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寧
(南華大學 語言文學學院,湖南 衡陽 421001)
《越絕書》中許多疑難字詞的解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我們認為有些爭議形成的根本原因在于沒有辨明文字、慣用語或方音詞。本文即對“無將”“甫”“心中目施”“罷”“辯見”“自與”“孔主”諸字詞加以考證,還原其本來含義。
1.《易》之卜將,春秋無將,子謀父,臣殺主,天地所不容載。(《篇敘外傳》)
2.《易》之卜將,春秋無將。今荊平何善乎?君無道,臣仇主,以次太伯,何?(《篇敘外傳》)
李步嘉曰:“二‘將’字皆為語氣助詞?!盵1]389張仲清[2]351、劉建國[3]332則以“將”為“將帥”義,“卜將”即“選拔將領”。俞紀東以為“卜將,占卜將來”,且“無將,疑指不得叛亂”[4]280。
按,無論以“將”釋為無義語氣助詞還是“將帥”,皆于義未安?!耙字?春秋無”作何解?“春秋無將”作何解?俞說更合理。蓋“將”為截割詞(1)截割詞指漢語中一種特殊的代語,可以是單音詞也可以是雙音詞,一般截取自古代文獻中可表示相對完整含義的獨立句,基于說話人對于相關典故的熟稔程度而產生。周一良先生稱為“截割古書中語”(《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7頁),董秀芳先生稱為跨層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展》,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281頁)。,為“將為亂”之省?!豆騻鳌でf公三十二年》:“君親無將,將而誅焉?!薄稘h語大詞典》引此例,指出本指“將為亂”,后因以指“逆亂”[5]10408。又引《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人臣無將,將即反,罪死無赦”一例為證,裴骃集解引臣瓚曰:“將,謂逆亂也?!比?“將”強調的是“打算、謀劃”,即事之未然。漢后文獻中多見強調“將而必誅”為“春秋大義”之言,如“春秋之義大居正,罪無赦。趙王掩高之逆心,失‘將而必誅’之義”(《前漢紀·高祖皇帝紀》),“春秋之法,君親無將,將而必誅”(《鹽鐵論·晁錯》)。這與“易之卜將”中的“將”的含義、用法是一致的?!兑捉洝贩譃槿?《連山》《歸藏》及《周易》?!哆B山》《歸藏》成于天皇氏時代,相傳周文王“拘而演《周易》”,則時代稍晚。從“《易》之卜將”到“春秋無將”是遞進關系,即春秋以前,君君臣臣的尊卑上下關系尚未依靠“禮義”制轄,唯有依靠占卜預測吉兇幫助統治者推斷君臣關系的走向。
日昭昭,侵以施,與子期甫蘆之碕。(《荊平王內傳》)
清人黃生所著《義府》卷下載:“《吳越春秋》漁父歌:日月昭昭乎,寢已馳,與子期乎蘆之漪。按,《越絕書》‘馳’作‘施’,音弋移切,下‘乎’作‘甫’,‘漪’作‘碕’,施,日斜也,碕,曲岸也,二字義較確。甫當讀夫音扶?!盵6]孫詒讓《札迻·越絕書·荊平王內傳》認為“甫,與‘夫’音近字通”。[7]
按,“甫”或讀若“乎”,屬方音詞。今閩語區、湘語區以及晉語區都有非組(幫母)字和曉組(匣母)字混讀的現象,譬如福建泰寧的“夫”“罰”“?!薄胺邸弊致暷附允荹x][8],湖南雙峰的“夫”“符”“父”等字聲母也是[x]或[][9]?!案Α焙汀昂酢蓖瑢亵~部,“甫”屬于幫母,“乎”屬于匣母,這里的唇音和牙喉音相通?!肚G平王內傳》中還可見“漁者渡於于斧之津”一句,其中“于斧”當為于湖(即今安徽當涂),古縣名,也是“斧”“湖”相通,唇音和牙喉音相通。揚雄《方言》中有“虎,陳魏宋楚之間或謂之李父,江淮南楚之間謂之李耳”一句,蓋“李父”“李耳”即“貍虎”和“貍兒”二詞,“虎”和“父”的區別大抵為時下通語與方言聲調上的差異,這一時期“陳魏宋楚”間的“虎”即讀若“父”,唇音與牙喉音相通。卷十三中“扶,護也”,也是用音近詞來解釋的。