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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遍主義還是特殊主義?
——康德人類學的疑難

2023-12-16 17:49
關鍵詞:稟賦種族著作

毛 竹

[1.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北京 102488;2.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732]

乍一看,似乎再沒有比偉大的哥尼斯堡提倡理性、道德、自由、普遍主義和永久和平的哲學家康德,離特殊主義更為遙遠的了。長期以來,康德一直被描繪成一位純粹的道德哲學家,“頭上的星空,心中的道德”是他廣為流傳的格言,關于普遍法則和人性準則的定言命令則要求每個人按照普遍法則的基準行事,并且人總應當作為目的而不是手段,這些提法奠定了康德在平等主義思想傳統之中的地位。此外,世界主義構想反復出現在康德的行文之中,它是康德哲學最為難以撼動的成就與結論之一。

相對而言,讀者在康德哲學中也發現了諸多關于非白人種族的激烈且貶損性的評論,這些評論散見于康德不同時期關于人類學和自然地理學的著作和講稿之中。(1)康德并沒有正式出版以“自然地理學”為題名的著作,他的自然地理學講稿在其去世后的1802年由弗里德里?!ぬ貖W多爾·林克(Friedrich Theodor Rink)整理出版,收錄在普魯士王家科學院編輯1802年柏林出版的《康德全集》科學院版中,是一個刪減修訂的不完整版本(Cf.Werner Stark,2011,“Kant’s Lectures on ‘Physical Geography’:A Brief Outline of Its Origins,Transmission,and Development:1754-1805”,in Reading Kant’s Geography, Olaf Reinhardt trans.,edited by Stuart Elden and Eduardo Mendieta,Albany:SUNY Press,pp.69-70)。這種鮮明的反差在某種意義上恰恰揭示出了康德哲學中的某種難以解決的矛盾:一方面,康德關于平等主義、普遍主義與世界主義的構想,可以視作啟蒙時代最為偉大的成就之一,它們恰恰可以克服特殊主義的傲慢與偏見,甚至可以作為特殊主義的解決之道;另一方面,在科學的特殊主義尚處于起步階段的康德的時代,康德已經開始窮其一生反復講授關于種族分類的科學知識(人類學與自然地理學課程)。難道康德在寫作人類學的時候注意到了非白人種族,但在寫作倫理學的時候卻完全沒有?這不得不讓人們聯想到,這位偉大哲學家似乎持有一些令人感到難以接受的特殊主義信念,正如寶琳·克萊戈爾德(Pauline Kleingeld)所質疑的,康德究竟是“一位不一致的普遍主義者,還是一位一致的不平等主義者”?(2)Pauline Kleingeld,2007,“Kant’s Second Thoughts on Race”,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57,p.582.或者羅伯特·貝納斯康尼(Robert Bernasconi)指出的,“康德的特殊主義如何能夠與他的道德普遍主義共存?”(3)Robert Bernasconi,2003,“Will the Real Kant Please Stand Up:The Challenge of Enlightenment Racism to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Radical Philosophy 117,p.14.

實際上,康德關于種族的觀點早在在他的時代就曾飽受批評與質疑,以至于康德自己還屢次撰文回應過這些反駁聲音。正如羅伯特·貝納斯康尼看到的,自從康德時代以來,康德就已經被視為一名不言而喻的種族概念的倡導者,(4)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 Ward &Tommy L. 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p.146-147.然而對于我們日常親熟的西方哲學史中關于康德哲學的正統論述而言,這些讓人難以接受的結論幾乎從未得到提及,遑論詳盡研究闡釋康德的種族理論與其世界公民法權的信念之間的矛盾了。自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特殊主義和性別政治等研究論題的興起,康德關于種族問題的理論再次獲得了研究者們的關注。無論是同情康德的研究者對于康德的辯護,還是反對康德的研究者對康德的嚴厲批判,康德的特殊主義理論是否得到了恰如其分的理解?他的種族理論與先驗哲學之間的關系又將如何安置?不同的研究者基于自身的立場和理解,將會給出不同的闡釋進路。

一、康德對非白人種族的貶損性評論

自1756年夏季開始直到1796年退休,康德一直在哥尼斯堡大學定期講授人類學和自然地理學(自然地理學在當時是一門新學科,康德是最早講授這個領域知識的大學教師之一)。(5)Robert B. Louden,2011,“‘The Play of Nature’:Human Beings in Kant’s Geography”,in Reading Kant’s Geography, edited by Stuart Elden and Eduardo Mendieta,Albany:SUNY Press,p.139.康德的主要信息來源是游記,教科書是其自行撰寫的手稿。(6)Robert B. Louden,2011,“‘The Play of Nature’:Human Beings in Kant’s Geography”,in Reading Kant’s Geography, edited by Stuart Elden and Eduardo Mendieta,Albany:SUNY Press,p.140.在康德已發表的著作、未發表的課程手稿,以及學生的課程筆記之中,留存著大量關于非白人種族的貶損性評論。這些評論已經成為研究者們切入康德的人類學理論的指引性文本,得到了較為清晰的整理。(7)康德在未刊發課程手稿中討論人類學問題的文本整理,參看:https://users.manchester.edu/facstaff/ssnaragon/kant/Notes/notesAnthropology.htm;康德在未刊發課程手稿中討論自然地理學問題的文本整理,參看:https://users.manchester.edu/facstaff/ssnaragon/kant/Notes/notesGeography.htm,2023年4月訪問有效。這兩部分文獻中存在大量涉及種族問題的討論,很多研究者已經整理出了這些文稿之中值得深入討論的片段,本文轉引自研究文獻的康德原文,有些亦來自這些未刊發講稿。針對如何看待康德未刊發文稿之中的大量特殊主義評論的問題,羅伯特·貝納司康尼正確地看到,“事實上,康德沒有解決在普世歷史的框架內如何調和世界主義與白人優越感的問題,這意味著他給后世留下了危險的遺產。盡管康德講稿的筆記并沒有產生任何歷史影響,但他至少是一種具有災難性后果的看法的清晰代言人”(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 Ward &Tommy L. 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160)。本文收錄其中一部分廣為研究者所引用的內容展開如下。

(一)康德已發表著作中關于非白人種族的貶損性評論

在1764年的早期著作《關于美感和崇高感的考察》中,康德聲稱“非洲的黑人天生沒有超出愚蠢可笑的東西的情感”,他援引休謨的觀點,稱沒有任何一個黑人曾經表現出過人的才能,也“不曾發現任何一個[黑]人或者在藝術上,或者在科學上,或者在其他任何一種值得贊譽的品性上表現出某種偉大的東西”;黑人和白人之間的差別“具有根本性,看起來在心靈能力方面和膚色方面是同樣巨大”。(8)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2卷,前批判時期著作II(1757—1777),李秋零主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54頁。在全書另一處,康德贊成某位拉巴特神父的觀點,主張黑人“從頭到腳都黑透了,這清晰地證明了他所說的全都是蠢話”。(9)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2卷,前批判時期著作II(1757—1777),第256頁。

