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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粹的愛與善:論《雪山大地》中女性人物的精神品格

2023-11-22 22:16段曉琳
百家評論 2023年5期

段曉琳

內容提要:楊志軍的《雪山大地》運用了家族敘事來講述草原上的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依托由強巴、角巴、桑杰三個家庭所組合而成的漢藏融合大家族,楊志軍借助家族人物群像塑造,感人至深地講述了青藏高原上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山鄉巨變”歷程。而這個家族敘事的開端,則由女性的犧牲來開啟。在《雪山大地》的家族人物譜系中,以賽毛、苗醫生、梅朵、姥姥等為代表的女性人物們,具有精神品格上的共性,即她們全都擁有著最純粹的愛與最本真的善,她們是雪山大地精神品格的具象化身。楊志軍在愛與善的品格共性基礎上賦予了她們不一樣的性格,令雪山大地式的精神品格得到了差異化的人性呈現。

關鍵詞:《雪山大地》 楊志軍 女性人物 精神品格

作家楊志軍的最新長篇小說《雪山大地》是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與“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的雙入選作品,該作以最高票榮獲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是新時代文學在表現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與新時代山鄉巨變歷史進程方面的重要收獲?!堆┥酱蟮亍芬栽鷮嵑裰?、廣博細密、深邃圓融的現實主義風格和深情動人、激越昂揚的理想主義情懷與詩意浪漫、質樸雄渾的抒情筆調,波瀾壯闊、大開大合地講述了草原上三代建設者們的奮斗史與心靈史?!堆┥酱蟮亍愤\用了家族敘事來講述草原上的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依托由強巴、角巴、桑杰三個家庭所組合而成的漢藏融合大家族,楊志軍借助家族人物群像塑造,感人至深地講述了青藏高原上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山鄉巨變”歷程。而這個家族敘事的開端,則由女性的犧牲來開啟?!堆┥酱蟮亍烦晒λ茉炝艘蝗阂俗⒛康呐孕蜗?,在《雪山大地》的家族人物譜系中,以賽毛、苗醫生、梅朵、姥姥等為代表的女性人物們,具有精神品格上的共性,即她們全都擁有著最純粹的愛與最本真的善,她們是雪山大地精神品格的具象化身。楊志軍在愛與善的品格共性基礎上賦予了她們不一樣的性格,令雪山大地式的精神品格得到了差異化的人性呈現。

一、賽毛的“宿命”:由女性犧牲所開啟的家族敘事

《雪山大地》在書寫青藏高原的“山鄉巨變”時,運用了家族敘事來講述草原上的中國式現代化進程。楊志軍依托由強巴、角巴、桑杰三個家庭所組合而成的漢藏融合大家族,以三代雪山之子奮力發展、踔厲建設、無私奉獻的人生經歷為核心,講述了沁多縣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山鄉巨變”故事。而這個家族敘事的開端是由一位女性的犧牲開啟的。桑杰的原配妻子賽毛在《雪山大地》整部小說中所占篇幅不多,但卻成為了影響小說情節發展的關鍵性人物,正是賽毛的犧牲促成了強巴、角巴、桑杰三個陌生家庭的家族融合。

《雪山大地》的小說開篇從“我”的父親20世紀50年代進入野馬灘草原蹲點工作寫起,這是父親與角巴、桑杰家族命運糾纏的開端。在這個偶然的開端里,漢人父親從一出場就失卻了自己的本名,他在獲得了“強巴”這個藏族名字之后,就以“強巴”的身份為沁多縣的“山鄉巨變”奉獻了自己的一生,并最終以雪山之子的身份,虔誠地將自己的軀體與靈魂都歸宿到了雪山大地之中。當最初的強巴父親出現在草原上的時候,作為公家人的他與原部落頭人角巴以及塔娃出身的桑杰之間不過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關系,但這一“巧遇”本身卻因為對強巴家族和沁多縣的發展產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而成為了“命運本身的顯現”:“父親后來常常說起這一天的巧遇:如果離開‘一間房后,迎面走來的不是桑杰而是別人,如果角巴德吉不是個率性隨意又有點自以為是的人,就不會發生以后的事了。那些事放在歷史中也許不算什么,但對父親它成了等同于生命的經歷,成了命運本身的顯現。就像父親后來總結的那樣:所有的偶然都帶著命中注定的意味,緣分在它一出現時就帶著無法回避和不可違拗的力量,點亮你,熄滅你,一輩子追隨你,這還不夠,還要影響你的所有親友、所有后代?!盿而這個影響所有親友、所有后代的“命運顯現”中,最關鍵的轉折點便是賽毛的犧牲,正是賽毛的犧牲,將強巴一家與角巴、桑杰一家,將強巴家族所有人的命運與沁多草原、雪山大地牢牢地拴在了一起。后續的才讓去西寧治病、才讓與江洋互換、角巴招婿與桑杰再婚等關鍵性情節的發生均由賽毛的犧牲來觸發,因此,從《雪山大地》的總體小說結構來看,正是位于小說開篇部分的賽毛開啟了整部長篇小說的家族敘事。

