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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一把刀,千個字》空間敘事研究

2023-08-10 08:50朱瓊瑤高俠
藝術科技 2023年16期
關鍵詞:空間敘事王安憶

朱瓊瑤 高俠

摘要:《一把刀,千個字》是王安憶在2020年發表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延續了作者一貫的現實主義寫作風格,將寫作焦點對準淮揚大廚陳誠的前世今生,講述了在兩種文化夾縫中生存的底層邊緣人身上難以忽視的身份認同困境。文學作品中的敘事空間往往分為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物理空間不僅是故事發生的場景,還有塑造人物形象、推進情節發展的作用;心理空間則是人物心靈的居所,儲存著人物內心最深刻柔軟的記憶。整部作品通過物理空間的轉換推動故事發展,刻意淡化時間維度,以空間標識時間,形成不連續的板塊式的故事單元,將發生在東西方不同場景里的故事并置呈現,打破了傳統的線性敘事模式,深刻表現出華裔移民所面對的無法融入異國文化和回不去精神原鄉的現實困境。在動態發展的空間里,主人公的內心經歷了深刻的變化。物理空間與心理空間呈負相關,無法確立自我身份的焦灼使得他的內心世界愈發狹小,精神上孤獨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揭示了以陳誠為代表的華裔移民在母國與異國之間苦苦掙扎的悲劇命運。同時,小說透過對人物心理空間的精細刻畫,凸顯了邊緣者精神孤獨背后的自我探求和自我堅守。

關鍵詞:王安憶;《一把刀,千個字》;空間敘事;精神孤獨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16-00-03

1 物理空間:東西方場景并置呈現

大衛·米克爾森在《敘事中的空間結構類型》中提到,“并置的情節線索和閃回的敘事手法等都是中斷和破壞時間順序、取得敘事結構空間性的手段”[1]。小說《一把刀,千個字》并不按照因果邏輯來講述故事,其敘事較為碎片化,兩個空間經常并置出現,并且分屬于東西方、回憶和現實,這種穿插描寫切斷了完整的事件鏈條,從而形成了不連續的板塊式的故事單元。但實際上,整部作品散而不亂,作者成功運用并置和交錯的手法,構建了多層次的文本空間。作者在講述故事時,本可以按照線性時間建構宏大的家族敘事和歷史敘事,但其卻多次使用閃回的敘述手法,通過回憶并置呈現東西方場景,一方面講述陳誠移民后的生活,另一方面回憶他移民前的經歷,同步展開的故事清晰深刻地展現了底層邊緣人的生存狀態,進一步揭示出這一代移民難以擺脫的悲劇命運。

作品中的空間不是一個不變的概念,而是作者用來揭示歷史、塑造人物形象的場所。小說開篇將紐約法拉盛作為故事的第一個空間,講述淮揚大廚陳誠在大洋彼岸的移民生活。陳誠來到美國后,一開始和父親擠住在姐姐的小公寓里,生活極為不便,后來搬到唐人街上的一個小屋里,居住環境仍然簡陋逼仄。??抡J為,在現代社會中,物理性的空間是權力的體現。它憑借自身的獨特性構造出“一種隱秘的權力機制,這種權力機制能夠持續不斷地進行規訓和懲罰”[2]。陳誠在美國生活的空間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第一代華裔移民群體的真實境況,雖然在機緣巧合之下,以陳誠為代表的“黑戶”獲得了合法身份,但并不能真正融入其中。作為美國文化的他者,這些移民群體始終游離在主流話語之外,邊緣化的生存狀態反映出華裔移民不可忽視的身份認同困境。作品中有這樣一個表述——“美國沒有‘軟兜”[3],看似是在講述飲食文化的差異,實則也透露出了華裔移民對美國社會的疏離,以及無法融入其中的真實狀態。

人物性格在空間中得以最真實地展現[4],講述完陳誠的移民生活后,作品開始回憶他過往的成長經歷,試圖探究其移民的緣起。首先寫到的是在上海虹口弄堂里的生活,“他的記憶從嬢嬢的亭子間開始”,寄人籬下的陳誠格外能體會《紅樓夢》中黛玉的處境,明白自己占用了嬢嬢的額度,心里非常愧疚。在揚州爺爺奶奶家時,他亦無法享受到親情的庇護,天性敏感的他能夠感受到大伯母的不待見,也能分辨出這種冷淡和嬢嬢的冷淡是不同的,這些窘境給陳誠的幼年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陳誠不僅在家庭中是邊緣人,在社會中也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當童年玩伴黑皮去上學時,本該早已是學生的他卻離學校有十萬八千里遠,因為戶口,陳誠無法在上海上學,一直處于游離的狀態,這讓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另類,從而加劇了他的自我身份認同困境。

