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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詩的佛教觀照*

2024-01-03 12:29趙曉輝
北方工業大學學報 2023年2期
關鍵詞:李商隱佛教詩人

趙曉輝

(北方工業大學文法學院,100144,北京)

晚唐詩人李商隱與道教之關系頗為深厚,其早年有入玉陽王屋學道的經歷,與道教中人頗有往來,其詩文中亦多涉學仙求道之事,這一點已廣為人知。然而,若細按行年,曲探心跡,會發現李商隱的佛學造詣亦頗為深厚,佛教觀念也深刻地影響了李商隱的詩歌創作。關于李商隱與佛教之因緣際會,已有論著對此作了一些探討,如吳言生《論李商隱詩歌的佛學意趣》認為,李商隱以其獨特的感情體驗,感悟佛教義諦,汲取佛學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超越消解了痛苦,從而使其詩歌具有佛學意趣,也給其詩增添了悲愴、超逸之美,這是研究李商隱詩歌值得深入挖掘的問題。[1]陳引馳《中古文學與佛教》指出,李商隱是探討佛、道兩教對于唐代文士影響現象的很好切入人物,是書第二章第三節《李商隱:浮世無常的銳感》推考分析了李商隱道佛相參的史料,以及詩人日漸趨向佛教的大致途程。[2]梁桂芳《李商隱與佛教關系探微》認為,李商隱以自己的人生體驗,證悟了萬般皆苦、一切皆空等佛教真諦;詩人汲取了天臺宗及禪宗等佛學思想,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解脫,但又認為李商隱的主導思想是儒家思想,其修佛是為尋求內心平衡,其佛學觀念并不徹底。[3]以上所論,各有道理,也頗具啟發性,但此論題還有進一步拓展的空間,關鍵問題在于佛教如何影響塑造了李商隱的詩歌創作?其落腳點仍在于文學研究,而非單純的詩人個體宗教信仰之探討。換言之,這關乎詩人在佛教的影響下,如何以詩歌的形式呈現一種精微深邃、隱秀多義的觀照物象世界的方式,以及一顆銳感的詩心如何開掘出“自辟宇宙”①式的觀照詩學,從中亦可見到詩人不斷尋繹精神安頓、理想境界的努力與徒勞。如此,詩人筆下的那些重要的詩歌文本,若用佛教義理加以查省觀照,會呈現出更加豐富幽邈的意義。筆者認為,佛教對李商隱詩的影響,一方面體現在李商隱那些與僧人交游、觀覽佛寺以及參悟佛典相關的詩作中,可以看到隨著人生際遇的變化,他對佛學典籍的博覽綜觀,精誠專注的研習修煉,這部分內容有明確的文獻指向,覽者自可知之;另外一方面,佛教還賦予了李商隱詩一種獨特的觀照視野,②對李商隱詩中特有的熾情致幻、無?;脺绲脑娋车男纬?也有重要的潛在影響。同時,我們也應看到,在探討文學與宗教關系時,對于李商隱這樣的詩人,他的詩歌風格和精神世界有著精微復雜的多元性和豐富性,并非單一地能以道教或佛教理念加以詮釋或圖解。換句話說,各類典籍義理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其精神世界,但最終還是要反復涵泳其全部詩作,方能體會其幽微要眇,沉博絕麗的詩心。筆者不揣淺陋,擬從以下三方面談談李商隱詩的佛教觀照。