1785年《約·戈·赫爾德的〈人類歷史哲學的理念〉第一部、第二部書評》中康德提到:“美洲人和黑人是一個在精神稟賦上低于人類其他成員的種族”。(10)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李秋零主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67頁。

1788年的文章《論目的論原則在哲學中的應用》的一則腳注中,康德列舉說黑人奴隸無法成為自由工人,被釋放的黑人之中沒有一個從事真正的工作,“毋寧說他們一旦獲得自由,就放棄他們過去作為奴隸而被迫從事的一件容易的手藝……絕不是北方的氣候使他們不樂意工作;因為他們如果必須在其主子的馬車后面,或者于極嚴寒的冬夜里在劇院的冰冷入口處(在英國)等待,就畢竟寧可忍耐,也不去打谷、掘土、搬運重物等等”,(11)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173頁。這是由他們的自然稟賦所決定的。

康德進而指出,“既然他們[美洲原住民]的體質沒有達到與某一種氣候的完全適應,所以也可以由此看出,很難舉出另一個根據,來說明為什么這個種族還深深地處在黑人本身之下,黑人畢竟在我們稱之為種族差異的所有其他等級中占著最低的等級;這個種族對于沉重的勞動來說太孱弱,對于勤勉的勞動來說太漠不關心,對于一切文化來說太無能,為此畢竟身旁就有足夠的榜樣和鼓勵”。(12)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174-175頁。這段廣為引用的引文清晰地證實了在康德關于人種的等級秩序之中黑人種族占據了最低的等級,但美洲原住民種族似乎還位居黑人種族之下。

(二)康德未發表的課程手稿中關于非白人種族的貶損性評論

在其他的一些康德的課程手稿中,康德明確認為美洲原住民是全部四類人種之中的最低等者。例如1802年弗里德里?!ぬ貖W多爾·林克整理的《自然地理學》筆記中,康德明確寫道:“人類就其最大的完善性而言在于白人種族,黃皮膚的印第安人的才能已經較小。黑人就低得多,而最低的是一部分美洲部落?!?13)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9卷,邏輯學、自然地理學、教育學,李秋零主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14-315頁。這種觀點同樣出現在魏爾納·施塔克(Werner Stark)編輯的文本中:“白人人種之中具有人性最高程度的完滿性。黃色印度人有點不太聰明。黑人則要低等得多,而其中最為低等的是美洲的一些人種?!?14)Werner Stark,2011,“Historical and Philological References on the Question of a Possible Hierarchy of Human ‘Races’,‘ Peoples’,or ‘Populations’ in Immanuel Kant——A Supplement”,in Reading Kant’s Geography, trans. Olaf Reinhardt,edited by Stuart Elden and Eduardo Mendieta,Albany:SUNY Press,p.87.

1781至1782年人類學講座的學生筆記記錄了康德的如下觀點:美洲人種因其缺乏驅動力而不能被教育,他們缺乏情感,漠不關心,而且很懶惰。相反黑人種族則情感豐沛,可以接受教育,但卻只能做奴隸。印度人具有很強的被動性,可以接受最高程度的藝術教育,而不能接受科學教育,他們永遠無法達到抽象概念的水平。只有“白人種族本身擁有所有的驅動力和才能”。(15)Emmanuel Chukwudi Eze,1997,“The Color of Reason:The Idea of ‘Race’ in Kant’s Anthropology”,in Postcolonial African Philosophy:A Critical Reader, Emmanuel Chukwudi Eze ed.,Cambridge,Mass.:Blackwell,pp.117-18;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 Ward &Tommy L. 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p.147-148.這意味著康德認為白人種族具有一種絕對完滿的自然特性,而康德對此則毫不諱言“人性在白人種族的種族之中是最完滿的”,它構成了白人種族具有道德行動的前提,這也正是為什么“他們在歷史上總是用他們的武器教育和支配其他種族”。(16)Emmanuel Chukwudi Eze,1997,“The Color of Reason:The Idea of ‘Race’ in Kant’s Anthropology”,in Postcolonial African Philosophy:A Critical Reader, Emmanuel Chukwudi Eze ed.,Cambridge,Mass.:Blackwell,p.120.

這些表述與羅伯特·貝納斯康尼在多篇文章中援引的康德自己的人類學授課手稿之中的觀點非常接近,這份手稿是由埃里?!ぐ⒌峡怂?Erich Adickes)編輯整理的編號為1520的筆記,其中康德聲稱,美洲原住民和黑人種族都無法管理自己,只能做奴隸,(17)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 Ward &Tommy L. 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152.“黑人可以被規訓和受教育,但卻永遠不能真正實現文明,他們自己就陷入了野蠻”;(18)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 Ward &Tommy L. 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158.白人種族“情感上的本性包含了所有驅動力(Triebfedern)、所有才能、所有文化和文明的稟賦,總是能直接接受統治。[他們是唯一總是能夠向著完滿性前進的人種]”。(19)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 Ward &Tommy L. 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p.147-148.

康德關于其他非白人種族的貶損性評論往往伴隨著黑人種族和美洲原住民種族一道出現。例如康德在1770年自然地理學的《黑塞手稿》(MSHesse)中說:“(中國人)幾乎和黑人一樣缺乏才能。這么多世紀以來他們都沒有能在科學領域出類拔萃,所以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出名到人們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一些東西?!蓖瑯?,稍后寫作的《辟勞手稿》(MSPillau)稱“因此,有一個國家(中國),既沒有發明的天賦也沒有對思想的洞察力”。(20)轉引自:Werner Stark,2011,“Historical and Philological References on the Question of a Possible Hierarchy of Human ‘Races’,‘ Peoples’,or ‘Populations’ in Immanuel Kant——A Supplement”,in Reading Kant’s Geography, Olaf Reinhardt trans.,edited by Stuart Elden and Eduardo Mendieta,Albany:SUNY Press,p.94.以上提到的埃里?!ぐ⒌峡怂拐淼墓P記、《黑塞手稿》和《辟勞手稿》都指康德自然地理學課程的不同版本??档虏⑽闯霭孀匀坏乩韺W著作,其面貌呈現在不同的課程手稿和來自學生與旁聽者的筆記之中。除前述收錄在科學院版《康德全集》中的自然地理學課程之外,康德將1775年的自然地理學課程講稿交付了年輕伯爵弗里德里?!た枴ぢ返戮S?!ゑT·霍爾施坦因(Friedrich Karl Ludwig von Holstein)整理,1759年編訂完成后,康德自己在該手稿頁邊空白處添加了旁注,這便是《霍爾施坦因手稿》(MS Holstein)。對康德自然地理學的早期研究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埃里?!ぐ⒌峡怂?911年的著作《康德自然地理學研究》(Erich Adickes,Untersuchungen zu Kants physischer Geographie, Tübingen:J. C. B. Mohr,1911),阿迪克斯認為存在某個佚失的“口述文本”(Diktat-Text),它是所有文本的母本。除此之外,1770至1780年代康德講授這門課程的面貌只能依賴于不同的學生筆記,魏爾納·施塔克認為其中總共有27份,其中埃里?!ぐ⒌峡怂故褂眠^22份,我們現今可見17份,有5份筆記埃里?!ぐ⒌峡怂苟紱]有見過,有10分筆記在1945年后佚失了。此處提到的《黑塞手稿》和《辟勞手稿》就是學生的課程筆記(Cf.Werner Stark,2011,“Kant’s Lectures on ‘Physical Geography’:A Brief Outline of Its Origins,Transmission,and Development:1754-1805”,in Reading Kant’s Geography, Olaf Reinhardt trans.,edited by Stuart Elden and Eduardo Mendieta,Albany:SUNY Press,pp.72-76)。目前魏爾納·施塔克和萊因哈特·布拉德特(Reinhard Brandt)共同整理出了《康德全集》科學院版第26卷的兩卷本,上卷為“霍爾施坦因”手稿(2009年出版),下卷包括3部手稿全本和4部手稿選本(2020年出版),他將文本放在:https://www.online.uni-marburg.de/kant_old/webseitn/homepage.htm,2023年4月訪問有效。但也有學者指出,該課程的學生筆記應有36份(Cf.https://users.manchester.edu/facstaff/ssnaragon/kant/Notes/notes Geography.htm)。

