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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書自敘

2023-09-27 12:53馮其庸
大學書法 2023年5期
關鍵詞:圣教序小楷蘭亭

⊙ 馮其庸

我從小就喜歡書法和繪畫,是受什么影響,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父親沒有多少文化,能寫信而已,但字卻寫得較好,也能隨意畫兩筆,只是隨意給人畫在夏天的芭蕉扇上,偶爾也畫在紙扇上,實際上是算不了畫的。我的三舅父是附近有名的書法家,寫得一手好字,聽父親說他天分高,出手就是好字。我還有一個親戚姓華,是更有名的書法家,我小時候可能見過他,但已經沒有印象了,不過我記得他的書法作品后人都作為遺產分的,可見他的書法是很有價值的。

以上這些,也許對我的幼年起了影響。

抗日戰爭開始時,我讀小學五年級,學校停辦,教師離散,我就失學,從此在家種地,但并不是平平安安地種地,而是在日本鬼子清鄉掃蕩的刺刀下種地。我那時還小,我的堂姑媽因為反抗日本鬼子,被砍成四塊。我的三舅父因為不肯說出游擊隊的行蹤,被活活打死,我家所在的小村被多次清鄉掃蕩……

為了生活,我只能在這樣的條件下種地。那時有錢的人都逃走了,只有無力逃難的人才留下來。我每年都要挨餓,吃南瓜度日,我的“瓜飯樓”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生活盡管這樣艱難,但我仍喜歡讀書,喜歡書法和繪畫。書法方面,我找到了最普通的印本《九成宮》,我長久地臨習它,后來又找到了較好的拓本,繼續臨習。之后又臨了《皇甫君碑》《虞恭公碑》,《化度寺碑》是很晚才看到的。小歐的幾種帖如《泉南生墓志銘》《道因法師碑》等我也臨過。當時我想集中精力臨一家一派,這樣容易進入。我習歐字有好多年,并且樂此不疲。我感到歐字典雅大方,端莊凝重,結構嚴整,有巍峨氣象,而且有王書的底子,楷書學歐字,則以后行草學王字,容易合拍。我當時的這些想法,只是私心體認,并無多少根據,但數十年來的實踐證明,我的這些想法,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在整個學書過程中,我在楷書方面,還學過《張黑女》?!稄埡谂肥潜北?,我喜歡它摻用側筆,行筆斬絕,有方棱,而字亦內秀、有神?!稄埡谂分?,又學過《張猛龍》,學其北碑的體勢和方折斬截的用筆,久之,可增加自己書法的凝重感。

馮其庸 楷書《庚辰本石頭記》手卷

小楷方面,我起先學《十三行》,又學《黃庭經》,但都覺得未能進入。后來在上海買到鄭午昌畫冊,其所作山水長篇題記,都是晉唐小楷書體。鄭午昌是當代人,看他的小楷,容易找出他的筆路,因此我就先揣摩鄭午昌的小楷筆意,進而臨習。這樣摸索了一段時間,從這里我又得到啟示:我想當代人寫的晉唐小楷,總不如古人。我就再上推一段時間,先是買到一件康熙年間張照的小楷真跡,寫得極精,看其用筆的輕靈,用墨的勻凈,結體的端秀,都是令人神往的,我就一直細心揣摩它,臨習它,自覺又向前進了一步。我又想從張照再往上溯,當然應該到文徵明了。文徵明的小楷,我是一直非常喜歡的,當時我手里有珂羅版仇文合璧《西廂記》。仇十洲的人物,文徵明的小楷《西廂記》曲文。我就拿來仔細揣摩、臨習,以后又買到文徵明的《離騷經》印本,字大容易看清,我又對照著臨習。后來我又在周懷民先生處看到文徵明的小楷真跡,極精,我在周先生處反復觀摩,從墨跡上看文徵明的用筆特征,比看印本要真切多了,于是根據這一印象再重臨《離騷》,自覺進入很多了。以后我就一直以文徵明的小楷作為揣摩晉唐小楷的門徑?!拔母铩敝?,我的《紅樓夢》等書被抄了,我就每天深夜依“庚辰本”原款式用小楷重抄一部《紅樓夢》,抄了整整一年,等于是練了一年小楷。

我開始學行書,是學的《圣教序》。起先也是一個普通本子,后來我多方搜集,積數十年的時間,得到了“明拓本(殘本)”和“高陽不損本”“何以不損本”“墨皇本”,以上都是民國初年的珂羅版印本。還買到過題簽為“唐拓圣教序”的珂羅版印本一種,印得還可以,但仔細看,也是“北宋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1978 年陜西人民出版社出過一本《宋拓懷仁集王書圣教序》,前有董其昌題記,后有郭尚先跋,為“未斷本”,宋拓,墨色黝黑而有神。在我所見的多種宋本中,這也是一個極好的本子。