1 晚年刻意事佛與僧侶交游之作

李商隱《樊南乙集序》云:“三年以來,喪失家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尅意事佛,方愿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于文墨意續闊略?!盵4]商隱妻王氏卒于大中五年(851),梓幕期間,交親零落,又與兒女暌隔兩地,即所謂“喪失家道”。清涼山,通常指五臺山。五臺山是文殊菩薩道場,乃清靜清涼之地,在此修行可祓除凡夫熾盛煩惱,轉凡入圣,這里泛指修行之地?!斗弦壹颉纷饔诖笾衅吣?853),商隱自云“喪失家道”以后,意緒消沉,開始刻意事佛。這跟他在《樊南甲集序》中謂己于韓文、杜詩、令狐楚奏章皆深有所得的自信語氣,迥然有別,顯現出思想與精神方面的顯著變化。梓幕期間,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崇佛之心甚厚,“雖從幕府,常在道場”。[5]《舊唐書》云:“仲郢以禮法自持……又精釋典,《瑜伽》、《智度大論》皆再鈔,自馀佛書,多手記要義。小楷精謹,無一字肆筆?!盵6]李商隱提及自己亦虔誠修行,常感佛法無邊,“恍惚之間,感驗非少,今年于此州長平山慧義精舍經藏院,特剏石壁五間,金字勒上件經七卷。既成勝果,思托妙音”。[7]同時請柳仲郢為記文,以增光輝。其云:“尚書(柳仲郢)有夫子之文章,備如來之行愿?!歉矣依@三匝,仰希一言,庶使鵝殿增輝,龍宮發色。流傳沙界,震動風輪?!盵8]而柳仲郢也隨即撰《金字法華經記》。大中七年(853),柳仲郢構筑四證堂,李商隱精心結撰的長文《唐梓州慧義精舍南禪院四證堂碑銘并序》中提及“尚書河東公作四證堂于梓州慧義精舍之南禪院”,言及“無慚漢室,空禮清涼之臺;有陋魏朝,徒建須彌之殿”。[9]可見李商隱在梓州時期對佛教沉湎很深,他與一些僧人交往甚頻,涉及佛教的詩作也明顯增多。只是由于個人遭遇,這期間的詩作明顯多了委頓沉郁的色彩,而早年學道晚歲卻以佛教為歸宿,此種選擇,近乎“喪失家道”之后的創傷撫慰和精神安頓,頗令人玩味深思。

細繹之,此種佛教機緣,并非始自梓幕,而是伏脈于李商隱的早年。道與佛,像兩條不斷動態交融離合的線索,貫穿了他的一生。對二者,他都曾葆有極高的參悟研習的熱情,飽覽涵泳了大量佛道典籍,兩方面的修養都可以稱得上研精覃思、深造有得。他早年一度學道,有過“憶昔謝四騎,學仙玉陽東”(《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得四十韻》)的經歷,也嘗稱“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長夢采華芝”(《東還》),似乎對道教頗為鐘情,但也有不少材料可以證明他并不信奉道教白日飛升、羽化登仙之類的神話,有些詩作對皇帝迷信道法、冀圖長生的諷刺意味很明顯。這實屬正常,譬如韓愈,這樣一位強烈反對學道求仙的儒學宗師,晚年竟服食丹藥,白居易《思舊》詩云:“退之服流黃,一病訖不痊。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盵10]他和元稹很可能都因服食丹藥而死。所以,這些看似矛盾的現象,反映了時代、環境與個人心理的復雜性,并非能簡單概括。唯一可以感受到的是,道與佛一直在李商隱身上交互作用,隨著人生際遇的變化,或隱或顯,此消彼長。商隱《上河東公啟》云:“兼之早歲,志在玄門;及到此都,更敦夙契?!盵11]此處“玄門”,唐人通常用來指道教,但亦可兼指佛教,說明他早歲即有過皈依之志,晚年更是因為心境、遭際的變化而轉向刻意事佛。

探討李商隱其人其詩與佛教之因緣際會,一方面可從他的詩集找到不少與僧人交游、觀瞻佛寺以及參悟佛典相關的作品,此類作品的主題、意象、造語、典故都呈現出明顯的佛教意味,如《五月六日夜憶往歲秋與澈師同宿》《同崔八詣藥山訪融禪師》《題白石蓮花寄楚公》《題僧壁》《明禪師院酬從兄見寄》《北青蘿》《憶匡一師》《別智玄法師》《送臻師二首》等。此類方外之詩,大多寫得清幽淡遠,筆調節制,與他詩集中那些雜糅仙道、綺艷密麗的詩作風格迥異。如其《憶匡一師》詩云:

無事經年別遠公,帝城鐘曉憶西峰。爐煙消盡寒燈晦,童子開門雪滿松。[12]