這些具有明確傾向性的表述充斥在康德人類學和自然地理學著作的各個角落,讓人不禁心生疑惑,康德究竟只是他的時代大多數人的偏見的代言人,還是確立他的時代的種族理論的開創者?羅伯特·貝納斯康尼的立場是后者,他指出:“康德故意選擇了他的資料來源,以便對黑人進行最不光彩的描述?!?21)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 Ward &Tommy L. 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148.眾所周知,康德的資料來源是各種旅行札記,例如1788年發表的《論目的論原則在哲學中的應用》一文,康德采用的材料是施普倫格(Sprengel)的《論文集》第6部分?,F已考證出該文章實由詹姆斯·托賓(James Tobin)寫作,康德由此文章得出結論,在美洲和英國遇到的成千上萬被釋放的黑人,沒有一個人從事人們真正說來能夠稱之為工作的事情。(22)參看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173頁。然而在施普倫格的著作中,既有托賓關于黑人天生懶惰的觀點,也有拉姆齊認為黑人受到的待遇越好就越努力工作的觀點,康德卻有意識地只選擇了前者的立場。(23)Cf.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 Ward &Tommy L.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p.148-149.

對此,羅伯特·貝納斯康尼仍然選擇了康德編號為1520的筆記,其中康德暗示了一個針對種族問題的“更險惡的解決方案”:“所有種族都將滅絕……只有白人不會?!?24)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 Ward &Tommy L.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159.同樣面對類似材料的查爾斯·米爾斯也做出了類似總結:“康德相信自然的種族等級制度,白人處于最高層,黑人和美洲原住民(“野蠻人”)處于底層。 他將最后兩個種族視為無法取得重大文化成就的天生奴隸,因此……他反對通婚,認為這會導致白人的墮落。最終他認為,這個星球會變成一片白色?!?25)Charles W. Mills,2005,“Kant’s ‘Untermenschen’”,in Race and Racism in Modern Philosophy, Andrew Valls ed.,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175.

二、康德的人類學

通常認為康德撰寫了三篇關于人類學的論文:1775年的《論人的不同種族》、1785年的《人的種族的概念規定》和1788年的《論目的論原則在哲學中的應用》。第一篇文章附帶的目的是為了預告康德1775年夏季學期的自然地理學講座,第二篇和第三篇文章是最初在期刊發表的獨立的論文,它們是康德為了回應其種族概念受到的來自他的前學生約翰·哥特弗里德·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以及年輕的旅行作者和人類學家格奧爾格·福斯特爾(Georg Forster)的攻擊而寫作的。此外在1764 年的《關于美感和崇高感的考察》和1798年的《實用人類學》中,康德也討論了不同種族的特點,這兩部著作在討論康德種族理論的研究文獻之中也偶有出現。

這些著作的時間線索貫穿康德一生,例如《實用人類學》是康德生前發表的最后一部作品。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康德分別在1781年發表了《純粹理性批判》、1784年發表了《關于一種世界公民觀點的普遍歷史的理念》、1785年發表了《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此外1788年《實踐理性批判》的出版,意味著康德可能將其種族論與其批判哲學融合了起來。以此而言,康德人類學作品的寫作貫穿他的哲學生涯,這門經驗性學科與他的批判哲學之間的究竟關系如何?在此我們不試圖展開探討相關問題,只呈現康德在這些文章中體現的人類學的概要面貌。

在1764年出版的《關于美感和崇高感的考察》中,康德已經有傾向性地勾勒出了一個存在于不同人種之間的等級秩序。根據擁有(或闕如)美感和崇高感的情況,康德對不同民族的民族特性和道德品性進行了分類,據此探討它們在藝術和科學領域意味著什么。從所列舉諸多民族特性來看,白人種族屬于較高的范疇,非白人種族屬于較低的范疇,其劃分依據奠定在以自然稟賦為基礎的氣質學說和中世紀的四種體液學說的基礎上。

此后,康德于1775年撰寫了他的第一篇關于種族的科學論文,并于1777年修訂了此文?!墩撊说牟煌N族》建立在科學觀察的基礎上,康德確立了如下原則:首先,“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屬于同一個自然類……他們都屬于一個惟一的祖源”,不同人種之間“都能相互交配繁育出有生殖能力的孩子”。(26)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2卷,前批判時期著作II(1757—1777),第442頁。其次,只存在四個人種:白人種族,黑人種族,匈奴種族,印度或者印度斯坦種族。(27)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2卷,前批判時期著作II(1757—1777),第444頁。膚色(白、黑、黃、紅)是其區分的外在表現。(28)參見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2卷,前批判時期著作II(1757—1777),第446頁。第三,種族特征的差異是由胚芽和自然稟賦決定的,這些胚芽和自然稟賦預先形成并蘊藏在生殖力之中,它們可能會(或不會)隨著氣候的變化而發展。(29)參見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2卷,前批判時期著作II(1757—1777),第446-448頁。第四,不同人種的變異都包含在單一祖源之中,胚芽和自然稟賦都是由單純自然有目的地放在第一祖源之中,以便使人類適應于所有的氣候,但并不是所有種族都能夠正確地發展它們。(30)參見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2卷,前批判時期著作II(1757—1777),第448頁以下。