《圣教序》雖是集字本,但字勢洽和統一,行中有楷,楷中寓行。從行書看,它端莊凝重,從楷書看,它又取勢欲動。我平時常常展開這個本子,靜觀默識,細讀它的文章,如序文贊玄奘說:“有玄奘法師者,法門之領袖也。幼懷貞敏,早悟三空之心;長契神情,先苞四忍之行。松風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詎能方其朗潤。故以智通無累,神測未形;超六塵而迥出,只千古而無對?!薄俺宋_h邁,杖策孤征;積雪晨飛,途間失地;驚砂夕起,空外迷天。萬里山川,撥煙霞而進影;百重寒暑,躡霜雨而前蹤?!边@些句子都是這篇序文里的精彩段落,而整篇序文,也是一篇極好的文章。特別是序文后面所附唐太宗的書啟,他自稱:“朕才謝圭璋,言慚博達,至于內典,尤所未閑。昨制序文,深為鄙拙,唯恐穢翰墨于金簡,標凡礫于珠林。忽得來書,謬承褒贊,循躬省慮,彌益厚顏,善不足稱,空勞致謝?!鄙頌橐粋€封建皇帝而自稱“才謝珪璋”“彌益厚顏”,也可算是很難得了。臨帖時熟讀帖中文句,有時似乎也能增加你的感悟。

我在臨過《圣教序》后,就臨《蘭亭序》。臨《蘭亭》時碰到的第一個困難就是不知道臨哪一個本子好?因為《蘭亭》的本子太多,“定武本”“神龍本”“潁上本”“王曉本”等等,再加上諸家臨本,真是眼花繚亂,莫衷一是。我初讀“定武本”,直接地感到行筆凝滯,鋒棱俱失,但它的名氣最大,豈敢非議?但我臨習時,仍未取“定武本”而是取“神龍本”,也即是“馮承素本”。我取“馮本”,并無特別的研究,只是覺得墨跡流利,似近真稿。20 世紀50 年代,故宮每到十月,總有歷代書畫名跡展覽,書法方面我最愛看的,就是“神龍本”《蘭亭》,《平復帖》《伯遠帖》《人來得書帖》,等等,所以我常常去面對這些真跡,細心揣摩。后來,《蘭亭》爭論出來了,我更是據印本細心觀察,這時我手上“定武本”“神龍本”“王曉本”“潁上本”等都有,前三本都是印本,“潁上本”還是朱墨拓本,我面對著這些本子反復比較體認,當時的爭論給我許多啟示,特別是對“神龍本”體會尤深,因為這個本子我曾反復臨過,并且還雙鉤過多次,對此帖的特征了解較多,特別是其中的破鋒,雙鉤時每每遇到,總不解其意。通過爭論逐漸悟到這是馮承素勾填時留下的痕跡,所以破鋒,是因為雙鉤后中間尚未填墨。既是“勾填本”(唐時稱為“響拓本”),那么當然是從真跡上雙鉤下來的,說它最接近真跡,當然是切合事理的。后來我仔細研讀《蘭亭序》和《圣教序》兩個本子,發現《圣教序》的一些字,明顯是從《蘭亭序》上集過去的,如《圣教序》里“宣導群生”的“羣”字,明顯就是《蘭亭序》里“群賢畢至”的“羣”字,《圣教序》里“佛道崇虛”的“崇”字,明顯就是《蘭亭序》里“崇山峻嶺”的“崇”字,等等。當這些證據被找出來后,就更可相信“馮承素本”《蘭亭》,是“下真跡一等”的《蘭亭》,是真實地反映王羲之書風的一件唐代勾摹響拓的杰作。

馮其庸與啟功先生合影

馮其庸與王蘧常先生合影

我在學習行書的過程中,雖然費了不少時間臨習《圣教》和《蘭亭》,而且除此以外,我并沒有臨習過別家的行書。例如米芾的行書,我雖然很欣賞他的《蜀素帖》,尤其是《秋深帖》,但我卻從未臨過。明末的倪元璐和明末清初的王覺斯,我也極為心賞,但我只是讀,只是默賞靜悟,而從未臨習。我個人最喜歡的行書,還是王羲之的書帖,如《喪亂帖》《二謝帖》《得示帖》《頻有哀禍帖》《孔侍中帖》。上述五帖,我在20 世紀50 年代初就得到日本的精印本,裝裱后如觀墨跡,我一直把他們作為行書的極則,比起《蘭亭》來,書風又瀟散縱逸多了。我認為此五帖,是真能傳右軍之風神的,因為東晉人尚灑脫,不做作,不矜持,自由自在,毫無拘束,毫不著意,而風神瀟灑,意態自如。這五帖,應該是坦腹東床的右軍風度的體現!