賽毛是《雪山大地》中出現的第一位女性,她只有短暫的出場卻成為了影響強巴父親一生的人物,在她的身上,有著草原女性最純粹的善與最無私的愛,她虔誠地信奉雪山大地,也閃耀著雪山大地般的精神品格。賽毛是桑杰又瘦又小的妻子,她的身上殘留著部落制生活下底層婦女的貧窮、瘦弱、愚昧與膽怯,“害怕”與“彎腰”是她出場時的人物關鍵詞:“爐火已經生起,一個邊沿滿是豁牙的陶鍋坐在上面。桑杰的妻子拿起一塊柔軟的羊皮正要擦拭木碗,看到父親后迅速低頭彎腰,一副戰戰兢兢不敢正視的樣子。父親說:‘大嫂啦,你好。嚇得她轉身看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躲?!=苷f:‘多放點酥油的要哩?!扪?。妻子賽毛答應著,腰彎得更低了。桑杰說:‘害怕的沒有,你好好上茶?!眀賽毛與桑杰都是孤兒出身的塔娃,塔娃是草原上的流浪者、卑賤者,是死了也沒處去的孤魂野鬼。身世悲慘的賽毛喜歡唱歌,但只要唱歌,就都是悲傷的音調與憂愁的歌詞,仿佛她骨子里有一種力量,要讓她止不住地將苦難從以往延伸到現在又推向未來。顯然,這是一位出身卑賤、遭受壓迫與欺辱,而又背負著許多苦難的底層女性:

草原的長河是冰雪喂大的,

今天的眼淚是從前積攢的,

長河的盡頭我是看不見的。

前世的冤孽大人是不說的,

苦日子的眼淚是淌不干的,

我心里的悲傷是說不完的。c

但就是這樣又瘦又小的賽毛,卻在洪水的激浪中,用自己瘦弱的身體、悲苦的生命與高貴的靈魂救下了相識不過幾日的強巴父親:“父親把韁繩使勁朝她扔去。賽毛一手用腰帶拽著父親,一手用韁繩拽著馬,又瘦又小的身子骨不知哪來那么大力氣,父親和馬都被她拽上了荒丘。但父親和馬都還沒來得及站穩,水浪就追隨而來,翻卷得又高又大……又瘦又小的賽毛再也支撐不住了,一頭栽向水里。其實她只要松手就安然無恙,但是她沒有,沒有松開連接著父親的腰帶,也沒有松開連接著馬的韁繩?!眃賽毛的身上有一種出于本能的天真與純粹的愛,她虔誠地信奉雪山大地,本能地以雪山大地作為自己的道德標準與行為準則,她遭受壓迫卻頑強生存,歷盡苦難卻始終保持良善。在沁多草原由部落制進入人民公社制的轉折時期,部落頭人角巴因為階級成分問題受到質疑與批評,雖然頭人角巴對賽毛與桑杰的施舍是一種“草原上的高利貸”,但善良的賽毛仍然懷著純摯的感恩,不合時宜地在一個又一個公家人面前為角巴說好話,只因為角巴讓他們由塔娃變成了牧人。

賽毛的犧牲和賽毛的遺愿是《雪山大地》開篇部分的關鍵性情節,它將漢族公家人強巴、牧人桑杰和公社主任(原部落頭人)角巴三個本無血緣關系的陌生家庭緊緊聯系在了一起,并直接影響了三個家庭間的成員重組:“父親用衣袖擦掉眼淚……‘桑杰啦,沒忘了賽毛的心愿吧?桑杰愣愣的,見父親望著才讓,自己便也望著才讓。父親說:‘我想把才讓帶走,去找曼巴給他治病。賽毛天天都在祈禱,‘才讓會說話,將來騎大馬,穿金紗。桑杰吃驚地啊了一聲,沒說話。父親拉起依然趴著的才讓,牽在手里說:‘你放心,你們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眅“父親笑了:‘是嫁女還是招婿?‘自然是招婿?!@樣好,太好啦。角巴的頭腦不簡單,昔日的頭人和流浪漢成了一家,以后如果以桑杰頂立門戶,按政策角巴家的階級成分就不應該是牧主而是貧下中牧啦?!眆因為賽毛的犧牲,以及由賽毛犧牲所直接觸發的啞巴才讓治病、角巴招婿(桑杰再婚)等情節,讓《雪山大地》正式開啟了整部小說的家族敘事。隨后的才讓與江洋互換,以及洛洛與央金、江洋與梅朵、才讓與瓊吉、索南與普赤等年輕一輩的聯姻情節,又讓強巴家族與角巴家族、桑杰家族更深更緊密地融合為一個大家族。依托這個大家族,楊志軍展開了《雪山大地》的人物譜系群像塑造。盡管強巴、角巴、苗苗、才讓等主要人物在《雪山大地》中占據了主要篇幅,但《雪山大地》的真正人物主角是以“雪山大地”為信仰、為道德律令和精神內核的整個家族譜系。這個家族中的所有人,包括姥姥、姥爺、角巴、姜毛、米瑪等祖輩,強巴、苗苗、桑杰、賽毛、卓瑪、尼瑪、旺姆、央金、洛洛等父輩,以及才讓、江洋、梅朵、瓊吉、索南、普赤等子輩,全都具備“向善而生”的品格共性,他們以整個家族三代的良善、博愛、奉獻與犧牲將“雪山大地”踐行為“‘人的精神品格”g:“如何才能形成這樣一個奇怪的藏漢混搭的家,真是說不清楚啦。它有感情、習俗、婚姻、血液的交融,還有聲氣呼吸的交融,而一切交融都基于這樣一個條件:向善而生?!県從這個角度來說,《雪山大地》第一章的情節重心顯然不是強巴父親“虎頭蛇尾的蹲點”,而是這“虎頭蛇尾的蹲點”中因賽毛犧牲所直接促成的漢藏家族融合。

