。

“問?!?/p>

“意識上傳結束后,準備怎么處理‘退人?”

“他們也沒給我留下別的選項,不是么?他們一次又一次地來破壞我的設備,幾百年來都如此,今后還會如此。如果不想有一天中樞電腦被他們用粗暴的方法弄壞,我們只能果斷一些了?!?/p>

“所以……在全體進人數字化之后,你會釋放病毒,徹底毀了所有還有肉身的人類?”

08沒有否認。

西奧多(四)

海上的風浪已經大到了危及生命的地步,船被推送上浪端,又被狠狠摔下,西奧多感到內臟也撞成一團。

海浪遇到峽灣,變成巨大的翻涌,而惡劣的天氣讓這一切變得更糟。在陡峭的巖壁下,波濤斷裂拍出的浪花可以飛濺到十米開外的小船上,預示著水面之下,存在無數渦旋和暗礁,隨時可能把紅影木船碾成碎渣。

“現在靠岸就是送命!”很快狂風吞沒了西奧多的聲音。

“如果你真的害怕,今天就不該帶著試煉之印證回來?!?/p>

“不能晚一點上岸嗎?”

“不能,圣壇的火要在傍晚點燃,時間不多了?!备赣H和風雨搏斗,給出的回答沒有質疑的余地。

“我為什么要聽你的?”西奧多停下了手上的槳。

“我從小就這樣教你,也這樣教威廉的,一個男人應該承擔起他的責任。沒人逼你做御火人,這是你的自由選擇,從你帶回試煉之印證的那一刻開始,你就要為此負責?!?/p>

“那你呢?!你現在已經不是御火人了,為什么還要跟著我一起送死?!”

“因為我是你的父親,教育自己生出來的家伙,這也是責任,對兒子的責任!”

“責任?”

“是的,責任?!备赣H從狂風驟雨中轉過身,西奧多愣住了,“現在的你令我驕傲!”

西奧多感覺心里被什么狠狠撞擊了,這和船只的搖擺無關。

他沒有想到在狂風怒號的此刻,在遠離大陸風雨飄搖的海面上,父親說出的話,是他前半生里從沒聽過的……他心里的一個結扣似乎松動了。

一個浪頭拍來,狹小的船艙里進水了,兩個人的重量加上風雨飄搖的海面,船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沉。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看見父親頂替上自己搖槳的位置,全力劃動,想把船靠近峽灣。

“你不是有肩周炎嗎!”

“騙你的!年輕人劃船,老人家悠哉地看風景,這不是自然規律么?”

父親爽朗的聲音穿過了風雨,直達西奧多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那個斑鬣狗和野兔林之夜,原來,他還是那個不知所措的小男孩。

聽到了父親的聲音他就什么都不怕了。也許,那么多年他想找的答案根本不是閃爍之神的存在……而是父親的這句話。

“我不僅沒肩周炎,還比你想象得結實多了!等今天結束,你接了我的班,我就要離開埃爾斯部落。我要往東走,靠近太陽升起的地方,那兒水草也更加豐美……”

“你是老糊涂了吧?說過的話又重復一遍。你老了!你做不到這些了。省省吧,正好我需要一個助手……”西奧多脫下上衣,厚實的帆布料子圍成一個袋子,雙手持著,將海水一兜一兜地向船外傾倒。雨點和飛濺的海水打在臉上,他分不清楚究竟哪個更加疼一些,但動作依舊是輕快而迅速。

“助手?”

“對!助手!我早不是單手就能提起來的小崽子了,現在的我力氣比你大,箭法比你準。接你的班你可以放心,雖然你說的那些閃爍之神啊,預言之舟啊的理論狗屁不通,但我也會擔起責來!”

西奧多笑了出來,他重新審視了一下自己的處境——在一條生死未卜的船上,去執行一個異想天開的任務,有一團莫名其妙的火等著他點燃。此時還因為往船外排水而感到體力透支——但他卻感受到了肆無忌憚的快樂。

父親大笑著擺擺手說:“助手!這實在是太丟人。如果讓我當顧問,那還可以勉強接受?!?/p>

西奧多剛想開口反駁,一陣猛烈的晃動襲來。

咣——

一聲巨響,下擊暴流掀起風浪,小船被甩到礁石上。西奧多因為愣神忽略了周遭的危機,沒來得及抓住船舷,風浪把他甩出船外。

在一瞬間,冰涼咸澀的海水就占據了他的感官。他不再聽到風,而是被巨大的渦旋拖拽到水底深處。唯一能做的只有屏住呼吸,他也想用雙手抓住一些可以固定的東西,卻只有流體從指間劃過。

