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花卉詩與其人格關系之探討

邢曉蓮

內容摘要：陸游愛花，一生為花寫下千余首詩，內容基本涵蓋了所有花卉種類。從不同的花卉詩中，我們可以窺見陸游不同的性格：梅花詩寄托了他堅貞高潔之品格，海棠詩則展現了他狂放不羈之個性，牡丹詩是其家國理想之表達，日常生活花卉詩則突顯了他閑逸淡然之性情。

關鍵詞：陸游 花卉詩 梅花詩 牡丹詩 海棠詩

比興寄托、香草美人的傳統由來已久，詩人們借物寄托情感、表達志向。陸游愛花，一生為花寫下千余首詩，內容基本涉及到了所有花卉種類。不同的花卉詩寄托了詩人不同的情感，反映了其不同的志向與品格。

一.梅花詩：高潔堅貞人格之寄托

陸游愛花更愛梅?？梢哉f，梅花之于陸游，稱得上最重要的花。無論陸游身處何時何地，從早年到晚年，賦閑于山陰亦或奔波于仕途，于雪前雪中或雪后，于山園或郊野，他都有不同的梅花詩，如《西郊尋梅》《園中賞梅》《雪中尋梅》《雪后尋梅偶得絕句十首》《探梅》《別梅》《憶梅》等等?！皳煌耆y計，僅詩歌題目中標明“梅花”的就有一百二十九首之多，其它作品中涉及到梅花的更是舉不勝舉”。i陸游愛梅，他欣賞梅花的冰清玉潔、堅貞高潔、富有品格，因此視梅花為知己，并借梅花自擬。

在陸游眼中，梅花清香幽姿，冰肌玉骨，霜魂雪魄，不惹塵埃，清冷之姿態似天上謫仙，正所謂“素娥竊藥不奔月，化作江梅寄幽絕。天工丹粉不敢施，雪洗風吹見真色”ii“青帝宮中第一妃，寶香熏徹素綃衣。定知謫墮不容久，萬斛玉塵來聘歸”iii；它凌寒綻放，不懼苦寒，“精神最遇雪月見，氣力苦戰冰霜開……摧傷雖多意愈厲，直與天地爭春回”iv“幽香淡淡影疏疏，雪虐風饕亦自如”v；它生在荒郊卻自有清香，堅守自我，冰清玉潔，不趨炎附勢，不與世俗爭辯，宛若世外高人，“梅花如高人，枯槁道愈尊。君看在空谷，豈比倚市門”vi“正是花中巢許輩，人間富貴不關渠?！眝ii

陸游贊賞梅花的高潔品格。陸游自小便面臨著異族入侵、山河破碎的冰冷現實，他出生之際，金兵正大舉南下，并于第二年攻破汴京，掠走徽、欽二帝。北宋滅亡，陸父攜全家南下逃難。加之受家風影響，愛國精神自小便在其心中埋下了種子。陸游以北上中原、收復失地為畢生奮斗的理想，寫下無數渴望收復中原的詩句，如其名篇《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二：“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眝iii哪怕到了彌留之際，他一心牽掛的仍然是“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ix。然而陸游的政治觀念與南宋朝廷的政策相悖，為陸游帶來了很多非議與誹謗，也使得他備受排擠，不被重用。尤其因奸臣韓侂胄當政時陸游曾再度出仕一事，陸游被許多人公開指責投靠權奸，致使晚節不保。因此陸游視梅花為伴為友，梅花的堅貞高潔在很大程度上予以陸游慰藉，如《城南尋梅得句四首其一》和《攜癭尊醉梅花下》中寫道：

黯淡江天雪欲飛，竹籬數掩傍苔磯。清愁滿眼無人說，折得梅花作伴歸。x

人生萬事云茫茫，一醉?？炙孜锓?，正須仙人冰雪膚，來伴老子鐵石腸。xi

陸游寫梅花，亦是寫自己。梅花對于陸游來說，已經超出了一般的借物抒情、托物言志，而是將梅花視為自己的化身與寄托，梅花的遭遇正是陸游的遭遇，如《雪后尋梅偶得絕句十首》其四：

