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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羊群

2023-07-25 01:54姚曉宇
特區文學 2023年4期
關鍵詞:氈房山坡羊群

哈里曼通過氈房縫隙間透出的光知道夏依克已經起床了。

他凝神細聽,直到沸水的聲音響起,他便從腳邊摸過來一條毯子披在肩上,赤腳推開氈房的門。雨后的草原正散發出一陣奇異的香氣,他捂住嘴向夏依克家的氈房走去。路過羊棚的時候,他朝里探了探身,此時羊群們正發出柔軟的夢囈。

夏依克在氈房外彎腰燒奶茶,熱氣從鍋蓋兩側溢出來撲在他臉上。哈里曼緩緩松開捂住嘴的手,臉上是幾道指縫的紅印。他吹了聲很輕的口哨,室外昏暗的光線里第一個亮起的是夏依克的眼睛。

“你怎么來了,”夏依克眨眨眼,睫毛像起舞的蝶,“一起吃早飯嗎?”

哈里曼點點頭,抬腳跨進氈房去。

夏依克在哈里曼的奶茶里加了一勺酥油又添了兩勺奶皮子,跟在他身后進屋。

“今天還是你上北山坡?” 夏依克問。

哈里曼沒有抬頭,他正在專注地把馕掰成小塊泡進碗里。靜謐的清晨,馕塊扔進奶茶里“啪嗒啪嗒”的聲音單調得令人難過。夏依克遲疑了一下,笑著把手搭在哈里曼肩上說:“叔叔說你們又拿到‘放羊標兵了!哦咿!哦咿!”

這兩聲干癟而刺耳的歡呼似乎驚醒了隔壁的羊棚,睡眠不足的羊群開始抱怨起來。哈里曼抬了抬胳膊別開搭在肩上的手,他指了一下羊棚。夏依克轉過頭說:“我不去了,今天要下縣城買車票?!表樦难劬?,哈里曼看到了靠氈毯放著的書包。

“我過兩天開學了?!?/p>

失落的清晨,沉默是早間的主題,草尖墜落的露珠也能發出叮叮的輕響。哈里曼把奶茶上面的一層油吸進嘴里,不再搭理夏依克。

哈里曼生來不會說話,臉上也沒有喜怒,好像出生前便被抽走了多余的情緒和聲音。面對母親悲傷的眼神,恰爾根拍著他的背說,出色的牧羊人應當是寡言的,最好不要說話,應該響徹山野的只有風聲和哨聲。三歲左右的哈里曼懵懵懂懂,他每天清晨望著恰爾根騎在馬上的高大背影,混在羊群里往北山坡上走。大概走到半山腰的位置,哈里曼將會聽到一聲口哨,是父親與他的溝通方式,陽光被擋在恰爾根身后,影子被拉長至他腳下,不用抬頭也知道父親在擺手示意他回家去。

這樣的規定持續了三年,終于在哈里曼六歲那年打破了。六歲的哈里曼已經可以代替父親走在羊群前面。那個對于這悲傷的一家來說具有歷史意義的清晨,早在前一天夜里就顯露了征兆。那天夜里哈里曼家一向沉默的羊群突然開始在羊棚中喋喋不休地交談起來,它們幾乎是拖著柔軟的嗓音唱了整整一晚的草原夜曲。那天清晨出門的時候,努爾蘭就顯得有些不安,加上她遞給恰爾根的手電筒閃了兩下突然熄滅了,藍色的陰影里努爾蘭的影子在發抖,她的眼睛追隨著哈里曼。那天,父子倆人走到山腰的時候,太陽剛剛點亮半邊草原。騎馬走在羊群前面的哈里曼突然從馬背上轉過身,對著恰爾根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哨聲像是對太陽下的指令,整片草場豁然騰起一片金色。恰爾根尚被那串口哨聲震懾得手腳發麻,哈里曼只是遠遠擺了擺手,帶著羊群向山上走去。

