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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余華《文城》中的“文城”意象

2023-09-01 16:37李賢徐文娟
文學教育 2023年9期
關鍵詞:余華隱喻意象

李賢 徐文娟

內容摘要:《文城》是余華的長篇小說,在敘述的過程中,以大量的具象形成抽象的意象?!拔某恰弊鳛橐粋€觀念意象,有三重涵義:首先表現在林祥福這個形象上,這一形象隱含了作者對當下人們生活狀態、價值觀念的思考,以及對理想人格的肯定。其次,表現在它隱喻了人類的一個永恒的主題,即理想和現實的糾結,文城象征著詩意與遠方。第三,文城也是愛與美的象征,探討了非血緣關系的愛,以及愛與美的關系這一大多數現代人面臨的心靈之問。

關鍵詞:余華 《文城》意象 隱喻

余華的每一部長篇都有不同的風格,他小說中的現代主義敘述手法、苦難敘事、表現人性的微妙等似乎成了他的寫作風格,在這階段性的創作嬗變之中蘊含著作者不變的參照對象,即對人的生存狀態及人生境界的思考。相比較之前的作品而言,2021年出版的《文城》似乎是一個總結性的書寫,以講故事的方式剖析人性,善良有回報,作惡受懲罰,失去的以另外一種方式得到,尋找、漂泊、終將回歸于永恒。文本中的“文城”是一個虛幻的地名,但它推動著情節的發展,影響著林祥福的命運,所有的故事都與 “文城”有關。在此意義上,“文城”是一個意象。它的隱喻首先表現在林祥福這個形象上。他既是文本中的主要人物,也是一個富有意味的“符號”,無論從哪個角度審視,他幾乎符合所有的道德要求。然而就是這樣完美的一個人卻有著不夠完美的一生,他的人生似乎注定就是由一場場考驗構成,他需要不斷地闖關,不斷接受環境的變化及挑戰,經歷了混沌、圓滿、澄明三種狀態。其次,表現在它隱喻了人類的一個永恒的主題,即理想和現實的糾結。第三,探討了愛與美、真善美的關系這一大多數現代人面臨的心靈之問。

一.人生:成長的軌跡與境界

尼采在《論三種變形》中用駱駝、獅子和嬰兒來比喻人的三種境界,其中駱駝汲取和積累知識;獅子表現自己和創新;嬰兒隨性自由。馮友蘭把各種不同的人生境界劃分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四個等級?!叭说木辰?,即在人的行動中”[1]553。這其實也是一個人成長的軌跡,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行為,人的種種行動構成了人生。

