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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身

2023-07-25 01:54高翔
特區文學 2023年4期

“我知道的就這么多?!蔽覍δ莻€名叫傘的女人說。她對我道了聲謝,略遲疑了一下,也許覺得冒昧,但又問我,是否能再想起別的,臉上露出少女羞澀的表情。我搖搖頭,說沒有,他只對我講過這些。她連說了幾聲“哦”,站起來,背上那只窄小的針織挎包,看起來是自己鉤的,一個個小小的波浪,可那足以將她淹沒了。

當她準備從接待室離開的時候,我沒忍住,叫住她,說,他大概不會記得。她回過頭,定定地看著我。我告訴她,他跟很多人保持這樣的關系。

她大概以為我會講出什么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但聽到我這樣說,似乎松了口氣。

“我想不會,他記得我?!眰阏f,“你知道嗎?陳老師,他同我講的事情,跟別人都不一樣。他說他是消防員。他只同我講過。他為什么要為我重新編一個這樣的故事?這沒法解釋,是不是?”她的目光篤定,活像個教徒。

這個自稱傘的女人,穿一件過時的淺藍色舊襯衫,加菲貓圖案,膚色偏黑,有一只略凸出的虎牙,非常瘦,臉上有明顯的曬斑,扎一個馬尾,像一小束花的根莖。她沒有很快離開,而是在這里逗留了一陣,每天早上,她如同上班那樣來到機構,帶一個保溫杯。在課前或者課間休息的時候,同那些與馬爾金有過交集的學生聊天,只聊馬爾金。那時候他已出國,手機號廢棄,最后一條朋友圈是:此微信暫時停用。完全查無此人的狀態。

“她說她36歲,我完全看不出,像是個沒有年紀的女人?!币粋€學生對我說。

我是從接待室的小王,還有幾個女學生那里知道了一點她的身世。據說她高中時輟學,離家出走。起因是她父親經常酒后毆打。她母親早亡,只剩她與父親。她父親打她,一開始傷在不顯眼的位置,后來愈演愈烈,她父親也不管不顧起來。最嚴重的一次,他拿了菜刀,滿院子追她,說要把她砍死。她跑出家,直跑到村口的小賣部,號啕大哭。她聽一個午夜心理咨詢的廣播節目,主播是一個叫崔桐的女人,嗓音柔和,非常像她母親。她幾乎每天聽著這檔欄目入睡。她在公共電話亭,向欄目打了電話,不是求救,只是訴說,提及了當晚父親要砍她的事。崔桐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比她廣播時聽起來更像是真的。她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只是要傘堅強,善待自己,努力學習,盡早離開魔窟。第二天,傘的眼睛腫脹得幾乎睜不開,上課的時候,她戴著一個墨鏡,她父親年輕時用過的蛤蟆鏡。除此之外,她整個上午都趴倒在桌子上,怕別人發現她哭過。課間,有人拍她的肩膀,她下意識抬起頭,是一個男生,看到她的樣子,立刻說,真的是你。說完就走了。她重新把頭埋下,意識到了什么,漸漸的,她感受到周圍嗡鳴般的私語,甚至是目光,像一根根小小的針。開始有三兩個結伴而來的男女,不敢說自己知道了什么,只問她怎么了,是不是眼睛不舒服。她們的臉上都有怯色,她瞇著眼睛,看不清聚集在她周圍的人的樣子,一團模糊。他們的小心翼翼同樣刺痛了她。她知道學校也沒辦法待下去了,后來,她開始曠課。無處可去的時候,她就到學校附近的網吧,看電影、聽音樂,跟許多人聊天。那些閃動的頭像撫慰了她,她不時翻看那些社交軟件,等待著他們在暗無天日,又彌漫煙味泡面味的屋子里,忽然冒出低像素的腦袋。一個陌生男孩邀請了她,他們有相似的經歷,唯一的不同是,她的母親死了,他的母親失蹤了。一個月后,男孩說愛她,要她同他私奔。他們甚至沒來得及見面。傘從家里偷了些錢,帶了簡單的行李,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火車站。但是男孩始終沒有出現。

