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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文夫《美食家》中高小庭形象的反諷性

2023-09-01 16:37孫佳媛
文學教育 2023年9期
關鍵詞:陸文夫反諷美食家

孫佳媛

內容摘要:《美食家》中高小庭是主人公,這一形象具有豐富的反諷意義。高小庭作為故事人物,其情感結構形成和言語語境誤置造成局部反諷效果;作者采用高小庭視角講述故事,描繪其革命行動和歷史事實之間的裂隙,展現敘述人觀點和作者觀點的相悖,造成整體性戲劇反諷。這一形象與作者具有內在統一性,在他身上陸文夫提出自己對于革命歷史和消費文化的理解,旨在完成其“干預人的靈魂”的文學理想。

關鍵詞:陸文夫 《美食家》 高小庭 反諷 情感反諷 行動反諷 戲劇反諷

陸文夫早在五六十年代就開始了創作生涯,其間幾經浮沉,1983年以《美食家》再度轟動文壇?!睹朗臣摇穱@資本家朱自冶“好吃”與革命者高小庭“反吃”歷時四十年余年的斗爭展開講述,作品以“美食家”為標題,表面上指涉好吃的朱自冶是主人公,其背后的蘇州美食文化是描寫中心,但文本故事由高小庭的視角展開敘述,通過高敘述中所含的個人情感以及講述自己與朱斗爭的種種行動構成反諷,高小庭才是故事真正的主人公。

反諷一詞最初指古希臘戲劇角色中故意自貶佯裝無知的行為方式,后來在不斷發展中引申為一種文學的整體修辭方法和思維情感的表達方式。故事借高小庭的視角講述,但高小庭所講的故事與歷史事實和讀者真實看法之間有裂隙進而形成張力,其間蘊含著豐富的意義?!胺粗S可以看做‘表面意思和實際所指之間的矛盾對立,它將實際意思掩藏在表象之下,使人無法錨定說話人的立場,由此產生某種模棱兩可的疏離感?!盵1]高小庭形象的經歷與作者陸文夫有著一定的相似性,高形象的反諷性體現著陸文夫關于革命和文化的深刻反思。

一.無緣無故生愛憎——情感反諷

故事圍繞朱自冶好吃與高小庭反吃四十年的斗爭展開,“吃”在文本中既代表著一種基礎的生存,也代表著充裕的物質享受。人們在幾千年傳統中把習慣于將吃看作不道德的浪費,如故事開頭“吃喝小引”中就提到母親對孩子從小便進行“反好吃”的教育,孩子互相謾罵時也罵“不要臉,饞癆坯”。作者對“吃”這一題材的選取別具匠心,他在《美食家》后記中寫道,“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不首先解決‘吃人的問題(魯迅),那‘吃飯問題是無法解決的。只是因為諸多并非偶然的歷史因素,我們在基本上解決了‘吃人‘的問題之后,沒有把吃飯‘的問題提到首位,還是緊緊地圍繞‘吃人打主意”。

高小庭對朱自冶有一種似乎本能的厭惡、藐視與憎恨,將反對他視為己任,在開篇“吃喝小引”中就將自己的態度展露無遺,“碰到自幼好吃,如今成‘家的朱自冶以后,見了好吃的人便像醋滴在鼻子里”[2]。高是窮學生時與朱的交往使他產生屈辱感,寄人籬下的高小庭在母親的壓力下從小走街串巷替朱跑腿買小吃,看到朱與一群朋友每天享受饕餮盛宴,來自貧民階層強烈的反差讓他同情街上吃不飽飯的叫花子并將自己視作他們中的一類,此種情感促使高走上革命的道路試圖消滅剝削,拯救蘇州。高小庭對朱自冶的恨來自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恨,他自覺代表一個階級憎恨朱和他背后的另一個階級,卻忽略朱的個體性。

