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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解與集成
——湯亭亭《在西宮》的文本張力

2023-09-27 08:06中國人民大學李桂榮陳佳旻
外文研究 2023年3期
關鍵詞:鏈條層級小說

中國人民大學 李桂榮 陳佳旻

一、引言

現實主義敘事作品的重要作用是用藝術的“極致”為人類文明進步服務——用文學藝術演示人間“極致”為現實生活設置“兜底性”屏障。藝術中“極致”的善與美啟發人們憧憬人類美好前景,為人類創造美好生活服務;藝術中“極致”的丑與惡促使人們反思、改進、保衛生活,為人類生活構筑“兜底性”屏障。優秀的現實主義敘事作品具有深厚的現實生活基礎和內涵意義,整體呈現為多層性與厚重性?!对谖鲗m》就是這樣的作品。

《在西宮》(“At the Western Palace”)是美國華裔作家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 1940—)的代表作《女勇士》(TheWomanWarrior:MemoirsofaGirlhoodamongGhosts,1976)的第四篇章,其豐富的文本內涵及其文化雜糅的敘事方式曾引發評論界關于作品解讀與“誤讀”的熱議(Wong 1988: 3-26)?!杜率俊纷鳛槊绹A裔文學“里程碑式的作品”備受國內外評論家青睞(程愛民 2003: 48),但對《在西宮》的獨立研究有待深入。本文以拆解集成式閱讀分析法對《在西宮》的敘事內容進行橫縱兩個方向的拆解,提取出小說整體的“紡錘形”結構,并在多層關系中實現文本內情節邏輯的建構和文本外現實意義的闡釋。拆解集成是結構主義敘事分析的基本方法。本文提出的拆解集成法是在亞里士多德“情節觀”的基礎上對敘事內容進行“情節-事件-行動”的切割與劃分(亞里士多德 2002: 30);同時依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互文性”理論對劃分后的敘事信息進行文本內外的意義延展,在多層結構中進行逆向“集成”以挖掘潛藏的敘事進程與文本深意。此外,作品使用能指力很強的詞匯和短語并將其填充進多層交織的敘事結構中,形成內涵豐富的平行文本和“隱性進程”,最終使小說在多重邏輯依據下呈現出豐厚的文化底蘊和現實意義?!对谖鲗m》中雖然沒有“極致”的“丑”“惡”“善”“美”,但它通過強大的文本張力實現了文學藝術的多重敘事功能。讀者在閱讀中體驗小說敘事多層性和復雜性所帶來的認知提升與審美樂趣。

二、《在西宮》的拆解集成式閱讀與分析

《在西宮》的文本內容涉及移民、種族、愛情、婚姻、社會制度、人生管理、家庭經營、文化差異、代際差異、忠誠和背叛等大量社會文化信息。要全面抓取文本信息且清晰地讀取信息間的邏輯關系和思想內涵,需要對敘事結構與內容進行整體的解構與再建構,即對本文進行拆解集成式閱讀與分析。結構主義者認為人的主觀感受特點是“連續體的切割”(高宣揚 1992: 11)。挖掘文學文本意義的認知過程是拆解集成式分析的邏輯基礎,即文學作品被作為一個“連續體”進行切割并形成新的信息和意義“連續體”。拆解集成閱讀分析法符合結構性認知模式,它一方面通過對小說作為敘事“連續體”的切割以實現文本內敘事結構的劃分和邏輯要素的提取;另一方面將切割后的文本信息放入現實語境中進行邏輯鏈接與意義延展。通過對切割后敘事要素的延展,小說的情節脈絡和文本信息得以清晰展示,因而有利于挖掘與小說情節相輔相成的“隱性進程”,最終使小說呈現出“更完整、更深厚的文本意義”(Dan 2021: 1-28)。