值得注意的是,賽毛的“宿命”不僅僅出現于家族敘事的開端,還出現在強巴父親一生中最重要的幾個時間節點上,賽毛是影響強巴父親一生的人物。當強巴因為試種牧草失敗、翻耕草原導致草場退化而深深自責、愧悔絕望,甚至企圖畏罪自殺時,又是“賽毛的犧牲”拯救了強巴潰散破碎的靈魂:“他爬了過去,爬上一座巖山,盯著懸崖下激越的河水看了半天,才意識到他是來跳崖的。死就在眼前,沒什么可猶豫的,打個滾兒就下去了,而且說不定也不會有什么痛苦,水一嗆就會失去知覺。他呵呵一笑:又是水,他始終離不開水的牽絆,當年要不是賽毛豁出命來救他,他早就是水里的游魂啦。啊嘖嘖,賽毛,看來你是白救了我,我反正是要死在水里的??墒?,怎么能讓賽毛白救呢?她用她的命換了他的命,他卻一點也不知道珍惜,還好沒良心地說她白救啦,那也就是說她白死啦?!眎而當強巴父親看到了沁多城市建設與草原生態恢復的累累碩果時,強巴仍然將之歸為賽毛所烙下的“宿命”結果,正是賽毛將阿尼瑪卿草原交給了漢人強巴,給予了強巴“活著的目標”:“父親說的是實話,對他來說,建造一座城市,對牧人實施十年搬遷計劃,不光是草原沙化的逼迫和無可奈何的選擇,更是靈魂本該如此的表現,是骨子里必然擁有的激情的噴濺,是隨著血液汩汩流淌的沖動,就像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除了理念的支撐,更多的則是本能和天性的釋放,是一個叫賽毛的女人用以命救命的辦法烙印在他身上的宿命:阿尼瑪卿草原從此就交給你啦。他只有遵從命運的安排,才會有溫暖幸福的感覺,才會有活著的目標?!眏

總體來看,《雪山大地》的家族敘事,在角巴、姜毛為代表的祖輩,強巴、苗苗、桑杰等為代表的父輩,以及才讓、江洋、梅朵等為代表的子輩三代草原建設者們的努力與奮斗、奉獻與犧牲中,講述了角巴—強巴—桑杰家族半個多世紀的家族故事。在青藏高原“山鄉巨變”的偉大進程中,這個漢藏融合的大家族成為了“山鄉巨變”的親歷者與見證者,他們深度參與了沁多草原上沁多學校、沁多醫院、沁多貿易、沁多城等的創建與發展過程,他們本身就是這“山鄉巨變”中的一部分。這是一條偉大的漢藏回多民族共同發展的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楊志軍正是依靠角巴—強巴—桑杰家族三代建設者的家族敘事,將青藏高原上波瀾壯闊的“山鄉巨變”歷史進程落到了人民生活的實處。而在這個家族敘事的最開端,是可愛的賽毛,是由賽毛的犧牲所奠定起的整部《雪山大地》家族故事的基調。賽毛用純粹的愛與善和無私的犧牲與奉獻彰顯了雪山大地般的人格力量。而賽毛的“宿命”與精神人格也被強巴—才讓家族所繼承,他們為沁多草原嘔心瀝血地奉獻了一生,并用自己的一生踐行了雪山大地的道德律令與雪山大地式的精神品格。

二、生別離山的雪蓮花:苗苗阿媽的

“神女”品格

《雪山大地》中最動人的女性形象無疑是苗醫生,她是天生的醫者,有著骨子里的悲憫與博愛。苗醫生在小說中有著完整的人物成長線,讀者對苗醫生人性弧光的認知是隨著小說情節的發展而逐步加深的?!堆┥酱蟮亍返那叭种恢鲗憦姲桶謩摻ㄇ叨鄬W校、教書育人的故事,在這部分情節中,作為次要人物的苗醫生卻已經展現出了非同一般的女性力量。她是強巴阿爸的知己,也是強巴阿爸的情感支撐與精神后盾,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相互理解、相互扶持的靈魂伴侶。在強巴阿爸創辦學校的日子里,她在西寧不遺余力地為才讓尋醫問藥,同時在食物匱乏的饑饉年代里艱難維持著姥姥姥爺一家的生活。她理性、敏銳、獨立、自強,有著女性的溫柔良善、醫者的專業冷靜與知識分子的遠見卓識,無論在工作還是在家庭生活中,她都表現出了強烈的責任感、天生的同理心與迅捷的行動能力:“母親看了信就有些淚汪汪的,上前摸著小孩的頭說:‘這就是才讓嗎?”k“母親是省人民醫院的外科醫生,她把才讓帶到五官科找了幾個醫生會診,又帶才讓去了中醫院,去了緊挨西寧的湟中縣,那兒有一個傳說很厲害的民間中醫?!刻煸绯科饋?,母親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才讓,她期待能把才讓從夢中叫醒?!眑

當《雪山大地》進入到中間的三分之一情節時,苗醫生成為了小說的第一主角,苗醫生的“神女”形象在以沁多衛生所、沁多醫院、生別離山醫療所為中心的治病線情節中被逐漸塑造起來。如果說強巴阿爸以沁多學校為中心的教育線實現了對草原牧民思想上的啟蒙“治療”,改變了牧民的思想,讓牧民看到了知識與教育的力量和意義,那么苗苗阿媽則采取了更為直接的療救方式,以現代醫學對草原牧民的身體予以治療,為牧民帶來了希望、健康與重生:“父親在電話說:‘你辦醫院比我辦學校好像容易些,你知道為什么?‘不知道?!襾砀嬖V你,學生不上學還是人,是牧人,病人不看病就什么也不是啦,是將死而未死的半個鬼,醫院是病人建起來的,不是你建起來的。父親原想母親會反對,沒想到母親說:‘我也這么想?!眒在貧瘠與動亂的年代,一心辦學的強巴父親與一心辦醫院的苗苗母親是真正一心為民、造福于民的中國式民族脊梁。