迎面而來的是海流中夾雜的碎木塊和碎石塊,它們在黑暗中碰撞著四肢,提醒著他自己還活著,但西奧多明白其實也活不久了。

成年人可以在水中閉氣3分鐘,超過這個時間,大腦會失去意識,呼吸道被迫打開吸入海水,肺部進水意味著溺斃。當然也有別的可能——在溺死之前,就先隨著亂流被礁石砸爛,這樣的話,壽命可能就剩不到3分鐘了。

西奧多沉淪到了意識的邊界,突然他感到一雙手從他腋下繞過肩膀,熟悉又陌生,結實而有力。有人牽引著自己向上,拖到有微光的地方。

看來,剛剛的話還是說早了……那么多年過去了,自己居然還是那個用手就能提起來的小崽子。

他這么想著,安心地把自己托付給黑暗……

等西奧多再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他平躺在目的地的島嶼上,后背的觸感是陰冷潮濕的石塊。他松了一口氣,但下個瞬間,卻又被遍布全身的劇痛折磨得皺緊了眉頭。

“你的傷口我檢查了,都是皮外傷,不會要人命的,我就不幫你處理了?!备赣H的聲音傳來。

西奧多心想父親果然還是老樣子,總以為兒女們都是睡一覺傷口就可以自動愈合的怪物。

可是當西奧多一抬頭,吐槽的欲望就煙消云散了。

父親坐在一塊礁巖上,保持著上半身的僵直,頭微微下垂,把蒼白的臉埋在陰影里,從胸腔的起伏看得出他呼吸急促。就像被撈出魚缸的一只金魚,四周都是空氣,卻怎么也呼吸不到。

父親對上西奧多的目光,勉強用下巴指一指左胸:“撞在石頭上,肋骨斷了?!?/p>

“不要亂動!折斷的肋骨刺穿肺葉的話,會讓內部出血,壓迫周圍臟器,你會死的!”

“我沒動?!备赣H低聲道。

“現在風和雨都已經停了,我把你送回去……”

“即使我活著回去,又能怎樣?醫療條件我知道的,當年奪走你母親的,今天一樣可以奪走我?!?/p>

西奧多沉默了。

海上的雨幡飄走,天氣漸漸晴朗起來。太陽從云層間隙里透射出橘黃的光——快要日落了。

白晝和黑夜的交替在自然界里如此迅速,它不會顧及人的生老病死。

“去島上最高的地方,那里有一扇門,打開那扇門。你……咳!咳!”父親的嘴角沁出一絲淡紅色的血沫,西奧多知道他無法捉住一條消失的生命,就像無法捉住流星的尾巴。

“然后呢?”他追問。

“你走進去會看到閃著熒光的操作界面,有語音提示的,按照指示……就可以切斷蘭亭供電系統,將電源接入整個照明電路?!?/p>

“照明電路?!”西奧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親從貼身口袋里翻出一個破損的透明球體:“你還記得這個么?因為身邊沒什么跟你相關的物件吧,我就留下來了……”

西奧多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7歲的自己在那個迷路的夜晚,從鐵桿子上摘下的透明“水晶球”!

“御火人一直守護的圣火,就是它……”父親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閃爍之神還在人間時,親自挑選了第一批御火人,和他們一起鋪設供電系統,把無數這樣的燈安裝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神與御火人們定下了契約,待他離開大地后會留下法力,通過黑匣子的閃爍泄露天機,讓御火人的部落未卜先知。而作為回報,御火人們世代傳承他的秘密,守護圣火。他離開前曾告訴我們,342年之后的今天,預言之舟將會再次降臨,我們要做的就是在降臨之日為他點燃圣火?!?/p>

“你的意思是……閃爍之神真的存在?”

父親艱難地點點頭:“你所看到的一切,哪個不真實存在?圣火、神諭、光之域……只不過,雖然我們御火人傳承閃爍之神的豐功偉績,卻也為他保守秘密,他的身世、他的過往、他的動機我們都諱莫如深?!?/p>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弄了那么多的規矩,又是御火人,又是世代傳承,只為了點亮幾盞燈?有什么人會這么做呢?”

“我不知道……也許閃爍之神,也和什么人有個不能違背的約定吧……”父親咳了幾下,搖搖手道。

“父親!”