可見在其第一篇人類學論文中,康德試圖解釋不同膚色差異的原因,他的解釋是人類物種屬于同一個原初祖源(第一祖源),大自然在人類之中賦予了胚芽和自然稟賦,其發展是預先形成的,但是由于空氣和陽光的影響,胚芽和自然稟賦的發展會受到氣候的促進或抑制,因此有些胚芽和自然稟賦會得到發展,有些則不會,已經發生的各種變化都是預先形成的,它們也是不可逆轉的。在這篇文章中,康德否認了人類物種差異的偶因論、機械論或者神義論的解釋,但是還沒有完全采用合目的性的理由來論證它,康德只是一筆帶過了這個問題。(31)“相反在我們沒有察覺到目的的地方引證自然的原因”[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2卷,前批判時期著作II(1757—1777),第448頁]。

1780年代的兩篇關于種族的文章是在康德為其批判哲學奠基的時期發表的。此時康德的重要轉變之一,就是強調經驗觀察不足以證成“種族”概念,他開始試圖從哲學層面闡釋種族的差異,認為只有胚芽和自然稟賦的合目的性才能解釋種族差異的必然性。1785年發表《人的種族的概念規定》的同時,康德發表了第二篇對赫爾德的評論(約·戈·赫爾德的《人類歷史哲學的理念》第二部書評),兩篇文章同月發表,盡管這篇文章沒有明確提到赫爾德,但其主旨很大程度上都在回應來自赫爾德的批評。文中康德強化了他之前的核心主張:膚色是區分人類種族的主要特征,因為它是唯一可以必然遺傳并且永恒化的特性。種族概念建立在膚色遺傳特性傳遞的必然性之上,“它們必然蘊涵在人類不為我們所知的原初祖源的胚胎之中”,(32)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101頁。并且在不同的氣候差別下必然遺傳。

在《人的種族的概念規定》中,康德提到了某些理性的準則,他說“我認為我的準則是可靠的,完全適合自然科學中的理性應用的”,(33)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99頁。這些理性準則的運用使得康德的人類學具有了某種先天基礎,普遍根據內在于合目的性之中:“一種組織中合目的的東西畢竟是我們推論到原初以這種意圖被置于一個造物的本性之中的裝備,而且如果這個目的只是后來才能達到的話,推論到天生的胚芽的普遍根據?!?34)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105頁。在“附釋”中,康德進一步強調人類具有同一個原初祖源,其中胚芽和自然稟賦是單純自然放置在原初祖源之中的潛能,由于不同的空氣陽光等條件的作用。胚芽和自然稟賦發展分化出了不同的人種,以便其能夠在不同氣候的地區居住,一旦膚色這種特有的屬性得到了確定,那么它就是必然恒久遺傳的??档聯苏J為,從對四個種族的經驗性觀察之中,可以反推出原初祖源中的胚芽和自然稟賦理論的正確性。(35)參看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104頁。

然而在這篇文章中,康德還沒能確立原初祖源的形象(膚色)究竟是何種性狀,他的結論是“甚至白人的特征,也只不過是諸般原初稟賦與其余稟賦一起能夠在那種特征中發現的一種稟賦的發展罷了”。(36)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108頁。這種對理論而非經驗事實的強調,引發了格奧爾格·福斯特爾的直接批評,福斯特爾認為人類物種的經驗區分不能奠定在理論化的區分之上,他以常年旅行的經驗,質疑將人種機械地依據膚色劃分為“四種”的正當性??档略?788年發表長文《論目的論原則在哲學中的應用》,就是為了回應福斯特爾的反對意見,它也是康德撰寫人類學文章之中最長的一篇。

《論目的論原則在哲學中的應用》開篇即訴諸目的論的論證,康德指出合目的性只能從純然理性的原則、而非經驗觀察之中獲得。(37)參看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158-162頁。同時,康德明確定義了“種族”的概念,再次主張人類物種的所有發展(甚至變異)都存在于原初稟賦的預先規定之中,這是大自然的合目的性之所在,其中不存在任何的偶然性。(38)參看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164-165頁。此外,原初稟賦同樣地分布于所有人種之中,只是由于氣候的作用,經過漫長的時間,形成了具有不同特征的不同種族,“而在這種作用一旦實現之后,就不再可能通過任何移置形成新的變種,這個原因只能被視為逐漸合目的地發展的、被置于祖源之中的、按照空氣影響的主要差異被限制在某個數字上的原初稟賦”。(39)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176頁。換言之,當一個種族的特征在一個特定地區發展起來時,它們就可以適應當地的氣候,而當這種特征成了永久性的時,就不能在其他地區之間進行交換。最終康德在總結中進一步捍衛了目的論原則,“一種純粹的、實踐的目的論,亦即一種道德,注定要在世界之中實現自己的目的”。(40)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182頁。

可見在《論目的論原則在哲學中的應用》中,康德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他的人類學的基本觀點,毋寧說他只是以先驗哲學的話語重塑并細化了他此前的人類學,這種學說的目的論闡釋最終具有一種道德與實踐的指向,其中必然存在著某些先天的原則。在康德看來,人類的四個種族都屬于同一原初祖源所從出的變種,根據胚芽在不同氣候作用下發展而來的差異,形成不同的種族,一旦種族形成,就穩定下來不會改變,其分布區域封閉存在一定的邊界之內。不同種族之間可以通過生育力相互聯系產生混血兒,但是“自然似乎在防止融合,因為它與自然的目的,亦即特征的多樣性相?!?41)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1781年之后的論文,第165頁。,盡管存在混血兒的情況,四個種族的截然區分仍然不會改變。

以此而言,康德的著述中關于白人種族(不同民族和國家)和非白人種族的評論,都是基于以上人類學的看法。在康德的人類學中,胚芽和自然稟賦的理論構想確保了人類種族同屬一個原初祖源,所有種族的胚芽和自然稟賦都從一開始就存在于原初祖源之中,其傳遞與遺傳確保了區分不同種族之間的截然區分。乍一看,在“所有人類種族共有同一個原初祖源”這個單源論立場上,康德只是依據四種不同的膚色(作為恒久遺傳的可見特性)劃分了四個人種,并沒有直接給出四個人種之間的高低等級秩序。然而聯系本文第一節中康德在其中發表的關于非白人種族的貶損性評論,令我們不禁心生疑惑,康德的那些偏頗而激烈的看法,究竟有何依據?

