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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遠方

2023-07-25 01:17王剛
特區文學 2023年4期
關鍵詞:巴黎圣母院

王剛,男,80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三屆中青年高研班學員,現供職于貴州六盤水師范學院。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民族文學》《清明》《解放軍文藝》《長城》《廣州文藝》《四川文學》等文學期刊。

丁三是某地方志工作人員,四十上下,一米七八,身形單薄,戴深度近視眼鏡。單從外表看,很少會有人把丁三與兇手聯系起來。就是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把刀子捅進了米紅的胸口。

四個月前的一個早晨,丁三在米紅的電腦上發現一個文檔,名為“巴黎圣母院”。四個月后的一個下午,丁三打開了文件,米紅的生命隨之進入倒計時。

那個周六的早上,米紅沒有接到加班的指令。自從米紅當上主任,動不動就白加黑,五加二。而當天,枕下的手機毫無動靜,仿佛已經冬眠。米紅睡得淺,貓一般蜷縮在丁三懷里。丁三醒了,一手環抱米紅,一手撥弄手機。米紅睜開眼睛,盯著丁三說,怎么,又玩植物大戰僵尸?丁三笑嘻嘻的,沒回答。米紅撇撇嘴,沒出息,還玩這個。你的腦子被僵尸吃了。

那是一款老游戲,已經很少有人玩了,丁三卻樂此不彼。他喜歡那些奇形怪狀的植物:豌豆射手、紅辣椒、胖冬瓜、向日葵、玉米大炮……米紅說他老了,總抱著一些過時的東西,死活不松手。丁三也覺得自己老了,可他有什么辦法呢?待在史志辦那種單位,不變成傻子就算萬幸。史志辦是清水衙門,是養老的好去處。除了丁三,還有幾個朽木般的老頭。丁三早已認命,就這樣吧,這輩子還能怎樣?米紅批評他沒追求,不過四十來歲,就把自己歸入老弱病殘的行列。丁三懶得爭辯,爭辯反而傷感情。她想說就說吧,誰叫她是主任呢。

起床后,丁三準備早餐,米紅收拾臉面。米紅非常愛她的臉,不管多忙多累,總要擠出時間,對著鏡子涂涂畫畫。丁三開玩笑,說她不是化妝,是畫皮。他做了米紅愛吃的青椒肉末面。他坐在米紅的對面,看著米紅呼哧呼哧地吃面,不由涌起一種滿足感。他不禁想,要是天天這樣,其實也挺好的。

吃過早餐,米紅逛淘寶,丁三玩植物大戰僵尸。他種了一排排植物,構建起強大的火力網,讓僵尸難以前進半步。米紅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米紅看了看,跑進臥室接聽電話。

過了兩個關卡后,米紅從臥室走出來。丁三看了她一眼,見她已穿戴整齊,肩膀掛著皮包。丁三問,要加班?米紅彎下腰,邊穿高跟鞋邊說,是啊。丁三說,不去行嗎?米紅說,周局的電話,能不去嗎?丁三說,周午馬這條狗,什么時候變成黃世仁了。米紅看了丁三一眼,不要亂說。丁三說,他天天喊加班,什么意思?米紅站起身,噘起嘴巴,親了親丁三的臉,你好好玩游戲,晚上回來陪你。丁三的心軟了一下,說,行了,去吧。

米紅走后,丁三玩了一會兒游戲,百無聊賴地丟開手機。正要出門,轉頭瞥見米紅的筆記本電腦放在桌上,忽閃忽閃的。丁三走過去,動了一下鼠標,一個名叫“巴黎圣母院”的文件夾,躍入他的眼簾。

丁三拿起鼠標,點開“巴黎圣母院”,里面只有一個文檔,也叫巴黎圣母院。點擊文檔,跳出一行字:請鍵入打開文件所需的密碼。丁三想了想,輸入他和米紅的姓名,顯示密碼不正確。再輸入米紅的名字加他的生日,仍然不對。又輸入他的姓名加米紅的生日,還是不正確。丁三有點發蒙,這些都是他們約定俗成的密碼。

