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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知己 患難夫妻 翁雒《鴻案聯吟圖》卷題詠試探

2023-11-25 08:22萬新華
新美術 2023年5期

萬新華

一 引言:朗抱蟾宮同照影,良緣鴻案永齊眉

晚清震澤張澹、陸惠伉儷情深,相互尊重,引為楷模。他們恩愛默契,風流瀟灑,談詩論藝,聯吟唱和,好不自在,不僅刊印《玉巢燕雙聲合刻》(圖1),還先后延請吳江翁雒(1790—1849)、烏程費丹旭(1802—1850)造像《鴻案聯吟圖》,互學同樂,演繹佳話。而且,張澹有意宣揚,二十余年間攜冊出行,持之以恒地邀題索題,并引為自得。

圖1 [清]張澹、陸惠,《玉燕巢雙聲合刻八種》封面與目錄,清道光刻本

翁雒創作《鴻案聯吟圖》(圖2),應在《玉巢燕雙聲合刻》刊梓不久,約于道光八、九年(1828—1829)間,展示了張澹、陸惠夫婦“疏雨茅檐底,聯吟極有情”1蔣寶齡道光九年舊題張澹、陸惠《玉燕巢雙聲合刻》之《綰春》五律一首,道光十四年抄錄于費丹旭《鴻案聯吟圖》,云:“疏雨茅檐底,聯吟極有情。鶯花三月老,夫婦一家清。生計釵頻典,離懷酒重傾。綰春春不住,賺爾譜雙聲。甲午春杪,與春水仁兄合并于禾城,出此索題。因憶己丑歲讀賢伉儷綰春分詠曾作一律,忽閱五載,又當春去之辰,即書于此聊供一粲。琴東逸史蔣寶齡并記?!钡脑姰嬛救?。窗外春風吹拂,柳枝搖曳,兩人并排坐于案前,書香橫溢,鋪就筆墨紙硯,正觀景遐思、持筆聯詩,一派悠然愜意,充分再現了“共讀寒燈一盞青”“此樂人間勝畫眉”的神仙眷侶生活。翁雒構圖巧妙,以圓窗的形式取景二人共研丹青、執筆寫作的狀態,將觀看視線定格于像主,營造了他們平日談詩論藝的生活狀態,生動體現了聯吟唱和的美滿婚姻之真諦。

圖2 [清]翁雒,《鴻案聯吟圖》卷,紙本設色,縱23.2厘米,橫55.3厘米,1829年,南京博物院

費丹旭創作《鴻案聯吟圖》(圖3),時在道光十三年(1833)十月,描繪了張澹、陸惠夫婦相敬如賓的生活場景。張澹乃正面像,刻畫簡練,以線條勾勒輪廓,作雙手接盞之狀,桌上筆墨紙硯儼然;陸惠則是側影呈現,不見面容五官,而發髻較為寫實,絲絲入扣,僅以流暢線條勾描身形,筆法草草,正雙手捧杯遞茶,頗有紅袖添香之意,極盡一位清代女子的柔美恭順之勢,也充分表現出妻子對丈夫的關切情誼,真實詮釋了日常生活的恩愛夫妻之內涵。

圖3 [清]費丹旭,《鴻案聯吟圖》軸,絹本設色,縱34.7厘米,橫59.9厘米,1833年,南京博物院

不言而喻,“郎才女貌”是古代婚戀觀的基本準則。伴隨著社會大眾對女性才德觀的認知轉變,男性對女性伴侶的要求不再僅僅考慮女性的“德”與“色”特質,才女在婚姻關系中更是成為一種重要的因素。舉案齊眉的婚姻備受時人所推崇,《神仙傳》的劉綱與樊夫人(劉樊合籍)、東漢梁鴻與孟光(舉案齊眉)、東晉的葛稚川與鮑元(葛鮑雙修)等,恩愛默契,生動展現了令人羨慕的愛情。宋代趙明誠、李清照,元代趙孟頫、管道昇才藝雙全,夫唱婦隨,一向被視為文藝的夫婦典范。明清以來,吳江葉紹袁(1589—1648)與沈宜修(1590—1635)、合肥龔鼎孳(1616—1673)與顧媚(1619-1664)、長洲王芑孫(1755—1818)與曹貞秀(1762—?)、昭文孫原湘(1760—1829)與席佩蘭(1760—1829)、長洲沈復(1763—1832?)與陳蕓(1763—1803)、吳江徐達源(1767—1846)與吳瓊仙(1768—1803)等旨趣相投、志氣相通,“同夢筆生花”地譜寫了夫妻唱和、耦而歌的美妙愛情,也充分詮釋了琴瑟和鳴的婚姻關系。同心并蒂、比翼雙飛,而至閨中良伴,不斷成為眾多文人競相追逐的理想。

這里,無論翁雒《鴻案聯吟圖》,還是費丹旭《鴻案聯吟圖》,相戀如斯,佳期如夢。世間夫妻,難尋這般情意綿長、趣味投合。當時,張澹四十余歲,陸惠二十余歲,幸福恩愛,一直沉浸在甜蜜的婚姻生活中,顏居曰“玉燕巢”,“巡檐索句,刻燭聯吟,殆無虛日”,2[清] 王韜,《瀛堧雜志》卷四,清光緒元年(1875)刻本,葉六背?!稓w荑集》《慶既令居合稿》《綰春小草》《花瑞集》《琴娛室詩》《得珠樓箏語》《鴻案聯吟》……詩詞歌賦迭出,絕對是一對沉湎詩畫的神仙佳偶,不斷為人傳頌。

二 像主其人

(一)張澹

張澹(1788—1856),字新之,又字尗子、息夫,號春水,晚號吳江老民等,江蘇震澤(今吳江)人。出生織戶之家,幼孤,力學,早年師從同里陳尊源(字芳宇,號桂坡)學詩文,并問業于同邑畫家錢志偉(字峻修,號西溪),擅山水,初學黃公望,后又法石濤,“詩才敏捷,而出于性靈”,3[清] 應寶時修、俞樾纂,《同治上??h志》卷二十三,清同治十一年(1872)刊本,葉十四背。自詡“張靈后身”;亦能篆刻,工詩詞,輯《玉燕巢印萃》,4[清] 葉銘,《再續印人傳》卷二,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9年,第284頁。張澹論印有云:“秦漢之印存世者,剝蝕之余耳,仿其剝蝕,以為秦漢,非秦漢也。譜之所載,優孟面目耳,擬其面目,優孟之優孟矣。舊印可珍者,玩其配合之確、運斤之妙,樸實渾雅,法律森嚴,即本來之元氣也?!敝讹L雨茅堂稿》數十卷。

嘉慶二十五年(1820)十月,張澹竭一身之力手葬先世八棺,并廬墓三年,被頌有“愚公移山、精衛填?!敝?。5[清] 張云璈,《簡松草堂詩文集》卷五《家春水風雨茅堂稿序》,清道光刻本,葉二十三背。當時,他撰負土文、負土詩紀錄,遣興抒懷。道光元年(1821),張澹得震澤知縣宋錫祺薦舉孝廉方正,不就,6烏程汪曰楨(1813—1881)有詩《贈張春水二首》有云:“孝友高風物外情,清時猶不羨公卿(君舉孝廉方正科,不就)”載[清]汪曰楨,《玉鑒堂詩集》卷一《贈張春水二首》,民國十年(1921)劉氏嘉業堂刻吳興叢書本,葉十七正;[清] 博潤修、姚光發纂,《光緒松江府續志》卷二十七《寓賢傳》,清光緒九年(1883)刊本,葉五背。更被人激賞。道光三年(1823),江南大水,張澹所居遭淹,眾人勸離而以先塋所在不忍心撤去,稱居曰“水屋”。后來,長洲褚逢椿(1787—?)贊其四十六歲像曰:“先生其孝子耶?其詩人耶?蓋境困而孝,益純詩工,而家蓋貧,行年四十,誰傳其神,是人也,不合于今,而有同于古人?!保▓D4)

圖4 [清]張澹,《風雨茅堂稿》附張澹四十六歲像,清道光刻本

關于張澹生卒年,一向未曾披露。先談生年,《風雨茅堂稿》未集有道光二十七年(1847)元旦所作《六十壽言》抒懷(圖5),并有“至八月二十五日余生辰”之句,7[清] 張澹,《風雨茅堂稿》,《六十壽言》,未集,清道光間刻本,葉三背。推定其生于乾隆五十四年(1788)八月二十五日。至于卒年,咸豐八年(1858),南匯張文虎(1808—1885)應上海王慶勛(1814—1867,字叔彝,號椒畦)之邀作序《風雨茅堂稿》有云:“上海王叔彝觀察以手校吳江張春水征君所為詩二卷視予……予嘗讀而和之,久之晤征君于郡城,友人坐未通意,草草別去,自是不復見,前年乃聞征君死矣?!?[清] 張文虎,《張春水風雨茅堂稿序》,載其《舒藝室雜著》乙編卷上,清光緒刻本,葉五十二背。是年端午節,張澹為王慶勛堂兄王慶棠(字棣庵)作《萬壑松風圖》折扇(南京博物院藏)奉賀,推斷其應該逝世于咸豐六年下半年。道光二十五年(1845)前后,王慶勛還為計渤匯編遺稿成冊《芥舟遺稿》,張澹為之校讀,書前題云:“乙巳五月,吳江老友張春水校讀一過,其偏時太甚者用尖圈別之,謬訛字句注于上方,聊答先友于九原也?!陛d柴志光,《浦東古舊書經眼錄續集》,遠東出版社,2016年,第289頁。由此可見,張澹已于咸豐六年(1856)去世,享年六十九歲(圖6)。