汪榮寶的《歌戈魚虞模古讀考》中有言,“考日本之有漢籍在西晉初,而其采漢字以制‘假名’為切音之用在唐之季世;日本之所謂‘漢音’,正六朝唐人之讀音也。今觀‘假名’五十音中,其代表a,ka,sa,ta,na,ha,ma,ya,ra,wa十音者,用‘阿,加,左,多,那(亦作奈),波,末,也,羅(亦作良),和’十字,即屬于歌韻者五字,屬于戈韻者二字,屬于麻韻者二字,屬于入聲末韻者一字”[10],其中重唇的“波”其對應的輔音正是h。不過匣母同幫母相通實際上可以追溯到上古音,例證多見于戰國出土文獻,如“邞”:“廿二年邞嗇夫菑(?),工師隃,冶敤戟刃 內銘:邞”(二十二年邞嗇夫戈,《銘國》16134)。據吳良寶在《二十二年邞嗇夫戈考》中的考證可以知道,“邞”讀為“湖”,即春秋晉地“瑕”[11]。又如“”:“陳、蔡、(胡)反楚”(《清華簡二·系年》105),“己丑之日不將(胡)佢夷、(胡)雘以廷,升門有敗”(《包山楚簡》065)?!啊睘閺暮姆螂p聲符字,蔡一峰[12]、劉釗[13]認為“夫”與“巨”聲音近,“夫”可用為喉牙音的聲符。戰國傳世文獻中亦可見,如《左傳·哀公十一年》的“胡簋之事,則嘗學之矣”,而《孔子家語·正論》引作“簠簋之事,則嘗聞學之矣”,“胡”作“簠”。
日入,漁者復歌往,曰:“心中目施,子可渡河,何為不出?”(《荊平王內傳》)
錢培名《札記》認為“首句有脫誤……《書鈔》作‘心中有悲日已施,子可渡河不出為?!秴窃酱呵铩纷鳌找严?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為?!薄短接[》卷五七一引作“心中悲,日已施”。張仲清認為“中”通“忡”,表示焦急、憂慮。[2]138
按,“心中目施”當為“心中,日施”之訛?!叭帐睘楣潭ㄔ~語,常見于先秦兩漢文獻,如《淮南子·覽冥訓》的“璧襲無理,磬龜無腹,蓍策日施”,《史記·賈誼列傳》“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日施”皆表示“落日西斜”?!靶闹小碑敯抵浮凹鞠狞S昏時分”,此時“心宿位于南方的正中”。
據《呂氏春秋·季夏紀》記載,“季夏之月,日在柳,昏心中,旦奎中”。先秦文獻中不見明指子胥逃亡時間,而唐代的《敦煌變文集·伍子胥變文》中記載,伍子胥行至吳江北岸,潛伏身于蘆中,說了這樣一段話:“江水淼漫波濤舉,連天沸或淺或深,……白草遍野覆平原,綠柳分行垂兩岸,鳥鵲拾食遍交橫,魚龍踴躍而撩亂?!边@里江南地帶遍野的“白草”,應該即唐詩中“白草堂檐短,黃梅雨氣蒸”(元稹《紀懷贈李六戶曹》),“燕支山西酒泉道,北風吹沙卷白草”(岑參《過燕支寄杜位》)中的“白草”,變文中所說的“白草遍野”“綠柳垂”,正是江南夏日的景象。而黃昏時分,天色將晚,確與“日施”相合。
1.臣聞愚夫之言,圣主擇焉。胥聞越王句踐罷吳之年,宮有五灶,食不重味,省妻妾,不別所愛,妻操斗,身操概,自量而食,適饑不費,是人不死,必為國害!(《請糴內傳》)
2.葛山者,句踐罷吳,種葛,使越女織治葛布,獻于吳王夫差。(《外傳記地傳》)
3.犬山者,句踐罷吳,畜犬獵南山白鹿,欲得獻吳,神不可得,故曰犬山。(《外傳記地傳》)
張宗祥曰:“‘句踐罷吳’之‘罷’謂‘困極罷弊’”,“越為吳所敗而罷弊”[14]。劉建國贊同此說,將“吳”視為地點補語[3]129-130。俞紀東[4]120-121、張仲清[2]218則以為“罷”當作“放遣”義,將“罷吳”理解為“被吳放歸”,并舉《史記·齊悼惠王世家》中“乃罷魏勃”一例證明“罷”有“放遣”之義。
按,此處“罷”當理解為“(主動)從某處離開”。兩漢魏晉文獻中多見與“句踐罷吳”同構句式,如:“漢元年四月,諸侯皆罷戲下,各就國”(《史記·黥布列傳》),“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圍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叩哿T平城歸,韓王信亡入胡”(《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為從事。不好徼名于世,不為利害見將?!潞投?罷州家居”(《論衡·自紀》),“周鎮罷臨川郡還都,未及上住,泊青溪渚”(《世說新語·德行》),“罷廣、司二州,傾資貢獻,家無留儲”(《南齊書·劉悛列傳》)?!熬溘`罷吳”解釋為“句踐撤離吳國”,正好對應句踐入官于吳,為吳王馬前卒三年,后被釋放回國之事。然此處用“罷”則是以較為體面的方式描述越王句踐被釋放回國一事,說他是主動離開,也較符合《越絕書》一書多以正面態度描繪越人越事的傾向。