但諷刺的是,客觀來看,朱在現實中不但沒有剝削高小庭,反而經常幫助他:給他家免房租,給他掙跑腿費,也尊重高的媽媽。高小庭內心一度也認為他溫暖仗義。高小庭對朱自冶的恨來自一個建構的模式,必須借助一個“神話”或者一個“情感結構”(這種情感結構把朱自冶看成萬惡的資本家群體,是他導致了社會的苦難和窮人的痛苦)。在雷蒙·威廉斯看來,“情感結構”往往以一種穩定而又明確的結構存在于我們生活中最微妙、最難以捉摸的部分。它包含了一個時期內某些還沒有找到外部對應物的共同經驗,是對復雜社會經驗的直接反映。[3]“我”對朱自冶的恨就來自特殊時代被灌輸的此種“情感結構”。據此,“我”對朱自冶的情感呈現出一種矛盾的分裂:既有基于自身個體情感的情誼與感激,也有基于時代情感結構的憎惡。陸文夫設置高小庭的視角展現這種情感的分裂構成情感反諷。

言為心聲,高小庭在這樣的情感結構下講述故事的言語構成言語反諷。布魯克斯曾言“反諷就是承受語境的壓力”[4],高小庭的視角下的言語都帶有他本人鮮明的情感傾向,語言與語境錯位獲得反諷效果。高小庭希望通過革命打倒朱自冶這樣的蛀蟲卻沒想到解放之后他過得更滋潤,“當我深夜被朱自冶的鈴聲吵醒之后,心中便升起一股煩惱,這蘇州怎么還是他們的天堂?勞苦大眾獲得解放的時候,那寄生蟲也會乘湯下面,養的更肥”,“我”在解放之后仍然沿用革命話語的一套邏輯顯得滑稽可笑。高小庭因為心中不忿還去慫恿給朱自冶拉車的黃包車夫辭職,[2](p18)“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決不是給人家當牛做馬的”“從古到今的車子,除掉火車與汽車之外,都是牛馬拉的”,[2](p19)“我”在本分老實的阿二面前用革命話語攪弄是非,卻害阿二丟了工作餓肚子。

作者有意將“我”的一套革命話語放置在明顯不合時宜的語境中,這種語境誤置能營造一種特殊的氛圍,語境壓力造成言語變形進而產生言語字面義之外的潛臺詞,形成深刻的反諷,話語在新的語境下與原意疏離,進而對一切神圣的價值和權威進行嘲弄消解。

高小庭的這種情感傾向與讀者基于故事事實認為的高對朱的應有態度形成反差,作者借高小庭的言語表述來塑造高小庭自身的形象。在他對朱的鄙棄中展現一個幼稚、極端且矛盾的革命者的心態,背后隱含的是作者真正的情感。作者對朱自冶自然是有批判調侃的,但也同樣將高小庭置于審視和批判態度之下,這場關于“吃”的斗爭中雙方都不是勝利者。

二.鄭重其事鬧革命——行動反諷

作者設置高小庭視角不僅在人物敘述言語上造成局部反諷感受,更通過這一視點下的行動形成一種整體化的戲劇反諷效果。高小庭在故事中的許多行動帶有荒謬性,他對于自己的革命行為有一種堂吉訶德式的自我陶醉。高小庭本是帶著消滅朱自冶一類人,解放蘇州的雄心壯志奔赴戰場投身革命的,“當時的心情有點像荊軻辭別高漸離。我的高漸離便是蘇州,是這個美麗而又受難的城市叫我去戰斗”“再見吧,你的兒子將用血來洗凈你身上的污垢”,不曾想“進入解放區已經太晚了,淮海戰場上的硝煙已經消散,槍炮聲已經沉寂”[2](p13),只能灰溜溜無功而返;本來“再也不能讓朱自冶他們那種糜爛的寄生蟲式的生活繼續下去”,誰知道“取締妓女,禁大煙,反霸,鎮反,一直到‘三反‘五反都沒有擦到他的皮”,[2](p16)朱仍舊十分神氣。