這時,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丁三愣了一下,趕緊掏出U盤,插進電腦,拷下文檔,拔下U盤,大聲喊道,來了,來了。

丁三打開門,看見了氣喘吁吁的米紅。怎么搞的?米紅喘著氣說,半天才開門?丁三賠笑說,上廁所呢,你沒帶鑰匙?米紅說,忘了。

丁三開玩笑說,你的記性被僵尸吃了。

米紅進屋拿了鑰匙,看到桌上的筆記本亮著,走過去把筆記本放進公文包里,轉身,咚咚咚沖下樓去。

丁三打開電腦,插上U盤,點擊“巴黎圣母院”。試了多次,密碼仍不正確。上網查閱各種破譯方法,下載破譯軟件,搗鼓半天,還是沒能打開。

丁三盯著“巴黎圣母院”,陷入了恍惚。想了想,他跳起來,彎腰從床下拖出一只藤條箱子。箱子落滿灰塵,鐵鎖已經銹跡斑斑。這種老式的箱子,無異于出土文物。十八年前,丁三帶著這件文物,離開了南塘鎮。箱子里面,裝滿了幾百份書信,還有一張巴黎的地圖。

輕輕一拉,鐵鎖無聲脫落。打開箱子,騰起嗆鼻的霉味?;覊m散去,露出一張折疊的地圖,皺巴巴的。紙張泛黃,邊沿有破損,折痕格外鮮明。

丁三仿佛看到了一段漫長的歲月。就是這張地圖,陪著他從南塘來到水西,從老城來到新城,從出租屋來到“水云間”小區。記不清有多少次,他和米紅對著這張地圖,從水西一步步走到巴黎圣母院。

多年前的一個雨聲滴答的下午,那時他還在南塘上班,郵遞員送來了一封信。打開,有一張折成心形的信箋,還有一張疊成方形的巴黎地圖。巴黎圣母院那個位置,用紅色的圓圈圈起來,像一朵花骨朵。米紅說,本想來看你的,但請不了假。我答應你,等到春暖花開時,我一定來看你。另外,給你寄了一張地圖,無聊時就看看吧。每看一次,我們就去了一次巴黎圣母院。

信很講究,米紅喜歡用散發茉莉花香的信箋,還經常把信紙折疊成心形、千紙鶴、白鴿或者花瓣。每次看著那些信箋,丁三都會陷入矛盾之中:打開就很難再恢復它的造型;不打開又看不到里面的內容。

這樣的信他收到幾百封。在信中,他和米紅談人生,談社會,談文學,談理想……他們提到了巴黎,談起香榭大道、協和廣場、巴黎歌劇院、瑪德蓮教堂、盧浮宮、杜勒麗花園、埃菲爾鐵塔……當然,他們談得最多的,還是巴黎圣母院:高峻的形體、升騰的雄姿、垂直向上的線條、桃心門洞、玫瑰玻璃窗、修長的柱子、直插蒼穹的鐘塔、飽經滄桑的石頭墻、沉默的雕像,受難的圣母、翩翩起舞的吉普賽姑娘、丑陋畸形的撞鐘人卡西莫多,穿著黑衣幽靈般的神父……巴黎圣母院蠱惑了他們,讓他們欲罷不能。

他們決定兩個人一起攢錢,一起去巴黎圣母院。丁三家境不好,父母為了供丁三讀書,欠了不少債務。米紅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父母也在鄉下,主要在街上賣點小百貨。米紅在城里工作,開銷要高得多。她那點死工資,應付掉各種開銷后,也剩不下多少。不管怎樣,他們下定決心,每個月發工資,必須先拿出一部分,丟進存錢罐存起來。

一個春暖花開的晚上,在狹小的單人宿舍里,他們依偎著坐在燈下,看著那張地圖,說了不少話。半夜雞叫,米紅放下地圖,打開皮包,拿出一沓錢,說,你看,我攢的錢。丁三拉開抽屜,拿出一沓票子,跟她那疊放在一塊,說,這是我攢的。米紅說,終于可以去巴黎圣母院了。

