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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性”的愛與痛(對話)

2023-09-18 16:08王蒙王干
當代 2023年5期
關鍵詞:王蒙現代性現代化

王蒙 王干

一、現代性與青春

王干:我最近正在寫一篇《王蒙的現代性反芻》,這一次來青島參加您的系列學術活動,正好向您討教一下?,F代性是伴隨“現代”一詞產生的,而“現代”一詞來源于英文modern,在中國最早被翻譯成“摩登”,原義為現代的、新近的、時興的。當然,也有人認為“摩登”一詞中國早就有了,源于佛教《楞嚴經》,無論當時翻譯modern用的是音譯,還是借用了佛經已有詞語,“摩登”都是一個外來詞。

“摩登”一詞是在民國時期火起來的,與卓別林的電影Modern Times有關,這部電影被翻譯為《摩登時代》,電影的傳播力漸漸讓這個詞成為口語。但隨著社會的變化,“摩登”一詞原有的“現代的”含義慢慢被“時髦的、時興的”代替,尤其是“摩登女郎”一詞出現之后,已經不是原有的中性詞,反而有些貶義的意味。

如果說“現代”(modern)和中國的“摩登”一詞可以互換的話,那么現代性(modernity)是絕對不可以被翻譯為“摩登性”的,因為現代性在現當代中國被賦予了先進、進步、文明、民主、自由、科學、現代化、全球化等諸多含義,加之現代性本身被哈貝馬斯稱為“未完成的設計”,現代性的開放性空間與“摩登”的固化和狹小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艾F代性”和“現代化”在中國是同等重要的概念,實現中國現代化不僅是物質層面的理想,也是精神意義上的鳳凰涅槃。從郭沫若的《鳳凰涅槃》開始,中國的作家就希望中國在世界現代文明的進程中樹立自己的形象,當然過程是極其艱難和艱辛的。

中國現代文學史與現代性是相伴相生的,一百年來中國作家對現代性的探索、追求和表現始終沒有停止,現代性隨著中國國情的變化和發展,也始終變換、更替著內涵,中國作家對現代性的表現也豐富多彩、起伏不定?,F代文學史上,以魯迅為代表的作家率先將現代性旗幟高舉起來,留下了極其豐饒的文學財富。當代文學史上,王蒙先生也是現代性的一面旗幟。我們今天想談一談現代性的問題,特別就您小說里的一些內容來討論一下。

王蒙:好的?!胺雌c”這個詞用得好,比“反思”好。反思是一種反省,一種自我批評。反芻則是不斷地咀嚼,不斷思考,不斷地總結研討探求。反芻給人味覺感受,文學有很強的反芻性,同樣也有夢幻與理想性。

王干:我最近的研究發現,七十年來,您一直在追尋、表達一個主題,就是現代性。最早的《青春萬歲》就是呼喚革命的現代性?!肚啻喝f歲》一開始,就是關于一個時間的問題,這個很有意思,當時您說“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胡風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時候,寫了一首著名的詩,叫《時間開始了》,他是說一個新的歷史紀元開始了。您在呼喚“所有的日子都來吧”,看得出來是一個青少年的思維。如果是一個中年人的思維,他不希望時間過得很快,如果一個老年人的思維,基本上希望時間再慢一點,最好能夠倒流回去。呼喚“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其實是呼喚一種革命,也就是您當時理解的現代性,革命可以改變我們舊的生活,可以改變我們舊的面貌,可以把舊人變成新人。

王蒙:對于我,不是把“現代”翻譯成了“摩登”,而是把“摩登”翻譯成了“現代”。因為“摩登”是modern,是“現代”一詞的原文發音。還有摩登女郎在舊中國似乎不能說就是貶義,它有一種看西洋景的距離感、陌生感,也有艷羨感,還有一點老土的恐懼感?,F代性呢,就是把“摩登”當作一個名詞,現代化,是把它作為一個動詞。因為這是近代中國面臨的最大的挑戰。鴉片戰爭以后,中國完全按老一套生存方式、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外交方式、治理方式,混不下去了,搞得很狼狽,很尷尬,甚至很危險。我們面臨著“中國要往哪里去、怎么變化”這么一個問題。在全世界都有這個問題,有些地方比中國還鬧得厲害。俄羅斯也有現代化的問題,“十月革命”其實追求的也是埋葬舊俄,實現蘇維埃式的現代化。非洲、拉丁美洲、印度的現代化課題,也非常明顯。