沒有時間了。她對自己說。她上了火車,火車開往一個陌生的城市。

在最初那段時間,她做過洗碗工、服務員、在服裝市場賣過衣服,刮過大白,后來認識了一個同鄉的姐妹,介紹去了家政公司。她運氣好,在一個離休的老軍人家里做了保姆。八年。老人待她很好,他獨居,在一個二層獨棟老房子里生活,沒有子女。周圍人說了傘不少閑話,認為她居心不良,惦記老人的遺產。她不再同那些人來往,像啞巴一樣沉默。除了買菜,幾乎待在房子里,外面的世界從她眼前消失。

老人在一次散步時摔倒,骨折,臥床,痊愈后,因為逞強,又反復跌倒,終于不能再自如行走。他身體一直很好,可臥床使他心力交瘁。雖沒什么基礎病,可燈盡油枯時,依舊瘦弱不堪。他堅持不去醫院,認為那里使他沒有尊嚴。傘沒有聽老人叫嚷過疼痛,或者哪里不舒服,以至于老人走的時候,她并不明白是因為什么。他給傘留了一點錢,不多,但對傘來說已經不少,剩下的都捐了出去。傘料理好老人的后事,忽然感到寂寞,仿佛是自己的父親死了。有一段時間,她只待在房間里,哪也不去,餓了,就吃一些速食食物,糊弄過去。就是那時候,她認識了馬爾金。

在幾個征友的論壇,傘發布了若干帖子,尋找馬爾金,并附上了他的照片。沒過多久,便有人回復她。就這樣,她接連找到四五個與她情況類似的人,都是女性,其中倆人還是朋友,她們分布在成都、長春等地,最遠的一個人在銀川?!拔蚁肴ヒ娨娔銈??!庇刑?,她給這幾個人發去了微信。沒有人拒絕。她規劃了線路,先從離她最近的長春開始。

來到我們這里,在計劃之外,她在同那個長春女孩的交流中得知,馬爾金生活在這里,并且馬爾金同女孩說過,他正在英語培訓機構學習,準備出國。他給女孩發過機構的定位。我以為,女人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收集馬爾金欺騙她的證據。

“不,不是為這個,我只是想多了解他一點,想知道真實的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眰阏f。她說馬爾金沒有騙過她的錢,也沒問她要過,她只送過一條皮帶給他,還是她自己做的。傘做保姆的那家老爺子,倉房里一張怪好的牛皮。他給她用。她就拿著了。她本來不會做什么腰帶,現去一個手作的小作坊學的,只是額外買了皮帶扣。做好了,就給他郵過去,他說他過生日。她那時候沒什么錢,但還是想送他個禮物?!耙补治冶?,他給我的地址,就是你們機構附近的一家便利店,但是他當時跟我說,他是來這里做消防培訓的,沒多久就會離開,我也沒多想?!?/p>

學生們的話與傘說的沒有出入。她沒有收集他的罪證,只是一些生活細節。他平時穿什么,有什么愛好,喜歡的食物有哪些,他怎么同他們相熟的,與他們有過哪些私下往來。事無巨細,總之與馬爾金相關的,她都記錄下來。她隨身攜帶一本老式的工作手冊,紅皮,紙張已經泛黃,扉頁還有20世紀70年代風格的插畫。筆是一款純黑的英雄牌鋼筆。后來沒有墨水了,才改用一種廉價的水性筆。她離開前,買來兩大袋子的糖果,說想感謝大家。大潤發的購物袋里,裝滿了阿爾卑斯牛奶味的棒棒糖、散裝小塊巧克力。她像分發喜糖似的,給學生老師們發送。以至于很久之后,還有人說起她。并非一種開玩笑的口吻,仿佛這種背后嘀嘀咕咕也會叫她受傷。她太單薄。

“有天凌晨,我都睡了,他給我發來視頻邀請?!蹦翘?,傘同我說起關于馬爾金的夜晚?!拔乙幌伦颖粐樞蚜?,看到是他,就接通了。視頻里,他穿了一身消防服,戴著頭盔,灰頭土臉的,后面火光沖天,把天都燒亮了,那火真大。我腦袋是蒙的,說不出話。他大聲叫我的名字,說他以為會死在火里,但是他出來了,還救了一個小孩。他死里逃生,逃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打電話,我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說著說著,他就哭了,我不知道說什么,也哭了。他告訴我,他還活著,他愛我?!?/p>