雪里芬芳亦偶然，世人便謂占春前。飽知桃李俗到骨，何至與渠爭著鞭。xii

有心人看事事皆有意。梅花并不屑于與桃李一較高下，卻被有心人指責其凌寒綻放是刻意為之，梅花的這種處境正與陸游所面臨的非議與彈劾相同。因此陸游寫梅花，實際上也是在寫自己，他贊揚梅花的堅貞高潔，何嘗不是對自我品格與理想的堅守；他憐惜梅花，何嘗又不是為自己鳴不平。

又如《西郊尋梅》：

西郊梅花矜絕艷，走馬獨來看不厭。似羞流落蒙市塵，寧墮荒寒傍茆店。

翛然自是世外人，過去生中差一念。淺顰常鄙桃李學，獨立不容鶯蝶覘。

山礬水仙晚角出，大是春秋吳楚僭。余花豈無好顏色，病在一俗無由砭。

朱欄玉砌渠有命，斷橋流水君何欠。嗟余相與頗同調，身客劍南家在剡。

凄涼萬里歸無日，蕭颯二毛衰有漸。尚能作意晚相從，爛醉不辭杯瀲灩。xiii

梅花矜絕艷艷，高潔堅貞，保持自我，為避免隨波逐流，寧愿生在荒郊野嶺，也不屑于與其他花爭寵獻媚，亦不容蜂蝶戲弄，堅守高潔品行，哪怕生于丘壑荒郊，亦不改其志。這正是陸游品格，哪怕一生不被重用，仍不改其志，堅持北伐收復故土的理想，哪怕被無端非議，仍保持自我，不與世俗同流合污。陸游的梅花詩，折射的正是他高潔堅貞人格的一面。

二.海棠詩：豪放不羈個性之展現

陸游曾在蜀地度過了一段恣意豪縱的生活：

倚錦瑟，擊玉壺，吳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萬株，繁華盛麗天下無。

青絲金絡白雪駒，日斜馳遣迎名姝。燕脂褪盡見玉膚，綠鬟半脫嬌不梳。

吳綾便面對客書，斜行小草密復疏。墨君秀潤瘦不枯，風枝雨葉筆筆殊。

月浸羅襪清夜徂，滿身花影醉索扶。東來此歡墮空虛，坐悲新霜點鬢須。

易求合浦千斛珠，難覓錦江雙鯉魚。xiv

在蜀地，陸游與朋友們信馬出游，張設夜宴，賞海棠，擊玉壺，歌舞繁弦、傾城美人相伴，開懷暢飲直至深夜。

而這段生活，正與海棠掛鉤。成都海棠天下奇絕，《太平寰宇記》載：“益州：海棠，此樹尤多繁盛，未開時如朱砂，爛漫稍白，天下無所也?！眡v每到海棠花開時，陸游或與朋友張設夜宴，“夜宴新亭海棠底，紅云倒吸玻璃鐘。琵琶弦繁腰鼓急，盤鳳舞衫香霧濕。春醪凸盞燭光搖，素月中天花影立”xvi，或信馬沿街出游，也不問主人是誰，看見好花即推門而入，“清晨呼馬出，馭吏請所之。錦城浩如海，我亦無與期。有花即入門，莫問主人誰?！眡vii哪怕被人稱為海棠癲也不在乎，“看花南陌復東阡，曉露初乾日正妍。走馬碧雞坊里去，市人喚作海棠顛?！眡viii可以說，借著觀賞海棠，陸游狂放不羈的一面得到了充足的釋放。他一飲千鐘，狂態盡顯，肆意地釋放本真性格，絲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只求盡歡，只求恣意。試看《觀花》：

我游西川醉千場，萬花成圍柳著行。紅錦地衣舞霓裳，翠裙繡袂天寶妝。

清歌一發無留觴，裊裊馀聲縈杏梁。黃金絡馬照路光，自護羃 觀海棠。

搜奇選勝日夜忙，不惟燕宮碧雞坊。暮歸奚奴負錦囊，路人爭看放翁狂。xix

這樣的生活是何等肆意縱情、鮮衣怒馬！陸游的一生，或于宦途沉浮，或于山陰歸隱，前者失意，后者恬淡，沒有什么時候是如在成都這段時光這樣肆意，甚至臨終之際，陸游都還在懷念成都這段生活：