第二天,米紅卻改變主意。她把錢交給丁三,讓他去找周午馬,想辦法調進城里??粗t疑不決的丁三,米紅斬釘截鐵地說,先進城,再去巴黎圣母院。

進城后,他們一次次對著地圖,從水西走到巴黎圣母院。在哪里上車,在哪里住店,在哪里拍照……都做了細致的標注。好不容易攢了一筆錢,父母卻打上門來,命令他們趕緊結婚。丁三和米紅也覺得時候到了,想想不然還能怎么辦呢?他們只好動用存款,舉辦婚禮。

結了婚,他們又開始攢錢,只是談論巴黎圣母院的次數明顯少了。終于又湊了一筆錢,米紅卻猶豫起來。她的意思很簡單,把錢留下來,按揭一套房子。丁三有點猶豫,心有不甘。米紅說,將來有了孩子,總不能一輩子住出租屋吧。丁三說,這么點錢,也不夠按揭啊。米紅說,我父母拿一點,你父母再湊一點。丁三說,那也不夠。米紅說,再想想辦法,實在不行,你去找周午馬。丁三說,要去你去,我開不了那個口。米紅說,我去就去。

折騰了好一陣,終于在“水云間”按揭了房子,漸漸地,他們不再談論巴黎圣母院。偶爾在某個夜晚,不經意間瞥見墻上那張落滿灰塵的地圖,這才想起曾經許下的約定。不過,他們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沉默。

米紅托周午馬幫忙,從銀行貸了一筆款,對房子進行裝修。幾經折騰,他們終于搬離出租屋,來到了水云間。搬家那天,丁三把書信和地圖裝進藤條箱,帶回新房。奇怪的是,送走客人之后,卻發現藤條箱被人打開了。幾百封信件不翼而飛,只剩下那張地圖,孤零零躺在箱子里。

沒想到,地圖囚在箱子里,一關就是幾年。

出小區,左拐,有一家電腦維修店。丁三走到維修店門口,看見店門緊閉,上面貼著一張告顧客書:各位顧客,暫停營業七天,見諒。

丁三把U盤揣進衣袋,邁步朝老城走去。老城真是破敗了,看上去灰突突一片。一縷陽光從縫隙里打下來,恰好落在面前。丁三往前走,陽光朝前移,就像誰拿著一把電筒,在黑夜里為他照亮??戳丝磰A在裂縫中的太陽,不由隱隱心驚,他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幢殘破的平房前。白光打在破房上,裂縫、灰土、蜘蛛絲、雜草清晰可見。周圍的房屋陷入昏暗,成了這幢房子的背景。

房子三層,方方正正,中規中矩。第一層是門面,有一家小百貨店,一家包子店,一家五金店。二三層隔成鴿子籠,租給亂七八糟的漂泊者。巷子彎曲,不時有騎三輪的小販晃悠悠跑過。右側不遠,是拔地而起的鳳凰山,山頂立著天壺茶莊。屋后是明湖,湖里有白鷺,全身雪白。出門往左,大概二十分鐘,就能到達新城區。從十字路口往右,大概兩公里,就能抵達史志辦;向左,大概兩公里,就能到財政局。以前,他們天天一起出門,手牽手走過巷子,來到路口,她向左,他向右。下班后,他們又走到路口,手牽手回到出租屋。

出租屋很小,不過二十幾平??繅τ幸粡埬敬?,床上鋪著粉色床單,擺著豆腐塊般的棉被,還有兩只枕頭。床邊有一臺梳妝鏡,放著米紅的梳子、發卡、香水等小玩意。窗后橫著一張書桌,配上兩張椅子。書桌上臥著一個錄音機,側邊擺滿兩摞磁帶。一條書柜靠墻而站,里面裝滿了他們愛讀的書。其中有一個抽屜,專門用來存放信件。那張巴黎地圖掛在墻上,正對著木床。記不清有多少次了,他們坐在窗邊看書,寫東西,聽音樂,看湖里飛起的白鷺。一個個夜晚,他們談到了鐘塔、石頭墻、玫瑰玻璃窗、卡西莫多、吉普賽姑娘、鐘聲、雕塑、穹頂……