那天視頻里的畫面,大概給傘留下永恒的印象,此后一想到馬爾金,就想到他站在大火前的樣子。一日即永恒。世界仿佛是一場大火,劫后余生的,只有他們兩個,他們只有彼此。在傘的夢里,那場大火不斷出現,他們在那片大火前擁抱,一直不分開。

她對許多人說起這個故事,一再提及,她說馬爾金給了她一個美好的謊言,美好到她愿意相信,這謊言里有真的東西,而這就是她來這里的目的。

傘離開后,我不時考慮消防員的事。不知道馬爾金為了干這事付出了多少。他真的放了火,還是路過一個著火的地方,臨時起意,扮演起消防員的角色?不得而知。如果臨時起意,那身消防服從哪獲得的?如果是蓄謀,代價又未免太大,僅僅為了一條皮帶,太啼笑皆非。

我終于沒辦法搞清楚這件事。

我同馬爾金,是兩年前在一家英語培訓機構認識的。此前我一直在紐瓦克,在那里讀計算機。開學大概三周后,我申請轉到了英美文學專業。那時候,跟我同租的是另一個中國學生,家境不錯,大學時來的美國,學金融,當得知我轉了專業,他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對我說,你畢不了業。他近幾年不太順,研究生延畢了兩次,不僅有掛科,論文也遲遲寫不出。唯一值得高興的是女友換了一任又一任。如果這次還不能順利畢業,就意味著他要從這所學校滾蛋,重新申請一所。我沒說話,從書架上拿下那本卡佛的自選集,那是我從國內帶過來的唯一一本書,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帶這本。旅途中,它同一瓶黑枸杞被系在一個塑料袋子里。開箱的時候,我發現黑枸杞的蓋子被顛開了,枸杞灑出來,書里到處都夾著枸杞粒,在紙面染上一個個紫色的斑點,像被Prince的purple rain淋過。封面上,卡佛也身處一場“紫雨”,手撐著桌面,毛茸茸的胳膊,一條眉毛微微向上挑,一開始只覺得深邃,可看久了,卻有種古怪的安詳,又有點像兒童。自選集小說的排列,以《大教堂》為分界,在紐瓦克那段時間,我看的都是《大教堂》及以后的部分。研二的時候,對于課業,我基本適應,忽然很想動筆寫點東西,日記之類的。我買了點老式的稿紙,灰色格線的那種,還買了一支Esterbrook鋼筆,在筆帽夾上刻上自己名字的縮寫。但我始終沒動筆。

回國后,我申請了幾所高校的教職,都被拒絕了,在美國時,我攢了一點錢,那時候也花得差不多。為了謀生,我在暑期進了一家留學培訓機構工作,主要教托福和GRE,有時候也教雅思。機構要求全職,全職的意思是,即使沒有課,也要坐班。剛去那會兒,我沒分到什么好課,在這種機構,小班課程收費高,教師授課也較其它大班上起來輕松些,尤其一對一。我接到的都是幾十人的班級,時間安排得也別扭。通常一大早有一節,白天坐辦公室,晚上七點鐘左右再上一節。我必須從早到晚待在公司里,令人氣悶。

公司在火車站對面的寫字樓,處在一片商業區,全部是差不多樣子的大廈,到了晚上,一盞一盞的白熾燈亮起來,從透明玻璃窗可以看到各色還沒有下班的人,端著馬克杯的、敲打鍵盤的,或者從滾滾運作的打印機里抽出印好的紙張的。如果看到自己出現在對面某個工作間也絲毫不會覺得意外吧。我從網上買了一根跳繩,在吃完外賣和晚課的間歇運動一會兒,運動地點在公司大樓西面的一處拱廊里,門柱支撐起大樓的飛檐,即使下雨也沒關系。旋轉門里面透過來星巴克的燈光,剛好用來照明。最重要的是,沒有什么人。我和我唯一的鄰居——門柱旁居住的棒絡新婦蛛——相安無事。