圖5 [清]張澹,《風雨茅堂稿》《六十壽言》,清道光間刻本

圖6 [清]張澹,《萬壑松風圖》折扇,金箋墨筆,縱19.8厘米,橫57厘米,1856年,南京博物院

早年,張澹一直在家鄉吳江周邊游歷,結交當地文友,躊躇滿志,曾作《三十一歲生朝雨窗感舊》五首感懷,有云:“補詩徒說涕無從,壞土因循竟未對。幾處荒邱風雨里,似聞相吊只寒蛩”“男兒未必定堪憐,幾許人間懵懂仙。不分我生憂患始,便從三十一年前?!?[清] 張澹,《風雨茅堂詩稿》后編卷廿二戉集,南社抄本,葉七正。道光三年(1823)冬始,“不到西湖八年矣”的他開始出走杭州,自嘆“寒篷尋夢下西湖”,并作《寒篷尋夢圖》卷言志,時在接受同鄉畫師殷立杏(字鶴溪,號南齋)學畫之議不久。10[清] 張澹,《殷南齋丈勸余學畫,偶涂抹數幅呈正并媵以酒代柬作此》詩云:“潑墨驅煙筆一枝,化工在手信堪師。不妨也送元亭酒,學畫還應勝問奇?!蓖?,廿三已集,葉十二背。之前,他專門篆刻“張老學畫”言志(圖7)。從此,他來往于蘇杭之間,游歷藝文界,廣交文士畫友,與錢塘張云璈(1747—1829)、仁和馬履泰(1753—1829)、靖江朱勛(?—1829)、仁和魏成憲(1755—1831)、錢塘陳桂生(1767—1840)、諸暨屠倬(1781—1828)等文官名士往來,或詩社,或詞社,倡導風雅,探尋發展之途,逐漸贏得了蘇杭文人的詩畫美譽(圖8)。其間,他受時任錢塘知縣呂璜(1777—1838) 之招入幕,11[清] 蔣寶齡,《張澹小傳》,同注7,外編,葉一背。直至道光五年(1825)呂氏罷官。道光九年(1829),烏程詩人張鑒(1768—1850)幾度為張澹題畫:

圖7 [清]張澹,《寒篷尋夢圖》卷,絹本設色,縱14.5厘米,橫71厘米,1823年,私人收藏

圖8 [清]張澹,《瀟湘吟館圖》橫幅,紙本墨筆,縱27.8厘米,橫58厘米,1829年,南京博物院

湖上香林記結鄰,舊游漂泊等游塵。重來搖碧齋中坐,多恐閑鷗亦避人。

水利三吳本可商,十年往事欲沽裳。眼中老屋依然在,人說云龍舊草堂。12[清] 張鑒,《冬青館集》卷乙二《題張春水載酒盟鷗圖》《春水以癸未水屋圖屬題率成一絕》,民國四年(1915)劉氏嘉業堂刻吳興叢書本,葉二十一正背。

道光十年(1830),錢塘文人汪遠孫(1789—1835)為張?!秹粲扳之媰浴奉}詞“金縷曲”一闕:

直恁饑驅早,笑先生,半生湖海,鬢絲催老?;厥棕δ昵芭f事,幾幅新翻畫稿。竟若此,窮愁枯槁。栩栩莊周同證夢,更營營,影謝柴桑吊。面目古,性情肖。

墓門手種松楸繞。奈茅堂,漂搖風雨,底傷懷抱。驚座高談眠市飲,此日疏狂滅了。還認取,天涯鴻爪。第四橋邊歸棹穩,漲春江,南浦填雙調。問蹤跡,白鷗導。13[清] 汪遠孫,《借閑生詞》,《金縷曲·題張春水澹夢影庵畫冊后》,清道光二十年(1840)錢塘汪氏振綺堂刻本,葉背六—葉七正。

道光十年左右,張?;蛞蛟姰嫴潘嚾霑r任浙江撫標中軍參將的文人畫家湯貽汾(1778—1853)幕府,相互切磋詩道,參悟畫理,詩畫大進。他協助湯貽汾審校詩文,并與湯氏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曾建議、編輯湯母楊氏嘉慶九年(1804)《斷釵吟》絕句二首所征詩詠結集成卷,盡心竭力。14彭國忠,《多重張力下的母愛合奏——論嘉道時期大型征詩題詩集〈斷釵吟〉》,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第80頁。道光二十年(1840),《斷釵吟》后附湯荀業《與竹居棄稿》刊刻出版。后來,湯貽汾升任樂清副將,不久以病辭官,寓居金陵,張澹遂即辭幕,但仍不時往還互動。

道光二十年(1840),閑居金陵的湯貽汾賦詩寄懷時已旅居上海的張澹:

十年何計遣相思,蠲疾時還把酒卮。對月情懷秋蟀共,看山蹤跡蹇驢知。兵戈海國音書斷,兒女燈窗涕淚滋。舊雨休懷嚴節度,那無人愛杜陵詩。15[清] 湯貽汾,《琴隱園詩集》卷二十四《寄懷張春水澹上?!?,清同治十三年(1874)曹士虎刻本,葉十四正背。

咸豐元年(1851)秋,年已七十四歲的湯貽汾又吟詩寄懷張澹:

家具琴床與藥籠,眠餐只在水云中。對山突兀亭臺閣,繞徑芬敷紫翠紅。泉石無非娛老物,神仙不過煉丹功。別來腰腳猶粗健,兩耳惟于世事聾。16同注15,卷三十六,《寄張春水?!?,葉六背。

道光十年秋,桐鄉沈炳垣(約1784—1855,字魚門,號曉滄)就任上海知縣,張澹跟隨一同前往,協助文事,遂開始僑寓滬上十余年,并不停往返于蘇滬之間,最后定居小南門內,17同注7,葉三背;同注6,《光緒松江府續志》卷三十八“名跡志”,葉五十正。與甬東陳運亨(1788前—?)、海門龔海、定海厲志(1783—1843)并稱“海天四客”。18道光二十四年(1844),鄞縣徐時棟(1814—1873)題畫曰:“蒼煙點點海山碧,相逢一笑頭半白。上有浮云下高樓,寂寞青衫同作客。披圖識面生嘆吁,明月無恙長松孤(時駭谷已卒)。琴聲詩聲定凄絕,聞訊三客今何如?!陛d[清]徐時棟,《煙嶼樓詩集》卷十《陳讬巖運亨與龔岳庵海厲駭谷志張春水澹同客滬上,作海天四客圖索題》,清同治七年(1868)葉鴻年刻本,葉十背。值得一提的是,道光二十、二十一年(1840—1841)間,值鴉片戰爭,他隨沈炳垣部眾駐防崇明,抗擊侵略者。當時,他廣泛參與吳淞藝壇雅事,時?,F身于詩社詞社雅集(圖9),結識了諸如婁縣姚椿(1777—1853)、上海瞿應紹(1780—1850)、華亭張祥河 (1785—1862)、上海徐渭仁(1788—1855)、華亭雷葆廉(?—1859后)等文化名流,逐步在地方官紳間建立起一定的人脈關系,也積累了一定的社會聲望,然終究是傭書賣文為活,佐之以畫與醫,19同注3,葉十四背—葉十五正?!昂憧嗖坏靡伙?,卒以貧死”。20同注2,葉六背。

圖9 [清]張澹,《致沈筠詩札》,紙本行書,單幅縱30厘米,橫20厘米,私人收藏

張澹一生奮勉,勤于著述。道光二十七年(1847)元旦,他感慨甲壽將臨,仿續昔年三十生朝述感詩后賦六十壽言七律十二章述懷,回顧了自己五十九年的經歷,其十一云:“草看五十九年青,不道年年改舊形。閨閣煎茶邀陸羽,名場乞食自張靈。慚非東海呼才子,癡向南弧祝壽星??遢蒽粜奈戳?,躋耆還望乞修齡?!蹦┚渥⒃唬骸坝嘣姼宕嬗诩螒c九年迄今凡四十三年,自為編定十八集,共詩五十四卷、文十二卷、雜著八卷,將謀剞劂,力未逮也?!?1同注7,葉三背—葉四正??芍^卷帙浩繁。而后的十年間,他繼續耕耘詩文(圖10)、探索書畫(圖11),愈老彌堅,成果斐然。