“是啊……你倒提醒我了……這一輩子……我從來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費那么大勁,就為了點亮那些燈……到底是給誰看呢?……哪個瘋子會這么做呢……”

父親在問西奧多,又是在問自己,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能否得到答案,隨著句子和微弱的氣息一齊吐出,就緩緩閉上了眼睛。

太陽要下山了。

西奧多背對夕陽,將父親失去生命指征的身體放平。

“又是哪個瘋子……自己快沒命了,還要催著兒子完成儀式呢?”他小聲念叨著,背脊上傳來的溫熱漸漸消逝。

他知道這意味著點燃圣火前的時間不多了。

人就是這樣奇怪,幾個小時之前,西奧多還覺得御火人的職責愚蠢至極,現在卻是他愿意用生命去完成的承諾。

所幸這是一座不那么大的島,剛才受的傷也不算太重。西奧多簡單包扎傷口后,就手腳并用攀上布滿鳥巢與鳥糞的崖壁。

果然如同父親所說,最高處有一扇鑿在山體上的門。

他推門而入,室內與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全是電線和電子屏幕,機器轉動有細微的轟鳴聲。

似乎父親經常打掃,這里鮮少灰塵,一切被料理得井井有條。

檢測到有人進入,最大的屏幕亮起,顯示出一行字,同時伴有機械男音響起:“新一任御火人,你好。我是蘭亭服務器大陸南部沿海地區的控制中樞。是否確認點燃圣火?提示:確認后,大陸南部沿海地區將切換為照明模式,停止向蘭亭服務器供電?!?/p>

西奧多猶豫了一下:“服務器?指的是山洞里那些黑色的,會閃爍的盒子嗎?如果……‘停止向服務器供電,會發生什么?”

“是的,那些黑盒子就是蘭亭世界的服務器,切斷了它們的電源,蘭亭世界就不得不大幅度縮減算力。大部分服務器將進入一小時的休眠狀態,一大部分液態存儲數據丟失,絕大多數蘭亭居民的數據將被抹去?!?/p>

“你說的大部分意思我都不懂。人的數據被抹去是什么意思?”

“在蘭亭世界,就是死的意思?!?/p>

西奧多皺眉,果然,第一天成為御火人,在沒有搞清楚的狀況下被委以重任,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現在能夠做的,只有再謹慎一些:“會有人死?什么樣的人會死?”

“數據抹除是隨機的,所以僅會隨機留下5%的人口,但介于蘭亭世界居民的特殊性,這5%的人口會迅速復制和演化,數字文明會順利存續?!?/p>

“那……”西奧多想了一會兒,“雖然我不懂為什么那些盒子里會住著人,但我希望活下來的那些人不是隨機挑選的,而是善良的人和真實的人?!?/p>

過了一會兒,機械男音再度響起:“收到,親愛的御火人。應你的要求,篩選幸存者的機制修改為達成‘真實的人。我已擬好向蘭亭世界集體發送的廣播,將在地球時間19時44分59秒發送——‘親愛的蘭亭居民,抱歉地通知大家,為了滿足外部世界供能需求,蘭亭世界不得不大幅度縮減算力。大擦除定于今夜進行。屆時——”

“等等,”西奧多打斷道,“19時44分59秒發送通知?我記得點火時間是19時45分,對吧?只給他們1秒的時間,夠做什么呢?”

“足夠了。蘭亭世界是由算力和信息構成的,在那個飛速運轉的世界里1秒相當于一天了,能在一天的時間里找到‘真實的人,就會成為數字文明的傳承者?!?/p>

西奧多依舊不明白,但在這一天中他經歷的事,又有幾件是能想明白的呢?人類進化到今天,又有幾件事情是自己能夠事先想明白的呢?……就像他想不明白“閃爍之神”降臨之后會為他們帶來什么,但他卻相信草原上的未來不僅僅屬于羚羊,還屬于獵豹和他的族人。

“好,就按照你說得去做。我,西奧多·埃爾斯,作為大陸東南沿海第26代御火人,確認點燃圣火。我將帶領我的子民恭迎預言之舟的到來,愿閃爍之神帶我們走出迷茫,賜予永恒的安康?!彼畛鲞@些話,眼前仿佛又看見了父親。

S912 (四)