但這五帖,實在很難學,以其筆勢活潑自在,多在意態之間。譬如學拳,學定式容易,學動式就較難捉摸;譬如學人,學他的狀貌容易,學他的意態神情就比較難。右軍五帖,多的是意態神情,所以難學。

當時書壇上著名的王字書法家有三位:一位是王蘧常先生,是我的老師。日本人稱“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王先生首先是大詩人、大學問家,他老早就有《江南二仲詩草》(二仲指:王瑗仲、錢仲聯)刻本行世。他治先秦哲學、先秦諸子學,有《諸子學派要詮》,我在校讀書時,先生就是開的《莊子》課,我聽的就是先生講《逍遙游》的課??谷諔馉庨_始,先生一首《再望長江》轟動詩界,其中“直下不辭千折盡,長驅會有萬峰迎”等句,長久膾炙人口。但先生的王書,是寫的章草,不是《圣教》《蘭亭》,也不是右軍家書五帖。另一位是沈尹默先生。沈老是當時鼎鼎大名的王派書法家,而且他寫的是右軍的行書,但偏重于《蘭亭》《圣教》,也不是右軍家書五帖。再有一位是白蕉先生,他還是畫家,畫蘭草極有名。他的書法,正是寫右軍家書五帖一路,我對他也非常尊敬和佩服。特別是1948 年我在上海讀書時,恰好碰上他的書畫展,有一位同學與白蕉先生熟,就約我們去為白蕉先生布展、掛字畫,因此,在展廳與白蕉先生認識。白蕉先生的每一軸字畫里,都夾有一張襯紙,是襯印章的。而這張襯紙上面寫滿了字,有的是三個字,有的是五六個字,都是從白蕉先生作廢的書件上剪下來的,對我這個王字迷來說,非常有用,我可從他的這些字里,揣摩他的用筆,還可透過光線,研究他用筆的交叉和轉折,所以我就把掉在地上的這些大一些的紙片撿了十多張。這十多張白蕉的“真跡”,我一直觀摹了好多年,之后,我又在無錫尋求白蕉的字,終于找到一件條幅,上邊是蘭花,下邊是小行書,寫的是蘇詩,這正合我的要求。這件作品既是白蕉先生的真跡,更是一件精品,從20 世紀50 年代初到今天,一直是我臨摹的范本。我個人私心喜愛,認為寫右軍家書一路的王字書家,白蕉先生取得的成就最高,我就是從研摹白蕉先生的墨跡,去體認右軍五帖的。

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的是,這三位王字的書法大家,他們首先是詩人、學問家,所以他們能從文學修養、藝術修養特別是思想修養上去理解右軍、體認右軍到接近右軍,如果完全沒有這方面的修養,那也是很難接近右軍的。

前面說到,我對王覺斯也是十分欽佩的,也是我時時揣摩的對象。王覺斯的行書,自有奔騰不絕之勢,如長江之出三峽,如黃河之水天上來,而且富有頓挫曲折的節奏感。所以揣摩王覺斯,我就多從揣摩他的氣勢節奏和行氣上著眼。而倪元璐,字多奇崛,筆法多方折,結體往往出人意表而多新意,倪元璐書雖是小幅,亦多傲岸嶙峋氣象,一如其人,風骨凜凜,生氣郁勃。我也不斷從觀摩他的作品來吸取他獨特而清奇的品格。

對于篆書和隸書,我也曾學過一段時間,篆書主要是學《石鼓》,初時學吳昌碩的《石鼓》,后來覺得吳昌碩的《石鼓》,較多的是他個人的書風,與秦《石鼓》原來的風格較有差異,所以我后來就讀宋拓印本,最后直接到故宮看石鼓原物,以體會秦篆籀書的結體和筆意。我探索《石鼓》,并沒有想自己學寫《石鼓》,只是想從字體結構上剖析中國文字的結構,以便于在自己書寫時明白這種結構上的原理。