圖10 [清]張澹,題《瞿小春笑春圖》,1843年

圖11 [清]張澹,《溪山訪隱圖》軸,紙本墨筆,縱144.5厘米,橫39.5厘米,1846年

寓居上海的十余年里,張澹與上海大東門沙船業家族王壽康(1795—1859,字保之,號二如)、王慶勛父子交情莫逆。22胡瑞,《西學與義學的融合:近代上海沙船業著姓王氏家族辦學研究》,載《安徽史學》2019 年第1 期,第141頁。道光二十三年(1843)春夏間,王慶勛有詩描繪了張澹參與王氏父子雅集的場景:“杖履聲中笑語親,彩云晴吐絳紗新?;ü馄G寫豐臺色,詩思濃分酒國春。選勝自為娛老計(霽翁新成別業,訂諸同人往游),尋歡同作太平人,還將出處煩商酌。莫負他年晝錦身(時吉云擬不賦計偕)”載王慶勛,《詒安堂二集》卷三《葦杭集》上,《侍家大人同黃霽青觀察湯賡甫廣文張鹿仙曹吉云兩孝廉張春水征君曹柟岑蘇子研兩茂才省園雅集》,清咸豐三年(1853)刻五年增修本,葉五正。張澹去世后,曾問學于他的王慶勛資助刊梓遺著《風雨茅堂稿》。咸豐八年(1858),王慶勛邀請南匯張文虎(1808—1885)為手校張?!讹L雨茅堂稿》作序:

上海王叔彝觀察,以手校吳江張春水征君所為詩二卷視予,曰:此二十年老友,不忍其泯沒,子盍引其端。往同里計介生(渤)流寓滬城,落落寡所合,獨征君好偁其詩,題其集……征君形骸土木,一三家村學究顧不知,其詩乃滔滔清絕超然,名雋非其胸襟空闊焉。能為此,若《負土》《嫁妹》諸作發于至性意,肫而語摯,則又異于流連光景者矣。予嘗怪相識間論征君,或偁許過當,或從而訴毀之何也,士窮困不得志,寧凍餓以死,此為一身計可也。若有父母之養、妻子之累,即不能不衣食于奔走,然挾其技以游四方,求升斗之助,不可必得也,而尤悔隨之。征君之詩曰:“錢神那不尊,韋布那不賤?!庇衷唬骸敖K歲困行役,妻子累此身?!贝艘嘧惚?,夫阿私所好,而失其實者,非也;浮薄不諒,輒相訾謷者,亦非也。寧凍餓以死者,非為名高也,衣食于奔走者,非以為壟斷也,蓋皆有所不得已,而就其心之所安,論者乃必責人以所難不亦刻乎……前征君沒,叔彝嘗錄其詩于《可作集》,今于征君此稿復惓惓不置,將梓而壽之。征君詩信傳矣……23《張春水風雨茅堂稿序》,同注8,葉五十二背—葉五十三正。

在序文中,張文虎簡單敘述了張澹的性格與為人,并以其詩句說明了張澹晚年疲于生計的落魄境遇,真切說明諸如張澹失意文人的艱辛生活。光緒十三年(1887)十月,長洲葉昌熾(1849—1917)讀到張文虎所著《風雨茅堂稿序》,莫名惆悵:“士窮困不得志,寧凍餓以死,此為一身計可也……嗚呼,此言也普天下依人者聞之當同聲一哭?!?4[清] 葉昌熾,《緣督廬日記抄》卷四,丁亥,十月十五日,民國二十二年(1933)上海蟬隱廬石印本,第72頁。

昭文蔣寶齡(1779—1840)是張澹的藝界摯友,對他十分了解,也十分欣賞。因為處境相似,兩人惺惺相惜,頗有同命相憐之感。蔣寶齡生前撰述《墨林今話》,為之作傳,可謂是張澹人生側影小結:

張春水澹,字新之,居吳江盛澤。幼孤力學,寒暑不輟,雖篷窗客邸,吟哦自若,嗜畫入骨,得錢西溪指授,中年妻死,君塊獨不聊,遂槖筆游武林,一時才俊傾襟攬佩,倡酬無虛日,馬秋藥、屠琴塢、魏春松諸君咸訂交焉,后入湯雨生都督幕,詩畫進而益上,晚年往來于吳淞間,藉硯田以自給,著有《風雨茅堂詩文稿》。續配陸氏,名惠,號璞卿,幼即明慧,亦能詩畫。君雖老而食貧,然頗得倡隨之樂云。君志行肫篤,嘗手葬先世八棺,親死廬墓,余為繪圖紀事,內行如是,固不得僅以文人目之。25[清] 蔣寶齡,《墨林今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95頁。

(二)陸惠

張澹繼室陸惠(1808—1893),字璞卿,一字又瑩,號素瓊女史,別署蘇香。祖籍平湖,祖喬居盛澤,以貨殖起家,財雄一邑;父行八,排最后,以構松膠結家,后家業凌替。陸惠幼即明慧,酷嗜古籍名畫,手摹心追,幾廢寢食,及笄,工詩詞,致力寫生,學惲壽平、蔣廷錫一派,被贊曰“不屑為時俗側媚”“一空依傍,輒思抗手古大家”。26同注2。

張、陸兩家雖居隔一牛鳴地,然兩人未曾相識,后因陸氏弟陸鑒問學而互有詩詞吟詠往來。道光六年(1826)夏,張澹吟讀厘定《繡余吟》,得結姻緣,“方以孤子當室,續脈是急,遂屬冰人請于堂上而委禽焉”。27[清] 張澹,《歸荑集序》,《玉燕巢雙聲合刻》,載徐雁平主編,《清代家集叢刊續編》第40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第11頁。不幸喪偶的三十九歲張澹續娶十九歲的才女佳人陸惠,百年好合矣。

關于陸惠生卒年,也向不清晰。先談生年,《歸荑集》卷下有道光丁亥(1827)歲初作《二十生朝述懷》(圖12),云:“學海無由得要津,瞥驚設帨又茲辰??赡芙鹗瑝?,肯逐釵裙隊里身。詩詠蘭陔瞻愛日,寒回梅嶺自秾春。韶光太息蹉跎易,廿載初心郁未伸?!?8[清] 陸惠,《歸荑集》卷下,同注27,第40頁。就詩文內容,所吟乃二十歲慶生感言,從此推定其生于嘉慶十三年(1808);再說卒年,《民國上??h續志》卷二十五《列女傳》記載其“卒年八十有六”,29吳馨修、姚文楠纂,《民國上??h續志》卷二十五,列女傳,民國七年(1918)鉛印本,第22頁。需要補充,嶙峋編撰《中國古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時介紹陸惠誤將姓名書為“陸蕙”,并稱其“68歲憂卒”,應來源于《民國上??h續志》,然或許輸錄有誤。參見嶙峋編,《閨海吟中國古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上),華齡出版社,2012年,第577頁。以次推定,陸惠去世于光緒十九年(1893)。張、陸夫婦育有一子一女,子夢榴,女祖桂,字小璞,嫁陳夫,以課徒操家,未有怨言,性至孝,侍母及終。30同注7,葉一背;同注29。

圖12 [清]陸惠,《歸荑集》卷上,《二十生朝述懷》

再婚后的初期,張澹為稻粱謀,長年在蘇州、杭州、湖州、嘉興一帶輾轉流徙,夫婦離多聚少。即便如此,兩人詩詞寄懷,傾訴衷腸?!兜弥闃枪~語》詞十二首大致寫于道光七、八年(1827—1828)間,時在張澹、陸惠婚后兩年間,喃喃細語,充溢著新婚夫妻卿卿我我的濃情蜜意和旖旎情懷。二十歲的陸惠抒寫的都是新婚不久的離愁別緒,引來常熟女詩人歸懋儀(1762—1832?)無比贊嘆:“要皆丁當清逸,悱惻芬芳,緣情綺靡,不傷乎雅,婉孌多姿之外,仍有幽閑貞靜之風?!?1[清] 歸懋儀,《得珠樓箏語題辭》,同注27,第163頁。試例數首如下:

如夢令·寄夫子客館

正苦花深霧重,密字銜來青鳳。一字一明珠,照徹心心俱痛。如夢、如夢、夢里將愁細種。

憶王孫·寄懷夫子

離愁重疊影偏單,搔首踟躕兩地憐,無寐無言意太牽,淚偷彈,月易團圓人未圓。

菩薩蠻·和夫子原韻

清暉兩地明如此。將人置入相思里。形影不能雙。凄然獨掩窗。

愁思腸角繞。香篆心頭裊。瘦筆一枝攜。新詞和淚題。

浣溪沙·十月十九夜寒甚,寄夫子客中

檐鐸郎當雁語孤。霜風走葉柝聲粗??蓱z情味倩誰摹。

一點寒燈挑不起,兩行清淚滴將枯。問君此境似儂無。32[清] 陸惠,《得珠樓箏語》,同注27,第168—169頁、第171—172頁、第176頁、第178頁。

張澹入湯貽汾幕府期間,陸惠也以集唐人詩句的形式為湯母楊氏《斷釵吟》、湯氏《吟釵圖》詩卷題詠唱和,描述日常,刻畫細節,頗見巧思,展示出非同一般的詩詞功夫:

面妝首飾雜啼痕(杜甫),深院無人獨掩門(韋莊)。玉白蘭芳不相顧(溫庭筠),月明花落又黃昏(杜牧)。折芳遠寄三春草(皇甫冉),蜀箋寫出篇篇好(白居易)。一道月光橫枕前(元?。?,不知短發能多少(韓偓)。白水青山空復春(杜甫),繞欄吟罷淚沾巾(韋莊)?;昶遣辉鴣砣雺?(白居易),古來名將盡為神(劉禹錫)。如何消得凄涼思(李九齡),一門忠孝垂三世(張蠙)。33[清] 張澹編,《斷釵吟》卷二,清道光二十年(1840)刻本,葉二正。

或許也是由己及人的有感而發,陸惠通過橫亙枕前的一道月光,渲染了繞遍曲欄的吟情愁懷,傳達出刻骨銘心的相思,真切想象出楊氏獨守空閨的孤寂。值得補充的是,幾乎同時的道光十年秋,張澹邀請湯貽汾之女湯嘉名(?—1853)為陸惠畫像,以擅長的白描繪制《秋夜讀書圖》,頗為雅致(圖13)。

圖13 [清]湯嘉名,《秋夜讀書圖》扇頁,紙本墨筆,縱21厘米,橫52厘米,1830年,故宮博物院

陸惠一生甘于清貧,相夫教子,毫無怨言,亦如《春閨》云:“不妨蘿屋守清貧,弱質偏能傲俗塵。一點秋心貞獨抱,讓他花草自為春?!?4[清] 陸惠,《歸荑集》卷上,同注27,第13頁。后來,她隨張澹一同寓居滬上,效仿歸懋儀老人也以授女弟子佐家。咸豐十年(1860),寡居的陸惠因太平軍戰再次避地上海,以授徒自給,純教科舉文字,卓有成效。作為《同治上??h志》纂修者,德清俞樾(1821—1907)記載同鄉友人徐本立(1820?—1874?)旅居上海寓魚行橋(現黃埔區靈濟街附近)趙氏屋時言曾偶見陸惠稱時年已五十余,可謂屬實:

咸豐庚申(1860)避地滬上,寓魚行橋趙氏屋,居停主人即璞卿之女婿也。偶來其家,故誠庵得見之,年已五十余,頗有林下風。時春水已亡,璞卿授徒,藉脯自給。及門受業者皆習舉業,為八股文字,已成篇書五人,未成篇者六七人,洵不愧女士之目矣。其名刺書張陸惠三字,惠,其名也,合張陸二姓并書之,蓋仿衛夫人稱李衛之例。雖小事,亦與率爾下筆者不同。35[清] 俞樾,《春在堂隨筆》卷五,清光緒刻春在堂全書本,葉十五背。

雖然,陸惠“福薄命窮”,然視“?;垭p修”為人生理想,在“詩能窮人”的文學生態中保持著旺盛的文學創作熱情,自覺踐行“詩窮后工”的理論,先后撰著《繡余吟》《歸荑集》《璞卿詩賸》《得珠樓箏語》《蘇香畫錄》等,將“命窮”的哀傷變為對“詩?!薄安鸥!钡挠赂易穼?。她有《寒食日感成》詩云:“轉眼驚看歲序移,陌頭芳草又離離。插來楊柳憐春晚,落盡棠梨有夢知。漸覺奕更新局面,怕聽人道舊家基。禁煙時節寒猶峭,簾幙凄涼引步遲?!?6[清] 陸惠,《歸荑集》卷上,同注27,第14—15頁。被嘆為“真有抑郁難言之隱”。37王蘊章,《然脂余韻》卷五,民國鉛印本,第27頁。

在《慶既令居合稿》《綰春小草》《花瑞集》中,年輕的陸惠與不惑的張?;蚵撘?、或唱和,在互動交流中將細膩的個體性展示得淋漓盡致,才情四溢,情話幽幽,真可謂“唱酬之什,則琴瑟之和也”。38[明]王獻吉,《王鳳嫻〈焚余草〉序》,轉引自胡文楷編,《歷代婦女著作考》卷五,商務印書館,1957年,第73頁。

雖然,張澹、陸惠夫婦年齡相差二十歲,但沒有妨礙彼此交流。他們能書善畫,擁有共同愛好,笙磬同諧,結集合編《雙聲合刻》,譽為藝林韻事。盡管如此,其最為人所津津樂道者莫過于所鈐“文章知己患難夫妻,張春水陸璞卿合印”,被俞樾嘆為“詞場佳話”:

華亭尹冰叔鋆德,以其祖母黃紡織圖索題。圖中題者甚眾,有張春水七古一章,署云“吳江張澹未定草,璞卿女史陸惠書”,鈐一小印云“文章知己患難夫妻,張春水陸璞卿合印”,亦詞場佳話也。39同注35,卷一,葉八背。

于是,《鴻案聯吟圖》也便成了“文章知己患難夫妻,張春水陸璞卿合印”最為直觀、最為生動的圖像呈現。

三 題詠集群

眾所周知,人物肖像入漢以后多見于功臣畫像,題贊文學濫觴。宋元時期,文人畫興起,眾多文人開始熱衷自題畫像詩,抒情言志。入清以來,無數文人更是愛好寫真,畫像藝術悄然成風,同時伴隨著各地詩社、詞社、聯吟社等文學社團的勃興,畫像題詠大肆流行,或自題,或索題,令人目不暇接。甚至,包括肖像在內的圖畫題詠征集在一定程度上衍變成為一種有組織的行為。于是,“手持畫卷乞題詩”40[清]趙翼,《甌北集》卷二十五《子才席上遇閑云女郎以小照乞題醉后書三絕句》,清嘉慶十七年(1812)湛貽堂刻本,葉四背。者隨處可遇,以致錢塘袁枚(1716—1798)談論畫像起源時感嘆清代中期畫像索題現象之普遍,似乎無可奈何:

古無小照,起于漢武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而今則庸夫俗子皆有以行樂圖矣……索題者累百盈千,余不得已,隨手應酬。嘗口號云: “別號稱非古,題圖詩不存?!迸既环瓟X《全集》,存者尚多,可見割愛甚難。然所存,亦十分中之一二。41[清]袁枚,《隨園詩話》卷七,清乾隆五十五至五十七年(1790—1792)小倉山房刻本,葉二十背—葉二一正。

“袁枚的抱怨,可謂鮮活地道出了時人繪制畫像、動輒索求題詠的狂熱程度,以及名士疲于應付的窘境?!?2陳清云、嚴明,《趙翼自題畫像詩中的自我形象》,載《船山學刊》2012年第2期,第169頁。盡管如此,乾隆以來畫像征題、索題現象盛行則是個不爭的事實。無論以圖紀實載事,還是以像抒情言志,持圖示友,征求題詠,圖像與詩詞架起雙橋通向了征、題者彼此默契的心靈。

在張澹、陸惠的家鄉吳江,人文薈萃,文社發達,自有淵藪。據王文榮研究統計,明清時期吳江地區有社盟組織達二十多個,諸如驚隱詩社、慎交社等,而整個蘇南四府,文社則達四百有余,詩詞唱和大有延綿不絕之勢。43王文榮,《明清江南文人結社考述》,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30—35頁。乾隆時期,袁景輅( 1724—1767)與陳毓升等、袁棠(1760—1810)與郭麐(1767—1831)等先后在同里主盟竹溪詩社、續結竹溪詩社,薪火相傳,而郭鳳(1772—1840)、鄭璜(1777?—1837?)或多或少參與續竹溪詩社活動,風流一時;任兆麟(約1745—1826)、張允滋(1756—?)夫婦在同里指導、主持清溪吟社,倡導閨閣風雅,傳為美談。道光十年,陳希?。?790—1859)在盛澤創立紅梨社,推舉周夢臺(1780—1839)為社長,蔣寶齡、翁雒、楊秉桂(1780—1843)、金作霖(1789—1837)、仲湘(1797—?)等人紛紛加入,幾年間舉行雅集十余次,編輯《紅梨社詩鈔》,好不熱鬧。