S912在9000多歲的生命里第一次感到寒冷。從前他只知道立毛肌是什么,但從未起過雞皮疙瘩,今天他凍得感覺不到自己的鼻子、耳朵和每一根汗毛。

在一處較為平緩的冰壁上,他正緩慢向上挪移。冰鎬打進頭上方的冰里,碎裂的冰碴脆生生地落下來。

現在已經是下午6點多了,距離大擦除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以現在的狀態,別說爬到山頂,他甚至不可能從冰裂谷里出來。

太陽只剩下一點邊角料了,余暉照在上方的冰壁上。

S912想看看蘭亭世界里最后的夕陽……這夕陽陪著自己走過了9000多年,也曾經照射在每一個古人身上。

可是當他瞇起眼睛去聚焦那一抹陽光,目光之極限停留在頭頂的一線天,冰裂縫的邊緣上似乎出現了一棵樹?

S912懷疑自己有了雪盲的癥狀,于是他閉眼,良久,再張開。

沒錯,那是一棵樹,一棵槭樹,華蓋像火一樣燒在冰裂縫的頂端。

一種不知因何而起的沖動讓他想湊上去一探究竟。

“這不科學。這不是幻想地圖,寫實地圖里的引擎嚴格復刻了物質世界的規律,槭樹沒辦法在這個高度生長?!盨912自言自語道。

他將冰鎬再次揮入冰壁中,雙腳小步向上移動,直到肩膀跟低處鎬的鎬頭齊平,兩只鞋上的冰爪踢入冰中,牢牢將重心吸附在高處。而這一系列動作也大幅消耗了他的體力,高原帶來的缺氧讓他四肢和意識都出現懈怠,不得不時常停下動作大口喘氣。

思緒完全不受控制,他想起了希拉里臺階,這一簇著名而陡峭的巖脊是通往世界最高峰的必經之路,在大爭論之前,曾經斷送過幾千條的性命。據說他們的尸體因為無法被運下8000米的高度,至今還停留在山上。

而今天蘭亭世界里幾十兆人都要死,卻不會留下一具尸體,一滴血。

所以,哪個故事更加血腥?

“喂,需不需要搭把手?”一個聲音從上方傳來,S912循著源頭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K1289888出現在冰裂縫邊緣,高山和寒冷對他沒有絲毫影響。

S912看到老朋友的到來,顯得疲憊而興奮:“怎么樣,你找到‘真實成就了嗎?”

“沒有,我的十個分身翻遍了20000張地圖,所有和真實世界有聯系的地圖,我都翻遍了。沒有?!?/p>

“至少最后一天你過得挺充實?!盨912戲謔地說。

“你可真樂觀?!?/p>

一條繩子從高處甩下來,S912將它與自己腰間的掛環綁定,又拉拉繩索示意,漸漸地,一股向上的拉力傳來。

“你怎么就這么點兒勁兒?”S912向上喊。

“我也不知道,好像……好像物理引擎發生了變化……我拉不動你?!?/p>

S912只好在此之外,也依靠自己的力量向上攀登。

他們的距離漸漸縮短,S912看見K1289888搖了搖頭抱怨道:“那個瘋子死了那么多年,到今天還把我們所有人都折騰瘋了……你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我到了外事局,那里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吧?記載著外部物質世界的所有數據,并且用它們預測外部世界會發生什么,最后再以摩爾斯代碼的形式傳給物質世界的人。在那里,我看到從100多年之前開始,物質世界的照明系統就進入啟動程序的準備階段。為了這個龐大的工程,有人不惜為此付出生命。我甚至在影像資料館里目睹了10年前一對非洲南部的父子,為了到達照明系統控制中心,駕著一艘小船,冒著狂風暴雨出海?!?/p>

“后來呢?他倆怎么樣了?”

“父親溺死了,兒子到達了控制中心,介于他們的一瞬就是我們的一天……大約現在他已經發出了點火指令吧……從極北之地到炎熱的沙漠,幾十年來,這樣的故事一直在發生,成千上萬的御火人都在行動?!盞1289888說著,視線接觸到了S912裸露在空氣中的手,“等等,你受傷了?”