那時候,丁三剛從南塘調入水西。丁三想不通,周午馬不過是一鎮之長,憑什么如此神通?米紅戳了他腦門一指頭,笑他是根木頭,啥也不懂。

周午馬每次回城,很少直接回家,而是來出租屋找丁三。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周午馬坐在丁三對面,提著一瓶啤酒,不時吹上幾口。丁三也提著一瓶啤酒,不時吹上幾口。米紅托腮坐在旁邊,聽他們胡聊亂侃。幾瓶酒下肚,周午馬手舞足蹈,談天文地理,國家大事,足球籃球,發財門道……說到有趣的地方,丁三和周午馬哈哈大笑,米紅也跟著笑。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周午馬每次來看他們,總會帶上點東西:或一塊肉,或一把白菜,或一瓶酒,或幾斤水果。米紅叫他不要客氣,他嘴里答應著,可下次再來,手里仍提著東西。幾乎每一次,周午馬都坐到深夜,這才起身離去。丁三送他出門,看著他落寞的背影走過狹長的巷子,消失在拐角處。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丁三和米紅坐在窗邊,看著煙霧彌漫的明湖,錄音機里播放著劉若英的歌曲。這時,傳來咚咚的敲門聲。打開,是周午馬。他撐著黑傘,大衣已經被雨打濕,皮鞋上沾了泥土。米紅拿來毛巾,讓他擦一擦。他把傘放在墻邊,胡亂擦了把臉,把毛巾遞給米紅。如同變魔術一般,從兜里掏出兩個小盒子,分別遞給米紅和丁三。米紅打開盒子,失聲喊道,哇,小靈通啊。周午馬說,賣小靈通的搞活動,我領了兩臺,送給你們。丁三說,不行,這東西不能收。周午馬說,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丁三說,周哥,這東西你留著用吧。周午馬掏出一臺手機,笑了笑,我用這個。米紅兩眼放光,笑著說,哇,周哥真牛,用上手機了。周午馬說,收下吧,方便聯系。

米紅掏了一張票子,讓丁三去買菜。已是深秋,雨點灑落身上,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丁三轉了一圈,買了一只烤鴨,點殺一只活雞,拿了兩瓶清酒。

丁三踩著雨點走進家門時,聽見了米紅的笑聲。

天壺茶莊八層,像一把巨型茶壺,雄踞鳳凰山頂。丁三去過壺里,但也只是轉轉而已。聽說,到雅間品一次茶,沒有千兒八百出不來。

走進巷子,店鋪破舊,有賣燒紙的、小百貨的、冰糖葫蘆的、烤紅薯的、烙鍋洋芋的。店主幾乎全是老人,散發出古舊的味道。這地方已經納入規劃,墻體刷上了大紅色的“拆”字。米紅不止一次問過丁三,為什么非要去老城。丁三開玩笑說,搞歷史嘛。米紅撇撇嘴說,丁三,你真是老了。也許,米紅說得有理,搞歷史也是男人衰老的癥狀之一。

米紅出事后,各大小媒體發表文章,圍繞天壺茶莊,對丁三、周午馬與米紅的關系進行了探討。文章說,丁三和米紅住在老城那些年,經常去鳳凰山看月亮。站在壺頂,月亮清晰如鏡,能看見月宮里彎彎曲曲的桂花樹。在丁三的記憶中,樓頂的月亮又大又圓,像晶瑩剔透的鉆石。米紅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眼里彎月閃亮。她問他,要是站在巴黎圣母院看月亮,會是什么樣子?丁三說,等攢夠了錢,我陪你去看。后來,他們終于攢夠了錢。他們依偎在樓頂,想象巴黎圣母院上空的月亮。沒想到,當他們從山頂下來,卻墜入了一場世俗的婚禮。

各大媒體認為,丁三和米紅結婚之后,上山的次數漸漸少了。丁三不知道的是,跟米紅上山的人換成了周午馬。他們一前一后登上茶莊,坐在清幽的房間里,聽著優雅的琴聲,俯瞰蕓蕓眾生,小口小口品茗。奇怪的是,他們從來不去樓頂看月亮。米紅說,她不喜歡月亮,月光讓她過敏。