那天恰爾根和妻子一直在半山腰上坐到太陽落山,直到哈里曼披著通紅的余暉從北山坡走下來,恰爾根向著哈里曼的方向顫抖地吹出一聲口哨,當他如愿得到了一聲更加悠長的回應時,這個被馬蹄踏斷了肋骨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時把帽子摘下來抱在懷里哭了。那是他們一家第一次聽見兒子的聲音,像個真正的哈薩克族,嘹亮而頑強。這是哈里曼唯一能發出的聲音,從與所有人相識起他就只用哨聲來表達自己的情緒,整個牧區都知道他是吹哨的好手,即使是一聲短促的口哨也可以吹得飽含感情。

墩麻扎村每年都會選一戶“放羊標兵”,而自從有這一項表彰開始哈里曼一家就從未讓給過別人。他們擁有令整個墩麻扎羨慕的羊群。這些羊毛發濃密,牙齒健康,身體豐滿而健壯,并且各個都通了人性似的乖巧聰明,上山下山,趕回羊棚都不需主人多費一點力。然而它們之間交談甚密,夜里也窸窸窣窣地低語,即使睡著了也喃喃不息。夏依克說,沒有給哈里曼的聲音都給了家里的羊群了。

當然,比起“放羊標兵”的榮譽,沒有人會在意這些小小的異常。表彰大會上,所有人都向哈里曼一家投去羨慕的目光,他們追問恰爾根,羊咋能養這么好?恰爾根一如既往把雙手指尖相對從面部滑下去:“它們是墩麻扎為了留住子女們而給予的財富,在親吻這片土地的人中最誠懇的那個,才能得到土地的饋贈?!?/p>

確實如此,現在圍坐在室內的戴著呢帽穿皮夾克,面頰通紅的牧民,無一不想逃離這里。只有他,恰爾根,從降臨在這片土地開始就對墩麻扎產生了無與倫比的依戀。墩麻扎,漢語中高山上的墳墓,連綿的山脈中沉睡著無數牧人的身體。誕生在這片草場的人,從低頭吮吸草原乳汁的那一刻起,就與這片土地締結了牢不可破的契約。在墩麻扎筑起的牢固鐵壁中,牧人們沉默地追隨著草原的指引。沒有被拋棄的可能,也沒有逃脫的機會。

但這句玄妙而頗帶詩意的回答還是引發了孩子們的竊笑。夏依克和哈里曼并排站在墻邊,夏依克像個犯了錯的學生,低頭用肩膀撞著哈里曼的胳膊。哈里曼卻看起來十分鎮定,思緒好像早就飄遠了,他在一旁咬著唇角,眼里映出一片朦朦朧朧的草色。

夏依克是哈里曼在牧區唯一的朋友,他比哈里曼大兩歲,是牧區少見的乖孩子。兩個人形影不離,守在牧區的時候一起帶著自己的羊群往北山坡上跑,冬天退回到縣城就天天混在巴扎里,穿梭在那些賣氈毯和無花果的鋪子之間。一個帥氣乖巧的孩子帶著一個面色陰沉的啞巴,這無疑是牧區的一道獨特的風景,人人都能叫出他們的名字。

從前牧區的孩子因為一年四季要跟著父母四處轉場,很少有機會真正在學校念幾天書,而夏依克是社區為牧民建好基礎設施后享受福利的第一批小孩。不用四處轉場意味著夏依克有穩定的上學機會,到了入學的年齡夏依克就很自然地進入了縣城唯一一所小學。

夏依克去上學的前一天下午,哈里曼站在夏依克家氈房外看他洗澡。在草原上洗澡一切從簡,女人們通常會搭一個架子用塑料布罩起來,但男人就不需要了,特別是在光線這樣昏暗的時候,面朝著氈房的方向脫個精光就好。

七八點的草原,日光在云層后很微弱地呼吸,四處都是蟲鳴,河壩傳來的水聲和夏依克舀水的聲音纏繞在一起。哈里曼看著夏依克把水從頭頂淋下,風吹得他的脊背一抽一抽的,他洗得很急,因為天空可能一瞬間就會暗下去。

“你到時候也去上學,”夏依克轉過頭說,“我們還一起?!?/p>

夏依克的眼睛比日光更亮,哈里曼望著這雙眼睛搖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毕囊揽税衙頂Q干圍在腰上,上前把哈里曼的頭夾在臂彎里說,“上完學還回來一起放羊?!?/p>

七歲的哈里曼到了入學的年齡,可恰爾根似乎沒有讓他去上學的打算?!胺叛驑吮钡膬炐隳撩褚矓[脫不了貧困家庭的命運,哈里曼不去上學的事是孩子們都能猜到的,但他們在放學回來的路上如果碰見哈里曼帶著羊群從北山坡上下來,還是會逗他:“哈里曼,你能數清羊嗎?”