有天傍晚,我正進行一百個雙搖的跳繩運動,看到一輛阿斯頓·馬丁從遠處的甬道駛來,不一會兒開上斜坡,停在我跳繩的旋轉門前。一個穿白色運動T恤,像剛剛打過高爾夫的人從駕駛位下來,快走幾步來到后面,給車上的人開門,周到得要用手護住車筐上沿。我以為車上的是一位女士,沒想到是一個男生從車上跳下來了,卷發,高個子,皮膚很白,鼻梁上架著銀框眼鏡,穿淺藍色校服,校服的袖口和褲腳被挽上去一截,露出纖細的手腕和腳踝?!斑@地方跳繩不錯?!毕萝嚭?,他對我說。我邊跳邊“嗯”了聲,算作招呼。隨后,他趿拉著腳,進了旋轉門,朝里面的咖啡館走去?!按蚋郀柗虻娜恕贝撕笠恢绷⒃谲嚺赃呉粍硬粍?,不時朝咖啡館的燈光張望。過了許久,似乎確定年輕人不會很快回來,便從褲袋里掏出一包萬寶路,點著一根。由于“打高爾夫的人”在旁,煙味不斷襲來,我運動的積極性大打折扣,很快就無心雙搖,收起跳繩,將其纏好,放進褲袋。步行回到公司時,時間尚早,我不想回辦公室,在前臺附近的飲水機旁拿紙杯接水喝,腦袋里默默過著之后課上要講的內容。由于飲水機在前臺的一個角落,所以那個男生進來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我。負責排課和營銷的小王看到他,立刻迎上去,說他有段時間沒來上課了。兩個人說笑著,一同進了一間專門進行一對一補習的教室。等小王從教室出來,我問她,那個人是誰。小王說,男生是機構的老生,叫馬爾金,他們私下叫他“無限續杯”,據說家里很有錢。因為托??荚囈恢睕]通過,便不斷交錢進行一對一補習。一個周期課程結束后,便重新再上一遍。所以他這次又來了。這個小馬除了不太聽講,似乎沒別的毛病,有的話,只有一個,喜歡頻繁更換授課教師。機構里的老師,他幾乎都聽了一個遍?!捌鋵崨]什么用,只是揮霍錢。不過人家家也不在乎?!毙⊥跽f。我聽后,點點頭。正好上課鈴響了,我回辦公室取了習題冊,到教室上課。

我沒想過會輪到我教馬爾金,畢竟這個“肥差”很多人盯著,所以那天小王告訴我,馬爾金打算試聽我五節課時,我有點難以置信?!八f他認識你?!蔽野凑胀蕚涞膬热萁o馬爾金講課。頭兩節他表現尚可,甚至沒怎么走神,只是不完成課后作業。主要問題是,他不記單詞,只有我課上講的那些,他會象征性地記一記,課后就拋在腦后,因此,課程內容進展緩慢,課上時間都花在為他鞏固單詞上了。到了第三次課,我沒忍住,罵了他幾句。他沒生氣,沖我嘿嘿笑,說我是第一個罵他的老師。我們都沒提過在旋轉門那里遇到的事。五次課上完,有天,我在辦公室做題,小王來找我,說馬爾金敲定了這個周期的一對一課程,打算全部跟我上。辦公室其他老師聽到后,紛紛在隔板桌前抬起頭。我愣了愣,答應了句“噢”。此后,我在這所機構的待遇有所提升,晚上那節課也被挪到了下午上,據說是經理特意叮囑小王,讓她給我調換了上課時間。

我盡我所能幫馬爾金提升,盡管他的學習習慣沒有改變,而我的方式也只能是讓他在課上投入多些。我們很少聊什么,課間時,我看到他有幾次想跟我聊天,但我一律走出教室,去辦公室或者去前臺接水,直到休息結束才回到教室。那段時間,馬爾金似乎會去其它教室找熟人玩,我曾在走廊聽到一些人稱贊他的限量款運動鞋,以及一件梅西的簽名球衣。

我當時租住的一間公寓離地鐵站很近,一室一廳的格局,家具半舊不新,倒是房租便宜。我很快定下來,簽了半年的租房合同。后知后覺,住了幾天,才發現這棟房子原來是建在地鐵線上面的。某個清晨,我從一陣輕微的搖晃中醒來,感到自己像躺在一列火車上。每隔一會兒,震顫都會回返,并帶來地鐵輕輕呼嘯的聲音。我的耳朵里此后于是自動生成了專屬地鐵的收聲頻道,只要一回家,兩只耳朵便為我滾動播放,其它聲源一律無法干擾。我開始失眠,永遠在這一班地鐵與下一班的間隙靜靜等待。