《文城》中的林祥福出生于一個富裕的地主家庭,他勤奮好學,讀書、種田、做木工,沒有地主家少爺的脾氣。五歲時喪父,和母親相依為命;十九歲時喪母,他一夜間長大,他成了一個家庭的支柱,學習父母的樣子積攢家產,固守家業。如果沒有小美的出現,他會重復父輩的生活、延續家風,做一個知書達理、仁義的地主??梢哉f在小美出現之前,林祥福像駱駝一樣學習各種知識,順著當地的人情風俗和習慣做事,人們看到他就會想到他的父母,并對他格外關愛。這是他人生的第一個階段,即人生的自然境界?!霸诖司辰绲娜?,其行為是順才順習的”。[1]551他從未想過會離開這片祖輩生活的土地,他自覺意識到自己有責任守成這份家產、不做愧對父母的事。小美的到來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也給他的人生帶來轉折。小美第一次離開帶走了他一半的家產,“祖上積攢的金條”,他依然堅守著那片土地,原諒了她的行為;小美的第二次離開,留下了他的孩子,他開始了漫長的漂泊。他要替孩子找媽媽,這個最樸素的念頭和“文城”共同推動著他離開熟悉的家鄉和祖傳的家業。到文城去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對他有限的人生經歷和當地的民俗而言,有著“反叛”的意味。歷經艱險,沒有人回答他“文城在哪里”,他以“垂柳似的謙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2]4留在了溪鎮。溪鎮的龍卷風和雪凍給了他發揮木工手藝的機會,他和陳永良挨家挨戶修理被風損壞的門窗,不計較報酬,甚至是免費修理,“幾乎走遍溪鎮人家,沒有發現小美的痕跡”[2]72,在這一過程中,他所做的一切行為的后果都是利他的,但也有著利己的動機,他潛意識中希望以此方式找到小美。精湛的木工手藝讓他立足于溪鎮,有了陳永良和顧益民的支持,他的木器社開張了,離開故鄉的他再次以善良、仁義立足于異鄉。尋找變漂泊,異鄉成為棲息地,此后數年,他并沒有停止對小美的尋找。小美的離去歸來再離去扭轉了他的整個人生,這一階段他不自覺地進入了人生的第二個境界,即功利境界。在此境界的人,“其行為是為利的”,[1]552他的為利表現在:一是為尋找小美而出走,二是為了在溪鎮更好地生存而像獅子一樣表現自己和創新。他的木器社逐漸在方圓百里聞名,財富日益增多,與顧益民的交往以及自幼熟讀的古籍經典,共同引導著他進入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他由以土地為生變為以商業為生,他與溪鎮是一種地緣,地緣是從商業里發展出來的社會關系[3],意識到生活是一個整體,溪鎮是一個整體,他是這個整體的一部分。他積極參與溪鎮的各項公益活動,這期間他的所言所行都是符合道德意義的道德行為。他冒著生命危險營救被土匪綁架的顧益民,明知道一去不復返的可能性很大。這是他成長中的第三個境界,道德境界?!扒笊鐣睦男袨?,是行義的行為”[1]553。這也是一次尋找,尋找被作為人質的顧會長,這次尋找是為“義”,為了整個溪鎮的利益,最終他以自己的生命換回了顧益民。他的尋找歷程就是他的成長軌跡,他的成長軌跡就是他的人生境界不斷提升的過程。從最初離開故土的混沌狀態,到把溪鎮當文城而駐足,并在此奮斗十多年,家產豐厚,名譽一方,終至“明理哲人,神識周運,深悉苦樂,皆屬空華”[4]的境界。

《文城》中的眾多人物在溪鎮相聚,他們的出現以及溪鎮的地理特征共同豐富了林祥福這一形象的意蘊。他的每一步都是對既有人生經驗的突破,是對之前的否定,尋找小美是一場苦行僧般的修行,一次突破意味著一次蛻變。聯系起來看,現實生活中的個人成長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尋找的過程,從自然屬性到社會屬性,歷經數次精神的或現實的漂泊才能體會生活的多重境界。

二.理想:可及與不可及的悖論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漂泊于溪鎮十多年后,林祥福醒悟到 “既然文城是假的,小美和阿強的名字應該也是假的”[1]153,甚至也懷疑小美和阿強是夫妻而不是兄妹,卻依然沒有對小美有怨言,也不愿意相信他們騙了自己。這意味著什么呢?是美麗的謊言在大愛中開出了人性最美的花還是對美好的向往促進了一個人的新生?在這一語境下,文城意味著人們對遙遠未知的向往,意味著對遠方的詩意想象,闡釋了理想的可及與不可及這一悖論。