“所有的日子都來吧”那首詩,是講我的寫作心態,同時反映了那種青少年時代,具有一種希望日子過得越來越快,希望把整個的社會生活迅速往前推、加速旋轉的心情。那個年代叫作“要和時間賽跑”啊。

后邊我還說“所有的日子都去吧”,就是說該往前發展就往前發展,該告別就告別,然后歡呼更美好的、更進步的、更富裕的……一切更好的日子都在前面,一天一天都往更好的地方走。說這個是歌頌現代化,也是合理的延伸性推論。

從全世界來說,對于現代性有各種各樣的說法,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現代性有許多質疑與批評。他們說,有一些西方國家自稱是發達國家,而把亞非拉的許多國家,中國在內,稱之為發展中國家。西方發達國家認為發展中國家要發達,他們暗示這種發展會按照他們的模式來改變一切。中國其實從清末一些有見解的人士,也都認為中國該往前走一走,比如我的老鄉張之洞,他認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吸收各種技術各種知識,所以洋務運動他還是很積極,什么都可以學。當然也有的更激烈一些,“白話文運動”就大大超越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觀點,因為中國的封建精英主義和文言文是分不開的,封建精英主義是不能夠向白話文投降的。

王干:所以現代文學的一個表現是“白話文運動”。這么說來,中國的現代性體現得很早,“白話文運動”是中國作家最早的一種現代性的表達,一次沖擊,一次沖鋒?!鞍自捨倪\動”導致了“新文化運動”。最早嚴復翻譯《天演論》的時候,在少數精英知識分子里產生了很大的作用,使現代性正式進入中國,而《天演論》本身,說的就是進化的問題,是后浪推前浪、覆蓋前浪的問題。

二、“現代”釋放藝術個性

王蒙:西方的馬克思主義者對現代性提出了很多懷疑,而且認為現代性的思想、發展的思想、全球化的思想,實際上會幫助帝國主義、資本主義使那些不發達的窮國家放棄自己的特色,放棄自己的身份,最后甚至會造成一種文化的認同危機和災難。

王干:在中國,現代性往往容易和現代化混淆,有時現代性被現代化直接取代。

王蒙:這個是說起來有困難的地方?,F在我國一般談社會發展的現代性和文學藝術的現代性,這是兩個概念呢,它們不重合,而且相距甚遠。咱們這兒提出現代化也很有意思?!拔母铩币婚_始,什么全都停了,但是你不可能老停啊,1975年就開了第四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周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再次提出“四個現代化”,“四個現代化”是工業現代化、農業現代化、國防現代化、科學技術現代化。沒有現代文化,文化要不要現代化,這始終是一個有爭論的問題。香港有人寫文章說文化要現代化,但是也沒有多少人響應。至于文學上的這個現代派和現代性,我覺得更不好拉在一塊兒說。

王干:我小學是1966年上的,1976年高中畢業,我們那個時候接受的教育基本上是“以階級斗爭為綱”,沒有這種現代化的概念,也沒有搞經濟工作的概念。當時能夠提出現代化,這個里面,應該有很復雜的情況。

王蒙:但是你所說的《青春萬歲》是追求革命的現代化。這是很重要的解讀。我們的人民革命一個目標要反封建,這里有明確的追求現代性的含義。另一個是反帝,這又有民族獨立,強調本土化、中國化的含義。

王干:我們還是回到您的作品當中去?!靶聲r期”現代派的意識流,好像也和您有關。您說您最早那篇有意識流的文章,是初中作文,是不是意識流看別人怎么看。您說過意識流等現代派的手段讓文學更文學化,讓它的語言更加靈動,更加自由,不受約束。這個本身也是一種現代性?,F代性是什么呢?它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個人性。文學要更加文學,更要文學化,更自由靈動,那么就有個人性,所以個人性是現代性的一個很重要的特征。所以我覺得您當初在八十年代那些意識流的探索,其實是您五十年代革命性的一種重新轉換。五十年代您可能要打倒的是“四舊”,是舊社會、舊風俗、舊人物、舊習慣,到了八十年代以后,您在文學上要改變的是舊文風、舊腔調、舊格式、舊語言。因為您那個時候的語言跟之前比起來也是一個全新的面貌,您強調這種語言的個人性,個人的創造性。