丁三穿過巷子,走到鳳凰山下。頭頂滾過陣陣雷聲,天色暗下來。壺頂烏云飄動,像一朵朵黑色蘑菇??粗欢溆忠欢浔ǖ哪⒐?,丁三想起了多年前那個雷聲滾動的下午,第一次見到米紅的情景。

事情很簡單。周午馬請財政局的蔡局長喝茶,叫丁三一起去。那時候,周午馬是南塘鎮長,而丁三是辦公室的筆桿子。周午馬外出辦事,總要把丁三帶上。周午馬說,丁三是他的手,沒有丁三,他就沒有手,什么也干不成。

雷聲滾動,一場春雨似乎就要到來。丁三跟著周午馬,匆匆穿過扭來扭去的巷道,沿著水泥臺階,向天壺茶莊爬去。一個穿米色風衣的女孩站在門外,個子高挑,鵝蛋臉,高馬尾。見了他們,女孩迎上來說,周鎮長,請,蔡局已經到了。周午馬點點頭,指了指丁三,對女孩說,這是丁三,我們鎮的大才子。他又指指女孩,對丁三說,米紅,財務室的大美女。

領導們談事情,丁三和米紅不便在場,只能在大廳等候。丁三坐在木桌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米紅不說話,丁三也不說話,氣氛有點尷尬。丁三本想到處走走,又覺得不禮貌,只得硬著頭皮,陪著米紅熬時間。

一陣悶雷滾過,窗外下起淅淅瀝瀝的春雨。米紅把手伸進衣袋,掏出一張折疊的圖紙,小心翼翼地展開,仔細看了起來。丁三沒話找話,問米紅看什么?米紅瞟了他一眼,笑笑說,地圖。丁三站起來,走到她的身邊,低頭看那地圖。米紅指著地圖上的一個地方說,看看,巴黎圣母院。丁三赫然看見,巴黎圣母院被畫了一個鮮紅的圓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哦,你喜歡巴黎圣母院?丁三鼓起勇氣說。

當然喜歡啊,怎么?你也喜歡?

是啊,我這輩子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巴黎圣母院。

接下來,兩人圍繞巴黎圣母院,談起了種種話題。他們談到了刺入蒼穹的鐘塔,幻想著要是站在頂樓俯瞰巴黎,會是什么樣子?目光撫過香榭大道、協和廣場、巴黎歌劇院、瑪德蓮教堂、盧浮宮、杜勒麗花園、埃菲爾鐵塔,該是一種什么感受?他們甚至提到,爬上尖頂鐘樓,仔細查看陰暗角落,能否可以找到墻上手刻的字母:ANARKH。

正談得高興,周午馬他們出來了。不知不覺中,腳下已是滿城燈火??上Я?,在提及巴黎圣母院之前,他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離開的時候,米紅偷偷把一張紙塞給了丁三。紙上,有她的聯系方式。

站在天壺頂,俯瞰腳下的城鎮,頓覺天高地迥。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偏西,街燈正在亮起。丁三扶欄佇立,等待月亮從天邊升起。

肯定沒有人知道,丁三在壺頂佇立許久,卻沒有看見月亮。他下了山,走過昏暗的巷子,踏進燈火輝煌的新城區。街上人潮洶涌,男男女女生機勃勃,像一群狂歡的野獸。燈光動蕩,無數影子扭曲變形,貼著地面亂舞。無數雙腳踏過丁三的影子,把影子踢得支離破碎。他走過喧鬧的街市,一個人走進水云間。記不清多少次了,當他打開家門,卻看不見米紅的影子。

多家媒體從房子的角度,探討了米紅、周午馬和丁三的關系。有一篇閱讀量超過十萬的文章認為,丁三膽小、懦弱、好面子。他不好意思找周午馬借錢,就讓米紅去找周午馬。還有一個記者,充分發揮想象力,以細膩生動的筆觸,講述了米紅借錢的經過。他用大量篇幅,敘述了丁三與米紅為了湊錢,如何糾結掙扎甚至爆發爭吵的過程。接下來,記者用小說家的筆法,描述了米紅找周午馬的情節。他寫道,那是一個夜黑風高無月無星的夜晚,涂脂抹粉的米紅敲開了周午馬的房門。