哈里曼會對著他們吐唾沫,然后把桿子遠遠地投過來。

為了落實政策,社區的人為哈里曼上學的事前前后后跑了半個月的時間,先是帶著慰問品和滿臉的笑容來開導,后來變成了強硬的警告。最后一次哈里曼的爸爸指著盤腿縮在墻角的哈里曼對社區工作人員大發雷霆,用生硬的漢語大喊:“哎哎哎!這個娃娃不會佛話懂嗎不懂?他四個殘疾人,他要是被欺負了咋辦呢撒!你管呢嗎?”

墩麻扎沒有特殊教育學校,社區人員閉了嘴,在表格上勾勾畫畫了一通,搖著頭走了。

九月份開學,夏依克和剛認識的縣城男孩吾米提搭著肩一起往教室走。開學第一天,樓道里一片混亂,他們一邊忙著擠開從四面壓過來的人群,一邊還要保持帥氣的姿勢??斓桨嚅T口,夏依克轉過頭和吾米提說話的時候突然愣住了,當對方還等在那里聽下一句話時,夏依克已經掙脫了他的胳膊跑進了人群里。周圍都是學生,四處彌漫著口水味兒,吾米提用盡全力跳出人群往回看,正巧看見哈里曼在校長室門口津津有味地啃指甲。第二天整個牧區的孩子都知道了這件事,哈里曼自上學第一天起就遭到了圍觀,所有人都圍著他喊:“哎哎哈里曼,吹個口哨撒!”

小學要求九點半到校,而從牧區到縣城卻要坐將近一個小時的大巴。于是在哈里曼入學的那個夏天,每天早晨八點左右,夏依克便守在哈里曼家的氈房門口。哈里曼揉著眼睛走出來,夏依克便摟著他的肩膀安慰他說:“等冬天咱們退下山就不用起這么早了?!?/p>

不管夏依克說的是不是真的,哈里曼總之是沒有親自驗證過。因為一個月的時間,前前后后便有三個老師找上門來。

“這孩子在課上吹口哨,我的課都進行不下去?!?/p>

面對屢教不改的哈里曼,阿爸選擇了一個很極端的方式。那天下午放學,他把哈里曼堵在放學回來的路上,在大街上拎著他的衣領就揮起了拳頭。哈里曼也不哭,對著他爸的臉挑釁似的狠狠瞪了回去。兩人這么一鬧嚇壞的反而是夏依克,他抱著叔叔的大腿哭著喊著讓他停手。

“哈里曼不是故意的!”他用哈語說的,但那時所有人都聽懂了。

那天晚上哈里曼怎么都不肯回氈房,無論如何也要睡在羊棚里。努爾蘭在安撫丈夫的時候,或許是顧不上,也或許是默許了哈里曼怪異的舉動??偠灾?,小主人睡在了羊棚里,這對羊群們來說可是一件大事。于是整整一宿,每一只羊都在說話,狂歡似的吵鬧著,哈里曼也不制止,任由它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直到第一縷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恰爾根打開了羊棚的門對哈里曼說,

“咱們不去上學了吧?!?/p>

哈里曼從干草堆里坐起身,望著父親的眼睛一聲不吭。

后來就再也沒有人在學校見過哈里曼了。

當吾米提在學校門口叫住夏依克向他詢問哈里曼的事的時候,夏依克看起來極羞愧似的,他把手插在兜里說:“他們家羊那么好,而且就算上學也不一定……”顯然話沒說完,吾米提在等他繼續說下去,夏依克抬頭看了看他,扭捏了一下又補充道:“這是他爸媽商量以后的結果?!?/p>

夏依克依舊是班上學習最好的學生,老師一直強調夏依克必須要去伊寧市讀初中,未來還要考上三中,他將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從墩麻扎走出去的孩子。夏依克的母親把這句話原模原樣地傳遍了整個牧區,所有人都以夏依克為傲,沒人對他光明的未來質疑。然而只有哈里曼在偷聽了大人的對話后對此表示不滿,他用盡全力表示自己也將和夏依克一樣離開這里。起先沒有人在意,直到哈里曼拒絕陪羊群上北山坡開始,恰爾根被哈里曼的執著激怒了。他把奮力掙扎的哈里曼抱上了馬,沒等哈里曼坐穩他就用力拍了馬肚子。哈里曼匍匐在顛簸的馬背上被迫上了北山坡,在羊群上氣不接下氣的追趕中,阿爸指著哈里曼逐漸變小的影子喊道,沒有人應該離開墩麻扎!