當然,您從《活動變人形》開始,就開對現代性產生懷疑、詰問。我再倒回來說,其實您從《青春萬歲》到《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就有了疑惑。那個時候不叫現代性,叫理想主義,我覺得應該把它歸結到現代性里面來。林震、趙慧文他們這幾個人物是從哪兒來的?從《青春萬歲》楊薔云他們蛻變過來的,楊薔云是中學生,林震是師范生,是學校的老師,他到了組織部很不適應。說實話組織部還不是一個最社會化、最庸俗化的部門,但是他們受不了,為什么受不了呢?不革命啊,不夠純潔,有“事務主義”傾向,用契訶夫的話就是“有點庸俗”。林震、趙慧文的所有煩惱苦悶,就是看到組織部的工作、生活太平庸了,太不革命了,他們兩個人也不能說,這個時候就開始懷懷疑現代性了。

王蒙:這也是一說吧。

王干:因為現代性有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叫羅曼·羅蘭,他說要跟一切庸俗的生活做斗爭。契訶夫認為自己作品的主題就是反小市民氣?,F代性是不能容忍小市民氣的,所以我覺得《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至少是寫理想主義的破滅,寫《青春萬歲》那種熱情的退潮。

王蒙:《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追求現代性不明顯,他追求革命的浪漫主義。

王干:革命的浪漫主義就是一種現代性。但是到后來《活動變人形》的時候,這種浪漫主義、革命性沒有了,對所謂的現代性開始有點懷疑了?,F在回想一下,粉碎“四人幫”以后,很多作家都寫傷痕文學,往狠里去揭傷疤、揭痛苦。您寫的不是傷痕文學,當時的《最寶貴的》《悠悠寸草心》等是希望修復黨群關系。不是說您這么多年沒有傷痕,沒有創傷記憶,肯定有。但是這個時候您的思想,或者對理想主義已經產生了一點點變化,所以當年您寫了一篇叫《論“費厄潑賴”應該實行》的文章,說費厄潑賴應該實行,為什么呢?傷痕文學其實還是繼承了魯迅的現代性,“必須痛打落水狗”,魯迅先生的名篇《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就是用徹底的革命性來推翻有些中庸的紳士風度,這在上個世紀確實是階級斗爭的典范。八十年代您的表現有些不同尋常,在文本內容上,采取費厄潑賴的寬容精神,不去揭傷痕,不去痛打落水狗;但是在藝術形式上,又是對傳統的藝術形式來了一次巨大的改變,在一些人看來,甚至有些離經叛道。比如當時您寫的《春之聲》《夜的眼》《海的夢》《風箏飄帶》,都是意識流非常強的新潮小說,被有些人批為“三無小說”(無主題、無情節、無人物),而另外一些年輕作家和批評家則認為“小說出現了新寫法”,為之雀躍,雙方爭論得很厲害,持續了很長時間,一直到九十年代才平緩下來。記得您還寫過一篇叫《來勁》的超短小說,純粹的語言之流、意識之流、聲音之流,或許是一種潛在的、默默的應答吧。

王蒙:有些爭論是盲目爭論,文學上的“現代派”一詞對多數新中國的作家來說來自蘇共日丹諾夫的著名大批判,他批判的對象是大音樂家肖斯塔科維奇。

王干:這個時期,您對現代性是有所期待的,在藝術上對現代派也是敞開胸懷接納的。我覺得特別有意思,您在理念上、在思想上,已經不是“五四”時期的革命思維了,但是在藝術形式上,又體現了充分的現代性,充分的拿來主義,要搞藝術形式的探索,要搞藝術形式的革命。這種是很自覺的,不是受了西方現代派的影響,而是對世界文學的一種對接。我還想起當時徐遲有一篇文章叫《文學與現代化》,引發了很大的爭議。這個爭論呢,它主要在理論界,作家里主要是圍繞高行健的《現代小說技巧初探》一書的議論。您率先嘗試現代派的創作,也率先進入了這種實驗派的創作,到了后來,有人認為您是先鋒派的鼻祖,是最早的先鋒派,這個很有意思。到了八十年代,您對現代性沒有放棄,因為費厄潑賴也是一種現代性,它是一種體育精神,就是公平競爭,寬容對方,就是尊重游戲規則,表現一種紳士風范。當時的很多作家,他們是要痛打落水狗的,要深挖、深批。到了八十年代,1985年以后,您好像思想上有一個變化,這個變化是《雜色》。它是1984年還是1985年寫的?