除《石鼓》外,我對李陽冰的《滑臺新驛記》等也曾注意過,并藏有拓本和雙鉤本,但我沒有下過功夫。50 年前,我在無錫曾見過一位清代江陰人寫的小篆,筆意靈動,書卷氣很濃,是李陽冰一路書體的杰作。但那副對子是人家拿去裝裱的,沒有幾天就取走了。后來我一直留心此人的書件,迄未碰到,隔了好幾年,忽然碰到一本此人雙鉤的《滑臺新驛記》,并有他的題記,我很高興地買了,可惜在“文革”中全部散失了,現在竟連這個人的名字也想不起來了。

當代的篆書家,上海的王福庵、鄧散木,蘇州的蕭退庵三位先生,我都無緣見面。但北京的張正宇先生我是幾乎天天見面的,因為是緊鄰。正宇先生的篆書有很大的創造性,一是形象鮮明,他往往能把篆書原有的形象性加以夸大,而且夸大得恰如其分,讓你感到仍舊是傳統意義上的篆書而不是新造的美術字。二是以草入篆,他把原本結構嚴整、近于呆板的篆書,寫得飛動有神,虎虎有生氣,讓人感到別有新意,百看不厭。

另一位是百歲老人沈裕君先生,他寫小篆而以小行書運筆,使人感到特別儒雅有文氣。沈先生雖然活到百歲,但他去世時還是“四人幫”時期,真正是生非其時。而張正宇先生是1976 年去世的,那時“四人幫”剛垮臺,消息還沒有公布,他聽罷我偷偷告訴他“四人幫”垮臺的消息不久就去世了,真是“妙質不為平世得,微言唯有故人知”了。

隸書我只學過《張遷碑》《衡方碑》《朝侯小子碑》《孔宙碑》,但都用功不深。隸書我也是喜歡拙樸凝重的風格,《張遷》和《衡方》都是屬于這一路的,《朝侯小子碑》則工整妍美,跡近《史晨》而略帶篆意,《孔宙碑》則奔放灑脫,另是一種神韻,我非常喜歡。

為了尋求這些古碑書法的筆意,我除了揣摩精印本或精拓本外,我還專門去訪尋這些古刻的原石,以求實際而直接的感知。我在曲阜孔廟看了《五鳳刻石》,可惜位置太高,看不清楚,而《孔宙碑》則直立廊廡,便于觀摩,可惜“文革”中又砸壞了一些字。我在鄒縣孟廟看了《萊子侯碑》,我兩次去都是看的原石,真物摩挲,連邊上的細字長跋都能略加辨認,真是眼福??墒呛髞碓偃?,原石已撤去,陳列的是復制品,這就索然無味了。我在山東萊州和平度,還看了《鄭文公》上下碑,此碑保存較完好,而且亦頗便于細看,認真看,還可找到未經風化磨損、略存刀鋒筆意的少數筆觸。我在漢中,仔細觀察了從褒斜道取出的《石門銘》,此石因為原來地處偏僻,少有人去,且是摩崖,所以保存的未損筆道還較多。我還在蘭州漢簡研究所看了一批出土漢簡,其墨跡之清晰,如同新書,且因為墨色入簡,看起來更有厚度。特別是我在德國看到的一批敦煌寫經,其中有幾卷的字跡簡直是米字,書法精極,我在國內還未看到這類風格的寫經精品。我從地下室出來后,與德國圖書館的朋友說起,他希望我第二天再去,拍下照片,把號碼記下來,因為他們不懂中國的書法,根本不知道好壞,所以極希望我去再多看一些,可惜第二天的日程已有安排,不能再去了。我在長沙的岳麓山,還看過著名的《麓山寺碑》,可惜碑亭太小,光線又暗,根本無法細看。我在山西離石,碰巧看到一批新出土的漢畫像石,其中有一塊是未刻完的,石上有一行墨書題記,也是因為墨色入石,又加以寫完后未及鐫刻就埋入墓內,長期封閉,所以墨色如新,極富神韻,簡直如看漢人初書。我在吐魯番還看到墨書《西州前庭府校尉上柱國氾大師墓志》,青灰色磚質,其時代為唐西州時期,書法尚存北魏筆意。還有一塊《令狐氏墓志》,朱書,灰磚,開頭第一行就是“大唐永徽五年十月二十九日”。永徽是高宗李治的年號,五年是公元654 年,朱書文字樸厚,有朱絲欄,朱欄線條亦不規整,字行亦略顯歪斜,看來這兩件墓志,只是筆書,并不是準備鐫刻的。因為是出土物,所以墨色均較鮮亮,尤其是墨書的一件,從書法來講,也是一件具有北魏筆意的較好的作品。由此可見,過去有人認為“龍門二十品”中的《始平公造像》《楊大眼》等方折之筆,都是刀刻所至,并非原書的樣子,對照這件墨書墓志,這一判斷就顯得不符事實了。當然從墨書到刻石成字,兩者會有差距,用墨書來比石刻,墨書當然比石刻未損分毫,但北魏一代書風,應該基本上是石刻的面貌,與墨書雖有細微差異,也不會根本改變墨書原有的書風。這一點,從這幾件未刻墓志,就可以得到印證。