“沒有人應該離開墩麻扎!”

夏依克在小學畢業后也和強烈要求他去伊寧市讀書的父母大吵了一架,然后離家出走了一周時間。哈里曼收留了他并把他藏在羊圈里。那段時間哈里曼家的羊群每天都在討論這件事,但一有人過來它們就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安靜。夏依克白天潛伏在羊群里,天不亮就跟著哈里曼上山去,晚上就和綿羊們睡在一起,靠在天然的羊毛枕頭上休息。

在他的堅持和他父母連夜計算了外縣學生應付的學費和住宿費后,夏依克如愿上了墩麻扎一中,一個建在大巴扎后面的破爛初中。學生坐在教室里就能聽見巴扎那邊烤肉冒油的聲音、馕從馕坑里取出來被拍到案上的聲音、烤包子倒進鐵盤里的聲音……總而言之,在這種環境下沒有人能專心上課。當然,和一群滿腦子都想著唱歌跳舞吃烤肉的同學在一個教室上課并不妨礙夏依克考上重點高中。

哈里曼從夏依克那邊出來,口袋里揣了幾塊馕,在氈房門口猶豫了一下穿走了夏依克的球鞋。他繞了一圈走到羊棚,拉亮了燈,用桿子把罵罵咧咧的羊群往外趕。

天就要亮起來了,哈里曼追著草原上半邊夜色往北山坡走,半明半暗的草原上是哈里曼單調的影子和緩慢移動著的羊群,它們像灑在草原上的潔白的巖石。

北山坡是整個牧區最寬敞的草地,因為沒有修公路,游客的車也開不過來,因此顯得格外安靜。這里酥油草長得茂盛,還有一個不小的湖泊。白石湖被蘆葦掩蓋著,常年棲息著各類鳥群。

“還有亞森?!?/p>

羊群開始發出急不可耐的怪叫聲,酥油草的香味正在舔舐著它們饑餓的胃。

哈里曼吹了一聲口哨,羊群便撒開了蹄子從身邊跑過去。

“哈里曼!”

沙啞的聲音從白石湖那邊傳過來。

“哈里曼你過來,往這邊看看喂!”那個聲音明顯急了,停頓一下,換了一種威脅的口氣,“小娃娃,你過來?!?/p>

哈里曼知道是亞森在叫他。那個瘋子,一個人住在北山坡上,靠著白石湖扎了氈房。他沒有羊棚,就把羊散養在這里,草黃了才愿意搬下去。亞森的皮膚白得可怕,臉上長滿了雀斑,一頭干草似的黃色頭發遠看就像白石湖的蘆葦,且兩者似乎也形成了某種奇妙的聯結。夏季白石湖的蘆葦一人之高,他的長發便垂在下巴兩側,冬季蘆葦被風撅斷,他的頭發也短至耳根,換句話說他的頭發似乎在隨著草原一起消長。

哈里曼斜眼瞄了一下亞森,他正滑稽地揮舞著一個袋子示意他過來。亞森身后的羊群數量少得可憐,個個都是一副營養不良的長相,它們和亞森一樣,聲音沙啞,牙齒發黃,唯有眼睛亮著,滴溜溜轉,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把手背在身后走過去,亞森又坐回地上。

“你看,”亞森小心翼翼地把懷里的袋子展開,“漂亮嗎?”