羅伯特·貝納斯康尼補充了一份康德堅定反對種族融合的證據:“康德說,大自然早已不再創造適應土壤和氣候的新形式了。他還提醒人們……種族融合會使‘好的種族’退化,而且不會等比例地提升‘壞的種族’?!?42)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 Ward &Tommy L.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p.154-155.可見康德反對不同種族之間的通婚,認為種族融合只會拉低“好的種族”,同時也并不會給“壞的種族”帶來任何益處??墒?,既然原初祖源相同,四個不同人種之間又是如何以及為何區分出了好壞呢?康德似乎暗示了四個種族在發展胚芽和自然稟賦的能力上存在強弱的不同,非白人種族在此方面不如白人種族,而康德又將這種論點建立在了自然的合目的性的基礎上,作為一門科學的人類學具有某種先天的奠基。

三、問題史

自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特殊主義和性別政治等研究論題的興起,康德關于種族問題的理論日漸獲得各領域研究者們的廣泛關注,關于康德是否持有一種先天的種族秩序觀念的討論層出不窮。1997年,尼日利亞哲學家伊曼努爾·楚克烏迪·埃茲(Emmanuel Chukwudi Eze)探討了康德的種族問題是如何與康德的先驗哲學相結合的。在《理性的膚色:康德人類學中的“種族”概念》(TheColourofReason:Theideaof“Race”inKant’sAnthropology)一文中,埃茲注意到,只作為“純粹”哲學家的康德自從1756年他到哥尼斯堡大學工作直到1797年(退休前的一年)一直不間斷地講授人類學或自然地理學課程。埃茲歷數康德職業生涯中人類學的占比(72門),指出人類學課程要比邏輯學(54次)、形而上學(49次)等更多。值得注意的是,康德生命最后階段出版的最后一本著作正是《實用人類學》,但其材料收集準備的時間要遠比三部“批判”更早。(43)Cf.Emmanuel Chukwudi Eze,1997,“The Color of Reason:The Idea of ‘Race’ in Kant’s Anthropology”,in Postcolonial African Philosophy:A Critical Reader, Emmanuel Chukwudi Eze ed.,Cambridge,Mass.:Blackwell,pp.103-104;參見吉米·雅布更詳盡的統計(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44)?;衾颉ね栠d指出,康德一直教授人類學和自然地理學這兩門課程,這表明他認為這兩門課程是必然相關的(cf.Holly L. Wilson,2011,“The Pragmatic Use of Kant’s Physical Geography Lectures”,in Reading Kant’s Geography, edited by Stuart Elden and Eduardo Mendieta,Albany:SUNY Press,pp.167-168)。埃茲據此指出,康德的特殊主義是本質主義意義上的特殊主義,康德對人種的區分奠定了他的批判哲學的理論基礎。(44)Cf.Emmanuel Chukwudi Eze,1997,“The Color of Reason:The Idea of ‘Race’ in Kant’s Anthropology”,in Postcolonial African Philosophy:A Critical Reader, Emmanuel Chukwudi Eze ed.,Cambridge,Mass.:Blackwell,pp.125-126;換言之,埃茲主張,康德正在將人類學作為一門普遍科學來研究,人由此將自身轉變為道德的存在,這才是康德研究人類學的意義所在,康德運用他的先驗哲學構想了他的種族理論,使得這種關于種族等級秩序的看法具有了先天的基礎。

自從這部著作開始,研究康德種族理論的論述開始蓬勃發展,研究結論圍繞康德關于種族的評論是否影響了康德哲學分成兩派。查爾斯·米爾斯(Charles W.Mills)、羅伯特·貝納斯康尼和狄勒克·胡賽因扎德甘(Dilek Huseyinzadegan)等研究者呼吁認真對待康德的種族評論,羅伯特·勞登(Robert Louden)、托馬斯·伯克希爾和伯納德·希爾(Thomas Hilland Bernard Boxill)、寶琳·克萊戈爾德等研究者則主張,康德的種族問題只是康德思想中的邊緣問題,這些研究者中又有激進者和溫和者,下文將分別展開他們的觀點。(45)迄今關于康德與種族問題的評論卷帙浩繁,本節僅對此問題史之中的代表性學者做一概述,關于這一問題更詳盡的研究文獻整理,參見:https://northamericankantsociety.org/resources-on-Kant-race-and-racism,2023年4月訪問有效。

羅伯特·貝納斯康尼追隨埃茲的主張,認為康德是啟蒙時代以來“科學”的特殊主義的奠基人,康德超越了關于種族的經驗觀察,提出了一整套完整的種族理論,并且是“第一個值得稱道的種族理論”的發起者。(46)Robert Bernasconi,2001,“Who Invented the Concept of Race?Kant’s Role in the Enlightenment Construction of Race”,in Race, Robert Bernasconi ed.,Blackwell,2001,p.15 &p.31n.20.此處他援引的是1920年代瓦爾特·施耐德特(Walter Scheidt)的觀點。在2002年的文章《康德作為特殊主義不為人熟知的來源》(KantasanUnfamiliarSourceofRacism)中,貝納斯康尼明確借用了以賽亞·柏林1972年的演講《康德作為民族主義不為人熟知的來源》(KantasanUnfamiliarSourceofNationalism)的題目,正如以賽亞·柏林展示了康德與民族主義之間千絲萬縷的關聯一樣,貝納斯康尼直指康德與特殊主義之間無可分割的聯系。他強調,康德從來沒有反對動產奴隸制,而是對其始終保持沉默。(47)Cf.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Ward &Tommy L.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149.他使用了康德未發表的講稿筆記,認為康德并不否認奴隸的存在,而是將這種奴隸理解為本質上的奴隸,因此奴隸不是完全意義上的人。(48)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Ward &Tommy L.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152. 羅伯特·貝納斯康尼援引《道德形而上學》導言部分康德的觀點,指出“只有義務卻沒有法權的存在者”這個類別之所以闕如,是“因為這會是些沒有人格性的人(農奴、奴隸)”[參見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6卷,純然理性界限內的宗教、道德形而上學,李秋零主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50頁]。此后他進一步認為,西方哲學史一直并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否認康德的特殊主義,這主要是因為大多數專家傾向于為他們研究多年的思想家做辯護。(49)Robert Bernasconi,2003,“Will the Real Kant Please Stand Up:The Challenge of Enlightenment Racism to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Radical Philosophy 117,p.14.這種存在于當代哲學中的制度性的特殊主義,使得研究者們或忽視或淡化康德的特殊主義傾向。(50)Robert Bernasconi,2003,“Will the Real Kant Please Stand Up:The Challenge of Enlightenment Racism to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Radical Philosophy 117,p.13.在這些研究者看來,真正的康德并不是歷史中真實的寫作了特殊主義言論的康德,而只是他的諸多“核心哲學原則”的作者,他們大多數人恰恰是因為沒有能力解決特殊主義和道德普遍主義同時在一個思想家身上共存的問題,才會傾向于忽略其中的特殊主義問題。(51)Robert Bernasconi,2003,“Will the Real Kant Please Stand Up:The Challenge of Enlightenment Racism to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Radical Philosophy 117,pp.15-16.