作者讓高小庭帶著一種嚴肅、宏大敘事的語調敘述自己的“革命行動”,每次轟轟烈烈地開場卻慘淡收場,造成戲劇反諷的強烈效果。戲劇反諷效果來自于劇中人物對真相地不了解和觀眾讀者對真相的了解之間的沖突,這種反諷對人物來說是無意識的,但是卻能夠對讀者產生巨大的效應。高小庭自以為是的革命行為在讀者眼中是幼稚、滑稽且缺乏意義的,他對于自己行為的無知看法的在全知事實的讀者這里造成巨大的反諷效果。

韋恩·布斯為揭示戲劇性反諷的審美機制提出“不可靠的敘述者”這一概念。敘述者不是作者本人,而是作者創造出來講述故事的人,“不可靠的敘述者”則是價值觀念和感情傾向與作者都不一致的敘述者,當作者采用不可靠的敘述者來組織故事時,讀者就會對其講述的故事和發表的議論產生質疑,戲劇性反諷就出現了。[5]高小庭就是陸文夫在作品中設置的“不可靠敘述者”,作者通過高小庭自己的言行展示其荒謬性和可笑處,進而反面呈現出作者的觀點。

“這些帶有荒謬性的生活題材、說話者有意加之的機智的夸飾都促使讀者去注意言外之意。在荒誕之外探究隱含的深層次意蘊是讀者和作者產生對話的有效途徑?!盵6]在名菜館“我”大顯身手努力改革,拆去霓虹燈,改造店堂款式和服務方式,讓名菜變成家常菜,大眾都消費得起。起初大家歡欣鼓舞,后來發菜品覺質量下降對“我”怨聲載道,本是為著大眾的改革卻客觀上造成了菜品味道的下降甚至對蘇州飲食文化的破壞?!拔摇边€在改革過程中培養助推了包坤年這樣的投機分子,使他成為文革中檢舉誣陷“我”的兇手。這場荒誕改革最后以丁大頭“我只想告訴你一個奇怪的生理現象,那資產階級的味覺和無產階級的味覺竟然毫無區別”[2] (p43)的結論結束,“我”的革新活動獲得一種“堂吉訶德式”的諷刺效果,這一切的荒誕性來源于“我”作為革命者的不切實際和自我感動,透露著作者對幼稚的革命者的剖析與省察。

作品的反諷故事是在兩個層面上展開的,一個是劇中人高小庭看到的表象,另一個是讀者體味到的事實。正是通過表象同事實二者之間的對立張力,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幾經浮沉的陸文夫對于革命有自己的理解,在革命者與被革命者的關系這一點上陸文夫做出類似魯迅對與五四啟蒙者與被啟蒙者關系的深刻揭示,啟蒙者有時自以為高高在上作出巨大貢獻,實際不過是蒼蠅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點,沒有任何意義?!拔摇弊砸詾椤案闪艘环@天動地的大事業結果歷史卻顧不得理睬我”。

三.思維同構作反省——總體反諷

高小庭是作者重點塑造的形象,它寄寓著陸文夫對革命者的反思,高小庭身上有陸文夫的影子:陸文夫本人也是1948年投身解放區,前期文藝思想親近主流敘事,后來在五六十年代的各種運動中幾經沉浮,1978年平反回蘇州后發表《獻身》再度一炮而紅。1983年發表的《美食家》充分體現陸文夫后期較為成熟的觀點,高小庭這一形象身上寄寓著作者對于革命和文化的看法。

故事大部分以高小庭的視角展開敘事,他對于朱自冶的言說不具有有效性。而陸文夫正是在高小庭這種無效的言說中塑造高自身的形象并對之展開批判,這種批判在某種意義上也包含作者作為曾經的革命者的自我省察。從革命時期走來的高小庭在建設時期仍然沿用不合時宜的革命改造方法,使他明明是為人民大眾服務的蘇州菜品改革行為變成了毀壞大眾蘇州美食文化的惡劣行徑?!案咝⊥サ母锩硐胧窃趯Τ橄蟮拇蟊娤胂笾薪嬐瓿傻?,大眾的苦難、大眾的力量、大眾的抗爭、大眾的翻身等等構成一個完整的革命圖式,其核心就是消弭了個體與個性差別的‘大眾之神?!盵7]但在現實生活中真實個體的舌頭感覺千差萬別、愛好各有不同,他們是一個個真實而鮮活的人而不是抽象的概念,事與愿違的改革結果體現著教條主義革命者在現實面前只能碰一鼻子灰。