袋口展開,一小截陽光也穿過哈里曼的臉頰興奮地躍進袋子里。那是一袋潔白的石頭,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些石頭發出奇異的白光。它們沉默地躺在亞麻袋里,仰頭與哈里曼對視。

“看看我的寶貝,多漂亮呀?!眮喩÷暩袊@著,又說,“用它們來換黃金也不為過,還要這些羊干什么?!?/p>

羊群跟在哈里曼身后擠上前來,在羊群熱烈的贊美聲中,哈里曼舌尖里浮起一股麻麻的感覺,像吃了一口辣,心臟也跟著狂跳起來。

“只給你看看,別打它們的主意?!?亞森收起袋口,把石頭藏在懷里。

哈里曼摩挲著羊群的腦袋,在羊群的議論中,北山坡響起一聲意義不明的口哨。亞森露出一口黃牙,對哈里曼眨眨眼睛笑起來。

哈里曼從山上下來得很早。

他把羊群送回羊棚,直奔夏依克家,遠遠就吹起口哨。

夏依克身邊堆了一堆舊物,正在試圖點燃一把干草,他歪著腦袋喊道:“咋了——”

哈里曼跑過來,漲紅了臉,嘴巴張了張沒有發出聲音。

夏依克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走,先進去?!闭f著,他把干草挪到氈房門口,面朝著氈房繼續劃起火柴。

夏依克和早上分開的時候沒什么兩樣,但顯然是從縣城回來的樣子,桌子上放了兩袋奶茶粉。

“咋了?”看著哈里曼漸漸平復了情緒,夏依克問道。

哈里曼比畫了一下,夏依克便點點頭。

“你要和我去伊寧市?!?/p>

哈里曼眨著眼,很認真地看著他。

“好呀?!毕囊揽诵ζ饋?,他繼續讀著哈里曼的動作,“羊、你、我,明天一起去北山坡?”夏依克漸漸露出為難的表情。

哈里曼停下動作,點了點頭。

“我后天下午就走了,”夏依克說,“還要和同學吃飯……”

一盒火柴快要被劃空了,他低下頭檢查火柴盒上的擦皮。

哈里曼走過去蹲在夏依克面前,雙手扶在他的肩上,前后晃了晃。

“要不你一起來吧?”說著,夏依克手中的火柴好像很贊同似的,“呼啦”亮起來。

那股煙沖到哈里曼的鼻腔里,火辣辣的,熏得眼淚就要掉出來。真是一根合時宜的火柴。他站起身用掌心按了按眼睛,夏依克還在翻滾干草里的火苗。

他輕輕抬起腳把夏依克手中的火苗猛地踩碎了。

火苗噼啪掙扎了一下,滾落了幾滴失落的星火。那大概是最后一個征兆。

夏依克被他這種反常的舉動嚇了一跳,他愣愣地望著灰燼中的干草渣,一瞬間失了神,眼里的光也顫動起來。半晌,夏依克抬起頭說:“哈里曼你不要這么自私,我的朋友不只是你一個?!?/p>

哈里曼沒有和夏依克對視,他在嘗試從夏依克身邊跨過去。

夏依克站起身把他往氈房里推,在哈里曼憋紅了臉奮力掙扎的過程中,夏依克從桌上拿起一包奶茶粉。

“你把這個拿上?!彼i著眉頭。

哈里曼接過奶茶粉抱在懷里,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還是穿著夏依克的鞋。

后來哈里曼常常會回憶這一天,他之所以厭惡故鄉也是由此開始。

“墩麻扎”,一如這個丑陋的名字,每個人都將受到這片土地的召喚,它像一個詛咒讓出生在這里的人都永遠無法脫身于此。而夏依克,他的眼睛太亮了,他看得見神跡,也更容易捕捉到上天的指引。

夏依克說這是這片土地的引導,他注定要安葬在這個高坡墳墓。

吾米提一大早就上牧區來接夏依克。從牧區到縣城的路都是土路,還有環山車道,這個巴郎子開起摩托車來不要命一樣,環山路的每個彎道夏依克都在后面喊他要先打喇叭再拐,吾米提興奮的吼聲讓夏依克的警告顯得膽小而多余。然而在夏依克長舒一口氣準備從環山路上下來的時候,世界突然以剛才十倍的速度騰空向前翻轉過去。當夏依克再次睜開眼睛,面前是一輛被撞得凹下去一半的大巴。