王蒙:《活動變人形》之前寫的?!峨s色》是在美國愛荷華寫的,1980年寫的,《活動變人形》是1984年就開始寫,1986年才印出來。

三、現代性的痛

王蒙:以“五四運動”為代表,表現了對現代性的極度渴望和對前現代的憤怒、痛心,所以不管是魯迅還是巴金,他們提起中醫來還是批判的,提起文言文來也是批判的,把漢字都要廢掉。對前現代的深惡痛絕,表現最明顯的就是婚姻和戀愛方面,愛情和婚姻在巴金的作品里特別鮮明,自由的愛情和婚姻帶來的是幸福,包辦的婚姻和愛情帶來的是痛苦。但是從我的經驗里,我認為包辦的婚姻是不好的,婦女裹小腳也非常不好,但是僅僅一個“自由”完全保證不了愛情的幸福,愛情與婚姻的不幸來源千端萬緒,愛情與婚姻幸福的根基,構建起來談何容易!很多人的愛情都不是最幸福的,還有一些人的愛情整個就是一個悲劇,你不能說這些都是社會制度造成的,社會制度不能保證每個人有幸福的愛情。制度好就愛得好,這是笑話。所以我的寫作就回應我們的生活經驗里最突出的經驗與體驗。一個是《活動變人形》,你要求自由的愛情,好,原來的這一攤子你怎么辦?后來我寫《笑的風》的時候,甚至于有一個很激烈的想法,我就是要為所有的被包辦、被休掉、被離棄的現代婦女去修一個紀念碑。包辦婚姻是不好,但是這個不好當中變成了女方單獨負責,男方因為進入社會生活很快,他又有獨立的經濟能力,所以他要的自由和幸福就必須拋棄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變成了封建包辦婚姻的罪惡象征,也就成了包辦婚姻的犧牲品,男人把這個包袱全扔給她了。這個女人到底犯了什么罪惡?這個女人到底帶來的是什么?她們后來是怎么度過的?當然,我又同時同情那個被舊式包辦婚姻害了一輩子、苦斗了一輩子、一無所得的男子。

王干:所以您從《活動變人形》到《笑的風》,一直把女性的命運作為對現代性的一個表達……

王蒙:我本身是擁護現代性的,我經常說是“五四運動”激活了中國優秀文化傳統。我希望中國越來越好,越來越現代,包括對全球化,真正做到人類命運共同體我也非常贊成。我要說的只不過是:現代性是會付出代價的,現代性在進行的過程中,不見得每一件事都能讓人直接獲得幸福,人們獲得的幸福也不是平均的?,F代化的結果,在婚姻問題上,男人獲得的幸福也許就比女人便捷些。所以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為什么在你那里“摩登”變成了一個諷刺的詞,就是大家看到了學習現代,并不是說一學習就達到幸福了,你摩登了半天,但是你本身思想意識是很落后的,各種觀念是很落后的,科學知識是沒有的,你學到的只是現代的幾個名詞,還不如不會呢。封建有封建的問題,摩登有摩登的麻煩和惡劣。我母親呢,對現代性有一個反應,她說如果我呀,沒有任何新的思想,也不知道任何新的觀念,我生活會很幸福,離婚的痛苦很快就過去了,問題在于我又知道了新東西,但這個新東西對我又沒有幫助,你說我能干什么?小時我裹腳已經裹了三年了,后來知道不要裹腳,但是已經不行了,趕緊把腳放開,這腳已經畸形……所以她回頭就問,如果我是宋慶齡、謝冰心,我就堅決擁護現代化。我當時心里就想,我的娘啊,您比誰不行,您非得往那兒比?但是回過頭來我又想,我有什么資格不允許她想當宋慶齡和謝冰心?她就應該想自個兒是低等的婦女,是下等的婦女?她是封建社會搞出來為封建社會殉葬的人子,就應該倒霉,就不應該活著?我能跟我那親娘提這么一個要求嗎?所以我給馮立三編的書寫稿,他非讓寫母愛,我又不愿寫,我沒法寫,我寫母愛非常痛苦,我的題目就是《誰知道自己母親的痛苦》。就是我們的上一代人太痛苦了。

王干:我們不知不覺就聊到了《活動變人形》和《笑的風》。我也從您作品里面看到現代性在中國的復雜性、艱難性,現代性的痛苦性。您看從《活動變人形》開始,這個倪吾誠痛苦,靜宜、靜珍也痛苦,靜宜、靜珍的母親也痛苦。當然小說有您個人獨特經歷,但不是和小說完全一致。