而毗鄰吳江的嘉禾(即嘉興),也向來文脈流長,詩詞結社文會盛行。道光十八年(1838) 秋,前潮州知府、嘉善黃安濤(1777—1847)等人在鴛鴦湖畔南湖水榭恢復鴛水聯吟詩社,成員多達170余人,多來自嘉興、蘇州兩府等江南各府,詩酒宴游,名勝雅集,繪圖紀盛、郵傳唱和,娛情言緒,結集《鴛水聯吟集》二十卷,蔚為大觀。紅梨社中人陳希恕、周夢臺、楊秉桂、蔣寶齡、翁雒、仲湘與平湖沈筠(1802—1862)、婁縣姚椿(1777—1853)、金山姚清華、上海程鐘熿、王慶勛等人都積極參與吟社活動,而擅長詩畫的張澹、陸惠夫婦也入社酬唱,賡歌酬詩,留下了若干動人的篇章。如此種種,初步勾勒了張澹、陸惠兩人的社交網絡,44王志剛,《鴛水聯吟社研究》,附錄一《鴛社成員概況簡表》,蘇州大學碩士論文,2013年,第108—124頁??陀^上呈現出其藝文的地理空間。

無疑,“嚶鳴求友,是文人普遍的心理需求,而結社成為人際交往最風雅的方式。以文字相交,其深處是情感的交流,最終往往形成生命的結盟”。45羅時進,《基層寫作:明清地域性文學社團考察》,載《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第120頁。作為貧寒文士的張澹早年游幕,中年流徙,輾轉于嘉興、杭州、蘇州、松江之間,晚年定居上海,與上述各地中下層文人頻繁互動,交流詩畫,切磋藝術(圖14),從而奠定了《鴻案聯吟圖》大致的題詠唱和集群雛形。無獨有偶,上及姓名者無不合理地成為《鴻案聯吟圖》的題詠者之一。

圖14 [清]張澹,題佚名《王鎏擁書圖》卷,紙本設色,縱23厘米,橫39厘米,1841年

翁雒《鴻案聯吟圖》繪制完成后不久,從道光九年八月同里好友楊秉桂首題,直至屆臨去世之年的咸豐六年五月同里至交仲湘贈詞,張澹在二十余年里時常攜畫出游,廣邀詩朋畫友鑒賞、品評、題詠,揚風扢雅,留下了六十二人各種題語跋文共六十三則,包括引首一則,題詩四十一則七十五首、詞十二曲、跋三則與觀款等六則,洋洋灑灑,匯聚成豐富多彩、生動別樣的關于圖像的觀看文本。幾乎,他將之視為婚后的終生事業,南來北往、東奔西走之間,樂此不疲地以多種方式在各種場合索題、函邀,形成了如此大規模的題詠集群,的確令人嘆為觀止(圖15)。

圖15 [清]各家題《鴻案聯吟圖》卷

需要說明,這一連串的名單(表1),除張祥河、呂璜、何士祁(1796—?)、黃安濤等少數進士出身、官至同知、知府以上與王德茂、劉樞、畢華珍、楊炳等曾官知縣外,當然也有諸如章枚(1798—1855)、沈炳等縣丞、推官與宋咸熙(1766—?)、張鑒、陶貴鑒(1777—1855)、顧翃(1785—1861)、夏文瀚等教諭、訓導等低級別小吏,大多數題詠者是忙于汲汲營生的中下層普通文人,被文學研究者稱為“寒士詩群”,46陳玉蘭,《寒士詩群的地域特征及清代江南寒士的文化性格》,載《浙江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第23—26頁。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素描出張澹游歷的社會屬性。他們與文化官吏有密切接觸,與書賈商販有頻繁來往,一方面將人生理想投注于詩文著述間擬想名垂后世,另一方面又以詩文書畫謀食,或游幕、或課業、或售文、或鬻字、或賣畫,疲于生計旅途,一切似在矛盾而不矛盾之間。

表1 題詠者籍貫分布統計表

就在張澹身邊,繪圖索題是流行于紅梨社、鴛水聯吟詩社等一眾同好的活動方式之一。譬如,青年時代結交的陳希恕一生多次繪圖征詩,最后匯集《〈夢琴圖〉〈梅花屋圖〉〈采菱圖〉〈瓣蓮圖〉〈寒寮飲月圖〉〈玉山紀游圖〉〈踏月訪梅圖〉〈鬢絲禪榻圖〉〈觀幻圖〉題詠》九卷。47黃建林,《紅梨社研究》,蘇州大學碩士論文,2012年,第47頁。仍在紅梨社中,楊澥(1781—1850)《樂饑圖》、沈曰富(1808—1858)《綠杉野屋圖》、沈漢金《棣華吟館圖》……征詩不斷,題詠不絕;吳山嘉(1790—1837)《冬烘先生圖》、仲湘《品詞圖》更是寫真征題,風雅綿長。在鴛水聯吟詩社,黃金臺(1789—1861)《扁舟訪友圖》(黃燮清繪)、于源《南湖柳隱圖》(蔣寶齡繪)、孫瀜《秋燈遲夢圖》(蔣寶齡繪)……尋訪名賢,題詠唱和接踵而來。48關于繪畫征題的功能性論述,參閱魏泉,《“交游”與“紀念”:“宣南詩社”之“題圖詩卷”讀解》,載《文藝研究》2015年第9期,第112—115頁?!袄L圖紀盛,揚翊風雅,表現出江南文人特有的情趣,為地域文學史留下了永久的見證,為詩畫藝術相彰提供了生動的范本,也為江南藝林增添了許多具有歷史內涵的話題?!?9羅時進,《地域·家族·文學:清代江南詩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80頁。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作為同鄉人的張澹就是浸淫于如此社會風氣中開展了自己的《鴻案聯吟圖》題詠事業,孜孜不倦地持續了近三十年,直至去世而不厭疲倦(表2)。

表2 題詠時間分布統計表50從相關題跋得知,《鴻案聯吟圖》實為冊頁,張澹四處索題、函約十分方便。1960年前后,其入藏南京博物院,然畫芯與部分題詠分散,1961年11月經張珩,韓慎先、謝稚柳鑒定,合二為一,后改裝成卷,但因沒有仔細辨別書寫時間,若干題詠前后顛倒而不合順序。今筆者詳細觀察畫卷紙張接縫、文字內容等細節,將一些沒有明確時間日期的題詠大致做了判斷,歸于相應的時間段,特此說明。

顯然,《鴻案聯吟圖》題詠展開了一幅清代道光、咸豐年間江南藝壇中下層文人交往結為同道的畫卷,描繪出當時文會雅集、詩詞歌賦、鑒畫題詠次第出現的生動場景,并伴隨著張澹足跡遷變而交替呈現此時此地的地域文學格局,足以成為清代后期肖像題詠文化的典型案例。這里,圖像、詩詞兩端達到了有效的融貫互動,張澹交游網絡得以建立起又一重精神意象鏈接,進而成為詩友畫人間再次引發情感共鳴的新媒介。

與眾多文人肖像不同,《鴻案聯吟圖》呈現的是基本屬于新婚燕爾的詩畫夫妻合像,頗有現在的結婚照一般的趣味。因此,題詠者們從目睹的圖面視覺入手表達對愛情、詩畫等意象的認知,多以劉樊合籍、梁孟齊眉、趙李濡沫等歷史故實謳歌眷侶愛情,或敘述、或議論、或比擬、或隱喻、或想象、或夸張……可謂不羨鴛鴦不羨仙,極盡文學修辭手法之能事。

翁雒創作《鴻案聯吟圖》是在張澹、陸惠結婚不久的時間里,同里好友首當其沖成了張、陸合像的第一批題詠者,熱情贊美。面對《鴻案聯吟圖》,題詠者紛紛激發興味,大多從個人命運、情感心理和文化積淀等諸方面的綜合體驗出發,詮釋了對圖畫與畫中人的主觀感受與審美趣味,或碰撞,或共鳴,經過有意義的敘述建構出有情味的圖文互動體系。同時,他們各自擁有獨特的社會文化邏輯,吸收、轉化視覺圖像信息所隱含的精神意味,又變換視覺主體,從旁觀者逐漸進入畫中人,進而書寫出眾多豐富而多元的觀念性文字。因為張澹是續弦,所以,同道們的祝福更顯真摯。

(一)“同心梔”“并蒂蓮”

道光九年八月,紅梨庵主楊秉桂作為第一個題詠者,以七絕二首表達了對張、陸的祝福,刻畫出一個“同心梔子”“并頭蓮”的“嫏嬛福地”之境:

書奩粉盝鎮相連,風露閑庭六月妍。一種疏華看更好,同心梔子并頭蓮。

傳物張華石室過,蕓簽寶笈記摩挲。紅樓一角聯吟處,已勝嫏嬛福地多。

“同心梔子”“并頭蓮”,是美滿婚姻的象征。在第二首中,楊秉桂以西晉文學家、博物學家張華(232—300)石室之典比喻張、陸玉燕巢聯吟處,“石室”既是藏書處,又是“神仙洞府”,一語雙關,一派祥和。