墩麻扎醫院只有兩層樓,坐診的只有一個全科大夫,他在給夏依克拍了片子后說他傷到了腦神經,現在只是視力障礙,之后可能導致失明。

“治不了,”大夫抬起頭對大人們說,“但也可以住一晚上觀察一下?!?/p>

那天晚上夏依克沒有住院,首先是因為夏依克除了看不清東西外其它都還好,其次是住院費實在太高了,一晚上一只羊羔子的醫療費讓夏依克一家最終還是選擇奢侈一把搭一輛QQ車帶兒子回牧區。這個下午沒有落日,太陽突然變成了月亮,天空不斷地從高處壓下來,夜晚便開始了。夏依克一家從車上下來,哈里曼的父母正站在氈房前等他們,兩家人剛準備進氈房,就聽見遠遠傳來了響亮的口哨。

夏依克追出去,往北山坡的方向揮手。

“好多哈里曼?!毕囊揽酥朗亲约旱难劬υ谥赜?,但他還是被自己逗笑了。

羊群跟在哈里曼身后跌跌撞撞的,喝醉了似的扯著沙啞的喉嚨唱歌。整個草原上都是哈里曼的哨聲,羊群哭一般的歌聲,還有不肯間斷的蟲鳴。

哈里曼走近后夏依克才發現他在打哆嗦,眼睛也不會眨,愣愣地盯著他看。夏依克以為是自己頭上的繃帶嚇到他了。他走過去摟著哈里曼的肩膀故作嚴肅地說:“我出車禍了今天,頭被撞了!”他把眼睛翻上去,做了個將要暈倒的動作。

然而這句話并沒有任何緩解作用,哈里曼反而抖得更厲害,他怕冷似的,嘴唇也跟著顫抖起來。夏依克嚇了一跳,連忙說:“但我沒事!吾米提比我還慘!”

他從哈里曼手里接過桿子把羊群往羊棚趕。今天的羊群顯得十分怪異,它們好像找不到羊棚的門在哪,通通擠在籬笆外面。夏依克把它們往羊棚里引的時候,羊群好像難以置信似的抬起頭沉默地看著夏依克的眼睛。夏依克看不清羊群,但他能感覺到今天它們的眼睛異常明亮。他發現哈里曼在羊棚外面看他,眼睛也是亮亮的。

“我看到有好幾個你……”夏依克笑著用手比畫了一下,手便停在了半空中。

有好幾個哈里曼,那怎么羊群數量沒有變呢?夏依克被自己的猜測嚇到了,他發現哈里曼的眼睛里像著了火。

他彎下腰瞇起眼睛努力聚焦在羊身上。這些羊毛發稀疏,眼角發紅,破碎的齒間吐出一聲聲沙啞的哭腔。

“羊呢?!毕囊揽藦难蚺镒叱鰜?,他在問哈里曼,但路過哈里曼時他的腳步也沒有停下,“羊呢?你們家的羊去哪了?”他一邊往氈房的方向跑一邊努力控制住自己發抖的聲音朝身后一動不動的哈里曼大喊,“你們家的羊呢?”

夜晚的風讓整個草原波濤洶涌,風里是夏依克強烈的嘔吐聲。

哈里曼站在黑暗里,沒有打開羊棚的燈,他能聽到陌生的羊群正在發瘋一樣撞擊著籬笆。

大人們跟在夏依克身后跑過來,恰爾根一把推開哈里曼,拉開羊棚的燈。羊群停下撞墻的動作,齊刷刷地看向他。羊群的數量整整少了一半,而且沒有一只是他們自己的羊。

那天晚上兩家人一起騎馬往北山坡上狂奔。月亮那么大,靜靜地從山后面升起來,把北山坡照的白如沙漠。白石湖上吹過來的風潮濕而寂寞,湖邊一片冷寂,亞森好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帶著他的氈房和羊群不見蹤影。

夏依克的眼睛在短短半個月的時間里情況越來越差,直到有一天早晨起床發現自己只能通過顏色來辨認身邊的東西。他們一家開始緊張起來,買了去伊寧的車票。伊犁州醫院診斷結果是“眼周圍骨骼損傷導致的局部失明”,醫生給出的不可逆轉的結論讓夏依克的父母在某種意義上松了口氣,與其不能治總比沒錢治聽起來仁慈一些。