這也正是2021年9月去世的牙買加裔哲學家查爾斯·米爾斯(Charles Mills)所認同的路向。在其2005年頗具影響力的文章《康德的次人》(Kant’sUntermenschen)中,查爾斯·米爾斯激進地指出,哲學界普遍宣傳的康德理論是一種“低級的、理想化的、被凈化地重構”的錯誤理論,康德哲學的官方敘述必須得到重新思考和改寫。(52)Charles W. Mills,2005,“Kant’s ‘Untermenschen’”,in Race and Racism in Modern Philosophy, Andrew Valls ed.,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189.他有意采用了納粹運動重名昭著的“次人”一詞,直陳自己是“故意來挑釁的……試圖挑戰我們對現代西方道德和政治哲學的看法”(53)Charles W. Mills,2005,“Kant’s ‘Untermenschen’”,in Race and Racism in Modern Philosophy, Andrew Valls ed.,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169. :被假定為具有種族包容性的“尊重所有人”的康德“吹噓的普遍主義和平等主義,僅限于白人”。(54)Charles W. Mills,2005,“Kant’s ‘Untermenschen’”,in Race and Racism in Modern Philosophy, Andrew Valls ed.,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176.因為康德意義上的“人”意味著整全的人,它需要具有一定的最低限度的智力、自主能力等;在康德看來,人是一個道德主體,黑人種族和美洲原住民種族由于達不到“人”的門檻,他們都是被康德定義為“類人實體,由于與種族有關的缺陷,缺乏享受適合于人的權利和自由的必要道德狀態”的“次人”。(55)Charles W. Mills,2005,“Kant’s ‘Untermenschen’”,in Race and Racism in Modern Philosophy, Andrew Valls ed.,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177.換言之,康德根本沒有把非白人種族包括在“人”的群體之中,他們只是“次人”,康德哲學的核心原則不應當適用于“次人”,因為他的平等主義理論從來沒有打算普遍擴展到歐洲人種之外。由此,他的最終立場是認為,康德的普遍主義實際上只不過是白人和男性的平等主義,特殊主義才是康德思想的核心。(56)Charles W. Mills,2005,“Kant’s ‘Untermenschen’”,in Race and Racism in Modern Philosophy, Andrew Valls ed.,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p.169-170,pp.185-188.

查爾斯·米爾斯的主張引發了羅伯特·貝納斯康尼、寶琳·克萊因戈爾德和撒母耳·弗萊沙克爾(Samuel Fleischacker)等學者的激烈討論。2022年,美國埃默里大學的女性主義學者狄勒克·胡賽因扎德甘(Dilek Huseyinzadegan)將查爾斯·米爾斯的方法論總結為“黑人激進康德主義,BRK”(Black Radical Kantianism),認為他的研究代表康德種族正義理論之理念的升級。查爾斯·米爾斯呼吁人們認識到康德是特殊主義、性別歧視和歐洲中心主義的,惟其如此才能承認白人至上主義和自由平等主義的兼容性,認識康德的特殊主義對其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的影響,最終反思和重構自由主義,她稱之為查爾斯·米爾斯的“某種哥白尼式的革命”。(57)Dilek Huseyinzadegan,2022,“Charles Mills’ ‘Black Radical Kantianism’ as a Plot Twist for Kant Studies and Contemporary Kantian-Liberal Political Philosophy”,Kantian Review 27,pp.651-652,p.659.

在伊曼努爾·埃茲、羅伯特·貝納斯康尼和查爾斯·米爾斯等學者的呼吁之下,此后為康德的特殊主義問題辯護的學者大致采取以下三種策略。

其一,徹底否認康德特殊主義的觀點對其哲學有任何影響。這種比較極端立場的代表者是羅伯特·勞登,在其2002年的代表性著作《康德的不純粹倫理學》(Kant’sImpureEthics)中,勞登對比了康德的理論和康德的偏見,他承認“康德的著作確實表現出許多私人偏見和矛盾的傾向……但康德的理論比他的偏見更強大,這正是哲學家們應該關注的理論?!娕c他的人類道德發展理論的決定性特征沒有核心的聯系”。(58)Robert B. Louden,2000,Kant’s Impure Ethics:From Rational Beings to Human Beings,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105,p.177.此外,他還從康德反復斷言“整個人類具有道德命運”之中推論出康德是一名漸進主義者,婦女和非白人男子也將最終參與到道德化的進程之中,整個人類物種最終必須分享道德物種的命運,實現道德之完滿性。(59)Robert B. Louden,2000,Kant’s Impure Ethics:From Rational Beings to Human Beings,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104-106.盡管在另一篇文章中勞登也承認,康德很有可能和托馬斯·杰斐遜以及其他主要的啟蒙知識分子一樣,在堅決反對殖民主義的同時,也繼續認為“黑人……在身體和心靈的稟賦上都不如白人”。(60)Robert B. Louden,2011,“‘The Play of Nature’:Human Beings in Kant’s Geography”,in Reading Kant’s Geography, edited by Stuart Elden and Eduardo Mendieta,Albany:SUNY Press,p.154n.128.

其二,承認康德的種族觀點影響了他的哲學主張,但它否認這些觀點影響了康德哲學的核心論點。這種較為溫和派立場的代表者為托馬斯·伯克希爾和伯納德·希爾,他們策略是一開始就把康德的哲學論題與他的經驗主張區分開來,把康德的“特殊主義和性別歧視的信念和態度”同化在一起。這使他們能夠區分他們所謂的康德的“基本思想”(例如三部“批判”)與康德哲學的其他“可分離的部分”,只要證明了康德的主要哲學主張與康德的特殊主義之間沒有必然聯系,那么任何指出康德寫了特殊主義言論的人就不是“真正的康德”。(61)Thomas Hill and Bernard Boxill,2001,“Kant and Race”,in Race and Racism, Bernard Boxill ed.,Oxford University Press,p.448.因此,“我們的立場是,雖然注意和阻止康德著作中反映或可能鼓勵特殊主義的影響是很重要的,但對特殊主義的指控并不能企及康德的深層理論……并不意味著康德的核心哲學原則存在特殊主義的污點”,在他們看來需要改變的只是康德所捍衛的某些錯誤的經驗和不重要的派生理論。(62)Cf.Thomas Hill and Bernard Boxill,2001,“Kant and Race”,in Race and Racism, Bernard Boxill ed.,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449-452.不過這種立場仍然有些難以自洽,在文章的結尾,托馬斯·伯克希爾和伯納德·希爾也承認,“固執的、自滿的、處于有利地位的白人”將很難去做他們知道是正確的事情,而實際上更難知道什么是正確的。(63)Thomas Hill and Bernard Boxill,2001,“Kant and Race”,in Race and Racism, Bernard Boxill ed.,Oxford University Press,p.470.