嚭為人覽聞辯見,目達耳通,諸事無所不知。因其時自納于吳,言伐楚之利。(《外傳紀策考》)
李步嘉曰:“覽,觀也。聞,聽也。辯,明也。見,睹也”[1]168?!稘h語大詞典》亦收錄“覽聞辯見”詞條,釋為“見多識廣,能說會道”[5]14324。
按,“辯見”當作“高明的見識”或“聰明的見解”解。該詞始見于魏晉文獻,如“張壘窮守,死如亂麻。為悟既晚,辯見方賒”(《南齊書·張沖列傳》)?!稗q”早在兩漢文獻中作為形容詞已經可用以描述“言辭”或言語器官以外的對象,如“心”,“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于心而詘于口,盡禮敬士”(《史記·李斯列傳》),“故人欲心辯,不欲口辯。心辯則言丑而不違,口辯則辭好而無成”(《論衡·定賢篇》),可引申為“機智”“聰明”之義。
此時馮同相與共戒之,伍子胥在,自與不能關其辭。(《外傳記范伯》)
張守節《史記正義》于“范蠡事越王句踐”(《史記·越王句踐世家》)句下引《越絕》之言,曰:“于是要大夫種入吳。此時馮同相與戒之:‘伍子胥在,自余不能聞其詞?!盵15]1317而俞紀東先生以“自然”對釋“自與”[4]140。
按,“與”“余”混同當為漢以后常見現象?!芭c”為以母語部字,“余”為以母魚部字,聲同,韻母同在遇攝。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中已可見,《戰國縱橫家書·李園謂辛梧章》曰:“言之秦王,秦王令受之。余(與)楚為上交?!币浴白耘c”為“自余”,則“自余”表示“此外、以外的”,其后可接名詞性成分。但也可省略名詞性成分,常置于復句的后一(或末尾)分句中,代指“其余的……”,所復指的物體與前一分句所提及的物體皆為同類型?!白杂唷币辉~多出現在魏晉南北朝文獻中,如:“有石碑一枚,背上有侍中崔光施錢四十萬,陳留侯李崇施錢二十萬,自余百官各有差,少者不減五千已下,后人刊之”(《洛陽伽藍記·城東正始寺》),“然棗雞口,槐兔目,桑蝦蟆眼,榆負瘤散,自余雜木鼠耳、虻翅,各其時”(《齊民要術·栽樹》),“其殺人、掠賣人、群強盜首,及雖非首而殺傷財主,曾經再犯公斷道路劫奪行人者,依法行決,自余恕死”(《魏書·世宗宣武帝紀》)。
左右選,則孔主日益上,不選,則孔主日益下(《外傳計倪》)
李步嘉曰:“孔,甚也。此蓋言甚其主之日益賢,或日益不肖也?!铡?翻元本、陳本、吳本‘曰’?!盵1]274而張仲清以“孔”為“大”,釋“主”為“思想,道德境界”[2]241。俞紀東則以“君主”對釋“孔主”[4]200。
按,“孔主”當作“大主”或“嘉主”解?!独献印范徽略?“孔德之容,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河上公注曰:“孔,大也?!睗h以后文獻多見以“大主”“盛主”尊稱君主,如“長生大主號太平真正太一妙氣、皇天上清金闕后圣九玄帝君,姓李,是高上太之胄”(《太平經·鈔甲部》),“國王師黎婆達陁阿羅跋摩遣使奉表曰:宋國大主大吉天子足下……今奉微物,以表微心”(《宋書·夷蠻列傳》),“若夫神農、堯、舜、禹、湯,可謂圣人乎……此五圣者,天下之盛主,勞形盡慮,為民興利除害而不懈”(《淮南子·修務訓》),“前王盛主,猶或難之,況在寡暗,尤見其短”(《宋書·謝莊列傳》)等。以“孔”表“嘉美”義,春秋已有。例如宋國公孫嘉字孔父(又名“孔父嘉”),楚成嘉字子孔,鄭公子嘉字子孔,可見“孔”“嘉”義近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