道光十四年(1834)三月,涇縣吳枏直接以寓意吉祥的《雙瑞蓮》一闋題圖詠人:

畫出牽蘿屋??醇堥w蘆簾,勝他金谷。安排筆硯,兩兩吟聲斷續。不羨畫眉京兆,奩鏡畔、鸞箋幅幅。循環讀。相敬如賓,一編商榷。

?;厶旖谈杜c,羨梔子同心,幽蘭吐馥。唱余和汝,占斷紅閨艷福。不櫛爭夸進士,憑管領、牙簽玉軸。緬芳躅。想見天寒倚竹。

詞牌“雙瑞蓮”,調見南宋趙以夫(1189—1256)《虛齋樂府》,或是趙氏所作,題詠并頭蓮,即以為名,亦賦題本意。顯然,吳枏以“雙瑞蓮”詠嘆張澹、陸惠永結連理。

道光十二年(1832)夏,臨川樂浚不僅以梁孟比擬,也以“秦吉了”象征美妙的姻緣,想象了張、陸夫婦“簫鳳和鳴”在“茅廬勝皋廡”中“新詩代瑟琴”的唱和樂融生活:

舉案何人嗣古風,閨房唱和樂融融。欲知梁孟相莊處,只在賡吟好句中。

春聲已歇綴吟箋,簫鳳和鳴字字妍。樹上一雙秦吉了,時時飛到繡簾前。

負薪提甕樂園林,閑把新詩代瑟琴。小小茅廬勝皋廡,為饒松竹助清吟。

不可否認,樂浚題詠首先來自《鴻案聯吟圖》中的紙閣蘆簾的圖像再現,然后聯系了張?,F實生活中的“風雨茅堂”,迂回于浪漫與真實之間,倒也不失趣味。其他,吳江金作霖、嘉興蔣浩、吳江郭鳳(1772—1840)、華亭姚培偁、金山姚清華、婁縣馮承輝(1786—1840)、華亭范棠、上海程鐘熿等,或詩、或詞,無不如此一一詩解畫面,詮釋意象。

道光十年春,才寄詩訂交于前年51[清] 張澹,《蘆墟陳夢琴希恕寄詩訂交并惠所刻小賦寸錦作此報之》,同注9,葉八正。的陳希恕在感嘆詩畫歡華之時則注意到張澹夫婦的離別之狀:

四圍圖史一窗紗,又見清閨此覆茶。艷絕檀奴畫眉筆,可曾吟到今歡華。

客里光陰草草過,蘆簾紙閣奈愁何。年年夫婦輕離別,便有新詩寄夢多。

顯然,陳希恕看到了張澹為生計奔波東西的清苦之狀,聚少離多,但毫不妨礙夫妻間的情感交流,從圖畫到現實,“蘆簾紙閣”“新詩寄夢”,倒也不失為一種浪漫主義的生活。所以,年輕的陸惠在《琴娛室詩》《得珠樓箏語》中大多抒發了對旅途中的張澹的離別思緒,真切而婉轉。

關于夫妻愛情意象,金匱顧翃更將歷史典故用到極致。咸豐元年閏八月,他在蘇州與張澹相遇,應邀即興題詩,無論梁孟,還是趙李,抑或是劉樊,仙侶聯吟都是一種美妙的暢想,時處清貧中的張澹已值花甲之年,殊不知他讀后感想如何,也許僅是會心一笑:

梁孟但舉案,無乃椎少文。趙李著新詞,閫范寂不聞。古來才與德,合少而多分。

讀君聯吟圖,頗悔昔所云。妙筆各千古,余事攄煙云。將毋劉樊并,仙侶超塵氛。

貽我便面圖,寒梅掞天芬。寶之不敢褻,常著名香薰。良無錦繡段,何以答殷勤。

或許是陸惠姓氏之故,常熟張爾旦 (1792—1845)一反眾人習慣則以晚明趙宦光(1559—1625)、陸卿子夫婦類比,別出新意,但精神內涵則大同小異:

寒山高隱傳陳跡,盛澤風流續畫圖。佳偶何如陸卿子,吾宗絕勝趙凡夫。

求凰曲里聲相應,寫韻樓中調不孤。說與閨人還一笑,年來靜好易禪枯。

其實,詩詞里的描繪多是一種文學意象,離現實究竟多遠,只有畫中人當事者自己清楚。道光十一年(1831)三月,楊秉桂再題五言長詩一首以東漢梁鴻、孟光故實比喻張澹、陸惠相互傾慕的愛情,便已經點明個中辛酸滋味:

磁珀引針芥,物理相感召。惟君夙善詩,孤唱乏同調。吟朋豈不多,睽鬲每心懊。

風始奏房中,此堪讬永好?;ㄈ~對從間,不言意自到。我里有嬋娟,媚學由年少。

煙蘿閟幽姿,詩書崇雅操。聞風慕梁鴻,居然古德耀。終竟兩美合,春風助妍妙。

于焉事唱酬,樂貧在慰勞。風雅非剽竊,真實時檢校。辛苦此紅樓,浮華凈于埽。

銀釭燦雙影,作花輒回照。清光忽大來,明月離澥嶠。

在幾乎華麗的辭藻里,楊秉桂委婉地指出了張、陸夫婦的現實生活之貧寒窘境:“于焉事唱酬,樂貧在慰勞?!薄柏殹辈攀窃姰嫷乃囆g之外的真實,“樂”則是超乎貧寒現實的精神世界。

(二)“泣牛衣”“共貧辛”

無獨有偶,身為晚輩的歸安張墀與同里趙函、新城楊炳在美好的畫面下都看到了張、陸夫婦現實中清貧“濩落”之境遇,或許也是一種無如的感嘆,所幸“有婦共貧辛”!

花樣鮮明月樣新,煙云供養足安貧。劉樊自是多仙福,不羨塵寰富貴春。

殘臘閉門里,風饕雪又頻。如君甘濩落,有婦共貧辛。

難得詩書畫,閨中亦擅能。連枝依竹檻,雙蕊燦荷燈。

境縱清貧甚,誰兼?;鄯Q。聯吟梅逕曉,賃廡又何曾?

道光十五年(1835)春,婁縣楊秉杷得張澹書函囑題《鴻案聯吟圖》,也以“泣牛衣”之反問形容了張澹的艱辛生活:

弟兄對管古來有,夫婦聯吟今日稀。清福一家消受得,不知世上泣牛衣。

“牛衣泣”之典,出自《漢書》卷七十六《趙尹韓張兩王列傳·王章》:“初,章為諸生學長安,獨與妻居。章疾病,無被,臥牛衣中,與妻決,涕泣”,意指因家境貧寒而傷心落淚。后來,人們以“泣牛衣”形容夫妻共同忍受貧困生活的折磨,但也承載著夫妻“共貧辛”的濃郁情感。

咸豐四年(1854)七夕,平湖沈筠呈稿道盡了像主詩畫浪漫生活之外的心酸史:

伯鸞賃廡勵貞操,五噫未聞賡德曜。古人不足補以今,一幀鴻案傳聯吟。

清河佳偶譽才藝,知各桭觸卅年事。琴東逸史憶論詩,八詠句敵三影詞。

更為我述君梗概,遭際依稀堪作對。聞君舊住紅梨湖,湖上我有先人廬。

君僑滬瀆我海畔,詩書小劫同遭亂。兩番鶚薦當龍飛,先后揚藝于紫薇。

山澤之臞樂肥遯,沮溺心期硯田墾。玉燕巢頻易主嗟,織簾居亦歸他家。

向平愿各有未了,我傷雌伏君窮島。戒旦無人我失群,倡隨樂事全輸君。

十年獨向牛衣宿,寫韻獨稱仙眷屬。愈形缺陷之情天,附名圖尾愁千年。

伯鸞佳偶,鴻案聯吟,終究抵不過現實生活的窮困潦倒。所謂“仙眷屬”,必須面臨“十年牛衣宿”,年少張澹十四歲但已知天命的沈筠不得不發出“附名圖尾愁千年”的無奈之嘆。

與大多數人不同的是,作為桐城派傳人的宜興吳德旋(1767—1840)、桂林呂璜師徒不以詩詞題詠,而是題跋議論。道光十年閏四月,已罷官暫留杭州的呂璜先題:

璞卿女史之未始有家也,則聞其工詩,亦頗知畫,既而字于吾友張君春水。春水,故寒士,或且為之慮,以為詩畫之在今日,未可以救饑捆,內外皆耽,此韻則韻矣,如治生何?且婦德重于婦言,婦工詩畫,亦言工之善者耳。古今擅是,而驕于夫家不少庸,非才之為累耶?無何,女史歸春水乃勤勤修內職,視它女無才者有加焉。夫甘澹泊,習勞勚,類非有德者不能彼糟糠之室,雖近是而不免于粗,澤之以詩書,若忘才華之素裕,而儀度一歸于溫厚也,斯德之淑也。圖曰《聯吟》,有雞鳴昧旦之思焉,豈以夸于人謂?茍能是,遂足以傳無窮乎?余知春水門庭間甚悉,披圖有感,故綴數語于其后,亦庶幾朱傳之于雞鳴詩也。