在特殊年代,本是省人民醫院的外科醫生苗苗先是被下放到了西寧西郊的鄉村衛生院,一年后又被通知必須去更遠的地方,苗苗干脆來到了牧區沁多縣的小小衛生所。這個衛生所,本是不對外的、只給縣機關工作人員看病開藥的地方,可母親卻不是來“圖清凈”的。掌握著那個時代最高端醫療技術的苗醫生,在進入衛生所幾天內就對其進行了徹底的清理與改造,她以一個醫生的高度責任心與冷靜果決的敬業精神,為衛生所置辦來了藥品與設備,并讓衛生所迅速地忙碌了起來:“把五個藥柜里的學習材料全部清理出去,一格一格整整齊齊裝滿了藥品和器具,墻上掛起了人體圖、視力圖、臟器圖和毛主席語錄:一切為了人民健康。收治了第一個住院病人,做了第一臺手術,縫合了第一個傷口,掛起了第一個吊瓶?!眓在小小的縣衛生所,成功完成了闌尾手術、疝氣手術、槍傷取彈手術、婦女子宮肌瘤手術的苗醫生,成了人們的話題中心,無論是去食堂打飯,或者是上下班經過醫院,人們都會恭恭敬敬地望著苗醫生。苗醫生的名聲甚至傳向了縣委機關以外,她的醫德醫名如同風行牧草,一直傳到了草原天邊。在牧民的心中,苗醫生成了“菩薩一樣的女曼巴”,部分牧民甚至直接以對待神明的方式來對待她:“一個牧人在縣委外面扎起賬房,燒起了柏枝柏葉的桑煙,沁多草原的遼闊讓他走了一個星期才到達這里。兩個孩子病了,發燒咳嗽一個月……聽說縣委機關有個妙手回春的女菩薩,就馬不停蹄地來了。來了也不知道往里進,以為桑煙一起,女菩薩就會聞香而至?!眔雖然苗醫生是縣委機關醫療所的大夫,但在她的眼中,機關干部與牧民的病痛同等重要,所有病人都被她一視同仁。正是苗醫生開創了機關衛生所為普通牧民看病的先例,縣委門前綠汪汪的大草灘上扎起了無數求醫牧民的帳房。而被推倒的縣委東南角圍墻,標志著僅限對內的縣委衛生所向正式對外的沁多縣醫院轉變的開始。苗醫生以強大的專業能力與高度的職業精神,通過藥品設備采辦、工作業務培訓、醫療人才引進、創設繳納自留羊替代診療費方法、推動財務經費管理改革,以及與州醫院合作辦院、加蓋綜合性醫院大樓等實干措施,將沁多縣醫院建設成為了對標省人民醫院的高水平醫院。

苗醫生的功績是有目共睹的,她的實干業績增長著她作為醫者的“野心”與自信心,但當她將麻風病人旦巴畫師親手送進了生別離山后,麻風病人自生自滅的悲慘下場還是深深地打擊到了她,她的疲憊與晦暗說明了醫者的良心正遭受著痛苦與折磨:“作為一個醫生,我沒臉看下去,更沒臉說出來,我恨不得把病人再拉回醫院?!眕自此,麻風病深深地嵌入到了苗醫生的生命中,她在近距離接觸了生別離山中備受頑疾折磨而又頑強生存的麻風病人后,決心在生別離山創立麻風病醫療所。正是苗醫生結束了麻風病人在生別離山自生自滅的生活,所以當醫療所建立起來時,就像草原上出現了另一座阿尼瓊貢。神山一樣的醫療所與菩薩一樣的女曼巴都是在贊美苗醫生的醫德與功績以及苗醫生的出現對草原的意義。當強巴父親因“強巴案”而自首入獄,桑杰、韓樸、頓珠等相關人員被捕以及“強巴案”的衍生案人員果果和張麗影被判了流氓罪后,苗苗母親逃亡到生別離山醫療所,并被善良的麻風病人所救。在生別離山,突遭命運重創的苗醫生只在絕望的挫折中短暫地流下了許多止不住的眼淚,但緊接著她又在向死而生的勇氣中決絕地擦掉了眼淚,義無反顧地走向了麻風病人。她是天生的醫者,即便是在逃亡的日子里,她仍然將生命的重心放在了忙碌的治病救人上。她詳細調查了生別離山的麻風病情況,為新營地與老營地的病人們都建立了詳細的醫療檔案,并在病情惡化的病人住進醫療所后迅速展開了對麻風病治療方案的試驗與研究工作。從省人民醫院的外科大夫到沁多縣醫院的女曼巴再到生別離山的孤勇救難者,苗醫生的人物性格越來越豐滿,其人性的光輝也越來越璀璨奪目。