在高小庭看似幽默輕松的敘述下,其實包含著作者對自己嚴苛的審視。陸文夫在復歸文壇后沒有簡單從控訴或者反思中解脫自己,他的作品不是簡單地對于災難歷史的控訴斥責,而蘊含著他作為主體深刻的思考,他不僅對于那一場運動和那一段歷史進行批判,更是對卷入運動的每一個人都進行反省,試圖“干預人的靈魂”。

作者對于文化在新的時期如何發展這一問題的警醒也在高小庭的敘述中體現。改革開放帶來商品經濟發展的大潮,城市文化在與消費欲望對立統一中如何繼續發展?高小庭的改革慘淡落幕后,朱自冶卻因為“好吃”成為美食家,受人尊重和追捧,而投機分子包坤年抓住機會成立美食協會,這正體現了新時期某些文化現象。在作品結尾部分通過高小庭講述他參與的盛宴與民宴,將新時期文化的走向消費還是民間兩種路向呈現給讀者??駸岬哪甏鴮⒏吲c朱一同展覽,一同丟擲在居委會示眾,打亂原來權力結構,但在新時期朱自冶、包坤年之類的人物再次回到了權力的中心,朱因為好吃成為專家,包因為組織活動和投機的能力成為副會長,在結局我收到了兩份請帖,一份是學會主辦的盛宴,一份是黃包車夫阿二兒女的婚宴,一個是奢華無比,體現著著新的權力在生成和交易,包想讓“我”給朱在單位掛職,而“我”在這場類似“鴻門宴”的宴會中落荒而逃;另一個是熱鬧自然,親切歡騰,但是以“我”搶奪外孫要吃的巧克力結尾,似乎預示著代表著下一代的“外孫”們將目光投向西方的“巧克力”,在民宴中也包藏著危機,表達著作者對現實的警醒。

八十年代初,階級話語尚未消散,改革大潮再度興起,《美食家》選取“吃”這一角度對革命話語、城市文化、消費欲望等問題進行思考,在“好吃”與“反吃”的歷史斗爭中建構政治革命話語與欲望消費話語的對立,并對兩者均展開批判:既有對以往革命文化的冷靜反思,也有對今日蒸蒸日上的消費文化的關注警惕。陸文夫試圖在這兩者之外開辟新的空間,為蘇州文化發展尋得新的機會。如李徽昭所認為的:“《美食家》既有當代中國的政治反思,也有對飲食等日常生活與城市文化的深度介入,形成了欲望消費與城市及時代的間性思考。在歷史政治與日常生活的張力之間,《美食家》建構了欲望與消費的新觀念,解放了曾受革命禁錮的欲望與消費,從而成為時代變革的內在動力?!盵8]

在總體敘事藝術上,陸文夫通過選取高小庭這一人物視角進行敘述,完成視點反諷,并通過當事人追憶回顧過去加強這一影響,從而達到一種總體性反諷的敘事效果,使得敘述人高小庭的一切情感/言語和行動/動作都帶上了諷刺的豐富內涵。高小庭的思維結構的變化與作者具有內在統一性,由此揭示陸文夫本人對于對于革命歷史的反思和當下文化的警醒的觀點。由此,陸文夫《美食家》中高小庭才是真正的主人公,對高小庭形象進行反諷性解讀能聯結文本、作者與讀者,達成新的闡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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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布魯克斯.反諷———-種結構原則[J].“新批評”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1988.

[5]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M].華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6]姜麗媛.《美食家》的荒誕性探究[J].牡丹江大學學報,2019,2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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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徽昭.《美食家》:食以載“道”,或文化間性[J].小說評論,20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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