其三,界于前兩種立場之間,承認康德曾經持有某種種族等級秩序的立場,但是康德在某個思想時刻放棄了這樣的偏見,看待種族問題時變得更加平等。這種觀點最著名的代表者是女性主義學者寶琳·克萊戈爾德,(64)關于“康德在生命最后階段改變自身特殊主義信念”的觀點,寶琳·克萊戈爾德是其中一位代表者。羅伯特·貝納斯康尼還指出,蘇珊·肖爾(Susan Shell)、山卡·穆圖(Sankar Muthu)和彼得·芬烏斯(Peter Fenves)等學者都是這一觀點的支持者(cf.Robert Bernasconi,2011,“Kant’s Third Thoughts on Race”,in Reading Kant’s Geography, edited by Stuart Elden and Eduardo Mendieta,Albany:SUNY Press,p.291,p.312n.1)。她的文章《康德關于種族的第二次思考》(Kant’sSecondThoughtsonRace)將辯論焦點,從康德的種族觀點如何影響其哲學的問題,轉移到如何拯救康德的問題上。寶琳·克萊戈爾德的總體論點是,康德在1792年底有了對“種族”的第二次思考,他放棄了他的種族等級秩序,接受了人性的普遍原則。這方面的證據存在于康德關于世界主義的表述之中,她主張康德在1794至1795年之間寫作《論永久和平》之際批評奴隸貿易和殖民主義時,放棄了種族等級秩序的觀念(65)Cf.Pauline Kleingeld,2007,“Kant’s Second Thoughts on Race”,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57,p.593.,康德的世界主義是對其特殊主義的一種補救,它是康德解決不正義的歐洲殖民主義問題的一種方式,并為世界公民之間的未來關系設定了一條全新的平等主義道路。(66)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26.不過寶琳·克萊戈爾德的觀點已經在2011年羅伯特·貝納斯康尼《康德關于種族的第三次思考》(Kant’sThirdThoughtsonRace)一文中得到了堅定的反駁。(67)Cf.Robert Bernasconi,2011,“Kant’s Third Thoughts on Race”,in Reading Kant’s Geography, edited by Stuart Elden and Eduardo Mendieta,Albany:SUNY Press,pp.291-318.此外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寶琳·克萊戈爾德并不認為康德對女性的看法也經歷過類似“第二次思考”的轉變。(68)Cf.Pauline Kleingeld,2007,“Kant’s Second Thoughts on Race”,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57,p.586n.28.

總之,贊成“康德的特殊主義偏見影響了康德哲學的核心原則、甚至奠定了康德哲學核心原則基礎”觀點的學者們堅持認為康德關于種族的論述不應該被忽視或被邊緣化,持相反觀點的學者則認為康德關于種族的論述是無足輕重的,它們對正統康德哲學并無影響。辯論的兩方都接受了這樣一種前設,也即是認為康德的哲學可以區分為核心觀點和邊緣觀點,于是辯論的焦點最終集中在究竟哪些論述才是核心的,哪一種面相才屬于“真正的康德”。

四、吉米·雅布的界定

2021年喀麥隆哲學家吉米·雅布(Jimmy Jab)的著作《康德與特殊主義政治——康德世界公民法權的特殊主義形式》(KantandthePoliticsofRacism:TowardsKant’sRacialisedFormofCosmopolitanRight)試圖終結以上辯論。他指出,“主流敘述并非總是揭示真相”,如果康德的種族理論是特殊主義的,那么這一點可能會影響西方關于康德普遍主義-平等主義者的敘述。(69)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3.不同于查爾斯·米爾斯和羅伯特·貝納斯康尼依賴于康德未發表著作中關于非白人種族的激烈貶損性表述來論證康德的特殊主義傾向,吉米·雅布試圖依靠康德已發表的著作來證成康德的特殊主義貫穿他的哲學生涯并且絲毫未曾改變,也即是“康德是一名特殊主義的思想家”(70)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7.,“康德的種族等級秩序觀念貫穿康德的一生,自始自終保持不變”。(71)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183.

不同于以往研究者針對康德關于種族的貶損性言論的關注,吉米·雅布更多試圖發掘奠基康德的這些貌似不經意的貶損性評論的哲學基礎——決定康德的種族理論的思想是康德關于人類物種的“特性”(Charakteristik)的概念,這個概念包含了康德關于導致種族多樣性的人類“自然稟賦”的觀念,同時也解釋了康德的世界主義的意涵,所有自然稟賦的發展是歷史的最終目的奠定了世界主義的基礎。換言之他認為,“康德對非白人種族不屑一顧的說法,表示出種族的等級秩序是本質性的,尤其是當我們把康德的定言命令和他的世界公民法權放在一起看的時候,更是如此”。(72)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3.

吉米·雅布將自己的研究路向稱為“非正統解讀”,他批評了以往研究者區分康德的核心思想(三部“批判”)和邊緣思想(早期著作和人類學)的研究路向,主張不能僅憑為康德哲學辯護的傾向而否定那些不符合他們喜好的康德文本,或者夸大其他康德文本以支持他們單向度的分析,他認為這種劃分忽視了康德的人類學文本,由此得出的康德形象與康德本人對其體系的構想并不相稱。因此,他總結出了康德關于種族理論的兩個基本困難:“(1)白人種族的完滿性特性及其后續問題,美洲原住民人種的不完滿性特性;以及(2)剝奪黑人種族的美與人之尊嚴的特性”。吉米·雅布看到,康德本人已經將其哲學的三個最重要的問題都濃縮到了“人是什么?”這個問題之中,由此康德的哲學應該從人類學的立場才能得到理解。(73)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p.4-5.

對于吉米·雅布而言,康德哲學的人類學基礎在于人類物種的“特性”概念。除了康德的三篇人類學論文之外,他還將《關于美感和崇高感的考察》和《實用人類學》這兩個文本納入考察范圍,認為前者是康德種族理論的奠基性著作,后者意味著康德種族理論的完成。(74)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9.他看到,在《實用人類學》中,康德將“特性”定義為“從外部來認識人的內心的方式”,內在特征和外在特征之間的關系構成了“特性”的概念。膚色是人類物種“特性”的可見表現,種族的外在特性是身體屬性,內在特性是道德能力,兩者都決定了人類是否能實現其自身的目的。以此而言,“特性”是對人類物種特性的研究,這些特性是人類物種的自然稟賦之所在,而世界公民狀態(cosmopolitan conditions)的實現則是這種自然稟賦充分發展的先決條件。(75)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p.6-7.

在吉米·雅布的論證下,康德的世界主義構想與康德的種族理論之間產生了更為本質性的聯系,他認為康德之所以耗費如此之多的心力研究人類學和自然地理學,其目的正是為了更本質地認識“人是什么”,并將其種族理論轉換為對“特性”概念的實用主義理解??档碌摹疤匦浴备拍钍怯煽档碌乃姆N氣質學說(多血質、憂郁質、膽汁質、黏液質)轉化而來的,它以康德關于自然稟賦的學說為基礎,是康德的這一理論獨有的特征。(76)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p.20-21.吉米·雅布論證道,黑人種族不屬于這四種氣質之中的任何一種,“黑人不屬于氣質學說的范疇”,(77)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157.并且“黑人種族不屬于康德的實用主義人類學構想”。(78)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158.而康德種族理論之中存在的道德問題恰恰在于,康德區分了不同膚色的人種的“特性”,只有白人種族才擁有最為完滿的特性,這是基于大自然的合目的性而言的,大自然有目的地選擇不把發展美感和崇高感的自然稟賦給予黑人,因為黑人不能受到教育,只能做奴隸,他們不能從底層上升到高層,而且他們從未在科學和藝術方面表現出任何才能。通過在人類物種“特性”的形成過程中訴諸自然稟賦,康德致力于人類物種發展的概念,將人類的多樣性解釋為具有一種合目的性的意義,換言之,康德追隨種族不平等的觀念的基礎正是由于目的論的理由。(79)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Chap.5.