“拆解”的具體步驟是,先按敘事邏輯對作品的情節內容進行切分,形成第一層級鏈條;然后在切分后的各部分內部(一般是事件)進行再切分,形成第二、三層級鏈條(一般是更細化的事件或行動)。如此以往,切分整篇作品,直至切分到敘事內容具有完整性的“最小單位”,即不能再繼續切分,否則會破壞其內容完整性的單位(一般是行動)。從篇幅上看,一個“最小單位”可能只有一個自然段,也可能是多個自然段,這取決于該作品的敘事風格是簡約還是細膩。認識“最小單位”是認識文本信息形式、內容和敘事功能的基礎?!凹伞本唧w是指,通過多視角細察,在充分認識各個“最小單位”的基礎上,按照切分路徑進行逆向復原——按由拆解而形成的結構層級從低到高逐級組合各部分,直至復原整個文本。拆解是由最大敘事單位到最小敘事單位的信息劃分過程,集成則是由小到大的意義整合過程,前者為全面抓取信息,后者為從全面的信息中推理出更準確或更豐富的內涵意義。通過拆解與集成,讀者完成了對文本的初步認識,也為可能發生的“誤讀”設置了較為有效的屏障。切分的結果常常是第一層級的鏈條只有一條,第二層級有多條,第三層級可能是一條(即作品層級只有三層),也可能是多條(即作品層級超過三層)。作品篇幅越大層級越多,中間層級的鏈條也越多。無論層級多少,最頂部的層級即第一層級鏈條都只有一條,最底層鏈條與中間層鏈條相對要少,有時只有一條。這樣整個作品的結構成“紡錘形”,即兩頭小中間大。這種結構可以呈現敘事信息由小及大再由繁入簡的過程。同時,在拆解后形成的結構圖中填入各部分內容會產生雙重作用:一方面確保文本信息不遺漏,另一方面使敘事內容、結構更直觀。以此方法切分《在西宮》文本內容而形成的文本結構如下頁表1所示。

表1 《在西宮》文本情節拆解集成表

文本結構中既有按時間邏輯延展的橫向關系,也有按事件層級邏輯延展的縱向關系。橫向是同級時間鏈條上各敘事元素之間的前后關系,縱向是情節鏈條上不同事件或行動與上下層級不同要素間的種屬關系?!对谖鲗m》第一級鏈條橫向延展的三個部分是根據敘事順序對人物情節的劃分,分別是:月蘭到達美國、月蘭在美國生活和月蘭留下人生遺產。第二級鏈條的縱向關系是對第一級情節中事件的細分。第二級鏈條的橫向關系是情節邏輯下不同事件的平行關系。延展后的第二級鏈條結構和內容更復雜。隸屬第一級鏈條第一部分(即月蘭到達美國)的第二級鏈條被再分為三個部分:月蘭姐姐在機場對月蘭長達九小時的等候;瘦小、蒼老但戴著首飾、打扮精致的月蘭被姐姐接入美國;月蘭在姐姐面前展示了她過去惹姐姐生氣的“單純”。隸屬第一級鏈條第二部分(即月蘭在美國生活部分)的第二級鏈條共有五個部分,分別如表1所示。隸屬第一級鏈條的第三部分(即月蘭留下人生遺產部分)沒有第二級鏈條,只有一個自然段,是整篇作品的結尾。以此類推,第三級鏈條的縱向關系是對第二級情節要素的再劃分,呈現出更細小的事件或行動;其橫向關系是不同事件或行動在敘事順序上的平級延展。如表1所示,第二級鏈條中只有部分帶有第三級鏈條,其余部分沒有。結構表中各部分的可延展性直接表明了該部分(事件或行動)在小說中的敘事意義,即上下鏈條越長其敘事比重越大,前后鏈條越長其敘事效果越深遠。