“無事”一詞,似有無限惆悵與牢騷在內。遠公,指東晉高僧慧遠,以“慧遠”喻“匡一”,而“帝城鐘曉”之紫陌紅塵,與寒燈白雪的闃寂出塵之境,形成了鮮明對照。詩中所寫爐盡燈暗,山寺清寂,與韋應物詩“遙知郡齋夜,凍雪封松竹。時有山僧來,懸燈獨自宿”(《宿永陽寄璨律師》)意境相似??镆辉谕跷萆?而玉陽山是王屋山的支脈,兩山毗連。則很可能李商隱早年學道時,已跟方外之人有所來往了。再如其《奉寄安國大師兼簡子蒙》詩云:

憶奉蓮花座,兼聞貝葉經。巖光分蠟屐,澗響入銅瓶。日下徒推鶴,天涯正對螢。魚山羨曹植,眷屬有文星。[13]

安國大師究竟是誰,歷代注家說法不一,有知玄、僧徹、廣宣等幾種說法。詩中所寫奉佛講經,蠟屐度巖,銅瓶汲澗,乃是僧人日常的功課與修行,而詩人漂泊天涯,獨對流螢,全詩給人一種清幽寂寥之感,使人穆然神往,緬想安國大師之高風。

此外,作為一個博通經史,廣讀典籍的學者詩人,李商隱對于佛教典籍的研習與造詣,遠在常人之上。這固然受到唐世士大夫普遍學佛的時代風氣的影響,但從他所作的相關詩篇來看,他對于僧侶生活以及佛法禪理,都有著熱忱的向往與追尋。此種向往,近乎一種形而上的純精神性的追求。商隱有云:“佞佛將成縛,耽書或類淫?!?《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懷寄獻尚書》)“縛”乃佛教術語,又稱縛結,其意近于煩惱、束縛,有貪縛、瞋縛、癡縛等?!毒S摩經》:“所生無縛,能為眾生說法解縛。是故菩薩不應起縛。何謂縛?何謂解?貪著禪味,是菩薩縛;以方便生,是菩薩解?!盵14]這是說,虔誠奉佛,令詩人幾乎成為菩薩縛;性耽書史,又令詩人類于書淫,可見其耽溺之深。其《明禪師院酬從兄見寄》詩云:

貞吝嫌茲世,會心馳本原;人非四禪縛,地絕一塵喧。霜露欹高木,星河墮故園。斯游儻為勝,九折幸回軒。[15]

明禪師也是在東川時交往的僧人之一?!柏懥摺币辉~源自《周易》泰卦,表示卜問不吉,其事難行,境遇艱難。揆諸晚唐的世情時局,詩人有著深刻的憂生之嗟,一切都從美好而轉為艱難,自不免令人嫌厭;有會于心,也就自然地會反歸于清明的心之本原?!八亩U”,源自《楞嚴經》:“一切苦惱所不能逼,名為初禪;一切憂懸所不能逼,名為二禪;身心安穩得無量樂,名為三禪;一切諸苦樂境所不能動,有所得心,功用純熟,名為四禪?!盵16]佛教認為,色界十八天,雖離欲染,但未離色界,尚有煩惱,故未能盡免于縛。此詩禪味頗濃,詩人既嫌茲世而馳心本原,則尾聯所謂“斯游儻為勝,九折幸回軒”,表達了世路艱險,期待歸心凈地的愿望。再看其《送臻師二首》其一云:

昔去靈山非拂席,今來滄海欲求珠。楞伽頂上清涼地,善眼仙人憶我無?[17]

靈山為世尊釋迦牟尼說法之地,意謂自己昔日拂席離去靈山,并非由于感到不稱意。次句言今來滄海,乃是想要找尋代表佛法奧義的摩尼寶珠?!毒S摩經》:“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盵18]《報恩經》:“善友太子入海乞得龍王左耳中如意摩尼寶珠?!盵19]注意此處的“滄海求珠”,喻指的是深求佛理的追尋歷程,而李商隱的名作《錦瑟》中“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諸多注家用滄海遺珠、鮫人泣珠,羊雍伯種玉得妻,吳王夫差女紫玉魂現如煙,戴叔倫謂詩境有如藍田良玉生煙等典故來解釋此句,這固然都說得通,但若以其他詩作互文參看,毋寧說這詩意更近乎佛教故事里善友太子入海求寶珠,最后卻華年老去,惘然空歸的強烈幻滅感,泣淚之珠與恍然之玉都強化了這種惘然的悲劇感。他的很多詩篇都寫了這種不拘于形,不役于物的純精神式的理想追尋,給人一種遠遠超越了現實利害的純粹的詩意美感,可嘆的是,歷代箋注者都在艷情追索與政治托寓上刻意比附追索,這未免低估了詩人的精神向度和心靈境界。相較而言,第二首佛教意味更濃。詩云:

苦海迷途去未因,東方過此幾微塵?何當百億蓮華上,一一蓮華見佛身?[20]

《大般涅槃經》云:“世尊放大光明,身上一一毛孔出一蓮華,其華微妙,各具千葉。是諸蓮華各出種種雜色光明,是一一華各有一佛,圓光一尋,金色晃耀,微妙端嚴,爾時所有眾生多所利益?!盵21]人生就像苦海迷途,想要跳出無邊苦海,總覺無所因循。從東方到極樂之佛國,尚不知要經歷多少微塵?要幾時才能看到百億蓮華之上,每一朵蓮花,都現出一個佛身?此詩境也近乎一種終極追問,凡人究竟要經歷多少苦海迷途,才能如愿得成正果,求得最后的精神歸宿?正是因為有這樣深刻的終極追問,以及想要求得精神安頓的渴望,詩人越到晚年,也愈發虔誠信佛,如此一來,他晚年以佛教為歸宿的心路歷程,可以在這些詩篇中找到解釋。在宋代和尚贊寧編撰的《宋高僧傳》中,該書卷六《唐彭州丹景山知玄傳》中敘述了知玄寄《天眼偈》治好商隱眼疾的故事。其云:

有李商隱者,一代文宗,時無倫輩,常從事河東柳公梓潼幕,久慕玄之道學,后以弟子禮事玄,時居永崇里,玄居興善寺。義山苦眼疾,慮嬰昏瞽,遙望禪宮,冥禱乞愿。玄明旦寄《天眼偈》三章,讀終疾愈。迨乎義山臥病,語僧錄僧徹曰:“某志愿削染為玄弟子?!迸R終寄書偶訣別云?!P翔府寫玄真,李義山執拂侍立焉。[22]

知玄乃是在唐武宗宣宗時代極為活躍的高僧大德,李商隱有志削染為知玄之弟子,鳳翔別府畫知玄像,把李商隱畫在他的旁邊,儼然門徒,這等于追認李商隱為佛門弟子了,這固然是出于李商隱為“一代文宗”為佛門增譽,但也可能是因為李商隱歷來有此夙愿。商隱有《驕兒詩》云:“又復紗燈旁,稽首禮夜佛?!睆倪@個生活細節也可以看出,李商隱在家中設了佛壇,有早晚誦經念佛的習慣,連小兒子袞師都懂得“稽首禮夜佛”,足見其虔誠。他的這類禪偈之詩,譬如《題僧壁》也頗引人注意,其詩云:

舍生求道有前蹤,乞腦剜身結愿重。大去便應欺粟顆,小來兼可隱針鋒。蚌胎未滿思新桂,琥珀初成憶舊松。若信貝多真實語,三生同聽一樓鐘。[23]

這首詩明顯屬于摭拾佛語,襞積典故的作法。首聯是說,佛典中有關舍身求道之事,早有前跡可尋,菩薩以頭目腦髓以施于人,圣王剜身灌油安施燈炷,舍生求道,結愿重重。頷聯是說,佛法大無外,小無內,大中現小,則一粒粟中可藏世界;小中現大,則尖頭針鋒可受無量眾。頸聯乃就佛法之因果而言,蚌胎未滿,可卜未來新月;琥珀初成,當憶起前身是老松。生命的因果演變,何其真實微妙。一切眾生,只要篤信佛經中的真實語,就可以徹悟三生之義,如聽清夜鐘聲矣。此詩作法還引起了一些爭議,何焯以為“只是故實,都無厚味”,[24]紀昀曰:“填切內典,不足為佳,禪偈為詩,雖東坡妙通佛理,加以語妙天下,猶不免時有俚鄙不化之病,況下此乎?王孟清音,時含禪味,禪故不在字句也?!盵25]張采田批駁了這個說法,陸崑也認為:“義山事智玄法師多年,深入佛海,是篇最為了意?!盵26]其實,此類篇什,雖然撮拾內典,而無王維、孟浩然式“澄懷觀道,靜照忘求”之禪趣澄悟,但論詩也要顧及情境,它本是題僧壁之詩,寫得相當切題,關于佛法因果之蚌胎琥珀之思,頗有巧思又很形象,頗類智力游戲,亦毋庸苛責。