更換房子需要一筆違約金,我沒有多余的錢,當然也不想坐以待斃,畢竟白天還要工作,而且我討厭那種因睡眠不足帶來的昏昏沉沉。我的辦法是加大運動量——在下班后四處閑逛,挨到地鐵停運的時候才回家。我想,疲憊,加上錯過地鐵運行時間,也許會增加我的睡眠質量。這一效果不錯。那陣子,我逛遍了公司附近大大小小的商場,知道每個商場衛生間所在的位置。在那些商場,我總能碰到些學生,咬著奶茶的吸管,拎著蛋糕,沖我揮手。機構里都在傳我是購物狂人,每天下班后就逛商場,逛到很晚。我也懶得同他們解釋。

“陳然老師?”有天,在一片嘈雜的人聲中,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環顧四周,沒找見什么熟悉的面孔,直到抬頭后,才在二樓的扶梯旁看到馬爾金,他一只手搭在二層樓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朝我揮了揮?!霸瓉砟阏娴拿刻於荚诠渖虉??!彼f。

他坐扶梯下來,嬉皮笑臉,問我,一會兒有事嗎?我搖搖頭。他便說正好劇本殺缺一個人,叫我加入。我立刻拒絕,對他說自己從沒玩過劇本殺,也沒興趣。幫幫忙嘛陳老師,他說如果你不來,我們就沒法開始。我連連擺手,說了一些托詞,借口馬上要回家。他拽住我不放,一再說幫忙,拉著我上扶梯,我推辭不得,只好硬著頭皮跟他走。

劇本殺的館子就在二樓,紅幽幽的字,閃著光。他拉我進一個房間,里面已經坐了六七個男女,圍著一張白色的方桌,頂多20歲出頭,都是一副閑極無聊的樣子。桌子上擺著漢堡、面包、辣條、餅干、各種口味的奶茶飲料,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蛋黃培根意面,奶油味非常濃厚。馬爾金把我安排到一個角落的位置,自己坐到我一旁,順便把那碗意面拉到自己跟前?!瓣惱蠋煶赃^飯嗎?我給你叫個外賣?”他問我。我說吃過了,他便沒說什么,叫來了老板,給我點了一個飲料,接著讓老板安排開始。老板堆著笑點頭,一副面對熟客的樣子,退出去,一會兒拿了一罐冰可樂和一疊劇本過來。馬爾金自己挑了兩個次要角色給我們。他的那個我已經不記得,只知道我扮演的是一棟老宅子的守門人。

“老師你頭一次玩,給你個容易的角色?!瘪R爾金說。

劇本寫得天馬行空,雖然只是發生在同一個大宅子的事,但是時間線紊亂,故事一會兒在幾十年前,一會又回到現在,搞得我頭暈目眩。我只是忠實地念出我劇本上的線索,一個老好人,旁觀者,盡職盡責的仆人。到底是誰死了,故事的謎底是什么,一概不清楚,所有人,除了我和馬爾金,都激烈地討論著。原先的頹靡一干二凈,臉上統統散著亢奮的光。我也試圖搞清楚他們各自的角色,他們的聯系以及埋藏的線索,但終于不能,沒辦法參與什么。馬爾金也全程當個旁觀者,一邊吭哧吭哧地吃面,一邊笑嘻嘻的,滿嘴奶油汁?!澳阍趺床桓麄兺??”我低聲問他。他看了我一眼,說,咳,都玩過幾百遍了。見我一臉疑惑,他接著說,看他們玩比我自己玩有意思。他又從快餐盒里嘬出一口面。

也許是情殺,或者至少劇本里有愛情線索。一個過分投入劇情的女生,在某一時刻慟哭起來,哽咽得話也說不出,她一旁的男友忙不迭起身安慰,抽出紙巾體貼地為女友擦拭連綿不絕的淚水。倒是馬爾金,看到女生這副樣子,在一旁幸災樂禍,哈哈大笑,直仰在椅背,兩條瘦腿蜷在椅子上,那雙限量款運動鞋顯得極其寬而大?!岸唷腥税?,你怎么,笑得出來?!迸⑦吙?,邊對馬爾金說,而馬爾金依舊大笑不止。我一陣尷尬,用力推推他。最終,女孩在男友的安撫下,停止了哭泣,憤憤對馬爾金丟下幾個字:“你真冷血?!瘪R爾金露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沖女孩眨眨眼。那天的劇本殺草草收場,大家囫圇解開最后的謎底,多少有些不歡而散。