值得注意的是,在生別離山,醫者苗苗與麻風病人之間發生了醫患間救治與被救治關系的顛倒置換,正是在被顛倒的醫療與救贖中,苗醫生完成了精神的洗禮與人格的成長。當苗醫生因為驟遭變故而逃亡至生別離山,卻又在反復的試驗與努力下都對麻風病束手無策后,天生的醫者苗苗陷入到了絕望的沮喪與對自我存在的深刻懷疑中:“母親每天望著那些亟待醫治的病人而無能為力,可又不能把自己的無力和無奈傳染給別人,進進出出還得微笑,還得說些輕松愉快的話,什么都沒干,卻顯得疲憊不堪,好像她才是真正的病人。終于有一天她不再假裝了,用一整天的獨處和靜坐宣告了她的失敗。她懷疑自己的存在并毫不隱晦地告訴他們:藥已經用完,我沒有任何辦法,你們愛去哪里去哪里?!眖這時,被負面情緒所淹沒的苗醫生成為了生別離山的新“病人”,而麻風病人反而成為了她的療愈者與救治者。當藏歷新年到來時,新營地與老營地的所有麻風病人都來到醫療所舉辦篝火晚會,熊熊燃燒的牛糞火燃燒起了麻風病人的情緒,燒沒了過往的悲傷、恐懼、痛苦與死滅的感覺,燒沒了對未來的擔憂與對人生的詛咒,只剩下當下的純粹快樂與對新年的美好祝福。而苗醫生受到了這群熱烈歌舞的麻風病人們的隆重邀請,他們為她戴上潔白的哈達,圍繞著她將最瀟灑的舞蹈和最美妙的歌聲都獻給了她。正是身處地獄卻依舊熱愛生活的麻風病人給了苗醫生最關鍵的治療與救贖:“母親潸然淚下:原來他們并沒有放棄生活,并沒有被苦難打倒,并不是從此就消失了快樂與期待——至少他們還會盼望下一個新年的到來,然后縱情歌唱和瘋狂跳舞。數百年來甚至上千年這里的麻風病人似乎都這樣。而她,一個醫生,一個健康人,竟不如這些疾病纏身的人更加樂觀。母親擦著眼淚唱起來跳起來?!眗

完成了精神洗禮與人格蛻變成長的苗醫生,在新年還未結束時,就重新投入到了對麻風病的救治與調查中,她研究王子茶、為麻風病人求取糌粑與藥品,像一個逃亡的幽靈與盲流的乞丐奔赴至蘭州學習麻風治療方法。當苗醫生在金色的晚霞中向著生別離山縱馬奔馳時,她的天生醫者的慈悲濟世品格在金色的大地上熠熠生輝?!跋路驳募啄舅_”、漢人“神女”苗醫生讓生別離山不再是地獄,而是草原上以西醫、藏醫、中醫聯合治療麻風病最先進的地方。更難能可貴的是,動亂年代結束以后,平反了的苗醫生毅然拒絕了所有職位擢升與工作變動的機會,而是一心一意撲在麻風治療上,她將治愈好生別離山所有的麻風病人作為自己的首要人生目標。

苗醫生的第二次精神蛻變與人格成長發生在感染麻風以后,當她發現自己身上突然隆起的斑疹時,她選擇默默離開家人,獨自奔赴生別離山承受病痛的折磨,而包括強巴在內的親人們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不知道她已經成為了一個麻風病人。感染麻風讓苗醫生獨愴然而泣下,人間的菩薩也會遭受肉身的苦難,但她并沒有沉湎于成為麻風病人的痛苦中,而是又迅速投入到生別離山的醫療救治工作中。在《雪山大地》的后三分之一情節中,生別離山已經不再是小說的主要敘事空間,苗醫生的故事讓位于強巴與桑杰、才讓發展沁多貿易、建設沁多生態城市的小說主線。但苗醫生在后續故事中的每次出場都在驚心動魄地展現著她所承受的苦難以及她對苦難所作出的頑強應對:“里面有人,是個陌生的人。不,不是陌生的人,她就是母親。裹著白色頭巾和大口罩的母親,只露出黑汪汪的眼睛,閃著憂郁悲傷的熱乎乎的亮光,盯著父親?!眘“還是去吧,遠遠地離開這里,就讓我一個人靜靜地治療,靜靜地工作。我還在工作,你也看見啦,診斷,開藥,做手術,那些病人離不開我?!眛與普通麻風病人相比,苗醫生因為長期接觸治麻藥物,身上有了嚴重的交叉耐受性,她對所有治麻藥物都失去了敏感,遲鈍得就像細胞都死了,即便她加大藥量至中毒,也仍然沒有產生預想的治療效果。苗醫生的麻風病是比所有病人都難以治愈的漢森氏?。╨eper),她為此毀容、潰爛、殘廢,她成為了因治療麻風而被困死在生別離山的人。但即便如此,苗醫生也沒有自怨自艾、悲傷絕望,而是在依舊忙碌不停的日子里繼續實現著醫者的人生價值:“素喜說:還那樣,不好不壞,情緒倒是比較穩定,再說她也很忙,顧不上抬頭抹淚低頭思念,我們這里的病人并不是外面人想象的那樣,整天唉聲嘆氣,哭哭啼啼?!眜

正是爛掉了頭發、眉毛、鼻子、耳朵、嘴巴、脖子、手指,承受了腿與胳膊肢端殘廢的苗醫生,讓麻風病人們變成了一群承認自己患上了痼疾卻再也不會自卑自憐、自暴自棄的人,雖然痼疾令他們被厭棄、被恐懼、被避之唯恐不及,但他們卻依舊光明磊落地向死而生。正是“神女”苗醫生讓生別離山從人間地獄變成了人間凈地:

誰能告訴我哈達為什么是潔白的,

誰能告訴我太陽為什么是金黃的,

阿爸告訴我有恩德它就潔白啦,

阿媽告訴我有慈悲它就金黃啦。

呀拉索,慈悲的草原恩德的雪山,

呀拉索,我心中的凈地生別離山。v

人間的菩薩、甲木薩苗醫生最終在生別離山醫療所徹底轉變為一座普通醫院之前病故了,如果不是高寒缺氧導致的心肺畸變,她的病將在兩個月后痊愈,她累死在戰勝麻風病的黎明之前。但累死的苗醫生卻有著寧靜而安詳、光潔而端正的遺容,她一如既往地漂亮著,并且會在人們的心中永遠地漂亮下去,親人們用笑容為她祭奠,寬厚的草原大地和圣潔的雪山神山為她送行。苗醫生用她一生的苦難與成長、犧牲與奉獻彰顯了雪山大地式的人格力量。人們向往太陽,而苗醫生本身就是陽光,給予人間的嚴寒病苦以溫暖的療愈;人們崇拜神明,而苗醫生本身就是人間的菩薩、神女、甲木薩,帶給人間以希望和救贖;人們信仰雪山大地,而苗醫生本身就是雪山大地的化身,將真善美的精神品格踐行終生,她是在生別離山上燦爛綻放的一朵最純凈最高貴最美好的雪蓮花:

阿媽啦的生別離山上有一朵雪蓮花

是雪山大地種的花,人間天上的花,

她四季綻放,在我們心里芬芳吐香……w

三、純粹的愛與善:《雪山大地》中

女性群像的共性品格

除了賽毛與苗醫生,《雪山大地》中還塑造了一群性格迥異,但卻同樣美麗可愛的女性形象,比如青藏高原上的歌神百靈鳥梅朵、在烈火中為救人而犧牲的央金、能在神山上看到格薩爾王顯像的漢女米瑪、為孩子和家人奉獻一生的姥姥、為了保育院的孩子而葬身狼群的姜毛、為了愛情而奮不顧身的張麗影(素喜),以及以愛為人生重心的瓊吉、達娃、卓瑪、普赤、藏紅花等等,她們的共性是都具備純粹熱烈的愛與終其一生的良善。其中梅朵顯然是僅次于苗醫生的第二重要的女性人物。

梅朵是整部《雪山大地》中性格最外放的人物,她對于情感有著最直接、最天然、最純粹的表達?!懊范洹痹诓卣Z中是鮮花的意思,是母性的象征,而“我”(江洋)的妻子梅朵就是草原上開放得最熱烈的花朵。梅朵在小說中有著清晰的人物成長線,從草原上的花朵,到城里的百靈鳥,到青藏高原上的歌神,再到生別離山的整容師,梅朵用她最熱烈外放的愛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梅朵從小性格活潑,這種活潑熱烈的性格讓她具備了與生俱來的格外突出的語言能力,只要有梅朵在的地方,她就像是一只嘰嘰喳喳的喜鵲,總是會以熱烈而密集的言語表達讓空間中充滿了天真熱鬧的氛圍:“梅朵抽了抽鼻子又說:‘姥爺姥姥,我聞到羊肉味了,今天晚上煮羊肉吃吧,我的口水都淌出來了?!范湔f著,討好地用自己的額頭碰了碰姥姥的額頭,‘煮不煮嘛?姥姥趕緊說:‘煮,煮。又給父親說,‘她一來就熱鬧。父親笑著。梅朵又叮囑道:‘姥姥,多放些花椒的要哩,辣子可以不放,抹上了吃更香。然后奪下瓊吉正在往嘴里塞的半個煮洋芋,‘傻瓜,你不會把肚子留著吃羊肉。姥爺說:‘你們不會坐下來說嘛。梅朵蹬掉鞋搶先跳上了炕:‘阿爸坐中間,我坐阿爸旁邊?!眡而且梅朵還具備強烈的共情能力,她甚至能聽懂天地、雪山、草原、動物的語言:“我總覺得奇怪,梅朵比我小,卻知道那么多事,馬對馬說話,鷹對人說話,神對馬說話,她都知道。難道我在草原牧區不僅要學會藏語,還要學會馬語、鷹語、神語?”y

梅朵還是草原上天生的歌者,從小唱歌就是她表達熱烈情感的直接形式,她幾乎不用思考就能從歌喉中自然流淌出美麗動人的歌謠。在《雪山大地》中,大部分的歌曲都出自梅朵之口,梅朵的歌聲總是能夠在小說情感最豐富、情緒最高漲的時候成為她本人、她的家族群體、她身邊眾人,乃至小說作者的情緒發泄口與情感表達口,具有極強的抒情敘事功能、強大的情緒感染力以及鮮明的價值評判指向。比如當梅朵見到爛掉了須發、口鼻,毀容殘疾的苗苗阿媽時,她震驚不已,心如刀割,撲到被苗醫生關死的門上,痛徹心扉地一遍遍歌唱《贊美阿媽》,她的歌聲感動了母親,也感動了醫院里所有的醫護工作者和麻風病人,大家都記住了她的歌聲,忍不住一起唱了起來,直到梅朵泣不成聲:

阿媽你的乳汁是金色的嗎?

不是金色的是白閃閃的,

可是我知道它比金子更寶貴。

阿媽你的眼睛是珍珠的嗎?

不是珍珠的是黑瑪瑙的,

怪不得它賽過了所有的珍珠。

阿媽你的臉龐是月亮的嗎?

不是月亮的是杜鵑花的,

原來山野的美麗是你的容貌。

阿媽你的心情是燦爛的嗎?