小美和文城是他離家出走的緣由,初到溪鎮,林祥福是走在街道邊、沉默的流浪漢;十多年間他取得的成就足以讓任何一個人驕傲。他尋找小美的念頭從未消失,但注定找不到她;對他來說,有小美的地方就是文城,他找到了小美的所在地溪鎮;小美期盼他能離開,但他卻在此駐足,也許正是他的到來,小美才會永遠的離開;文城就變成了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當他不再去尋找文城,他的生活有了新起色。抽離故事情節可以看出這樣一條線:得到即失去,失去的會以另外一種方式補償。他決定離開故土時,是一種自發的意識,在尋找漂泊的過程中,他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打開了一個不同于以往的生活局面。在溪鎮,他就有了規劃和為實現目標而進行的努力,到后來送女兒到上海讀書,解救被土匪綁架的顧益民,這些是他的自覺意識。這里有一個悖論,他的人生實現了質的變化,可他出走的初衷或者說愿望實現了嗎?文本中有明暗兩條敘事線索,表層來看,他既沒有找到文城也沒有找到小美,但在尋找文城的過程中改變了固有的生活軌跡;隱藏的敘述線則是小美知道他和女兒漂泊在溪鎮,并且還送了嬰兒服和鞋帽,而他并不知道是小美送的,他不知道小美凍死在那場雪災中,他還在為未能找到文城而遺憾。之所以無法見到小美,是因為小美和阿強受到命運的懲罰,就在他到來的那個冬季,雙雙凍死在祭拜蒼天的儀式上。文本中有一個細節描寫,小美和阿強知道林祥福找到溪鎮了,他們不敢白天出門,一方面驚詫于他的千里之行,另一方面又盼望他趕緊離開溪鎮去往別處,阿強問小美“他為什么不去文城”,小美回復“文城在哪里”。這里的悖論就是:他去或不去,都注定找不到小美。若不去尋找,小美已經離開他和女兒了,他不知該如何面對一個嬰兒;父愛促使他不得不去找小美,他留在溪鎮是為了等小美,小美卻徹底消失了。他尋找的意義體現在哪里呢?文本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文城在哪里。從道德的角度來看,或許無法把小美視為“美”與“理想”的化身,但不能否認小美是打開他人生的一把鑰匙,把他帶到了遠方,文城可期待而不可至,可至的又非文城。

在《文城》(補)中作者詳細講述了小美和阿強的故事,來自貧寒家庭的小美以童養媳身份進入溪鎮,那時的小美對溪鎮充滿了向往。阿強家在溪鎮上做織補生意,心靈手巧的小美跟著婆婆很快就學會了祖傳的織補技藝。因為家事,小美和婆婆產生了矛盾,阿強帶她私奔到上海,后又到了北方,輾轉中錢財耗盡。留在林祥福家是無奈的選擇,他們見他家境殷實,父母雙亡,就以兄妹相稱欺騙了他。小美拿走金條是為了她和阿強,為了愛情;返回是發現有了林祥福的孩子,她想以這種方式感謝他,孩子滿月后,她又果斷的離開,依然是為了她和阿強的愛情。這里的悖論是:表層看上小美得到了想要的愛情,可是從北方逃回溪鎮以后的他們生活在內疚和自責中,并不快樂。他們三人之間有一種不對等的關系,或者說是一種殘缺的愛。林祥福心向小美,為她而漂泊;小美心向阿強,為他而漂泊;小美和阿強一塊在溪鎮度過余生,而她又心系林祥福,活在懺悔中。他們都有自己的文城,都找到了自己的文城而不知,都帶著遺憾離開。

三.愛與美:心靈的歸宿

文城是虛幻的,但它作為一種強烈的精神支柱和心理暗示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象征著詩意與遠方,也是愛與美的象征,這是這一意象的第三個寓意?;蛘哒f作者將愛與美的理念賦予了“文城”這樣一個地名。