通過不同層級內外結構的延展,小說故事不僅展現出情節發展的因果邏輯,也呈現出多種敘事要素構成的現象并存,使讀者對小說人物和情節的認識由簡單的前因后果判斷發展為對綜合事件的結構性分析。具體來講,攜帶第三級鏈條的這四個部分分別有自己的構成。其中,第一部分(希望姐姐家就是自己在美國的家)由四個部分構成:月蘭到達姐姐家展示給“所有人”帶的禮物,月蘭被姐姐告知如何在美國生活,月蘭在姐姐家感到自己是“外人”,月蘭被姐姐鼓勵奪回屬于自己的家。從上向下分析結構表,第三級鏈條上的事件或行動是對第二級敘事要素的具體演繹,使人物內在情感、動機在具體事件和行動中展現。如亞里士多德(2002: 20-21)所言:“情節是對行動的模仿”,雖然“行動又是由性格和思想決定的”,但顯然行動是決定情節發展以及人物命運的顯性因素。自下而上觀察結構圖可發現,瑣碎的人物行動和相關事件都圍繞一個或幾個核心情感意愿。例如第二部分“沒能把姐姐家變成自己家”,它既是同級第一部分“希望姐姐家就是自己在美國的家”情節發展的下一階段,也是下一層級各部分(不被姐姐的孩子接受、干活不勤勞等)具體事件共同醞釀的結果。同理而言,第二、三、四部分的情節也都是在下一層級鏈條的事件或行動共同作用中生成的,同時也是對上一層級敘事要素的解釋與說明。如月蘭在“西宮”的生活,就是由月蘭到美國“找自己的家”和“是否被接納”等相關事件和行動共同構成的。如結構主義者所強調的:“事物不應重因果關系,而應從事物的整體上,從構成事物整體的內在各要素的關聯上,去考察和把握”(張寅德 1989: 19)。因此,關于月蘭是否在美國找到“自己的家”以及是否被“接受”這個問題,就無法通過故事結尾的“在‘西宮’幸福生活”來簡單判斷,因為在不同層級的邏輯鏈條中可以得出不同的結論。

通過拆解與集成,讀者不僅能把握作品整體與各部分間的邏輯關系,獲取作品的前進方向、具體途徑和目的地,還能發現一些看似“不正?!薄安缓线壿嫛钡奈谋静牧?此乃作者創作時“專門植入”的隱含信息。在一般閱讀過程中,這些“專門植入”的信息往往被忽略甚至會被認為是作品的瑕疵,但通過拆解集成閱讀分析,這些材料被放入不同的邏輯鏈條中成為作者表達隱含意義的工具,實為作者為讀者設置的閱讀“路標”。這種需要深入挖掘與多層認知的文本材料是展現作品文本張力和文學性的重要敘事元素。如《在西宮》標題中“西宮”一詞首先體現了文本內涵的豐富性與文學性。此外,小說正文中也有大量“專門植入”的文本材料作為構成“潛文本”的重要敘事元素(申丹 2009: 10-14)。這些作者“埋藏”在作品中的“金子”是文學文本張力的源泉,結構性地拓展文本內外空間才能將其照亮。

三、《在西宮》文本張力的具體表現

拆解與集成可以得出兩方面結果——敘事結構和文本細節?!霸绿m到達美國”是作品層級結構中第一級鏈條的第一部分,目的是開啟“目標故事”;第二部分“月蘭在美國生活”是“目標故事”本身,是作品的重心;第三部分“月蘭留下人生遺產”是故事的結尾,是對“目標故事”的延展性反映。第一、三部分與第二部分之間的關系如同衣服和身體的關系;理清這一關系可以幫助讀者暫時剝離敘事的表層外衣并專注于“目標故事”。通過對作品層級結構第二、三級鏈條的展示,可以發現作品標題“在西宮”的“良苦用心”?!霸谖鲗m”這個短語的語言張力非常大,其強大的能指實現了豐富的所指。此外,通過細查“月蘭在美國的生活”可提取出作品層級結構的第二、三級鏈條,由此可得知月蘭的絕對主角地位,勇蘭和月蘭丈夫作為配角是推動作者講好月蘭故事的敘事工具,其他人物是使月蘭故事豐滿的元素,以增加故事的信服力。以下是《在西宮》中文本張力的三個具體表現。