王蒙:我的父母他們倆辦完離婚手續以后,我母親沒有什么表現,我父親哭成了一個淚人。我父親又追求現代性,又軟弱無能,又不肯向現實低頭,而且是完全喪失了現實感的一個人物,他考慮問題不考慮現實,我也不懂為什么。比如說有一年或者一年半他和我們失聯了,我們家里人死活他也不知道,找不著他了,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就失聯,絕對的失聯。一年半以后,我父親托人帶來了很長的信,帶來了巧克力糖,帶來了西方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商務印書館出的玩具,他的信里說,你們從小要注意體育,另外就是要講衛生,每天要洗澡,每天至少要洗一次澡,夏天最好洗兩次澡。這個信我一念呢,我母親痛罵他王八蛋、混蛋、瘋子,你說她能說什么?我們吃飯不吃飯你都不問,你也不管,要洗澡,四十年代是敵偽時期,生活條件很差,你洗澡怎么洗呀?你拿什么洗呀,是不是?你拿水舀子洗啊,最多就是洗臉盆,天不太涼的時候,你晚上睡覺以前,你脫光了,或者穿一個褲衩,擦一擦弄一弄什么的,有時候把肥皂打上,再換一盆水,那就是很舍得花錢了,弄完了一盆熱水,再加一盆熱水,你哪有可能洗澡去?所以《活動變人形》這個話劇真是非常成功,底下的人呢就說簡直沒見過這樣的話語,沒見過這樣的人,又是這么可信這么真實的例子。

確實我這些東西不是從觀念出發的,我也不是圍繞著現代性在那兒研究,這是我生活里邊的一些實感。我寫《活動變人形》,從來沒考慮現代性的問題,它是我童年時期非常痛苦的一種記憶,我早就想寫,但當時我認為要寫出來是不入流的。既不是這個雇農、貧農反對地主,也不是中華民族抗日,又不是推翻封建王朝,所以就什么都不是,我就一直沒有寫。到1984年我才想寫這個東西,寫完了以后我才知道,就是有些記憶在你的人生中揮之不去,你得好好把它寫出來,怎么理解它,你慢慢讓人理解去,你用不著說,等理解清楚了再寫。韓少功有句話倒是有意思,他就說想得清楚的就寫論文,想不清楚的就寫小說。這個有道理。

王干:到了創作《活動變人形》時,我覺得您對現代性已經有自己的認識了。您自己曾經說,寫《活動變人形》的時候,才告別蘇聯文學。也就是說您內心的價值觀已經發生了位移。表面是藝術形式的變化,實際上是整個價值體系都有所變化?!痘顒幼內诵巍凡皇恰洞褐暋纺前銡g天喜地歡迎春天的到來,渴望新的生活開始,而是寫了一個“文明人”的悲劇。這個悲劇其實就寫了一個前現代打敗現代性的故事,“文明人”倪吾誠留過學,他懂外語,他講衛生,很文明,愛游泳,他身上體現的“個性”都是我們現代性所必須具有的要素,他滿懷希望去改造他的現實生活,但他的極端自私、個人主義正是現代性的標配,他的脫離實際,以及不負責任,在現實面前碰得一鼻子灰。靜宜、靜珍的那一套很土,有時候甚至下賤惡毒,有點不堪入目,但卻是倪吾誠的天敵,倪吾誠的無能、軟弱被擊潰得一塌糊涂。倪吾誠這個現代性的人,和現代性的三個基本原則吻合的?,F代性一就是強調人是萬物之靈,第二個強調個人大于集體,第三個就是要用那個世俗生活來取代神權。倪吾誠留學德國,學的又是哲學,所以他實踐這種現代性。

王蒙:我們說的現代化,不是按這個定義,中國指的恰恰是現代工業、現代農業、現代科學技術、現代國防?,F在還提出了現代化的治理,就包括社會管理和國家治理也要現代化。在咱們這兒呢,不能提倡個人大于集體,對吧?