“不礙事的?!?/p>

“這是怎么回事?凍傷?蘭亭世界里,不應該存在這種設定啊……”

在K1289888晃神之間,手上一個不吃力,繩子從手中滑脫,再伸出手夠,竟發現繩子那頭的力道竟突然變得如此之大,自己原本站在冰雪邊緣,腳下一個趔趄,也被拖拽下了懸崖。

只有一棵不合時宜的火紅的槭樹,見證了這一切的發生。

海光(四)

海光跳上身邊的登陸艙,卻沒有返回同步軌道,而是又向核電站開去。

“海光!你要做什么?!趕緊回來,星梭分裂出的引子馬上就要為捕手號施加加速場了!”婷在頻道里大聲警告。

“婷,抱歉,我有些事情沒有處理完?!?/p>

登陸艙在陽光與海水間穿梭,強大的氣流使得平靜的海面變得波光粼粼。

所有景色在海光瞳孔中迅速切換,他忽然有了一絲幻覺……自己的祖先曾經也是這樣在灘涂上奔跑,有的是因為被野獸追捕,有的是因為追逐心愛的姑娘。

登陸艙最終停在了核電站廢墟前。

海光徑直走到關押退人的房間前,無視鐵柵欄內退人驚異的目光,將激光武器對準焊死的鎖頭。

在08的控制下,此刻所有黑漆漆的發射裝置都指向他。

“你要做什么?”

“我們來談個條件吧。你放了他們,我會守著核電站修復,直到意識上傳完成的那一天……”

“海光!你瘋了!趕緊回——”海光將通信器調為單向傳輸的模式,婷的反對被打斷。

“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談?不怕我把你也殺了?”

“這一套對冷兵器時代的人有效,我將自己的武器和使用方法都留在了登陸艙里,如果我死了,退人可是有手有腳的,而且他們不像我這么好說話……我的要求很簡單——在意識上傳后的世界里,不要釋放病毒,和退人一起在地球上生存?!?/p>

“這是不可能的,之前他們一次又一次地來搗毀我們的設備……”08說道。

“是可能的,只要他們把你們奉為宗教就可能。只要他們崇拜你們,敬畏你們,以宗教的名義為你們進行硬件維護——我想這一點一直令你們苦惱吧?如果消滅了世界上所有的退人,失去外界幫手,你們的硬件設備只會隨著時間推移損壞得越來越多?!?/p>

08的猶豫讓海光看到了希望。

此時,牢籠內幾個精壯的退人憤怒地喊道:“你還沒問我們的意見吧?我們為什么要跟這些殘廢共享地球?為什么要把他們奉為神?”

“因為當所有進人完成意識上傳,他們的整個文明體就只在一臺電腦里,不會與你們搶奪資源,不僅如此,還會給你們、你們的后代提供氣象和地質災害的預警,他們擁有強大的感應器和計算能力,甚至能預測農作物的長成,和魚群的出現?!?/p>

“他們擅長蠱惑!”退人的“頭兒”說道,“信息、科技、預知這套東西,他們會用這些來分裂我們的族人,之前又不是沒試過!為了防止被蠱惑,我們已經下了電子禁令,只有徹底毀滅他們,我們才有安寧!”

“我可以做出一些限制,如果他們只能向現實世界輸出少量信息、傳遞低頻次的信息流,比如,對特定問題回答是與否,這樣一來……就不能挑撥離間了,不是么?我們一起設計一套交互方法,可以是特定的聲音、圖像,甚至是只能表達0或1的頻閃!進人和退人取長補短,共同在星球上生活下去,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地球文明的出路?!?/p>

“為什么你要這么做?”

“我也說不清?!焙9獾吐曊f道。

“可這過程很難,你想過嗎?如果我翻臉了,隨時可以殺了你?!?8聲線冰冷。

“我們也可以隨時殺了你?!蓖巳藫u晃著鐵柵欄對海光喊道。

“哈哈……看來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好的開始!至少在殺了我這個問題上,你們達成了共識!”此時海光一手用武器對準鐵柵欄內的退人,一手試圖解開他們門前的鎖。但在這個詭異的姿勢下,他居然笑了出來。

昏暗的室內,他通過丁達爾現象的光條感覺到自然光在外界迅速變換,笑聲結束后,氣氛是凝滯的。他手中的爆破性武器,在能量至上的漂流文明算得上復古,但通過多孔硅和氧氣產生連鎖反應,威力超過同體積TNT100倍,依舊可以毀滅半個海灘。

“別這樣看著我,我又沒在玩花樣?!焙9馊坶_鐵柵欄,對上了“頭兒”疑惑的眼睛。周圍劍拔弩張的氣氛似乎在一點點緩和,08的聲音在此刻響起:“我有個要求。你的能源,你登陸艙上所攜帶的能源,我們都要了。這樣的話,完成全體進人意識上傳的時間就會大大縮短?!?/p>

“可以?!焙9獠患偎妓鞯卮鸬?,“但我也有個要求,能給我一些獨處的時間嗎?或者說,你們維持現在的狀態不要互相傷害,等我回來就行?!?/p>

08迅速會意,沒有阻攔海光,讓他安靜地一個人走向門外。

此刻海上的太陽已經沉下去大半個了,倒影隨著海浪的翻滾被撕扯成猩紅的一片。

他將通信器切換回雙向通信模式,預想之中狂風暴雨般的責難并沒有到來,半晌,只有一個哽咽的女聲:“海光,現在還來得及。我以捕手號指揮官的身份命令你!登陸艙就在不遠的地方??旎氐降顷懪?,啟動返航模式!”