《文城》著重書寫的是非血緣關系的愛,鄰里之間的友情和錯位的愛情。林的父親出于同情心收留了逃荒的田大父親,田大兄弟四人在林家長大,田大后來成為管家,林福祥離家出走前把所有的家產都交給他管理,林一走數年,直到生命結束,田家四兄弟帶著多年的收成拉著板車行走千里到溪鎮,“他與田大平躺在一起,踏上了落葉歸根之路”。[1]235這種不是親情卻勝過親情的愛,再現了人間最質樸、最溫暖的一面。林到了溪鎮以后,顧益民的仁義之愛,陳永良一家的善良之愛,同樣演變為互相信任、超越了友情之愛的愛,陳永良讓自己的兒子替代林百家做人質,林福祥為救出顧益民而失去生命。再回到錯綜不復雜的三個人之間的關系來看,他們三個所有的行動都是以愛為初衷,阿強和小美的行為不符合正常的倫理道德標準;林祥福與小美之間更難以用愛情一詞來界定,但這三人之間的愛卻體現了一種哲學意義上的愛,他執著于尋找變為了柏拉圖式的永恒之愛?!皭劢洺J棺陨肀豢s小,甚至消滅,從而使對方獲得新生??梢哉f這就是愛的本質,或者說愛的本質之德就是自我犧牲?!盵5]在這場殘缺的愛中他們都失去了自我,惟有代表著“善”、一直向善的林祥福獲得了新生,表層上是佛家的因果報應,實質上是受惠于他始終保持仁義禮智信的品格?!拔某恰笔敲赖南笳黧w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體現在人性因向善而產生的美的行為中,二是它作為一個虛幻的存在,包含了美好的想象,找到文城就找到了愛情和親情。

書寫真、善、美有不同的方式,《文城》以荒誕的手法營構意象表現了這一文學主題。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初,故事中人的行為具有代表性,隱含了作者對當下人們生活狀態、價值觀念的思考,以及對理想人格的肯定和塑造。在自媒體時代的今天,新的觀點層出不窮,傳統的道德價值觀念受到了一定的沖擊,我們該秉持積極向善的人生觀。文本中的每一個人出現的時間、地點、每一個場景的發生都有其特定的意義。小美初次借住在林家時,一場“木盆那么的大冰雹”促成了兩人的結合;林福祥和女兒經歷了一場奪命的龍卷風后竟安然無恙;就在林祥福到達溪鎮的那個冬天,溪鎮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凍死了小美和阿強。這些自然災害的細描可視為象征情境的書寫,推動著故事的發展和人物性格的充分展現。在講故事的過程中,以大量的具象形成抽象的“文城”意象。

《文城》中的“文城”意象有其多面性,“文城”充滿了殘缺的愛與美,以及太多的不確定性。它是真實又是虛幻的;它充滿了善意又帶著欺騙;它給予了希望又隱藏著失望。于林祥福而言,尋找文城改變了他的命運;于小美和阿強而言,文城是他們為騙局而編織的謊言;對于出陳永良以外的溪鎮人來說,文城是一個遙遠未知的存在。小美口中的“文城”本是虛幻,林祥福為愛去尋找注定無法找到小美;當南方的溪鎮成為林祥福認定的文城后,他不再漂泊,憑自己的聰明才智再次成為一個有千畝良田和木器社的人,由外來的“流浪者”成為本地人的主人,成為眾人眼中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拔某恰本褪窍?,他在這片土地上立業、生活,卻又在生命的盡頭葉落歸根于北方的故鄉。從某種意義上說,林祥福的“文城”找到了,并獲得了豐厚的回報,林百家受到了更好的教育。從來處來,到何處去?又回歸來時路。也許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向往的“文城”,每一個“文城”都充滿了想象的詩意和溫暖,不停的尋找卻可能永遠無法到達,也可能身處其中而不知。作為意象的“文城”闡釋了當下人的精神狀態和生存方式,以及人們對美和愛的追求。

參考文獻

[1]馮友蘭著,《三松堂全集》4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版。

[2]余華著,《文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版。

[3]費孝通著,《鄉土中國》,人民出版社,2008版,第94頁。

[4]林同華主編,《宗白華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8頁。

[5](日)今道友信著,《關于愛和美的哲學思考》,王永麗、周浙平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版,第140頁。

項目基金:安徽省高校優秀青年人才項目“新世紀以來小說創作研究”(gxyqZD2022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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