我初入蜀鬢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當時已謂目未睹，豈知更有碧雞坊。

碧雞海棠天下絕，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艷妝肯讓人，花前頓覺無顏色。

扁舟東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爾。若使海棠根可移，揚州芍藥應羞死。

風雨春殘杜鵑哭，夜夜寒衾夢還蜀。何從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為足。xx

這首詩歌作于嘉定元年，此時陸游已經八十四歲，還在渴望著能夠回到蜀地，回到當年鮮衣怒馬的生活。

陸游骨子里是放達疏朗的，在詩中，他經常以“狂”“顛”來形容自己，所謂“少狂欺酒氣吐虹，一笑未了千觴空”xxi“梅花重壓帽檐偏，曳杖行歌意欲仙。后五百年君記取，斷無人似放翁顛?！眡xii他耽酒愛花，行為狂放，絲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常?！叭招贝笞斫袎檸?，野花村酒何曾擇”xxiii“狂歌醉舞真當勉，剩折梅花插滿頭?！眡xiv但這樣的肆意狂放與當時講究禮法與等級的官場格格不入，因而他備受非議與彈劾?！端问贰份d，陸游不拘禮法，被譏諷為“頹放”，他的知嘉州之命也遭臣僚論罷。但陸游并不以為然，甚至十分不屑地給自己號“放翁”以應對時人的譏憚。陸游骨子里的豪放不羈再次凸顯出來，面對已經威脅到自己仕途的流言蜚語，他沒有唯唯諾諾，亦沒有張惶焦慮，反而不屑一顧，仍然堅持自我，并且借海棠，為自己進行了有力的反擊：

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氣可壓千村。譏彈更到無香去，長恨人言太刻深。xxv

海棠無香出自慧洪《冷齋夜話》，里面記載彭淵材認為人生有五恨，其中一恨就是恨海棠無香。陸游借此典故，為自己反擊。海棠名擅古今，勝過萬花，但是偏偏有人吹毛求疵，認為海棠無香是其遺憾。陸游感慨人言之尖刻，一如世人加在自己身上的無端指責。海棠的這種遭遇使得陸游與之惺惺相惜，因此通過海棠展現出來的，也就不止那一段肥馬輕裘、恣意豪縱的成都生活，更是陸游豪放不羈、任達縱情性情之釋放。

三.牡丹：家國理想之表達

杜甫《花底》云：“紫萼扶千蕊，黃須照萬花。忽疑行暮雨，何事入朝霞，”xxvi牡丹花朵碩大繁復，顏色多為大紅大紫，儼然一副秾麗絢爛之姿，與盛唐富貴繁華的氣質相吻合，因此受到統治者以及上流社會的喜愛宣揚，正如程杰教授在《牡丹、梅花與唐、宋兩個時代——關于國花問題的借鑒與思考》一文中指出的那樣：“唐高宗曾召群臣宴賞雙頭牡丹，武則天命西河精舍的牡丹佳品移植內廷，開元中唐玄宗與楊貴妃乘夜游賞沉香亭前牡丹，召李白賦詩、李龜年高歌助興?！??？梢哉f牡丹是皇室時尚的先鋒與主導?！眡xvii在唐以前，牡丹并不聞于世，正是由于唐代皇家以及上流社會對于牡丹的欣賞與弘揚提高了牡丹的地位，而文人墨客則為之賦予雍容華貴的文學形象，李白曾寫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曉露華濃”xxviii“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xxix的名句，將牡丹與雍容華貴的楊貴妃并舉，劉禹錫有“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xxx名句，自此牡丹成為“國色天香”的代表。

北宋承接唐人對于牡丹的熱愛，尤其仁宗中期到神宗中期，雖不及盛唐之恢弘氣勢，但社會穩定發展，與此同時，牡丹種植技術與審美文化高度成熟，不但培育出了更多、更罕見、更美麗的品種，對于牡丹的喜愛，也不再是統治者與上流社會的推崇，而是自統治者到平民的追趨逐耆，“人人向往一覽‘國色天香之絕艷，體味明皇妃子的浪漫風流、太白清平調的才氣風度，追慕大唐盛世的繁華?！眡xxi宋人將牡丹封為花王，并將牡丹與富貴直接并舉，甚至將牡丹作為盛世的代表。陸佃《埤雅》載“今群芳中牡丹品評第一，芍藥第二，故世謂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xxxii，又如北宋理學家周敦頤在《愛蓮說》中說：“牡丹，花之富貴者也?！眡xxiii許及之《牡丹》中說：“眾卉從爭媚，花開始是春。一年春富貴，造物太于人?！眡xxiv