作為曾經的幕主,呂璜、張?!百e主歡浹,情逾弟昆”,52同注11。相識相知。他首先明確了張澹的“寒士”身份,然后闡釋了一番婦德、婦才之理,所謂“甘澹泊,習勞勚”“才華素?!薄皽睾竦率纭彼闶菍δ贻p的陸惠的褒獎吧!進而,他以《詩經》之《女曰雞鳴士曰昧旦》類比“鴻案聯吟”,熱忱期盼“傳無窮”。

張澹結交吳德旋,應該是通過呂璜之介。道光十二年春,作為前輩的吳德旋以郵書的方式題跋《鴻案聯吟圖》:

吳江張君春水以所著《風雨茅堂詩》寄視余,且屬題其《鴻案聯吟圖》。余舊聞春水名于粵西呂月滄郡丞,知其能詩善畫而已,今讀其詩而欽佩之無已也。春水食貧,而能葬其先世自曾祖以下凡八喪,結廬墓側,非賃舂廡下徒成激亢之舉者可比。且梁孟雖云偕隱,而德曜當日不聞賡五噫之歌也。余嘗謂古詩《女曰雞鳴》章當為聯句之祖,蓋古者賢夫婦之相警戒有如此,然則春水之尚賢好德,亦其琴瑟靜好之風,有相成者歟?

個人孝行,是人物品德的具體內涵。張澹早年失親,葬自曾祖以下先世八棺、并獨立撫養幺妹張潤(?—1837,字吟云)成人的德行,使自己獲得高度的道德認同感。因此,吳德旋在介紹題跋個中原委后,贊頌了張澹食貧而葬其八世的孝行,再以梁孟五噫之典故比擬畫中夫婦。在他看來,《女曰雞鳴士曰昧旦》是聯吟之祖,正如南宋理學家朱熹(1130—1200)所說“述賢夫婦相警戒之詞”,以此勉勵張澹、陸惠夫婦“尚賢好德”“琴瑟靜好”相輔相成,可謂言辭懇切、寄寓深厚。應該說,這是由《鴻案聯吟圖》而來的思想升華,因此,姚椿、何士祁幾年后應邀題跋時表示“獨于仲倫之言有感會”“仲倫題識最為雅切”,而僅記姓名以志。事實證明,張澹顯然是接受了吳德旋的諄諄教誨,與陸惠相濡以沫三十年,知音相賞,以“文章知己患難夫妻”實踐了《女曰雞鳴士曰昧旦》之警戒,成了俞樾、王韜(1828—1897)諸輩心中的典范與楷模。

(三)“雙聲合刻”“?;垭p修”

在多數人的筆下,張澹、陸惠是詩詞夫婦,酬唱聯吟,雙聲合刻,不亦說乎。因此,《玉燕巢雙聲合刻》成了張澹、陸惠的形象代言,而《鴻案聯吟圖》則更是張、陸夫婦的“名片”。

在《鴻案聯吟圖》繪制前也暨張、陸新婚不久,張澹便開始收集、整理夫婦唱和詩作,謀劃刊梓夫妻雙聲合刻。道光七年(1827)花朝,《玉燕巢雙聲合刻》之《歸荑集》二卷、《慶既令居合稿》一卷面世,儼然成為愛情宣告,從某種意義上也可謂一種新婚志禧的方式吧!

幾年間,張澹在游幕之時攜冊訪友,贏得了不少的聲譽與反響。與陸惠相似出身商人家庭、工詞擅畫的仁和吳藻(1799—1862)是雙聲合刻的最早讀者之一,曾以《念奴嬌》一闋應題:

春來何處,甚東風,種出一雙紅豆。嚼蕊吹花新樣子,吟得蓮心作藕。不隔微波,可猜明月,累爾填詞手。珍珠密字,墨香長在懷袖。

一似玳瑁梁間,飛飛燕子,軟語商量久。從此情天無缺陷,艷福清才都有。紙閣蘆簾,蠻箋彩筆,或是秦嘉耦。唱隨宛轉,瑤琴靜好時奏。

年長陸惠近十歲的吳藻出自錢塘陳文述(1771—1843)碧城仙館之門,才情極高,被譽為“清代女詞家中第一人”。53胡云翼,《詞學ABC》,知識產權出版社,2017年,第129頁。面對《玉燕巢雙聲合刻》,30歲的吳藻感慨萬千,雖有丈夫百般寵愛,但缺乏藝文的心靈交流,似乎倍覺幽寂,傳遞出某種若即若離的失落感。在吳藻看來,“夫婦間的情趣相同,彼此就像‘軟語商量’雙雙呢喃的梁間燕子,詩詞唱和、琴瑟相諧,長久保持親密的感情交流,才稱得上‘情天無缺陷’‘艷福清才都有’”。54蘭泊寧,《蘭心蕙質:當極美詩詞邂逅傾情才媛》,中國鐵道出版社,2018年,第170—171頁。由《玉燕巢雙聲合刻》而來,她羨慕這對詩畫伉儷,文壇鴛鴦。這里,才華出色的吳藻借張澹、陸惠婚姻演繹自己的婚姻夢寐,表達了對藝術精神“志同道合”“真愛心恒”的向往,注重基于精神交融、創造新意并不斷升華的愛情,即所謂“?;圩C雙修,神仙第一流”55[清]吳藻,《花簾詞》,《南樓令·寄懷汪小韞世嫂吳中》,載李雷主編,《清代閨閣詩集萃編》,中華書局,2015年,第4126頁。是也。

道光十二年秋,吳藻應邀為《玉燕巢雙聲合刻》圖像化的《鴻案聯吟圖》題跋,重錄《念奴嬌》,從而隱含其中的精神內容與人文意涵。在吳藻心目中,《玉燕巢雙聲合刻》是美滿婚姻的象征,《鴻案聯吟圖》更是“志同道合”“?;垭p修”的宣言,引起了無限的感嘆。

不僅僅吳藻,經常與張澹合作設計“子冶石瓢”的上海瞿應紹(1780—1850)也將《玉燕巢雙聲合刻》視為愛情的化身,倚《虞美人》一闋奉賀,曰為“鴛鴦繡譜”:

鴛鴦繡譜雙雙度,不羨神仙作。眉痕時樣淺深描,濯濯一枝春柳、對搖搖。

鶯嬌燕好花如雨,爾汝枝頭語。若論詩畫各成家,看取紅窗合刻、不差些。

震澤趙筠(1775—?)更用《滿江紅》一闋以十分華麗的文字鋪排出《雙聲合刻》飲譽江南的錦繡繁華之象:

德耀當年,問佳話、惟云舉案。想廡下、五噫歌就,苦吟無伴。才調如君何灑落,倡隨復道嫻文翰。喜畫眉、不減舊風流,令人羨。

瑯玗紙,琉璃管。隃麋墨,鴛央硯。更簪花新格,頌椒佳選。香霧云、鬟縈綺夢語,烏絲紅袖涓清怨。玉燕巢、合稿飲香名,江南遍。

所以,博學的鎮海姚燮(1805—1864)賦詩點評《花瑞集》《綰春小草》,贊為同心同德的“樂府合奏”:

斧斵龍文花瑞集,翦裁鷃舌綰春詞。風流何減微云壻,樂府雙聲笛一枝。

其實,愿得“同心偶”是才女對幸?;橐龅钠谠S,“?;垭p修”已是乾隆、嘉慶以來才女婚后的理想人生的美好祝禱與普遍追求。56參閱宋清秀,《“才女命窮”與“?;垭p修”:清代江南才女的文學生態與詩學理想》,《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第1—9頁。為此,男性們也充分表達認同。因為是夫妻合像,題詠者都對陸惠表達出“?;垭p修”的美好祝愿。

道光十二年六月,歸安王獻以《柳稍青》一闋解圖:

比翼綢繆,絕勝巢燕,莫認盟鷗。一縷情絲,三生?;?,華爾雙修。

梁家輸與風流,問廡下、何曾倡酬。斜界烏絲,分拈翠管,也足千秋。

道光十四年十一月,桐鄉鮑正言以斷句二首為攜冊過訪的張澹題詠,贊美這對來自盛湖紅梨渡的神仙眷侶:

舊雨頻頻破徑苔,愁城每對故人開。翻憐幾作紅梨客,未得閑尋偕隱來。

天生?;哿w雙修,紙閣蘆簾事事幽。舉案圖成添逸韻,不教梁孟擅千秋。

在王獻、鮑正言的贊美詩里,張、陸夫婦就是比翼盟鷗,?;垭p修,羨煞梁孟。至于嘉善黃安濤、仁和沈炳、之江夏文槎、丹徒夏文瀚等,都對張?!捌G清雙?!?、陸惠“?;垭p修”表示贊譽羨慕之情。

在八十七首詩詞里,來自錢塘、華亭的兩對詩詞伉儷的題詠引來許多趣味,也為《鴻案聯吟圖》增添了若干耐人尋味的話題,同樣的詩畫夫婦想必感想非同一般。

道光二十九(1849)十二月,年輕的蔣坦(1823—1861)、關瑛(1822—1857)夫婦為張澹題跋《鴻案聯吟圖》賦詩贈行,時四處奔波的張澹幾屆花甲:

宣文絳帳曾聽講,子敬青氈舊論文。二十年間朋酒盡,江湖滿地又逢君。

皋廡君多歸隱計,越山我乏賣書錢。即今老大傷貧賤,臥病牛衣近一年。

渭城楊柳催行酒,驛路風煙送客車。若憶故人臨別意,江南風雪正梅花。

落日西風甲帳天,管花燦爛寫蠻箋。何須更下牛衣泣,已有妝臺賣字錢。

更勞詞句寄江潭,近信何由一再探。漸見杏花時節近,滿簾風雨憶江南。

蔣坦、關瑛是當時居住西子湖畔的才子佳人,能詩擅詞,以才情和雅趣共同演繹出令人羨慕的浪漫愛情與詩意生活。蔣坦少即負有詩才,早問學于魏謙升(1797—1861)的關瑛自幼擅詩能畫,夫婦情投意合,文采斐然。關瑛病卒,蔣坦為制《秋燈瑣憶》,幽閨遺事,充滿詩情畫意。因此,《鴻案聯吟圖》題詠有了蔣坦、關瑛夫婦的加入,自然美妙趣味連綿。盡管無須否認,年輕的蔣坦、關瑛所題七絕五首似乎不能算是才華橫溢,但對于花甲之年的張澹倒是情真意切。他們追根溯源,臨別憶江南,依依之情充溢其間,但也都看到了像主“牛衣泣”的窘境,無限感懷。當然,蔣坦后來也有感嘆與關瑛“貧賤夫妻十五年”,前后呼應,真乃回味無窮矣。

華亭雷葆廉、張惠珍夫婦題詠大概作于咸豐五年(1855),時在小刀會起義不久,故注曰“謂咸豐三年、四年(1853、1854)上海之警”,分別是《聲聲慢》一曲、五律一首:

鸞箋共擘,象管同拈,瓊樓譜出新聲。修竹寒梅,最難詩境雙清。梁鴻孟光夫婦,證前倦、?;廴?。人不寐,任花梢月上,吟到深更。

無奈連年烽火,悵琴囊、劍匣大半飄零。劫歷沙蟲,而今幸際升平。歸來故廬無恙,對蘭釭、殘稿重賡。酬倡罷,又推敲、鴛夢未醒。

夫壻秦嘉比,雙雙翰墨耽。詩如謝道韞,字學衛和南。欲把閑情寄,還將畫理參。何時同煮茗,促膝共清淡。

誠如前人,曾與湯貽汾等人結江東詞社于金陵的雷葆廉觀看圖畫,用南宋吳文英體倚聲,婉轉清新,上闋以梁孟比擬,拈出“共擘”“同拈”“雙清”“三生”等意象,下闋想象了上海之警后像主歸來重賡酬倡推敲鴛夢的詩畫生活。張惠珍則主要贊美陸惠才藝堪比晉代謝道韞、衛夫人(272—349),并以東漢秦嘉、徐淑至死不渝的愛情故事類比張、陸夫婦“雙雙翰墨耽”“促膝共清淡”的書齋生活。儼然,這是一種詩詞的浪漫想象!這里沒有柴米油鹽醬醋,只有詩詞書畫歌賦!詩詞世界超脫于現實生活!

咸豐六年五月,青年時代即已交執的同里摯友仲湘題詞《翠樓吟》一闋,表達出吁嗟慨嘆、悲憂深思的情感:

老并耽詩,貧偕作客,人間罕此珍偶。愔愔簾閣底,倡酬樂卅。余年久,靈心妍手。想偶對釭同,同研齏臼。新詞就,那知來日,米鹽無有。

是否,昧旦雞鳴,便夢回催起,布衾溫負。家風應善守,借吟管雙蛾描又。頻隨饑走,更海澨兵塵,連番驚受。天憐佑,白頭相伴,共歌眉壽。

面對結交數十年已近古稀的老友,同于窮苦之狀的仲湘感同身受,幾乎做了張澹、陸惠“白頭相伴”一生的總結:倡酬樂卅、共歌眉壽,然米鹽無有、布衾溫負,令人唏噓不已!這難道不是“文章知己患難夫妻”最好的詞解嗎?

更可惜的是,就在仲湘題跋的下半年,六十九歲的張澹在窮病交加中走完了自己奔走不息的一生,留下了知天命的陸惠課徒自給,慢慢終老……

四 結語

凡此種種,《鴻案聯吟圖》在同鄉、同道、同好中輾轉鑒賞、品讀題詠,自然別樣風情。作為一幅夫妻合像,畫像主題的專門化,必然帶來題詠主題的明確化。因此,相關題詠大多向贊美像主追求詩畫趣味,珠聯璧合、琴瑟和鳴靠攏,潤色風雅之氣汩汩流淌,既可見像主之交游,又可見詩詞的激蕩,或真實、或修辭,呈現了諸多美好的精神意象和豐富的人文內涵。盡管如此,相關題詠都或多或少流露出某種與現實之間的疏離感,畢竟,《鴻案聯吟圖》也許僅是一幅圖成行樂的肖像畫而已!

眾所周知,詩詞與繪畫在藝術上具有同源性與互通性,詩酒唱和,是文士們的日常生活和交往方式。明清以來,詩畫一律的藝術追求和文化氛圍是清代畫像題詠普遍存在的重要基礎?!凹词鲁僧?、持畫征題、因畫成詩,是一個環環相生的過程,也是文人間人際交往互動的過程?!?7孫雨晨,《歷史的繡像:清代題詠論》,山東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 24頁。通過圖畫呈現、圖文對話、文字虛構等方式,畫像與題詠在觀看與閱讀之間共同編織出情感認同、知識認同的動人場景,而像主與觀者在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相互交契中達到心靈的溝通與慰藉,層層疊加與悄然轉變,由此完成了他者評價與自我期待之后的意蘊綜合之累積。這里,題詠的書寫與結集塑造了像主個性化的詩畫夫妻形象,而又經題詠的深化解讀,畫像所隱含的心靈歷程愈加清晰。無疑,眾人給予一致的認可與評價,對于張澹、陸惠夫婦在清代道光、咸豐江南藝壇的接受產生了非常有益的影響(圖16)。

圖16 [清]張澹,《山水圖》冊,紙本墨筆,每開縱20.5厘米,橫21.5厘米

可以說,《鴻案聯吟圖》題詠不斷強化著畫中人與人文意象的價值判斷與情感互動,“宛如開辟一個公共的集體文本空間,共創一份風雅社交的對話紀錄,已然凌駕圖本,躍身為讀者注目的焦點”“內容或大加贊揚、或提出質疑、或彼此補充、或相互注釋等多樣聲音,組成了一個與畫家、像主(自我注釋者)往復對話的龐大群體”,58毛文芳,《一則文化扮裝之謎:清初〈楓江漁父圖〉題詠研究》,載新竹《清華學報》新36卷第2期,2006年,第478頁。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一張關于詩畫夫妻的社會文化交流網絡,從而也賦予張澹、陸惠夫婦合像更進一步的復雜且深邃的文化意義。

最后補充的是,稍后于翁雒的費丹旭《鴻案聯吟圖》,因為立軸裝裱形式,相關題詠僅為7則,陸鼎(1754—?)、吳枏所題與前述一樣,應是同一時間一作二題,鮑正言也僅在前題基礎稍事修改;蔣寶齡類似吳藻書錄舊作《題綰春小草》,徐渭仁更是集《玉燕巢雙聲合刻》句奉題,倒也別樣風情;而秀水曹言純(1767—1837)、元和朱綬(1789—1840)所題也與前述大同小異,一切的趣味都如出一轍,無須贅言。

圖畫和詩詞,補足了歷史書寫。經過持續三十年的題詠,《鴻案聯吟圖》在承轉交替中有序而真切地實現了張澹、陸惠“文章知己患難夫妻”的形象再塑造。在如同禮儀般的文學書寫中,張澹、陸惠完成了“鴻案聯吟”后身份認同與情感定位,絕對是一對風雅的詩畫伉儷!如此,《鴻案聯吟圖》就是張澹、陸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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