“哎……婷,你……還是老樣子啊?!?/p>

“……求你了!跟我回去!回到母艦……”

“我們離開的時候就應該有這樣的覺悟,即使回到母艦,所有親人也都已經逝去,既然這樣,我們留在地球又有什么不同呢?”

婷的聲音因為絕望和哭泣而變成滑稽的顫音:“有的,有不同的!至少我們兩個的時間軸還是一樣的!回來,回來你還有我!”

海光微微一怔,一時間所有情緒涌上來,在嘴角化成一個苦味的微笑:“……對不起,婷。大爭論……能量、物質、信息,究竟哪一個才是人之根本?我想這個問題從來就沒有答案,我能做的,就是讓誕生這個問題的這個星球繼續運轉下去?;蛟S,未來漂流文明的人還會路過地球,那個時候他們就能找到答案了?!?/p>

通信器里的女聲漸漸停止了抽泣:“如果你不走……那……就讓我來尋找大爭論的答案吧。我會回來的,回到母艦復命之后,我會直接通過下一列星梭折返!時間大約是……”她迅速讀取屏幕上運算之后的數字,“342年!”

“如果,你到時候沒有找到想要的答案呢?”

“那我就下下次再回來!如果還是沒有,就下下下次……”海光看不見婷的臉,但仿佛可以看見那雙熟悉的眼睛。

“但是……這里可沒有冬眠裝置,342年以后我早死了?!?/p>

婷頓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這次終于不再有哭泣的顫音:“海光,我一直有個事情想問你。想了很久了,今天老實回答我好嗎?”

“好?!?/p>

“那次畢業前的定向越野,我昏死在半路的那次,是不是你把我送回營地的?”

“沒想到你會問這個……”

“我問你是不是?!”

“你還是一樣倔啊……”

“……我就知道是你?!辨脟@了一口氣,“把我送回去了,你為什么還要走呢?直接一起進營地你不也就完成考核了嗎?”

“那樣的話……我的分就比你高了,就沒辦法跟你一起在畢業典禮上講話了?!?/p>

“……”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他倆沒有再說話。

婷聽見那頭傳來海浪的聲音,泡沫和沙礫正一次又一次有規律地摩挲海岸線,雕刻出大自然原本賦予陸地的形狀,聽著真讓人安心。

太陽一點點沉下去,顏色越來越紅,她被景色美得不敢睜開眼睛,似乎就在夕陽和海浪創造出的寧靜空間里,他們一起度過了一生。

海光看了看時間:“引子是不是已經和捕手號連接完畢了?”

“嗯,加速馬上開始了??赡茉龠^2—3分鐘,我們的通信就會被迫中斷?!?/p>

“還有兩分鐘啊……不如……你給我唱支歌吧?!焙9庥淇斓卣f。

婷清了清嗓子,她幾乎沒有思考,就選定了這首歌,一首地球時代的老歌,漂流文明的祖先幾乎刪除了所有地球上的音樂,不知為何卻留下了這首:

我飛過寬闊的海洋

我越過黑色森林

我穿過令人窒息的山谷

是為了回到你身邊

每英里,每一年,每個人心里都流過一些眼淚

我解釋不了親愛的

我也不想解釋

我只知道一件事,愛和撲朔的羽翼一起到來

今晚我會飛到你的身邊

但明天又將遠行

清亮的女聲在逃逸層的最頂端、最稀薄的空氣里飄揚。

婷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久,直到她從通信器里再也聽不見海光的呼吸聲。

西奧多(五)

西奧多站在海島的高處,看見遠處的海岸線被燈光點燃。透過氤氳水汽,橘黃色的暖光映射到云層之上。

自從大爭論之后,這片大陸就沒了人工照明,黑夜是純粹的黑,而現在它被無數手掌大小的燈點亮成燦爛一片。

“時隔342年還要我們費這么大功夫,閃爍之神真是個麻煩的家伙啊……”西奧多自言自語道。

他清楚地知道,此時在世界上的各個角落,每個區域的御火人都點亮了轄區里的燈火。

從干旱的沙漠到極北之地,也許這些御火人互不相識,但因為一些神秘的信仰,他們在同一時刻響應了閃爍之神的號召,共同點燃了地球。

他將父親的尸體搬回船上,在一片靜海中向燦爛的燈光劃去。

“回去了……無論是閃爍之神也好,預言之舟也好,回歸物質也好,這次我全聽你的,你滿意了吧?”