第一,通過對小說內部不同層級信息的提取和整合,“在西宮”呈現出不同的內涵意義。首先,“西宮”在小說情節中直接表示娘娘入住的宮殿,與“東宮娘娘”的宮殿相對而立。姐姐勇蘭給月蘭講述了皇帝四宮娘娘的故事,其中“西宮娘娘會爭權奪利,但東宮娘娘善良、慈愛、有智慧”(Kingston 1976: 90)。勇蘭用“西宮娘娘”的故事類比月蘭的身世,鼓勵她去奪回屬于自己的生活:“你這位善良的東宮娘娘要沖出黎明,攻陷她的宮殿,把皇帝解救出來。你必須破除給他施的魔咒,讓他重返東宮?!?Kingston 1976: 90)在第一層級鏈條中,“西宮”與敘事內容中的美國社會生活相對應,因此“西”首先指涉美國為代表的西方社會與文化。同時,第二、三層級敘事要素及細節中包含大量對比前現代中國社會與現代化美國社會的描述,以及主人公在美生活的不適。因此“西宮”除了字面“宮殿”的含義,也包含宮殿所引申的“奢華”與“禁錮”之意,進一步指涉西方社會的現代化與壓抑性并存。此外,對于一些位于底層鏈條上無法在小說內部進行再切分的文本信息,則可通過文本內外結合的方式實現細節文本的意義挖掘。例如,勇蘭講述“西宮娘娘”的故事中三個英文短語“the Earths Emperor”“the Empress of the West”和“the good Empress of the East”中包含“east” “west” “good”和“earth”四個詞,使《在西宮》與賽珍珠(Pearl S.Buck)的EastWind,WestWind和TheGoodEarth這兩部英文小說形成“互文”?;ノ男允切≌f的“創造性和生產力從作者轉移至文本或文本間的相互游戲”(程錫麟 1996: 72),因而使讀者突破小說內部空間結構的框束進入更廣闊的“范文本”空間。小說文本內的敘事要素與文本外的現實要素形成“互文性”,如Kristeva(1969: 113)所言:“在一個文本空間內取自其他文本的各種陳述,相互交叉、相互中和”。同時,克里斯蒂娃“互文性”概念的生長土壤是“互主體性”(秦海鷹 2004: 21)?!对谖鲗m》的“互文性”是在小說人物與現實人物的“互主體性”中展現的,也是在作者與其他社會主體的“互主體性”中形成的。湯亭亭出生的20世紀40年代正是賽珍珠這兩部作品火紅的時期,當時賽珍珠因此作品獲得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在內的多項大獎。同時作品所呈現的中國文明引發了文學界和文化界的激烈論戰(劉海平1998: 111-119)。這兩部作品的熱度一直持續到《在西宮》出版的20世紀70年代,此時暮年賽珍珠的愿望是中美結束冷戰狀態、建立友好往來關系。因此,《在西宮》與賽珍珠及其作品的“互文性”一方面表達了湯亭亭對中美文化互鑒以及兩國和諧發展的文化愿景與政治立場,另一方面呈現了湯、賽二人“主體間性”的互動與交融跨越了種族與時空的界限。

第二,小說運用強能指力的語言,通過意指多樣的現實人物來創造更立體的文學人物形象。小說中月蘭對姐姐勇蘭的孩子們“對號入座”,其描述中“專門植入”能指豐富的詞匯與表達,如“名字發音像漢語發音Ink的女兒”,“長了苦命痣的女兒”,“女兒長著和碧姬·芭鐸一樣翹的上唇”(Kingston 1976: 82)。追溯《女勇士》寫作時期的社會歷史可以發現,上述細節描述“致敬”作者同時期的電影、文學藝術代表人物。首先,英語“Ink”或者漢語“英珂”是著名國際影星碧姬·芭鐸1968年主演并上映的電影《勾魂攝魄》(LesFilmsMarceau-PEA)中女主人公在電影開頭出場時高聲喊叫的名字,其喊叫的聲音極具特色與魅力。其次,“苦命痣”就像“福痣”和“幸運痣”一樣在中國文化中有深厚的認知基礎,“朱砂痣”則是張愛玲在中國和海外華人文學界的品牌性詞語。作品中女子皮膚上的“痣”令人聯想到張愛玲筆下的“朱砂痣”(張愛玲 2003: 29)。盡管“苦命痣”的文學形象和“朱砂痣”不同,但《在西宮》的文本環境使“苦命痣”成為湯亭亭的妙筆,與“Ink”和“碧姬·芭鐸”等符號意象相互映襯。這些語言符號及其所指有助于讀者理解月蘭的人物意象。此外,徐志摩與張幼儀的長子徐積鍇曾直言父親“苦命”并以三大理由拒絕陸小曼遺言中與徐志摩合葬的要求(韓石山 2010: 34-39)。陸小曼的命運軌跡也為月蘭這個人物形象做出了貢獻。作者生活年代的現實文本為作品人物形象的塑造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讀者被這些具有特殊意象的語言符號喚起現實記憶與文學想象,從而產生更生動的文學體驗和更豐富的文學認識。