不是燦爛的是清洌洌的,

草原上的河流都是阿媽變的。

金子的阿媽、珍珠的阿媽,

月亮的阿媽、燦爛的阿媽,

你的干凈漂亮是世上沒有的。

白閃閃的阿媽、黑瑪瑙的阿媽,

杜鵑花的阿媽、清洌洌的阿媽,

你的溫暖芳香是世上沒有的。z

當草原上的梅朵來到城市后,梅朵的漢化轉變讓她成為了藏漢民族融合的典型,而梅朵的漢化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梅朵來到西寧不久,就脫掉了從小穿到現在的藏裝,從頭到腳換成了漢裝……當煥然一新的梅朵站到大鏡子面前時,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了,愣了半晌才說:‘啊嘖嘖,我不是藏族人啦?!薄皩γ范溥@是一個劃時代的開始,因為她第一次穿上的漢服,就是那個時代的時尚,是漂亮的標準,從此在她心里便有了對漢服的信任和熱愛,也悄然開始了一種還不知道好壞也把握不住分寸的轉變?!币悦范?、洛洛、央金等為代表的寄宿班學生,是強巴阿爸沁多學校的第一批畢業生,他們的進城、考學、工作都是強巴阿爸教育事業的突出成就。這些來自原始草原牧區的藏族孩子們,通過接受教育站在了人群的前列、時代的前列,成為了一種新生活的代表,他們是月亮一樣的榜樣,展現著教育的功績,他們收獲著光亮,也傳遞散發著亮光。

與苗醫生相似,梅朵的人生也呈現出了鮮明的成長軌跡,其人性的光輝在小說中得到了一步步的階段性加強。首先,梅朵放棄蘭州教職選擇回到沁多草原是她的第一次蛻變,這個選擇突出表現了她為愛不顧一切的性格。梅朵高中畢業后被省歌舞團選中,高考恢復后又考入了蘭州師范大學,畢業后留校成為了藝術系最年輕的聲樂老師。本該在大城市有著大好前程的她卻為了純粹的愛而放棄了眷戀的城市生活,回到了江洋所在的沁多草原:“她就這樣把好不容易分到手又裝修好還買了家具的房子還給了學校,就這樣離開了她骨子里眷戀著的繁華都市,要跟我去草原牧區的沁多學校啦。我慚愧得低下頭,心說她不是為了學校,不是為了工作,也不是為了草原,只是為了愛,她是一個為了愛而不顧一切的人。相比之下我的愛就沒那么純粹了,附帶著許多條件……”在梅朵這里,純粹的愛的力量十分巨大,她甚至將“我”(江洋)的愛的承諾放在鏡框里和雪山草原的畫掛在一起,因為“我”的保證書與雪山大地一樣重要,是梅朵的精神依托。其次,坦然接受不孕不育命運的梅朵完成了其人格的第二次蛻變。一直將結婚生孩子看作是女性人生頭等大事的梅朵,在得知自己是先天性子宮內膜薄弱和輸卵管粘連導致的不孕不育后,她傷心地痛哭了一場??伤]有沉湎于無法生育的悲痛中,而是將自己的眼光放開,在演藝事業中取得了引人矚目的成就。梅朵是省歌舞團大型歌舞劇《青藏高原》的女主角,梅朵的歌舞天賦與突出的業務能力讓她成為了歌舞團演員里的“珠穆朗瑪峰”。歌舞團改制后,梅朵乘上了時代的東風成為了紅遍大街小巷的大歌星,沿街的燈箱廣告與街頭樓面招牌上都是她的形象,就連牦牛肉和藏寶化妝品上也都是她的代言??删驮诿范浼t遍全國、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她卻放棄了自己的演藝事業,去苦苦追求一份她完全陌生的事業。這是梅朵人生的轉折點,也是她最重要的一次精神蛻變。她選擇像苗苗母親一樣來到生別離山成為另一個甲木薩。梅朵自費十幾萬,拜師學習了整容師技術,還在火葬場和省人民醫院實習了一段時間,然后她告別歌迷和舞臺、告別她深愛的城市與繁華,帶著準備捐獻給醫療所的金錢,毅然決然地奔赴生別離山,成為了一位為麻風病人植皮、矯形、整容、護理的醫護人員。而她的這份決心與選擇完全是自然發生的,與修行無關、與來世無關,更與功利心無關,她只是非常純粹地順從了自己的本心,自然而然地來到生別離山,來到了她的苗苗阿媽身邊,并在苗醫生病故后,用自己高超的整容技術將苗醫生的遺容整理得寧靜美麗、光潔漂亮。美麗的梅朵從事的是偉大的事業,她給予了麻風病人生前死后容貌上的體面與尊嚴。

梅朵與苗醫生一樣,擁有著最純粹的愛、最本真的善與最無私的奉獻,她也是雪山大地精神品格在人間的具象化身。此外,角巴-強巴-桑杰大家族中的所有女性,包括姥姥、姜毛、米瑪、央金、瓊吉、卓瑪、旺姆、普赤,以及家族之外的張麗影(素喜)、達娃、藏紅花等都具有這種品格共性。比如央金為了在火災中救人,葬身于爆炸的汽車中;瓊吉信奉的理念是為了愛可以舍棄一切,包括地球,如果人間不能愛,就去天堂里愛;達娃的愛同樣是純潔高尚且不求回報的,她深深地敬愛著強巴父親,在苗醫生身陷生別離山后,自愿主動來照顧強巴父親的飲食起居,可是她的愛里沒有一點偏狹的嫉妒,也沒有乘人之危的企圖,更沒有代替苗醫生的癡心妄想,而是只有純粹的愛和助人為樂的歡喜。即便是原本不信奉雪山大地也不相信有來世的漢女米瑪(米桂花)最后也具備了雪山大地般的精神品格。無論是對角巴,還是對旦巴畫師,米瑪都付出了至死不渝的愛,她同樣是一個為了純粹的愛而奮不顧身的人。楊志軍顯然對米瑪是偏愛的,這個在小說中出場不多的美麗漢人女性,卻在小說的結尾部分成為了最接近雪山大地的人,正是她的純凈與高潔彰顯了她對雪山大地的虔誠信奉。當角巴、米瑪、強巴為了生別離山的苗苗母親而去阿尼瑪卿雪山轉山時,只有漢女米瑪看到了雪山上最清晰的格薩爾王顯像:“阿尼瑪卿岡日的眷顧是周到的,要是耳朵聾了聽不見,還可以看見,在雪山群落中拔地而起的主峰,在主峰冰白瑩潔的立面,能看到雪山化現天上的格薩爾:頭戴金冠,一身白氅,右手紫螺,左手傘蓋,龍馬為騎,不怒而威。米瑪問:‘看見了沒?角巴揉揉被雪光刺痛的眼說:‘要是看不見我做看的樣子干什么?父親也看起來,看了半天才辨認出形象來,但好像不怎么清晰。角巴說:‘米瑪看得最真,連傘蓋上掛著幾個鈴鐺,法螺不是左旋是右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p>