南宋偏安一隅，有志之士如陸游渴望北上收復故土而不能如愿。因此在陸游的作品中，牡丹即成為了其理想寄托的載體。

這種心情突出地體現在詩人的《和譚德稱送牡丹二首》其一詩中：

洛陽春色擅中州，檀暈鞓紅總勝流。憔悴劍南人不管，問渠情味似儂不。xxxv

檀暈鞓紅是牡丹花的兩個著名品種，歐陽修《洛陽牡丹記》中有記載，并記載洛陽牡丹時為天下第一。此詩作于乾道九年，乃是王炎幕府解散的第二年。陸游曾于乾道八年三月入其幕，懷揣著北上收復故土的家國理想，積極參加備戰，欲與王炎共同收復長安。然好景不長，不過短短半年有余，王炎幕府解散，陸游只能輾轉在蜀地各處任職。正是在這種背景下，陸游下了這首《和譚德稱送牡丹二首》。詩人先從牡丹寫起，寫洛陽牡丹獨步中原，這里的牡丹即代表著洛陽，代表著曾經相對穩定的北宋，更代表著盛唐曾擁有過的繁華盛世。轉而寫到蜀地，以夢想中繁盛統一的洛陽和現實中夢想失敗以后委身的西南一角做對比。陸游空有一腔渴望北上收復失地的壯志理想，只能在宦海中郁郁沉浮不得其志，故而借牡丹遙傳其意。

這樣的理想與遺憾貫穿了陸游一生，哪怕到了嘉定二年，此時作者已經八十四歲高齡，也無法釋懷自己的收復中原的家國理想。他在《賞山園牡丹有感》寫道：

洛陽牡丹面徑尺，鄜畤牡丹高丈余。世間尤物有如此，恨我總角東吳居。

俗人用意苦局促，目所未見輒謂無。周漢故都亦豈遠，安得尺箠驅群胡。xxxvi

詩人明明是在故鄉山陰賞山園牡丹，但還是不可避免地透過山陰牡丹想到了洛陽，痛恨自己只能蝸居于山陰一隅，哪怕已經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仍然不忘驅除韃虜，恢復中原。而這也正是陸游作《天彭牡丹譜》的原因，即借著載天彭牡丹渴望能夠一睹兩京盛況：

天彭號小西京，以其俗好花有京洛之遺風?！岛?，天彭之花，要不可望洛中，而其盛已如此。使異時復兩京，王公將相筑園第以相夸，予幸得與觀焉，其動蕩心目，又宜何如也。xxxvii

總之，不同于對梅花的個人喜愛，牡丹對于陸游來說，帶有深刻而沉重的政治色彩，象征著統一而繁榮的家國，而牡丹詩歌的書寫正寄托著其收復故土、北歸中原的理想。

四.日常百花詩：閑逸淡然性情之突顯

不同于早年以梅花、海棠等名花作為專門吟詠對象，以乾道十三年第二次嚴州任職滿為界，尤其在嘉泰三年臨安修國史以后，陸游開始廣泛地關注各種日常生活中常見、甚至并不起眼的花卉，如酴醾、槐花、石榴花、辛夷花、丁香、紫薇、槿花、蜀葵花、蕎花、萱草、豆蔻、楨桐、牽?；?、楝花、楸樹、檜花、薝卜、薄荷、夜合花、長春花、半丈紅、紫笑花、玉簪、苜?；?、蓼花、蘋花、蘆花等等生活中常見的花卉都被寫入詩中。