馮其庸 行書跋《東晉蔣之神柩銘》軸

以上是我學書的簡單經歷和對書學的一些粗淺理解,本來是不值得講的,由于董成柯同志的一再約請,無法推辭,只好講一講請大家批評指正。

另外,我還認為一個有志于中國書法藝術的人,刻苦地學習古人的書法、吸取其精華是不可缺少的第一步,沒有這一步,下面就什么也談不上。但是如果僅僅只走這一步,那么仍然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書法藝術,到了它的奧區,到了它的最高的境界,必然是自己全部的文化修養、精神境界的自然呈露。你本人的文學、藝術修養愈高愈深,你的書法也就愈有文氣,當然這只是一般來說,不可能對它作定量的分析。有人問我如何使自己的作品有書卷氣?我告訴他“認真讀書”四個字,書都不讀,哪里來的書卷氣。書卷氣不是香水,香水可以買來噴上一噴就滿身都香了,書卷氣是噴不上去的,必須自己刻苦讀書。不是單為書卷氣而讀書,而是為求學問、求真知而讀書,當你自己把自己改造成為一個有學問、有修養的人以后,也可能你的作品就具有書卷氣了。所以在你走第一步的同時,還必須認真地走第二步,即走刻苦地、認真地讀書,認真地求學問、求真知的一步。如果說第一步是長時期的甚至是畢生的,那么這第二步更是長期的、畢生的,因為學問無止境,真理也無窮盡,只有畢生地追求,才能有所獲。而且我認為這第二步比起第一步來更為重要,其道理自可體會到。

馮其庸 行書《霜天曉角》橫幅

此外,還有另外的重要一步,就是游歷。古人講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確實是非常重要的一環。不少老畫家,都喜歡刻兩方圖章,一方叫“曾經滄?!?,這是指人生的波瀾,這個問題說來話長。另一方叫“得江山風月之助”。這方圖章聽起來很瀟灑,很輕松,但我不主張從瀟灑輕松的意義上去理解它、實踐它。我認為這仍然是一句很有分量、很有內涵、很鄭重的話。我數十年來一直是從后一種意義上實踐了這句話。幾十年來,我七次上新疆,六次去甘肅。我兩次登上帕米爾高原的最高處,4900 米的紅其拉甫和4700 米的明鐵蓋達坂山口,終于找到了被湮沒達1355 年之久的玄奘取經歸來入境的山口古道。我深入塔里木盆地深處,到了塔里木河,看到了蒼茫渾樸、波瀾壯闊的這條內陸大河。我又到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進入了沙漠的一定深度,看到了無邊無際的沙海沙浪,看到了這塊抵三個浙江省面積的大沙漠。我跨越天山險途4000 米以上的老虎口,到了萬古冰封的一號冰川,看到了云霧繚繞的閃閃冰峰,聽到了冰川深處轟隆巨響的水流聲,這是從自有冰川的原始時代一直流到今天的太古之音!我還到過深處沙漠的無邊無際的古居延海,到過俄國人盜寶的西夏古城黑水城,它依然靜靜地呆在無邊無際的沙漠里。特別是1998年8月24日,我第二次登上帕米爾高原,到了世界著名高峰慕士塔格峰前,天公居然放晴,神秘的慕士塔格峰、公格爾峰、公格爾九別峰一起出現,又是一派萬古冰峰,又是一派無限風光,又是一番神秘的境界!

這一切,我覺得正是“江山風月之助”!當然,我說的只是其中的一種,而不是唯一的一種。那么究竟助在哪里?那就要靠各人自己去取資它、消融它,接受它的無窮滋養了。因為播下的種子是一樣的,可開的花結的果卻不一定一樣!

最后,我把贈韓國博士生的一首長詩的后半部分抄錄下來,奉獻給大家:

我謂李生且細聽,學術貴在精與博。

十年一碑何足論,腹有書詩氣自馥。

江山滿目鐘靈秀,筆參造化神始足。

論書終極在于神,有形無神徒走肉。

君不見,山陰道上王右軍,千年神光破華屋。

又不見,長安酒肆醉張顛,筆陣劍氣兩簌簌。

君今正當在盛年,愿奮長途萬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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