在此之后,馬爾金又有幾次邀我參加,我都借口有事推掉了。另外一次,我們又在商場碰到,他說新開了一個恐怖屋,要我陪他玩一下,依舊是老套路,生拉硬拽,堅持不懈,我說你有這毅力,英語早過了,何苦一遍遍來學。他也不分辨,笑嘻嘻地繼續拉我進去。我對于恐怖的事情總有一種好奇,也不抗拒那種震顫體驗。那次勉強跟著他進行,不過回想起來,仍覺得非常懊惱。馬爾金對于那間恐怖屋完全不怕,從一進門,就擺出一副品鑒的樣子,走到哪,都要做出一番評價。燈光效果不夠暗,道具蛇不逼真,骷髏的血漬染得太潦草,甚至于,他還會批評里面扮演鬼怪的演員。當一個阿飄忽然從一扇門背后走出,沙啞著嗓子恫嚇我們,我正要驚呼一聲,馬爾金又爆發出劇本殺屋子里那種笑聲,大聲說:“你能再專業點嗎?這樣可不行??!”我雖看不到那個扮演阿飄的人的臉,但能感到躲在面具背后的他,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直挺的胳膊也耷拉下來,垂頭喪氣地恢復正常語氣,說,我才來幾天,還沒啥經驗。

恐怖的氣氛完全消失殆盡,我跟恐怖屋演員一樣垂頭喪氣起來。此后,在黑暗中,我一邊全程冷著臉,一邊聽著馬爾金在一旁絮絮不止。

“挺有意思?!背鰜砗?,馬爾金喜氣洋洋地說。我對他說,時間不早,我要回家了。他聽到后似乎很驚訝,說要請我吃完飯再走。我擺擺手,大步流星朝出口去。大概看我臉色不對,他一路跟在我旁邊,送我到出口。出了商場大門,我正要往東朝租房處去,聽到他在我身后說,抽根煙再走吧陳老師,說著,他從背后拉住我,順勢遞給我一根黃金葉。我猶豫了一下,覺得剛才自己作為老師,似乎有些失態,勉強接過來。

我們鬼扯了一些什么,門口音樂聲巨大,一些老人在跳健身舞蹈。我們扯著嗓子喊,后來,他問我,是否知道有什么搞外快的門路。我搖搖頭,有些揶揄的語氣問他,你也會缺錢?當然,他一臉真誠,說,老師,別看我們零用錢多,花的也多,我媽還控制,哪能夠?我看了他一眼,說自己沒什么賺外快的渠道。不會吧?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然后問,如果給咱們機構拉人來補習,有提成嗎?

最后一次見馬爾金,在一家非常昂貴的中餐廳。他后來有段時間,忽然發奮,竟然以一個還過得去的分數,通過了托??荚?,要請我吃飯?!斑@家餐廳炭烤和牛眼肉不錯,魚頭湯牡蠣也鮮美?!彼嬖V我。我們坐在一處有頎長窗子的位置,旁邊立著一扇西式屏風,不規則的柚木木框,邊緣如同楓葉,屏風面全部翡翠色絨布包裹。我正襟危坐,而馬爾金還是懶洋洋地倚在椅背,他背后的窗子處,竹子隨風搖曳,緩慢得讓人有時間靜止的錯覺。那頓飯我吃得小心翼翼,大部分時間是聽馬爾金講話。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他的家庭,他父母的公司,比他小九歲的弟弟,糟糕的親子關系,他預備申請的學校,日后的規劃,還有孤獨。最后,他感謝了我,不是因為授課嚴謹,而是那次我陪他玩劇本殺,還有恐怖屋。

“你應該多交些朋友?!蔽覍λf。

他笑了笑,將兩手交叉于腦后,說了半截話:“反正早晚要出國?!?/p>

“我倒不擔心你在國外會孤獨,或者餓死,”我說,“你家就算破產,至少你可以在國外搞推銷?!蹦谴紊虉稣勗捄?,馬爾金真的詢問了機構關于提成的事宜,并且找了一批人來學習,大賺一筆。連小王都同我說,真沒想到馬爾金有這手,要不是他這次考過了,他能把這兩年花在機構的錢都賺回來。