這正是為什么吉米·雅布始終強調,康德在講座中的講授對象是白人,康德不斷提到的“我們”和“我們的”用語也只針對白人種族。(80)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33,p.162,p.175,p.182.當康德的實用主義人類學構想假定所有種族都注定要從他們的技術性稟賦發展到他們的實用性稟賦、最后發展到他們的道德性稟賦的時候,康德只討論了一個種族、也就是白人種族的自然稟賦的發展(81)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174.,這也正是為什么在《實用人類學》的《論民族的特性》和《論種族的特性》章節中,康德絲毫沒有提及非白人種族的深層原因。由此可以推論出,康德關于世界公民法權的普遍主義和平等主義思考并沒有將非白人種族納入其中,因為康德的世界主義構想是以“所有自然稟賦的發展是自然的最高目的”這一觀點為前提的,人類的最終目的就是實現其道德稟賦,(82)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189.而白人種族是唯一擁有道德發展所需的所有自然稟賦的種族(83)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11.,并且“只有白人種族才能企及道德稟賦,這才是永久和平理想的世界主義狀態”。(84)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219.在吉米·雅布的論證下,康德的世界公民法權成了一種事實上專屬性的權利形式(亦即非普遍主義的),其內容和對象都只是白人種族,只有白人種族才被康德包括在他的實用主義構想之中,并且為世界立法。(85)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229.

由此吉米·雅布強有力地得出了他的觀點:“如果康德的種族理論是康德關于人性概念的構想,如果人性是康德哲學中最普遍的問題,如果康德的人類學恰恰是找到他的人性概念的正確所在,那么這就表明人類學是康德哲學的核心學科。這意味著,本書的關鍵就在于人類學在康德哲學中的作用。在本書的最后,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康德的人類學是其哲學的基礎?!?86)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p.243-244.

吉米·雅布的著作對康德的整體人類學奠基及其道德哲學和世界公民法權概念進行了深入闡釋,他試圖從根本上論證康德關于種族的等級秩序的觀念始終不變并且構成了康德哲學的先天基礎,這是迄今為止分析康德的特殊主義問題最為詳盡的論證。不過吉米·雅布自己也認識到,任何一個哲學論證總是會有另一個相反的或者更好的論證與之相對(87)Cf.Jimmy Jab,2021,Kant and the Politics of Racism:Towards Kant’s Racialised Form of Cosmopolitan Right, Palgrave:Macmillan,p.xi;羅伯特·貝納斯康尼也認為,康德《關于一種世界公民觀點的普遍歷史的理念》文本提出的解決方案是由歐洲人塑造世界秩序與立法(Cf.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 Ward &Tommy L. 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154)。,他的主張同樣也需要經過時間和文獻的檢驗。盡管如此,吉米·雅布的開創性工作仍然給后來的反駁者帶來了極大的挑戰,他把康德的人類學放置在了比康德的先驗哲學更為基礎和本質的位置上。

結語:我們是誰?

康德的哲學聲譽由來已久,以至于任何試圖玷污它的行為,都只能被理解為不入流的下等研究。羅伯特·貝納斯康尼正確揭示道,哲學史研究中普遍存在著專注于重構哲學家的所謂“核心論點”、排除其他邊緣論點的傾向。正當研究者們以最偏狹的形式為洛克、休謨、康德、尼采和海德格爾等經典哲學家的道德正當性做辯護的時候,乍一看我們似乎是為了捍衛這些哲學家的“核心思想”,但卻將其抽離出當時特定的思想環境和特質,無視了他們寫作之中的那些難以為人接受的部分,這種做法實際上削弱了這些哲學家的思想本身,也削弱了哲學家在歷史之中活生生的生命活動,哲學家成了某些僵化思想標簽的代表,高高供奉在無社會環境的真空之中。然而,通過刪減哲學家著作中的某些讓人難以接受的部分來滿足我們現代人自己的興趣,我們恰恰就有可能排除掉了這個哲學家的思想中最具有挑戰性的內容。(88)Cf.Robert Bernasconi,2002,“Kant as an Unfamiliar Source of Racism”,in Philosophers on Race:Critical Essays, Julie K. Ward &Tommy L. Lott ed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p.159.

關于康德與特殊主義的難題這個話題,在某種意義上同樣也適用于康德關于女性的討論。(89)托馬斯·伯克希爾和伯納德·希爾正是這樣的處理策略,他們將康德的特殊主義和性別歧視的信念和態度一起討論(Cf.Thomas Hill and Bernard Boxill,2001,“Kant and Race”,in Race and Racism, Bernard Boxill ed.,Oxford University Press,p.448)。例如,康德在《實用人類學》等著作中充斥著大量關于非白人種族與女性的貶損性評論(90)例如參看《實用人類學》之《論性別的特性》一節。;《道德形而上學》提出“每個人都是生而自由的,因為他還沒有犯法”(91)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6卷,純然理性界限內的宗教、道德形而上學,第294頁。這一熟悉的原則時,康德隨即簡要討論了在什么條件下可以說一個人的妻子、孩子或仆人屬于這個人的財產,如果他們逃跑,他有權取回這些財產。(92)參看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6卷,純然理性界限內的宗教、道德形而上學,第292-294頁。換言之,康德的普遍主義的觀點與康德對女性的解釋之間同樣存在某種矛盾。這些都可以表明,盡管康德聲稱普遍主義適用于每個人,但是他對非白人種族、女性和孩童的討論,并不能支持這種普遍主義的立場。尤其值得強調的是,康德主張種族差異是永久存在的、并且他堅決反對種族融合,這是大自然的合目的性之所在,由此非白人種族是否被納入了康德的普遍主義和世界公民法權的范疇,這些都是康德的特殊主義給他的世界主義帶來的困難。

本文的討論試圖揭示康德的種族理論及其困難所在。正如吉米·雅布指出的,特殊主義既不是康德哲學中的“邊緣主張”,也不應該成為被研究者回避甚或無視的問題。對我們而言,正視與反思康德哲學中世界主義與非白人種族之間的緊張關系,并不會阻礙我們承認對康德哲學在形而上學、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等領域的卓越貢獻,它只會引導作為非白人種族的我們重新看待“我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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