丁三承認,為了買房子,米紅確實找過周午馬。在丁三的記憶中,那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周午馬像往常一樣,提著一盒點心走進出租屋。他大大咧咧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扔一支煙給丁三,自己也點上一支。米紅坐在旁邊,手托下巴,聽他們侃大山。聊了一會兒,米紅掏出兩張票子,讓丁三去買菜。丁三一直記得那個午后,日頭掛在天邊,像一朵詭異的火焰。他走過巷子,腳下的影子又瘦又長,如一根搖晃的竹竿。他走進菜市場,砍了瘦肉,殺了雞,買了涼菜、一塊豆腐、兩瓶清酒。隨后,他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踏著血紅的日光,匆匆往回趕。當他走進家門時,又聽見了米紅的笑聲。

那個夜晚,飯菜飄香,三人圍桌而坐,邊聊邊吃邊喝。米紅倒滿三杯酒,笑盈盈地說,買房子差的錢,周大哥借給我們了。丁三愣了一下,看了看兩腮發紅的米紅,舉起杯子說,大哥,我敬你。

丁三走到樓下,悶頭抽了三支煙。他抬頭看了看黑漆漆的窗口,丟掉最后一個煙頭,走進幽暗的過道,乘電梯上樓。打開門,屋里黑洞洞的,死一般寂靜。他換上拖鞋,將自己扔進沙發,拿出手機,玩植物大戰僵尸。無聊,無聊透頂,只有跟植物在一起,他才會暫時忘記這個世界。不知怎么回事,植物變得格外脆弱,經常被僵尸突破防線,將他的腦子吃掉。玩了一會兒,他罵了句娘,退出游戲,走進衛生間洗漱。接下來,他推開臥室門,摁下墻上的開關。他嚇了一跳,只見米紅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

你怎么了?什么時候回來的?

米紅盯著天花板,一言不發,好像沒聽見。

什么時候回來的?咋不說一聲?

米紅低聲說,我,我懷孕了。

什么?懷孕了?丁三一把抓住米紅的手。

米紅告訴丁三,她在單位忙到下午四點,終于做完了手里的活,正要起身回家,忽然感到一陣惡心。她以為是餓了,走出單位,進了一家粉面館,要了碗羊肉粉。剛張開嘴,涌來一陣強烈的惡心。她扎進衛生間,吭哧吭哧吐起來。出門后,她打了的,直奔醫院。

丁三爬上床,將米紅摟在懷里。米紅閉上眼,身體微微顫動。丁三調整了一下姿勢,讓米紅睡得更舒服些。他看著她的臉,忍不住顫抖起來。他真想對天大吼一聲,老子有孩子了。

這些年來,丁三一直想要個孩子,但米紅死活不答應。她的理由很簡單,背了一屁股債,拿什么養孩子。平心而論,米紅說得也有理。每個月供房貸,還欠款,打利息,讓人焦頭爛額。工資剛到手,轉眼一文不留,月光光得連底褲也沒有。米紅說得好,只有追求進步,升職加薪,才有生孩子的資格。后來,周午馬調到財政局擔任局長,提拔米紅當了辦公室主任。丁三原以為,米紅當了主任之后,應該可以考慮孩子的事情了。沒想到,米紅比原來更忙了。用她的話說,連上廁所的時間也沒有,生什么孩子?

丁三睡不著,索性爬起來。他捂著胸口,赤腳走到陽臺上,點上一支煙,又趕緊摁滅。他轉了幾圈,扶住圍欄,望著沒有月亮的夜空。

寂靜的夜里,他心跳如鼓,忍不住哼起了一首歌。

醫生囑咐,米紅是高齡孕婦,必須小心護著,經不起一點磕碰。丁三每天早起,給米紅做吃的喝的,然后匆匆出門,趕往單位。下了班,又匆匆趕往菜市場,挑選食材,回家做飯。在丁三的悉心照料下,米紅逐漸胖了起來。