如《北窗偶題》與《閑詠園中草木》二首：

兩叢香百合，一架粉長春?？靶斕美?，歡然不記貧。xxxviii

翦刀葉畔戲魚回，帔子花頭舞蝶來。領略年光屬閑客，一樽自勸不須推。

麝香萱草移東郭，錦子葵花買上原。兒喚乃翁閑一看，欣然曳杖出籬門。xxxix

又如《半丈紅盛開》與《題畫薄荷扇》

滿酌吳中清若空，共賞池邊半丈紅。老子通神誰得似？短筇到處即春風。xl

薄荷花開蝶翅翻，風枝露葉弄秋妍。自憐不及貍奴點，爛醉籬邊不用錢。xli

這一類花卉詩，陸游很少借花表達自己高超的志向和不屈的人格，也少有激昂情緒，而是以平和閑逸之心境，欣賞萬花盛開，徜徉在大自然的美妙中，并以詩人之筆捕捉花開時的妙思。甚至，陸游會因為一朵花的盛開而欣喜不已，并且對花自酌，怡然自得，如《暑中久不把酒盆池千葉白蓮忽開一枝欣然小酌因賦絕句二首其一》：

千葉芙蕖白玉膚，一樽沆瀣碧琳腴。極知俱出氛埃外，我亦秋風山澤臞。xlii

又如《山園》：

山園手栽花，日夜數花時?；ㄩ_亦已落，一歡自無期。xliii

晚年的陸游，雖收復故土的理想不滅，宦途失意猶在，狂放未減，但是陸游已決定不再踏入仕途，渴望山陰的農村生活，于是他辭官歸鄉，每日蒔花弄草，筑園灌園，引山泉作清池，種蓮花為盆景，為自己構筑了一個山水田園。

正如他的《感懷》與《予所居三山在鏡湖上近取舍東地一畝種花數十株強名小園因戲作長句》和《窗前作小土山藝蘭及玉簪最后得香百合并種之》中所寫：

平生喜裁花，賴以娛寂寞。小園財一畝，粲粲萬跗萼。

典衣買紫桂，輟食致紅藥。阡眠香草茂，掩苒煙柳弱。

踏雨探花開，障風畏花落。雖慚童心在，終勝塵事縛。

今日疾稍間，天氣亦清廓；啼鳥寒不歸，可以侑吾酌。xliv

出郭西南十里過，小園風月得婆娑。翠屏三扇恰相倚，玉鏡一奩誰為磨？

投鑷未嫌衰鬢白，插花聊喜醉顏酡。耶溪更盡青鞋興，免使將軍怒脫靴。xlv

方蘭移取遍中林，余地何妨種玉簪。更乞兩叢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xlvi

據鄒志方老師歸納，陸游的園林，有東、南、西、北四個園圃。其中東、南是花圃，西為藥圃，北為蔬圃。甫中或有萋舍，四個園甫之外，北側山坡還有茶園。xlvii在這片自己親手一點一滴構筑的山園中，陸游對花酌酒，讀書泛舟，聽雨消暑，徜徉在大自然的懷抱里，享受著自己的農村生活。

陸游的這悠然的一面很早就有端倪，試看《春晚簡陳魯山》：

吾齋萬花間，輕衫稱團扇。飛花點書冊，戲蝶游幾研。

吾衰未忘情，小句亦倩絢。持問陳元龍，試乞語一轉。xlviii

這首詩作于紹興二十五年春，此時陸游32歲，剛剛步入仕途，還沒有被積弱的南宋磨平夢想的光芒，尚能寫出“遠來不負東皇意，一絕清詩手自題”xlix這類充滿希望的感激之詩，但是渴望在仕途上有一番作為的陸游并沒有功利心切，而是以慧眼發現美、捕捉美，身處萬花盛放間的書齋，飛花片片，戲蝶時飛。這是心境悠然和情緒平和時才能發現的景色，可見陸游閑逸的一面。

陸游的閑逸性情，與仕途失意有關，但卻不是根本原因。即使在外做官時，他也能夠以悠然心態感知到身邊的美好，如他于嚴州任所時所寫的《社日小飲兩首》：

催花初過社公雨，對酒喜烹溪友魚。盡道亂山窮絕處，年華未覺異吾廬。

社雨霏霏濕杏花，農家分喜到州家。蒼鵝戲處塘初滿，黃犢歸時日欲斜。l

此詩中陸游悠然閑逸的一面可見一斑。仕途失意后選擇歸隱，是歷朝文人們的常見選擇。雖然陸游的隱退與不被重用的被動局面有關，但是心態卻是主動的?？梢哉f，他的閑逸，是他與生俱來的本真性情，于仕途不順時突顯，并且支撐著他度過了失意與遺憾。這種積極心態與前朝前輩們仕途失意后不得已的歸隱并不相同，雖然理想難以實現同樣帶給陸游的是失望悲傷意緒，但卻并不是致命的打擊，他重新為自己選擇了另外一條人生道路，并且沉浸其中，正是這種心態將陸游與歷朝前輩們區分開來。