“唔,好好好,還有部落,我會照顧威廉,我會照顧部落里的老人和孩子?!?/p>

“你要求真多??!明白了,我會找個全南部最漂亮的女人,給你生一群孫子……讓他們繼續侍奉閃爍之神……這樣總行了吧?”

西奧多自言自語道,他感覺眼眶變得溫熱。

哭了的話,就太丟人了吧?為了阻止淚水的墜落,他猛抬起頭,卻意外發現朦朧中的那片璀璨的燈光發生變化了。

它開始了閃爍。

S912 (五)

S912下方懸吊著K1289888,連接他們的是一條細繩。他們倆人的重量全都依靠著S912手中的冰鎬和腳上的冰爪。

不知道這樣的姿勢維持了多久,直到他們聽到來自系統的通知:“大擦除即將在5分鐘后開始,請各位居民合理安排時間,系統即將進入休眠倒計時?!?/p>

通知結束,意味著他們只有5分鐘的存活時間。S912嘆了一口氣:“哎!你說你是來救我,還是來給我添堵呢?”

“我從來沒有遇到這種情況,我剛剛都試過了,這張地圖沒辦法關閉,也沒辦法用主觀意識瞬間轉移,現在連還在其它世界里的備份都不見了。大約是大擦除的時間快到了,需要處理的數據太多,這肯定是系統異常吧?!?/p>

“你可真重!”S912抱怨道。

“你不也是!我剛剛在上面被你給硬拽下來了!”K1289888像一只蜘蛛懸掛在一根蛛絲上,腰間的繩套便是他全部的依附。

“現在好了,我倆對調了,現在是你在下面拽著我。知道在外面的物質世界里,如果登山者遇到這種情況會怎么做嗎?”

“會怎么做?”

“這種情況下,我應該割斷繩索,這樣至少倆人里還能活一個?!?/p>

“……至少倆人里還能有一個多活5分鐘?!盞1289888糾正道。

不知是因為釋然還是因為自嘲,這憋足的調侃竟然讓倆人一齊笑了起來。

而此時的冰雪之上,一片槭樹葉子從那棵詭異的樹上脫落,伴隨著笑聲緩緩飄下深淵。這片刺眼的火紅色先劃過了S912的眼前,他先是一驚,本能地伸手去抓,已經有些晚了,只能看它向更深的谷底飄去。

“抓住那片葉子!”他對下方的K1289888大喊。

K1289888調整身體的角度,用力一蹬冰壁,如鐘擺一般晃出去老遠,一把抓住了那片葉子。

第二片葉子又飄下來了,也被K1289888牢牢抓住。

很快葉子像雪花一樣紛紛落下,S912光用單手就抓住了好幾片。

“這些葉子!每一片都不一樣!”K1289888在下方驚叫道。

聽罷,S912用指腹將兩片葉子捋開展平,在手中細細查看。

果然,與他之前看過的千千萬萬片葉子不同,手中的兩片有著截然不同的葉梗和脈絡。

在這個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在他無數次運行地圖之后,在他無數次嘗試用自己的數據庫拖慢服務器之后,存在于兩片葉子之間的真實,就是蘭亭世界給他的最好的回饋。

“S912,恭喜你達成‘真實成就,在漂流文明歸來之后的時代,你的數據將存續?!毕到y給他發來了通知。

寒冷和缺氧的感覺襲來,他頭疼得幾乎睜不開眼睛,手因為長時間用力而漸漸變得麻木,已經漸漸握不住冰鎬了。

但此時,S912心里卻比任何時候都充滿了期待。

海光(五)

從這顆黯淡的藍色星球的角度來看,婷再次回到地球,是342年之后的事了。但對于她來說,只過了短短的一天。

像上次來這兒的時候一樣,脫離星梭的軌道后,引子為他們進行減速。剛剛經過柯伊伯帶,婷就開始搜索來自地球文明的信號。

但除了背景輻射造成的宇宙噪聲外,她一無所獲。

婷感到了絕望,海光是不是地球文明滅亡之前的一撮炮灰?