“當然也有遺傳基因嘛。就像老鼠的孩子會打洞。我奶說的?!瘪R爾金嬉皮笑臉。

“到底用什么辦法搞那么多人來?這倒一直讓我疑惑?!蔽覍λf。

“聊天而已,沒什么特別的?!彼卣f,似乎想了想,還是掏出兩部手機,統統找到微信,手指下滑,翻動列表,給我看。每個微信號都足有一千個好友?!叭卞X的時候,我就找這些人聊天。有時候,同時跟十幾個人聊,從不見面。微信好友有上限,不停地加新人,再不停地把沒用的刪掉,所以總人數遠不止這些。我把這些人,基本上是女孩,也有些同性戀,都分類。有些人想傍大款,做富人夢,我就給她們許諾。有些人喜歡皮相好的,我就發自拍給她們,有時候也用假照片;還有些人戀愛腦,你哄著,她們就心甘情愿給你掏錢。都不一樣。還有一些家庭條件不錯,跟我一樣,寂寞,但同時,很乖,喜歡上進的男孩,我就接觸接觸,然后推薦到機構來。他們就不用給我掏錢了,機構會付我?!彼f著自己的生意經,“也不是沒翻過船,也被人揭穿過,不過沒什么大不了的,頂多刪除拉黑。她們自己愛上當受騙。我也還算有良心,條件差的,騙個幾百,借口說自己最近手頭緊;條件好點的,頂多幾千。他們沒什么損失,畢竟我也付出了時間成本,陪他們開心。開心也要錢啊,去劇本殺難道不要錢嗎?”他看著我,我沒吭聲,不知道說什么。忽然,他又笑起來,說,給你看個好玩的。他擺弄了一會兒手機,找到幾條聊天記錄給我,對話框中,馬爾金給那個人發了一個視頻。一個空房間,舉架很高,四周白墻,窗戶對著一片樹林。他對著空房間,環拍一周,說,我給我爸整生氣了,他把我關在郊區的別墅,房子都沒裝修好,你看,床都沒有。我現在身上連打車回市里的錢都不夠,我想出去,親愛的,給我打點錢好嗎?我過兩天就還你。視頻下面,與馬爾金聊天的人發來幾個哭泣的表情,說,baby,你真可憐,不過你家別墅一定很大,單獨這個房間就太大了,以后裝修好了,我可以來住嗎?當然了,馬爾金回復說,等咱們結婚了,你來裝修,你想裝成什么樣,就裝成什么樣,你愛住哪個屋,我就陪你住哪個屋。好不好?那邊發來幾個“哈”,說,天哪,我要做貴婦了,你真好baby。隨即,女孩轉來500元紅包過來。

馬爾金笑出了淚,他捧著手機,對我說,不好笑嗎?陳老師,這是我遇到過的最傻×的人。

我無言以對,喝了口熱茶水。趁他去衛生間的時候,去前臺結了賬。我們的最后一條微信,是他的微信轉賬記錄,他堅持要為那天的飯埋單,我沒再回復他。

傘離開后一年,我在小區附近的湖邊散步,看到遠處一個小山正在著火,不知道是人為的,還是只是在燒什么東西。天黑了,那燃燒的地方像太陽被射下來了。我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閑極無聊,順便翻了翻朋友圈,發現馬爾金發了一張照片,是一群人的合影,背后橫幅是一個國際交流活動。他穿一身藏青色休閑西服,一看便知道價格不菲。在一群外國面孔中,馬爾金居然顯得格外沉靜,東方味十足。配文是“Happy together”。

我放大了那張照片。他壯實了不少,面部棱角更加分明,嘴角卻依舊掛著熟悉的似笑非笑。我不經意將圖片向下挪移,忽然愣住。凝視他腰間之時,我發現他的腰上,別著一條簡陋的深棕色皮帶,似乎配一個銅色鎖扣,樣式陳舊,與他一身名牌極為不符。我記起了傘。那條皮帶,仿佛一件蹩腳的戰利品,剛剛從戰俘身上被掠下。我不由得猜想,也許馬爾金的游戲才剛剛開始。

高翔,1988年生,遼寧丹東人,青年寫作者。曾獲第38屆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散見于《鴨綠江》《特區文學》《上海文學》《作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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