王干:剛才我為什么要說到這個呢?您說到倪吾誠、傅大成他們就是個人主義,他們不管靜宜的死活,不管白甜美的死活。為什么會造成這種悲???他就是極端的個人主義,極端的利己主義,但是他這個也是現代性。

王蒙:跟封建比是這樣,因為在過去,你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他根本沒有權利自己追求愛情,追求自己的婚姻。追求愛情屬于另外的事情。

王干:我覺得您從《活動變人形》到《笑的風》,完成了愛情婚姻現代性的一個梳理,而且寫出了愛情跟婚姻的復雜性,不是說有愛情就幸福,并不是你離開了包辦婚姻,你去找自由戀愛,找個對象你就幸福,你就自由了。

王蒙:你離開了包辦婚姻,你在社會上亂找,你自己又沒有一技之長,你如果是一個各方面都很有成就的人,那還好說。你能找著什么人呢?天知道你能找著什么人。

王干:八十年代初期,您那個時候信心十足?,F在有一句話叫“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就是形容現實和理想的碰撞。到了《活動變人形》,一般都說您在“審父”,我覺得它是一個現代性在中國碰壁的故事,現代性怎么被前現代打敗的故事。所以我覺得《活動變人形》在思想上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作品,也是到現在為止能夠充分表現中國的社會現實、文化現實、心理現實的一部長篇小說。到了《笑的風》,您的思考更加深入了,您沒寫倪吾誠后來的婚姻生活,但是《笑的風》里傅大成后來加引號的“幸福生活”您寫了,他跟杜小娟沒有結婚前很幸福,幸福得天下沒有這么幸福的人,但是進入日常生活之后,他的幸福度在不斷降低,到最后好像枯竭了。按照現代愛情觀婚姻觀的理解,恩格斯有句話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傅大成跟白甜美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所以他們最后要破滅,要離婚;傅大成和杜小娟的婚姻不但道德,而且充滿愛情,充滿理想,充滿幸福,但是……

王蒙:還有現實,還有人生的各種現實啊。

王干:但是,最后,他們的婚姻也破滅了。

四、脆弱與堅硬

王蒙:像《笑的風》這樣的故事,不是我虛構和想象的,是有原型的。這是我的生活的實感,說我“三親”呢,親歷、親見、親聞呢,我雖然不是親歷,但是這個太熟悉了,等于和親自經歷的情況一樣。愛情怎么會是社會制度決定一切呢,是不是?如果說愛情呢,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也很動人的呀,大家都是同情啊,跟社會制度也沒有關系。國外對于現代性的懷疑也非常多。我覺得這些都不一定適合你寫。在這一點上我跟你說的又有一點差距,你說世俗,現代性比中世紀、比文藝復興以前是更世俗化,而不是更理念化,更不是更神權化,這是非常重大的一個分歧。承認世俗生活,承認一個人有食色之性,承認一個生產和勞動比什么都靠前,你要研究社會,先研究它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這都是世俗化的要求。

王干:所以我講到了,趙樹理寫《小二黑結婚》,歌頌呼喚愛情與自由戀愛,反對封建式的包辦婚姻,男女主人公有情人終成眷屬,是篇喜劇小說。趙樹理如果再寫小二黑結婚之后的故事,那就很有意思,他們是自由戀愛的,抵抗了三仙姑為代表的前現代的包辦婚姻。當時趙樹理是為了宣傳新婚姻法。

王蒙:當時這個婚姻法是非常具有革命性的,因為它基本上貫徹了自由結婚與自由離婚,這不得了,當時是五十年代,比某些宗教教規已經進步多了呀。新中國的第一部法律就是婚姻法,說明政府對百姓的關注很實在。

王干:從《活動變人形》到《笑的風》就很有趣,我知道您這些年來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因為您把中國的社會跟您個人的命運,還有各種各樣的事件,聯系起來思考。當時我讀《活動變人形》,還沒有看出現代性的反芻來,只能看出西方文化跟東方文化的沖突,不是一個簡單的西方文化跟中國文化的沖突,而是寫出了沖突的艱難與長久,尤其寫出倪吾誠這樣華而不實的知識分子的脆弱,還有靜宜、靜珍這種貌似封建余毒者的堅硬甚至強大。剛才您講的您母親她也接受了現代性,我覺得很有意思,一個接受了現代性的人,她為什么不能成宋慶齡、為什么不能成謝冰心?她控訴現代性,控訴她的痛苦,她比沒有接受現代性要痛苦多了。比如她是一個農村婦女,她不懂,中國古代休了就休了嘛,你有什么權利反抗。因為有現代性,所以她痛苦,她就要斗爭到底。

王蒙:她要把這個視為死敵。

王干:所以倪吾誠身上現代性最后的體現就是游泳,他游泳游得很好,游的姿勢也很漂亮,小說的最后他往深處游……特別有意思,現代性最后在他身上其實是實現了。中國古代農耕社會是沒人游泳的,“游泳”這個詞是很現代性的稱呼,以前就叫“洗澡”。