作品對原鄉和異域的物理空間進行了并置描寫,以此揭示悲劇的必然性。母親平反之后,陳誠終于回到了出生地哈市。美國華裔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夫認為,在人地關系中,諸如故鄉此類具有特殊意義的地點能促使人們對該地產生依戀感和歸屬感,即“戀地情結”[5]。但是回到原鄉的陳誠依然沒能找到歸屬感,多年來籠罩在心頭的迷霧終于被驅散,然而事實真相卻那么殘忍。對陳誠來說,他在乎的從來不是“英雄母親的孩子”這項光環,雖然之后他和家人獲得了一些優待,但是自幼缺失的親情和喪母之痛以這種方式得到彌補,使他的內心更加孤寂。長期缺失的溫情以及社會輿論的影響,使得他和家人一直囿于歷史的錯誤里,無法開始新的生活。面對困窘的現實環境,陳誠及家人選擇移民到大洋彼岸生活。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無奈之舉。然而,移民后,一家人的生活并沒有得到多大改善,東西方文化天然存在的巨大差異使得他們在情感上無法真正融入其中,陷入了一種十分尷尬的境地。

此外,在物理空間的安排上,《一把刀,千個字》與魯迅《故鄉》中的“離去—歸來—再離去”的敘事模式形成了互文。法國符號學家朱麗葉·克里斯蒂娃認為,“任何文本的構成仿佛都是各自文本的拼接,都是對前文本的吸收、改寫和創新”[6]。陳誠年幼時因為客觀原因被迫離開哈市,被送往上海嬢嬢家寄養,從此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寄居生活。在這一時期,他感受到了寄人籬下的不便、物質匱乏的窘迫以及無法上學的心酸,這些都是他作為一個異鄉人的真實寫照。母親平反之后,陳誠終于得以返鄉。但回到哈市后,他依然無法找回缺失的親情,無法融入新的社會環境。后來,他又跟隨家人去往國外,成為紐約法拉盛眾多移民中的一個。這種情節結構在某種程度上與魯迅創立的歸鄉模式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說幼年時期的出走是被動的,當時尚在襁褓中的陳誠無法自己作出選擇,那么成年后回到哈市經歷了一些事情后再次出走,則是他的主動選擇。一次又一次地出走,追尋心安之地的情節,反映了20世紀80年代華裔移民的生存困境——難以找到安身之地的迷茫困頓,以及自我精神的流離。

小說最后,嬢嬢去世,陳誠回到上海奔喪。他的記憶從上海亭子間開始,多年后因奔喪重回上海完成整個敘事,形成一個記憶的輪回。作者講述故事時從容地在現實和過去之間穿梭,以陳誠這個人物的情感和回憶為線索推動故事發展。同時,作者并置地講述一些或大或小的故事,使文本的統一性鮮明地表現在空間關系中。這種跨時空敘事使得淮揚大廚陳誠及其家人在紐約法拉盛的移民生活同記憶里發生在上海、揚州及哈市的事情一齊展開,破碎的空間契合了主人公的心境。這些凌亂的思緒、斷裂的記憶,給讀者的閱讀增加了一定難度,但這種欣賞上的困難正對應著陳誠成長過程中的困境,能夠讓讀者更深入地體會到人物的心情。