第三,小說將現實歷史素材放入人物刻畫與命運書寫中形成“雙重敘事進程”?!对谖鲗m》故事的結尾描述了月蘭在美國經歷一系列的不適與抗爭后患上了“恐懼癥”。月蘭說自己聽見“墨西哥鬼子”設計害她的命,說自己被監聽、跟蹤和被監視,并且她和姐姐及其家人會被逮捕去華盛頓特區處決并被毀尸滅跡(Kingston 1976: 99)。月蘭這段看似前言不搭后語的描述在情節中體現了月蘭的“瘋癲”與“惶恐不安”,用來說明月蘭在經歷了被丈夫拋棄以及無法適應在美生活等悲慘遭遇后的創傷,刻畫出個體由于無法適應生活環境而造成的悲劇結局。然而追溯華人在美國的生存發展史可以發現,“墨西哥鬼子”和“華盛頓特區”這些敘事要素暗指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政府和墨西哥政府主導的對在美華人和在墨華人的規模性殘酷迫害。在“隱性進程”中,月蘭的瘋言瘋語實則是對真實歷史的揭露,展示了華人群體在西方社會所經歷的“瘋狂”且“恐怖”壓迫。申丹(2021: 86)提出“情節發展與隱性進程往往協同作用,聯手塑造出更為復雜和更為平衡的人物形象,如果僅關注兩者之一,對人物的看法就難免有失偏頗”。故事的結尾,月蘭被送去了加利福尼亞州立精神病院,在那里她瘦到皮包骨頭,直到某天早上再也沒有醒來。但在勇蘭探望月蘭時,月蘭曾向勇蘭介紹說:“在這里,我們彼此理解。我們用同樣的語言說話,完全同樣的語言。他們理解我,我理解他們”(Kingston 1976: 100)。小說情節中的月蘭是沒能挽回丈夫而無歸屬感的“東宮娘娘”,是不能適應西方語言和文化而不被理解且被當作“精神病”的失敗者。但在“隱性進程”中,月蘭是道出華人群體真實遭遇與感受的人,是保留了歷史記憶的“正常人”,而其他人則是被社會“規訓”的人。如??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所言:“瘋癲打亂了世界的時間,藝術作品便顯示出了一個虛空,一個沉默的片刻以及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它造成了一個不可彌合的缺口,迫使世界對自己提出質疑”,“通過瘋癲的中介,這個世界在面對藝術作品時變得有罪”(???2012: 272)?!半[性進程”中湯亭亭通過月蘭的悲劇性“瘋癲”向美國社會提出“質疑”,也通過月蘭的“瘋言瘋語”向讀者提出了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对谖鲗m》中月蘭個人的命運既象征無法突破語言、文化差異的美國華人群體的遭遇,也象征人類不同族群間的差異與沖突以及不同文明間的融合與碰撞。

四、《在西宮》文本張力的內在機制

拆解集成閱讀分析法有利于讀者解讀看似不合邏輯的敘事要素,即申丹、王麗亞(2021: 26-27)所說的“對情節無足輕重或相沖突”的“局部文本”。此類內容可能是“專門植入”的信息,是作者根據自己的感知、認知與藝術化表達對現實生活材料的摘取、總結與文學性“植入”,也是作品“隱性進程”的線索;同時,也可能是“因為表層事件顯而易見的關聯占據了讀者的注意力,導致讀者對‘隱性進程’關聯的視而不見”(申丹 2021: 23),因此“看似不合邏輯的”敘事要素實則隱藏更深刻的邏輯內涵。讀者抓取被“植入”信息的過程是作者“植入”這些信息的逆向過程,即對作者通過各方面信息“集成”的小說作品進行拆解性分析與集成性再認識。雖然讀者與作者的信息庫、認知和表達能力,以及心智水平常常不對等,但讀者可通過多層級分析不斷獲取更全面的文本內涵。讀者也可把文本中“專門植入”的信息帶到現實生活的全部信息庫中,提取與其直接或間接相關的內涵意義,以增進文學閱讀的認知水平與審美趣味。