總之，陸游有金剛觸目的一面，他堅貞高潔、堅持自我，豪放不羈、肆意輕狂，懷有一腔熱血又壯志難酬，但他亦有“悠然見南山”的一面，閑逸淡然，享受農村生活。而這些，正通過陸游的花卉詩展現出來，尤其是梅花、海棠、牡丹、日常百花的詩歌書寫。陸游性格的多面性造就了他的可愛，也為后人留下了一筆可研究的寶貴財富。

注 釋

i潘付云.淺議詩人陸游的梅花情節[J].古典文學漫步，2009（10）：138-139

ii〔宋〕陸游著，錢仲聯校注《劍南詩稿校注》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42頁。

iii《劍南詩稿校注》卷十四，第1101頁。

iv《劍南詩稿校注》卷九，第728頁。

v《劍南詩稿校注》卷十一，第936頁。

vi《劍南詩稿校注》卷九，第746頁。

vii《劍南詩稿校注》卷十一，第936頁。

viii《劍南詩稿校注》卷二六，第1830頁。

ix《劍南詩稿校注》卷八五，第4542頁。

x《劍南詩稿校注》卷九，第735頁。

xi《劍南詩稿校注》卷十四，第1114頁。

xii《劍南詩稿校注》卷十四，第1102頁。

xiii《劍南詩稿校注》卷三，第292頁。

xiv《劍南詩稿校注》卷四，第345—346頁。

xv《劍南詩稿校注》卷四，第346頁。

xvi《劍南詩稿校注》卷七，第548頁。

xvii《劍南詩稿校注》卷七，第557頁。

xviii《劍南詩稿校注》卷六，第538頁。

xix《劍南詩稿校注》卷九，第764頁。

xx《劍南詩稿校注》卷七五，第4139頁。

xxi《劍南詩稿校注》卷五，第416頁。

xxii《劍南詩稿校注》卷十八，第1415頁。

xxiii《劍南詩稿校注》卷十三，第1067頁。

xxiv《劍南詩稿校注》卷三一，第2107頁。

xxv《劍南詩稿校注》卷八，第643頁。

xxvi〔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一九，中華書局出版社2015年版，第800頁。

xxvii 程杰.牡丹、梅花與唐、宋兩個時代——關于國花問題的借鑒與思考[J].陰山學刊，2003，16（03）：61

xxviii〔唐〕李白著，陳祖美編《李白集》，河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35頁。

xxix《李白集》，第235頁。

xxx〔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三六五，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119頁 。

xxxi 付梅.北宋牡丹審美文化研究[D].江蘇：南京師范大學，2011：5

xxxii〔宋〕陸佃著，王敏紅校點《俾雅》，浙江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6頁。

xxxiii〔宋〕周敦頤著，陳克明點?！吨芏仡U集》卷三，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3頁

xxxiv〔宋〕許及之著《涉齋集》卷十四，《四庫全書》，第115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04頁

xxxv《劍南詩稿校注》卷三，第296頁。

xxxvi《劍南詩稿校注》卷八二，第4395頁。

xxxvii《牡丹譜》，第147-148頁。

xxxviii《劍南詩稿校注》卷三八，第2477頁。

xxxix《劍南詩稿校注》卷五一，第3037-3038頁。

xl《劍南詩稿校注》卷三四，第2246頁。

xli《劍南詩稿校注》卷八三，第4464頁。

xlii《劍南詩稿校注》卷五七，第3344—3345頁。

xliii《劍南詩稿校注》卷二八，第1940頁。

xliv《劍南詩稿校注》卷二八，第1922頁。

xlv《劍南詩稿校注》卷三一，第2084頁。

xlvi《劍南詩稿校注》卷二九，第1994頁。

xlvii包偉民著《陸游的鄉村世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版，第42頁。

xlviii《劍南詩稿校注》卷一，第16頁。

xlix《劍南詩稿校注》卷一，第31頁。

l《劍南詩稿校注》卷一八，第14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