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Magic

我最終沒有離開金沙，非常神奇，就在我猶豫去留之際，工廠竟全面恢復生產且急需技術工人！我爸各種找老同事、新領導幫忙把我塞了進去，此時我已經無所事事一年，在家本就相看兩厭，再則看我爸天天給人點頭哈腰的，不是滋味。

恢復生產，最缺年輕人，安全培訓的間隙我了解到，第一批開工的大部分都是返聘職工，我們這批人大都來自社會招聘， “子承父業”的是少數。學習期間，我遇見了小學同學，當初她以毆打男同學聞名，像塊爆炭，如今是鋼水處理班班長，等級擺在那兒，就算比我還小兩個月，仍要叫聲于美姐。

我們班組攏共15個人，我最沒經驗，屬于輔助崗位，成天跟著于美姐混。頭兩個月很是痛苦，白班八點到崗干到下午四點，中班從下午四點到凌晨，夜班則最磨人，要從晚十二點熬到早八點，節奏是兩個白班、兩個中班后休息半天，跟著上倆夜班，再休息一天，四班三倒，進入下個循環。我爸經常傳授他的夜班經驗，多撒尿多運動，無論如何人都會脫層皮，想別的沒用，等過上幾年身體便會被改造成另幅模樣，仿佛作息就應當如此。我正經歷下夜班的要死不活，什么都聽不進去，兩眼一閉躺在床上，卻睡意全無，身體里像有面鼓，咚咚地敲。在他以為我沒看見時，他經常幫我整理廠里發的勞保用品，那些東西真是幾十年沒變過。交班或吃飯的時間，大群身著深藍淺藍勞保服的工人從各個車間里涌出，白色安全帽如同浪峰，從爺爺到我爸，再到我，我們都融入了這片藍色，三線建設、大基建，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

很多同事會在更衣間穿上勞保服，下班再換回常服，丁美姐老叮囑，汪帆，工作服要勤換勤洗啊，注意儀容儀表，別每天都灰頭土臉的。我點頭答應，堅決不改，一是怕麻煩，二是我覺得有安全感，在這身衣服下，我不是汪帆，與十萬人共享同樣的身份——職工。

這天，我下夜班，正像具尸體般躺在床上等待睡意，烈日透過窗簾直射在臉上，我爸徑直闖入房間，往床沿一坐，身軀正好擋住那束光。

他說，小子，聽老領導說你天天晃來逛去沒個正經事兒做？我有點不耐煩，他們這幫過了返聘年齡的老頭老太太，整天打聽來打聽去，嘴里沒一句話能信，他自討沒趣，準備起身，陽光又罩住我眼睛，我只好一邊示意他坐一邊開口說，我現在就是個輔助崗位，那豈不是別人讓我上哪查看設備就得去哪？他說，這大熱天，你們班組的小于沒讓你在辦公室歇歇。我說，你什么意思？他說，我看小于挺有出息，和你差不多大吧。他見我沒接話，接著說，人家林梨對象都談好幾個啦，死心吧輪不到你小子，還是在廠里發展一個，倆人一塊上班下班，中午還能搭伙吃個飯，等職工福利陸續恢復，你們以后小孩啊養老啊看病都能解決，這不比你原來那地兒好。我說，你太逗了，說得就跟自己沒下崗一樣，這不也沒接到請你去指導工作的通知？他一拍大腿忿忿道，早不返聘晚不返聘，都說長江后浪推前浪，我們這種卡在中間就剩要死不活了，再說這么多年廠里都大起大落好幾次但總高爐總會再燃起來，你曉得為啥不？不等我問，他說，建設是搞不完的，你有技術就餓不死。

我翻個身說，時代變了，你那套方法也老得快入土為安了，現在負責技術都是機器，而操作機器的方法就在那兒，誰都能學。

情況確實如此。我離開金沙市時，國內主要的工業城市幾乎轉型完畢，大型廠區不是被徹底拆掉就是保留外立面其余發展為旅游景區，而這里的改造計劃因賠償等原因再三延誤，主體工程被久久擱置在峻嶺間，如今需求猛然上漲，竟成為生產基地中的主力，與其說運氣好，不如說詭異。輔助崗的活兒很雜，三基本上是替機器服務。車間二十四小時運轉，交班間隙缺人要去頂著，機器顯示故障風險要去鉗工班找人解決，偶爾會分派到巡邏任務，要從早轉到晚，四處巡邏，查看有無異常情況，大夏天里渾身被汗濕透。剛開始難受，習慣后我還蠻享受巡邏的，特別是夜班，老遠就能看見鋼水出爐。煉鋼時規定的配方不同，用處便不同，但都像融化的太陽，紅得刺眼。于美姐讓我每天格外在電腦前坐半個小時，熟悉不同產品的配方，直到現在我仍覺得陌生。煉好鋼水會從我眼前流往冷軋車間，那里已經全自動化，巨大的機器會依照程序將柔軟的紅冷卻、壓制成堅硬鋼胚，再運往庫房。

無數長條形的鋼胚被堆放在此處，由于數量龐大，很像屹立著幾面頂天立地的鏡子，我進去巡邏過兩三次，每次都被深深震撼。我承認我對眼前和未來的事皆一無所知，但這顯然是一種新的材料。

鋼鐵光滑的截面遠看如平靜湖面，近看又像蓋上了一層薄霧，照不清人的面孔。我躺倒在地，渾身沾滿灰塵，完全沒有想過這些東西究竟是用來做什么，只覺天地都顛倒了，銀色填滿視野。

這座鋼鐵森林里，我感到月球近在咫尺。

半年后，新職工入廠，我坐進辦公室。林梨張羅給我慶祝，我正好白班，兩家人傍晚才得以相聚，圍著電磁爐邊吃火鍋邊看跨年節目，游子歸鄉、老人歸巢，金沙市在冬風中蘇醒過來，陌生的話題涌進這座小城。年輕人三五結隊，嘰嘰喳喳談論全新的風潮與未來，偶爾分開兩邊，為一位沉默的老人讓路。

我爸和林梨她爸媽多喝了幾杯，醉醺醺沖我們說，有大事要發生了，大事知道嗎！我示意到了該回家的時間。

林梨開車時，他已經神志不清，靠在我肩膀上絮絮叨叨，這股篤定令我莫名緊張了一下。我看向后視鏡中的她說，想笑就笑吧。她說，叔叔念什么呢？我說，就是他們那幫退休老頭沒事干，成天想著打聽大事件大秘密什么的。她打趣說，你看，這不相處得挺好嘛。我沒接過話頭，心里想干一件遲到十幾年的事。

我讓她等我，再把我爸丟進床后，快步奔下樓，心臟咚咚直跳。

林梨在車里聽歌，調子很熟悉。路燈如粉末般浮在夜色里，光輝下，她一如煙花綻放的那晚，給我以眩暈的情感。

她看見我回來，問，那……接下來我們干什么？我被擊穿了，卻說，這是什么歌？她說，老電影配樂，叫《2046》，你看過沒？我搖頭，她繼續說，只要搭上前往2046的列車，人們就能找回失去的記憶。我問，你懷念過去嗎？她聳聳肩。

車內時間顯示此刻23：59。我腦海中瘋狂措辭，臉頰發燙，千言萬語堵在嗓子眼里。這時，住宅樓傳來不大不小一陣歡呼，時間躍入24：00。林梨聲音闖進來，汪帆汪帆，你怎么了呀？我回過神來，撓撓頭說，沒事，祝你2046年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