2 心理空間:孤獨背后的自我堅守

文學作品空間的大小不是由現實的物理空間來決定的,而是與人物的心理空間有關。作品中,陳誠的心理世界并非處于靜止的狀態,其會隨著外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但這兩者卻呈負相關。對陳誠來說,家庭的變故使得他自年幼起便輾轉多地生活,從上海、揚州、哈市再到紐約法拉盛,但是他的心理空間并沒有因此變得更加遼闊,反而越來越封閉。在上海跟隨嬢嬢生活時,最大的困難可能就是物質上的窘迫,到了揚州時,又有了不受待見的遭遇,物質上的困難與精神上的委屈,使陳誠的內心世界更加封閉,心理空間逐漸縮小?;氐焦泻?,盡管有了父親和姐姐的陪伴,也找回了曾經缺失的記憶,但是知道事情真相后,陳誠的內心卻孤獨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心理空間是作品中更為抽象的空間,其不同于實體的物理空間,且儲存著人物內心最深刻、柔軟的記憶,是人物心靈的居所。走進陳誠的內心,可以發現他始終與孤獨為伴。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一直缺少親情,寄人籬下的生活使他形成了謹小慎微的性格。陳誠習慣隱藏真實情緒,即使是在成家后,面對妻子也無法傾訴心聲,寧愿自己默默消化,他的孤獨更接近內在的精神機理。在上海時,他常常鉆進嬢嬢的床底下,這局促的空間仿佛能給他帶來一絲安全感,也只有在這種逼仄的空間里,他才能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情感。

此外,童年時期父母的缺席和輾轉流離的生活對陳誠的成長和性格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在和朋友交談時,陳誠若有所失地提到,“我其實不是上海人”“我也算不得東北人”“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哪里人”。這種無法確立自我身份的焦慮和迷茫時時包裹著他,自我身份一直是陳誠心底的謎題。然而,自幼敏感脆弱的心理使得他無法直接追尋真相,只能封閉內心,獨自躲在封閉的空間里默默承受。

當然,精神上的孤獨并不單單屬于陳誠,姐姐和父親也同樣經歷了家庭的變故。但是,對姐姐鴿子來說,事情可能更加殘忍。她一度以母親為榜樣,享受家庭的溫馨和美好,然而一夕之間母親被打倒甚至丟掉性命,這種巨大的落差給她的心靈留下了終生難以磨滅的痕跡。她無法原諒父親和自己曾經與母親劃清界限的行為,常常采用一種極端的方式與父親爭吵,不愿開始新的生活,這種激烈的爭吵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對母親的愧疚。這種不顧后果的發泄與陳誠堅守內心的行為有巨大的差別,幼年時期的創傷性情感體驗和獨自生活的經歷使得陳誠面對父親和姐姐的爭吵時,本能地選擇逃避。

榮格根據心理傾向的不同,將人分為外傾者和內傾者兩種類型[7]。外傾者能與客體保持積極開放的關系,可以根據外在環境的變化及時調整自己的狀態,但是內傾者往往采取消極逃避的態度,面對生活的變化常常選擇封閉內心。陳誠是典型的內傾者形象,自幼生活在別人屋檐下的他,活得拘謹,這種長期小心翼翼的生活使得他即使面對至親也無法袒露內心。面對家庭爭吵時,陳誠會獨自去往著名的賭城,但不是奔著賭去的,而是奔著清靜去的。在朋友的小屋里,他會簡單做幾樣菜,喝一點酒,喝過即睡。獨處使得陳誠可以真正面對自己的內心,在孤獨中舔舐傷口。這種近似于逃避的方式,在一定意義上避免了更大的危險。陳誠通過這種方式,在孤獨中自我堅守,坦誠面對自己的內心,自我消解矛盾和痛苦,淡然地面對生命中的變故。

3 結語

在《一把刀,千個字》中,王安憶運用多層次的空間敘事,描述了底層邊緣人的真實生活狀態。在動態發展的空間里,主人公的內心經歷了深刻的變化,無法確立自我身份的焦灼使得他的內心世界愈發狹小,精神上的孤獨也由此發展到極致。王安憶深刻揭示了以陳誠為代表的華裔移民在母國與異國之間苦苦掙扎的悲劇命運。在世界更加融合開放的今天,異鄉人和邊緣者的精神困惑與身份認同困境依然存在,而在這種背景下,小說則顯得更有深意。

參考文獻:

[1] 大衛·米科爾森.敘事中的空間結構類型[M].伊薩卡:康奈爾大學出版社,1981:68.

[2] 汪民安.身體、空間與后現代性[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70.

[3] 王安憶.一把刀,千個字[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10.

[4] 龍迪勇.空間敘事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262.

[5] 段義夫.戀地情結:環境感知、態度與價值觀研究[M].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1990:158.

[6] 朱麗葉·克里斯蒂娃.符號學:符義分析探索集[M].史忠義,等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8.

[7] 卡爾·榮格.榮格分析心理學導論[M].周黨偉,溫絢,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9:71.

作者簡介:朱瓊瑤(1999—),女,安徽安慶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高俠(1969—),女,江蘇無錫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

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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