王蒙:“游泳”這個詞是現代的,我們過去管它叫“鳧水”,或者叫“洗海澡”,游泳場我們現在都叫“浴場”啊,其實它不是浴場啊。

五、時間與愛情

王干:“現代性”確實是一個很復雜的概念,很多人在研究,現代性的外延也在延伸。這些年我研究您的作品,終于發現有一個主線,就是現代性的反芻。這個脈絡貫穿了您七十年文學創作的始終。您用您的文學實踐,您用您的精神追求,在探索,同時也在思考中國人的現代性,社會的現代性,包括文學的現代性。

現代性問題我們談得比較充分。我之前跟您對話的時候曾經說過,您八十年代的作品中女性形象很少。除了靜珍、靜宜以外,還有那個海云,基本上很少涉及女性形象,男性知識分子、男性干部形象占據主位。最近這十幾年,您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比較多?!缎Φ娘L》里面一下子兩個,白甜美,杜小娟。您現在一下子寫那么多女性,跟前三十年、前四十年,甚至前五十年都不一樣,我就很關注為什么。您年輕時候寫趙慧文,但不是主人公,女性形象基本都是配角或者不重要的角色。當然,回頭看,《青春萬歲》寫的是一群女中學生,我覺得您現在又回過去了,又寫一群女性。您近年來筆下的女性形象很豐富,有知識分子,有農民,還有記者,還有企業家,有女干部,還有女作家。為什么這一二十年來,您對女性形象會這么感興趣?還有時間的問題,就是在您的作品里,時間越來越成為主角了,最初的《青春萬歲》,說的是時間問題,青春是瞬間,又是永恒,所以“萬歲”。近來的一些小說,在時間的敘述上更是花樣不斷,像個萬花筒似的。比如《從前的初戀》,是從前,又是初戀,是懷念,也是當下。

王蒙:我是覺得人們對時間的感覺,是隨時在變化的,因為他本身的年齡無一刻不增長,沒有停止的時候。我不是說過嗎,1958年我才二十四歲,那時候讀到毛主席的《到韶山》,“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碑敃r我一聽,毛主席回憶的是三十二年前,我總共到現在剛好二十四年,還差幾天不滿二十四年,這怎么與三十二年相比,回憶起來這人生該是如何感慨呀,又可能是何等的傷感呢!到現在自己這么老了,這是什么樣的心情?可是后來我寫起小說了,這完全不是有意識的。我就充分運用了時間所帶來的命運的變化、時間所帶來的情感反應的發展和變化、時間所帶來的戲劇性,來寫小說。比如說你原來是一個非常自高自大的人,中間碰到了各種事兒以后,你起碼表面上不那么自高自大了,或者原來你追求的是最高的幸福,結果你追求最高幸福的結果比較狼狽,現在變得更現實了、更世俗化了。這都有可能,所以它也帶來很多戲劇性。我寫作有這么一個過程,就是到我六十大幾的時候啊,我的小說創作基本上停了一段,除了寫什么孔孟老莊有關的以外呢,小說只剩下了《尷尬風流》,就是那種一大組一大組的微型小說,甚至于有人認為我已經走向衰退階段了。后來呢,慢慢又有精神,而且寫起來很有興趣,中間還有幾個作品,但是《仉仉》對我來說就很重要,《女神》對我來說也很重要,這些作品要是沒有時間的拉長,它是不可能構成的,就連此后那個《笑的風》里邊的時間段也非常長,是從新中國建立一直到后來,《生死戀》也是這樣,拉的時間也是非常長。我的這個時間的觀念往往又和空間是分不開的。比如我到新疆去,到現在已經過了五十九年了。五十九年不是個小時間。這個時候,我把時間放到空間去呈現,比如我寫的新疆,比如說我寫到南皮,河北省的南皮,就是寫到《活動變人形》,它又是另外的空間,另外的心情,另外的想象,心情也不一樣。我利用我的這個優勢吧,我去過七十多個國家和地方,所以我寫西柏林我也不含糊、寫倫敦也不含糊,寫巴黎我也敢寫。

王干:所以您的小說時間跟空間跨度非常大。

王蒙:而且我會聯想,我去日本,回憶的都是童年。因為我整個小學階段就是日偽統治階段。我們那個時候到什么情況,我們住的北京一個胡同里頭有那么四五家是日本的軍官家屬,就住在這兒,我跟這些日本小孩一塊兒玩過,他們的什么偵探捉賊這些游戲,你也會,這游戲跟咱們是一樣的。