最后,還要著重一提的,是姥姥這個人物。姥姥的故事在《雪山大地》中所占篇幅不多,但卻是整部小說中最催人淚下的一部分。在姥姥的身上,有著最包容的愛、最本真的善與最無私的奉獻,她本身就是純粹的愛與善的化身。一生都在付出與給予的小腳姥姥,將愛活成了一種生命的本能,她天生具備強烈的共情與悲憫的能力,本能地將最純潔的愛與最溫暖的關懷奉獻給他人?!堆┥酱蟮亍返闹鹘?,是以強巴家庭為核心的漢藏融合大家族,而這個“向善而生”的大家族的情感底色、日常歸宿與生活根底卻是姥姥。姥姥是個漢族小腳女人,她仿佛沒有名字,因為所有人都叫她姥姥。姥姥是才讓和瓊吉、梅朵和江洋、索南和普赤的姥姥,是父親、母親、桑杰、卓瑪、尼瑪、旺姆、央金、洛洛、格列的姥姥,也是央金的孩子嘎嘎的姥姥,就連角巴爺爺和米瑪奶奶也叫她姥姥。她是所有人的姥姥,是默默付出的中國式的姥姥,“因為她就是個操心我們吃飯、穿衣、結婚、生子的姥姥,她一生就是為了把飯食送到我們嘴邊,讓我們吃飽吃好?!崩牙言诶褷斎ナ篮?,患上了阿茲海默癥,她什么都忘了,連苗醫生是自己的女兒都忘了,卻記得一定要找到苗醫生。她連為什么去愛都忘了,卻依然有著愛的本能,她知道苗醫生在一座白生生的山上等著她,她余生的目標、活著的理由就是為了找到苗醫生。在姥姥為了尋找苗醫生而用一雙小腳失蹤遠行,一去不歸、下落不明后,洛洛為姥姥寫了一首歌,這首《姥姥》就是對姥姥的最高贊美:“你是所有生命所有美好的姥姥,你是記憶中最慈祥溫暖的姥姥,你是藏族的姥姥是漢族的姥姥,你是一生都在操勞給予的姥姥……你走向西方是否去了天國姥姥?你靠近雪山是否已成高潔姥姥?”。姥姥的一生中只有為了吃喝拉撒而操勞給予的瑣屑日常,可這瑣屑的不起眼的日常中卻有著她全部的愛與高尚。她是一生都在給予的姥姥,是用最純粹的愛與最無私的善維系整個大家族的姥姥,她是漢族的姥姥,也是藏族的姥姥,她是與雪山大地一樣高潔偉大的中國的姥姥。

四、結語

文學是人學,在《雪山大地》中,“雪山大地”首先是一種“人”的精神品格。楊志軍在該小說中的女性塑造,均是在純粹的愛與善的品格共性基礎上賦予了她們不一樣的性格,令雪山大地式的精神品格得到了差異化的人性呈現。愛與善也是強巴—角巴—桑杰整個大家族的品格共性,“雪山大地”在小說中既是一種崇高的自然崇拜與精神信仰,更是一種以愛與善為根基的崇高的人性標準與人格標桿。一直以來,關于“人”的探索與對于“愛”的表達貫穿于楊志軍幾十年的文學創作之中。在《大湖斷裂》《環湖崩潰》《大悲原》《藏獒》《伏藏》《西藏的戰爭》《最后的農民工》等重要小說,以及《巴顏喀拉山的孩子》《三江源的扎西德勒》等兒童文學作品中,楊志軍一再探討“人”的尊嚴與生存價值、探索“人”的精神力量與人格高度,而愛與善就是最靠近“人”的標準與基礎?!堆┥酱蟮亍凤@然也是一部追求精神高度的作品,楊志軍“想豎起一根人的標桿”,因為“我們不僅要有人的理想,還要做一個理想的人”。因此,楊志軍的《雪山大地》既是為父輩立傳,也是為一種理想的人格樹碑立傳,他用淳樸的現實主義長篇小說美學,借助宏大敘事中的家族人物群像塑造,標識出了一種新時代的精神高度。

注釋:

abcdefhijklmnopqrstuvwxyz楊志軍:《雪山大地》,作家出版社2022年版,第4頁,第5頁,第7頁,第15—16頁,第19頁,第57頁,第349頁,第532頁,第619頁,第31—32頁,第35頁,第218頁,第213頁,第217頁,第240頁,第285頁,第286頁,第405頁,第406頁,第510頁,第628—629頁,第633頁,第256頁,第118頁,第543頁,第169頁,第170頁,第414頁,第477頁,第642頁,第642頁。

g鄭周明:《楊志軍〈雪山大地〉雪山大地首先是“人”的精神品格》,《文學報》2023年8月17日,第3版。

何映宇:《雪山大地上的精神高度 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得主楊志軍專訪》,《新民周刊》2023年第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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