婷甚至可以想象,在她離開后,海光憑借一己之力在數字文明和物質文明筑起了脆弱平衡,但不久就被輕易打破,擁有強壯肉體的人絞殺了所有機器,而擁有信息技術的人毀滅了整個生態圈……

那么生命里最后一段時間里,海光是怎樣的呢?

也許他成了紛爭的第一個犧牲品。

而更糟的情況是他活了下來,守望著日漸破敗的信息文明,也許會為他們做一些徒勞的修補工作,也許會和幾個殘存退人部落的首領交好,教會他們識別一些前大爭論時代里人類的古文字。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在他日漸衰老,地球文明也日漸衰老的每一天里,他如同一個守靈人,低頭是蒿草漸長的絕望墳頭,抬頭是讓李白思故鄉的明月,而比明月更遠的地方,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母艦,是他再也見不到的人。

巨大的星艦緘默地前行,此時地球已經能用肉眼看見了,婷能憑著晨昏線上大氣折射的冷光,看到朦朧的海岸線、云翳籠罩的南美洲大陸和冰層覆蓋的兩極——他們從太陽系外側進入,他們現在能看到的正是地球背對太陽的一面。

婷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這一面是漆黑一片。

這里和地球全新世之前的所有時代一樣,一片晦暗,沒有一絲人造暖光亮起。

沒有光意味著失去在黑暗中生產的能力,也意味著蒙昧。

她甚至不知道在這片黑暗中,她能夠找到多少屬于342年前海光的印記……婷漸漸低垂下眼瞼。

直到身后的同事突然叫出聲:“等等……那是什么?!”

婷猛地抬起頭,透過舷窗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黃色的溫暖的燈光正一簇簇沿著大陸邊緣綻開,一開始是沿著海岸線的零星散點,漸漸它們向光暈外沿蔓延開去,點和點連成了蛛網,如同巨大生命體的神經網絡。

“那是……!”婷和她的同事們驚呼道。

那是文明。

從鉆木取火的時代開始,人類就崇拜黑夜中的亮光,這是他們與其它生靈的不同之處,無數年之后還是如此,這顆星球用這樣獨特的方式,用帶有橘黃色光暈的夜空,描摹了文明最美的形狀。

更加讓婷驚訝的是,過了不久,那些亮點聚合起的無數光斑開始發出規律的閃爍。

在她眼里,整個非洲大陸的海岸線的形狀,此時正隨著光影明滅而一下下地跳動。

“我,我沒有看錯吧?那些燈光……在閃?!”

“這是在傳遞什么信號嗎?”

婷沒有看她的同事,眼睛仍盯著舷窗之外。此時距離地球已經很近了,黃色的燈光逼近,成為視野里燦爛的一大片,如同金色的野火。

婷迅速將情緒從震驚中抽出,隨著光的閃爍輕輕敲擊舷窗,短、長、短、短,停頓,長、長、長……

她立刻明白了。

泛著淚光的眼睛幾乎可以看見,那是許多年前和海光一起上過的通信史課,一個平常至極的下午,教授正在用單調的聲音講解著人類最早的遠程通信方式,而海光在床邊微微打著盹兒,她在一旁記下筆記:“摩爾斯代碼,考點?!?/p>

“海光……你這家伙心機太重!居然裝睡!那節課明明你都聽進去了……”

“嗯?指揮官?你在跟誰說話?”

“沒有,我在解讀燈光閃爍傳遞出來的信號。這是一種密碼?!?/p>

“這是智能生命傳遞給我們的信號?是在發出警告嗎?!需要我們向它們傳輸信號,表明自己沒有敵意嗎?”

“不需要了,”婷搖搖頭,“信號里是一首老歌。只是……唱歌的人,已經死去很多年了?!?/p>

我從深海和高山飛過,

我從你枕邊的夢境里穿越而過。

我穿越無聲的山谷,

是為了回到你身邊。

親愛的,我無眠無休地向你飛來

除非一直在你身邊

每英里,每一年,每個人心里都流過一些眼淚

我解釋不了親愛的

我也不想解釋

我只知道一件事,愛和撲朔的羽翼一起到來

今晚我會飛到你的身邊

但明天又將遠行

我明天將遠行 ?我明天將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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