王干:這個很有意思。我覺得您可以慢慢寫,日本原來也是個落后的國家,日本這一百多年來怎么走向現代文明。當然它中間也經過了這種波折,犯過戰爭罪。關于這個民族是怎么完成這個現代性的,我覺得您寫一個這樣的小說太有意思了。

王蒙:日本當年發動太平洋戰爭的時候,他提的口號是“大東亞戰爭”,認為美國和西歐侵略亞洲這么多年了,總算現在有跟他們算賬的機會了,我不怕他們,我們大東亞團結起來。偽滿拍過一部電影,叫《萬世流芳》,寫林則徐,寫鴉片戰爭,你們當然不知道,你們小孩哪知道。日本的現代性成功?想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后日本的命運,誰也不敢稱贊他們了吧?

王干:我還沒出生呢,一點也不知道。后來也沒聽說過。

王蒙:中蘇這個問題,更讓人難過。蘇聯最感動我的小說、最有名的小說寫的都是烏克蘭,第一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第二是《青年近衛軍》,小說的地點就在烏克蘭的地圖上,為什么呢?德國要侵略蘇聯必須從西往東走啊,不可能從太平洋走,必須先經過烏克蘭克拉斯諾夫,小說是我最尊敬最熱愛的法捷耶夫寫的。還有蘇聯的費定的三部曲,第一部叫《早年的歡樂》,第二部《不平凡的夏天》就是寫1918年的故事,主角是基輔人基利爾,他的最初的情人是麗莎,后來主角被鼓動起來,參加了布爾什維克的革命了,一走了好幾年,麗莎也聯系不上他,麗莎沒法活了,就嫁給了一個皮貨商;五年以后革命勝利,基利爾回來了,見到麗莎,百感交集,只有繼續革命。后來法捷耶夫當了蘇聯作協主席,他就說,為什么我們現在寫愛情都寫不好了?為什么像這種寫基利爾和麗莎的愛情的作品,我們就再找不出第二個來了?你想他寫的這個情節,他自己滿心的革命,等革命回來以后,那姑娘早嫁人了。寫得好,人家不可能老等著你,人怎么活著???而且你在外邊革命,那是有革命的大家庭,人家什么都沒有啊,人家知道什么呀,人家知道你是革命了還是死了,誰知道呀。

王干:這樣的愛情小說值得研究,《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是寫革命與愛情的關系,保爾·柯察金與冬妮婭的愛情,也是被革命性否定了,革命讓人失去了愛情。這是現實的殘酷性,愛情不是永恒不變的,愛情也不只是等待與被等待的關系,愛情的時效性和現實性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王蒙:這是個大的思想原則,就是追求現代性。人活這一輩子還有很多的因素,有機緣、機遇上的因素,也有背景的因素,也有你才能的因素,也有你人品的因素,也有你性格的因素,所以這些事啊,都不是那么簡單的。同樣面臨著現代性所帶來的人生的變化,一個堅強的人、一個軟弱的人和一個歇斯底里的人,都會有不同的反應。但是我還要強調一下我的這個體會,就是生活的一切進步,也都讓你面臨新的挑戰和新的問題。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每天除了幸福還是幸福,永遠沒有這一天,而且如果到了這一天,人就沒法兒活下去了。在這種情況,到了這一天,人就只能夠吸毒來克服自己對人生的厭倦和空虛感,正是因為有不斷的挑戰,你的生活才有意義。比如說咱們現在,農村很多農民情況的改善是靠打工,但是打工帶來了多少問題,問題很多。

王干:留守兒童,空巢化,鄉村荒廢,打工導致好多家庭解體、變異、重組,包括價值觀的這個變化,確實是。

王蒙:這也是一種對現代性的反應。我看過一個美國的左翼馬克思主義者的文章,他甚至認為發展是西方國家對落后國家的訛詐,你必須聽他的,政治制度得按他的,你市場制運營得按他的,生活習慣得按他的,你引進你該引進的東西,你不愿意引進的也必須引進。那就跟在鴉片戰爭時期英國對中國是一樣的。

王干:今天談得特別好。咱們是神聊,前面談得有條有理,后面漸漸放開了,自由談,有情感,也有情緒,更有資料價值,超出了預設的范疇,當然也有遺漏的,比如關于您近期小說中女性形象的話題,就沒有展開談,我想應該是我們下次的話題,我也要做好充分的準備,再向老師請教、對談。

責任編輯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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