上班的時候,丁三抱著電腦搗鼓資料,完成主任安排的任務。主任對丁三挺不錯,私下對他說,等他到站了,讓丁三接他的班。不管有沒有搞頭,丁三覺得不能讓主任寒心,只要他安排的事情,丁三就盡力去做。丁三也想過,萬一真當了主任,那也算一件好事。用米紅的話說,至少有了一點進步。

一個下午,丁三提著大袋小袋的食材,打著口哨走進小區,卻意外地撞見了周午馬。周午馬穿著黑風衣,站在他家的樓下。他的嘴里,叼著一支紙煙。他的身后,是一輛黑色奧迪,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第二天上班,丁三找到那只擱置許久的U盤,插進電腦。點開,跳出那個叫巴黎圣母院的文件夾。打開,點擊文檔,跳出方框:請鍵入打開文件所需的密碼。他不斷組合密碼,不斷輸入方框,均顯示不正確。主任讓他做資料,他心不在焉,態度敷衍,不知所云。主任搖了搖頭,嘆息一聲,走了。

天色漸晚,丁三拔出U盤,走出史志辦。出門不遠,有一家打字復印店。店主是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留黃色披肩長發,埋頭坐在電腦后面。丁三讓他插上U盤,打開,指著巴黎圣母院說,解密后,打印一份。

小伙子指了指沙發,示意他等一會兒,他先忙完手里的活。丁三坐在沙發上,玩了會植物大戰僵尸,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他做了一個夢,看見一幢高峻升騰的鐘樓,上面刻著四個大字:巴黎圣母院。一個女人站在巴黎圣母院前面,對著一輪西沉的紅日。一個大猩猩般的男人跪在地上,盯著女人的背影。女人忽然轉過臉來,對著丁三。丁三嚇了一跳,他清晰地看見,那是米紅的臉。

丁三一下子驚醒了,心臟撲通撲通亂跳。

小伙子將一沓文稿丟過來,頭也不抬地說,五十。

丁三丟下一百元,轉身走出了打印店。他只看了一眼,身體禁不住顫抖起來。他把稿子卷起了,歪進一處廢棄的工地,蹲在半人高的荒草中。當他一目十行地看完稿子,頓覺天旋地轉,渾身顫抖,手腳冰冷。

米紅采取日記的形式,講述了他與周午馬暢游巴黎圣母院的事情。周午馬以考察學習為名,帶著她看了巴黎圣母院,還一起照了相片。文字之間,配了一張張圖片。其中有一張,周午馬攬著米紅的腰,并肩站在巴黎圣母院頂樓。米紅仰起臉,仰望金碧輝煌的落日,烏黑的長發如云飛舞……

第二天早上,眼睛血紅的丁三為米紅做了早餐,揣著一把西瓜刀出了門。他冒著颼颼冷風,往單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又偷偷繞回來,躲在小區附近的拐角處。天真冷,他蜷起身體,把手伸進懷里,抓住鋒利的刀刃。

不久,米紅從小區走了出來。她穿著白色風衣,雖然肚子微微凸起,但看上去還是那么美。她走到十字路口,站在一株行道樹下,掏出小鏡子,對著臉補了補粉。幾分鐘后,一身黑風衣的周午馬從巷子里跑出來。米紅迎上去,挽住他的胳膊,有說有笑地走了。

丁三跟在后面,看著他們手挽手走進鞋店,買了一雙男士皮鞋……走進珠寶店,買了兩枚白金戒指……走進嬰兒店,挑選尿片奶粉……最后,他們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走進了朝陽巷。丁三拔出刀,猛然竄出去,擋在他們的前面。

對于那一刻,多家報刊媒體寫道,丁三怒火中燒,舉起刀沖上去,準確無誤地捅進米紅的胸口。米紅尖叫一聲,一頭栽倒在步行街上。

事實上,情況不是這樣的。丁三握緊刀把,一步一步走向周午馬??墒?,聽見米紅的尖叫,看著周午馬驚恐的臉,他忽然心驚膽戰,握刀的手止不住瑟瑟抖動。他就那樣握住刀,手足無措地站在他們的面前。

周午馬忽然退后一步,抓住米紅,使勁往前一推。

米紅像一只笨鳥,一頭撞向寒光閃爍的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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