讀小說的動機有兩大類。一是無特定目的的讀,為“悅心”。好的作品讀者喜歡讀,“悅心”程度就高。二是有特定目的的讀,且大體分為兩種目的:做研究和益智?!白鲅芯俊笨稍诎ㄎ膶W、文化、歷史等多種領域中增加“信息獲取”;“益智”是把小說文本當作“益智游戲”,讀小說就是做游戲,為提高或者保持心智水平。讀小說只要能在“悅心”“悅智”或“信息獲取”方面有收獲,讀者就是幸運的;小說就在讀者這里實現了價值。小說給讀者帶來“悅心”“益智”和“信息獲取”程度的高低體現了小說文本張力的強弱,且三者之間彼此聯結、互相增益。在人們知識水平和認知程度普遍較高的現代社會中,“益智”程度高是優秀文本的基礎,而文本張力強是“益智”程度的重要條件。因此,本文從“益智”能力方面具體說明《在西宮》文本張力的內在機制。

《在西宮》文本張力之強主要表現在文本攜帶信息量之大,以及文本閱讀帶來的思維延展度之廣。如果用一個模型展示《在西宮》文本張力發生的方式,應包括兩個部分:1) 小說文本中原有詞語→原有詞語所攜帶的信息→信息所反映的社會現實和人類經驗→經驗與現實所反映的人類智慧→人類智慧在現實中的具體呈現; (2) 人類社會現實中典型的人和事→對典型人和事的抽象和提煉→在各種文本形式中的呈現→更高層次的抽象和升華→具有象征性的藝術符號??偟膩碇v,小說的文本張力在“文學四要素”——作者、現實世界、文學世界和讀者之間的信息互動中產生。因此文本張力就是文本信息流通性的體現。同時,文學作品是通過作者對現實文本的拆解與集成而建構的,作品的內涵意義是在讀者對小說內外文本的拆解與集成中產生并不斷延展的?,F實主義作家一方面通過自己特殊的視角和認知方式對現實文本進行拆解,并抓取出可以使用的文學素材;另一方面通過特殊敘事邏輯將零散的素材集成在完整的作品中。Culler(1997: 26)認為“文學敘事對于讀者第一重要的不是信息,而是‘可述性’(tellability)”,即小說家從不同現實文本中拆解出多樣的敘事素材并將其和諧有序地集成在作品中,使作品“從重要性和娛樂性上都讓讀者覺得這個故事值得一聽”。更進一步講,實現文學敘事“可述性”的關鍵在于“文本內真實性”的建構?!拔谋緝日鎸嵭浴钡呐袛鄻藴适恰拔谋局懈髟氐南嗷ヒ恢?邏輯上相關,各元素相互支持”(趙毅衡 2015: 24)。拆解集成式閱讀與分析可以讓讀者清晰地看到文本中各元素之間的關系,即作者如何建構“文學真實性”。因此,文學文本的張力不是隨意的信息鏈接與任意的意義延展,它是在“文本內真實性”基礎上的敘事空間的拓展與意義外延。

五、結語

現實主義小說就是“對各種素材不斷混合,直至演化成了小說的形式”,同時“日常生活與重大歷史事件(政治的) 的交匯才是實現現實主義小說新的歷史性標志”(王予霞、曾麗華 2021: 47-54)。湯亭亭將各種歷史、文化素材融合進小說的敘事框架中,塑造了立體的人物形象和發人深省的“悲劇情節”?!对谖鲗m》通過強大的文本張力一邊反映歷史現實一邊向其提出“質疑”。通過對小說文本的拆解,讀者可以清晰地把握作品的敘事結構與情節脈絡;通過對作者及相關歷史現實的拆解,讀者可以延展作品的語言內涵與所指意義;在充分拆解的基礎上對所有信息的集成則是讀者對文本內涵與意義的延展與再創造。文學的價值與意義由世界傳遞給作者,再由作品傳遞給讀者,最終實現人類智慧的流通與增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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