夏依克對哈里曼說自己正在靜靜等待草原上的永夜。

而哈里曼為自己家庭造成的損失也是巨大的。

哈里曼的阿爸頭發突然全白了,他整天鎖著眉頭在縣城和牧區之間來來回回跑,物色合適的買家。這群羊相當于廢物,擠不出羊奶,長不出羊毛,就連羊肉都帶著一股酸味。一定要在它們身上挑出一絲優點,那便是它們的眼睛亮如黑玉。但好看的眼睛畢竟不能為哈里曼一家帶來任何收益,與其繼續供著這些羊,不如選擇一個更劃算有效的辦法,比如把它們低價賣掉,換來的錢哈里曼一家打算去伊寧市打工碰碰運氣。

“總比耗在這些畜生身上好?!彼诌@樣說著卻盯著哈里曼,“我們被墩麻扎趕走了?!?/p>

哈里曼知道墩麻扎想要趕走的不是父親,而是自己。他總是一個人往河壩邊跑,把悲傷的哨聲藏在奔騰不息的河流聲里。墩麻扎為了留下夏依克不惜收回他的眼睛,而他就算用盡全力發出聲音也會被拋棄。

交易敲定的第二天是哈里曼一家在墩麻扎的最后一天,也是他最后一次放羊。

那天他和夏依克一起帶著東倒西歪的羊群往北山坡上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村子。潮濕的氈房擠在一起,混亂的羊棚見縫插針地立在氈房之間,整個村子在溝壑里緩慢地蠕動著,像一只陷在泥里的蚯蚓。清晨的風在推著他們往山上走,同時帶來了青草與糞便熟悉的香氣,云層厚重地壓在北山坡上,整個天空垂下來,蓋在山頂。

羊群走上山便臥下來,沒有要吃草的意思。它們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天空,稀疏的毛發被風掀起來,露出潔白而脆弱的皮膚。

哈里曼望著它們的眼睛出神,那么熟悉,卻說不上在哪里見過。

“下午就走嗎?”

哈里曼點點頭。其實他也不確定夏依克能不能看見。

北山坡靜靜的,白石湖傳來禽鳥短促的啼叫。

“你說亞森會不會突然從白石湖里走出來?!?/p>

夏依克被自己的這句話逗笑了,在他的笑聲中鳥鳴聲戛然而止,就連白石湖的水聲都停了下來。羊群直起脖子高高低低地朝他倆望過去。夏依克渾濁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哈里曼,那是窺探到了對方最隱蔽的秘密的眼神。哈里曼的臉漲得通紅,卻是一副掩蓋不住的興奮。

“如果羊群真的藏在這里你是不是就不用……”

夏依克話還沒說完,哈里曼猛然站起來,他握住夏依克的手腕將他引向白石湖的方向。

白石湖比想象得暗,蘆葦長得太高以至于清晨的光還不能完全透過來。這樣的環境下夏依克幾乎喪失了視覺,他把另一只手也搭在哈里曼手上。哈里曼在蘆葦中很仔細地尋找,夏依克能感覺到哈里曼現在情緒異常激動,他沒敢說話,直到哈里曼示意他蹲下。

湖泊騰起的寒氣撲在夏依克臉上,他聽見“哐啷哐啷”的聲音從哈里曼那邊響起來,哈里曼抓著他的手讓他摸面前的東西。這些東西冰冰涼涼,發著白色的光,那是一袋潔白的石頭。

是玉嗎?還是寶石?

哈里曼興奮地站起身把這些石頭嘩啦嘩啦倒進水里,石頭濺起的水珠飛到夏依克的身上,臉上,眼睛里。他吹了一聲口哨,那聲口哨由低微到明亮,然后變得嘹亮而悠揚,驚動了藏身在蘆葦里的鳥群和野鴨群,也響徹了整個北山坡。

野鳥群奮力振翅飛起,踏得白石湖陣陣漣漪,湖水仿佛活了一樣。夏依克進了水的眼睛辣辣地疼,他感到溫暖的淚水在眼眶漸漸聚攏。在哈里曼悠長的哨聲中,太陽正在升起,陽光從蘆葦間稀稀疏疏落下來,斑駁的金色碎片印在水底的石頭上,整個湖水都在閃爍著耀眼的白光。

那些石頭安靜地躺在水底中,宛如白色的羊群。

姚曉宇,1999年出生于新疆伊犁,現就讀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專業,有作品見于《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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