2 熾情致幻與幻滅無常的深切體驗

李商隱與佛教有關的詩篇,以上所論都涉及明顯的佛教話語。然而,佛教對于李商隱詩的影響,并非僅止于上文所論研習佛理、寺廟觀覽、僧侶交游等方面。另外一方面,佛教還賦予了李商隱詩一種獨特的觀照方式與省思視野,對義山詩中特有的熾情致幻,幻滅無常的詩境的形成,也有重要的潛在影響。這部分詩篇,雖少佛典、僧侶、寺廟、禪院等明確的佛教話語、意象和典故,但在內在精神氣質上,卻深受佛教觀念的影響,由此而呈現出更加精廣深微、沉博幽邈的詩境與內涵。

譬如李商隱集中那些撲朔迷離的“無題”詩,給人以只可意會,難以言傳之感,但是強行索隱比附,結果亦屬徒勞。清人錢謙益為釋道源所寫的《李義山詩集序》頗有啟發性,其云:

義山《無題》諸什,春女讀之而哀,秋士讀之而悲,公真清凈僧,何取乎爾也?公曰:佛言眾生為有情,此世界情世界也。欲火不燒燃則不干,愛流不飄鼓則不息。詩至于義山,慧極而流,思深而蕩,流漩蕩復,塵影落謝,則情瀾障而欲薪燼矣。春蠶到死,蠟燭灰干,香銷夢斷,霜降冰涸,斯亦篋蛇樹猴之善喻也?!毁F空花,英雄陽焰,由是可以影視山河,長挹三界,凝神奏苦集之音,何徙證那含之果。[27]

此處“篋蛇”,佛經典籍認為人身由“地、水、火、風”四大和合而成,猶如四蛇而招致疾、惱、死、滅諸苦,故佛經以“一篋四蛇”譬喻人身的各種欲念,能令眾生起貪生嗔,造諸無明惑業?!皹浜铩币彩切南嗟钠┯?佛經里有所謂六十種心相,最后一種為猿猴心,譬喻人的欲念如猿猴一般,攀援競逐外境。這篇序文深中肯綮地抓住了李商隱其人其詩中非常重要的特質:一方面商隱乃多情銳感之人,感情真摯而又熱烈,對愛有著極高的希冀和向往,這在他的很多詩篇里都有反映,毋庸贅言。然而,李商隱也是具有深刻查省精神的詩人,由于時運不濟命途坎壈,他對畢生熱烈追求的理想境界,諸如愛情、功名、道釋相參的信仰等,又有一種錦繡成灰、富貴空花式的強烈徒勞感與幻滅感,進而洞見到一切“我執”與追尋都屬虛妄,近乎佛教之一切有為法,如泡影夢幻,如露如電之境界。所謂“苦集之音”,乃佛教用語,即苦、集、滅、道四諦。那含,即阿那含,由梵語翻譯而來,佛教修行者得證此果位的圣者可以了斷欲界煩惱,而達到涅槃境界,不再復還欲界。

李商隱詩集中有不少“熾情致幻”之作,可證上文所謂有情世界,欲火不干,愛流不息。商隱這樣敏感重情之人,屢次以“渴”喻情欲:“嗟予久抱臨邛渴,便欲因君問釣磯?!?《令孤八拾遺見招送裴十四歸華州)“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病中早訪招國李十將軍遇挈家游曲江》)但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依人作幕的漂泊生涯中度過,與王氏成婚后,夫妻感情篤厚融洽,但也是聚少離多,“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無題》)正是他轉燭飄蓬般流徙生涯的寫照。因此,雖有對幕主名姬美妾之歆慕,但他很多詩篇都有一種熾情致幻,幻極入空的夢寐感,令人感到情愛追尋之熱烈與徒勞,所謂“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是也。其《如有》詩云:

如有瑤臺客,相難復索歸。芭蕉開綠扇,菡萏薦紅衣。浦外傳光遠,煙中結響微。良宵一寸艷,回首是重幃。[28]

屈復曰:“本無其人,意中如有紅衣綠扇之人索歸難我,浦外光遠,煙中響微,實無其人,惟良宵燭下,獨坐重幃而已?!盵29]所寫是幻覺?是回憶?是夢境?是想象?這數端渾茫一片,有類《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蜃景幻城般幽邈難憑,惟一令人深切感受到的是渴念、夢境、希冀不斷落空后的悵惘孤寂?!吧衽脑菈?小姑居處本無郎”(《無題》);“豈知為雨為云處,只有高唐十二峰”(《深宮》);“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過楚宮》)之類是也。其“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無題》)詩境空靈虛幻,迷離惝恍,既已意識到仙凡遙隔,仙漿未能解渴,即已成冰,遂有幻滅之悵惘。所以不難理解的是,當東川節度使柳仲郢欲賜予他歌妓張懿仙時,他鄭重地謝絕了,又自陳“至于南國妖姬、叢臺妙妓,雖有涉于篇什,實不接于風流”,[30]所謂“荊王枕上元無夢,莫枉陽臺一片云”(《代元城吳令暗為答》)是也。此種拒絕,一方面是出于“喪失家道”之悲涼,對兒女的眷念,玄門之信仰,也未嘗不含有一種“識破塵緣萬事休”的況味。如此也不難理解,他的一些詩篇如《一片》《銀河吹笙》《河內》《河陽》諸作,所述都是熾情致幻,幻極成空的境界,詩人總是以一種九死不悔的熱望不斷希冀尋繹,卻總是陷入無端幻滅的悲苦悵惘意緒中去。他對于情愛與理想之追尋,既熱烈又純真,但又有清醒的覺知與克制。褒之者認為他一往情深癡意絕人,貶之者認為他軟弱猶疑立場不定,都有一定道理。他不同于杜牧的豪邁曠達,也不同于溫庭筠的輕薄狹斜,而是一個“皎潔終無倦,煎熬亦自求”(《燈》)的痛苦靈魂,他筆下的“燈”正是他一生的象征與寫照。

佛經里每以“大乘十喻”來說明物質世界的不實,以助人成就一種無??栈糜^,這十喻乃是: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響、如乾闥婆城、如夢、如影、如鏡中像、如化。這也是義山詩所熱衷的意象和題材。在那些觀照物象的詩篇中,詩人喜歡書寫那些脆弱短暫、迅疾零落的事物,對于佛教之“無?;脺纭庇猩羁痰牟槭?。譬如秋日雨后的桐槿:“桐槿日零落,雨馀方寂寥。枕寒莊蝶去,窗冷胤螢銷?!?《秋日晚思》)朝開夕落的木槿花:“本以亭亭遠,翻嫌脈脈疏?;仡^問殘照,殘照更空虛?!?《槿花二首》)秋日清冷又細弱的柳樹:“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柳》)即將迅速萎敗的林花:“一歲林花即日休,江間亭下悵淹留?!?《即日》)秋庭暮雨中的紫薇花,即便盛放之時,詩人也預先想到它零落的樣子:“一樹濃姿獨看來,秋庭暮雨類輕埃。不先搖落應為有,已欲別離休更開?!?《臨發崇讓宅紫薇》瑩潔易逝的露珠與水晶盤:“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碧城》)客散酒醒后深夜的殘花:“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薄愃圃娖钊梭@心地寫了那些短暫脆弱、轉瞬即逝的事物,它們仿佛并非真實的存在,而是建立在虛空的幻影之上,類似于佛教中“諸行無?!敝辰?空與幻乃其本質。

“虛空”原本是大乘佛教的概念,謂真如離開各種障礙,猶如虛空,從喻得名。極能表現此種虛空境界的,是其《北青蘿》一詩:

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獨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31]

黃昏時候,殘陽西落,獨訪孤僧,可見其態度之虔敬精誠。然而,極目所見,惟有落葉空山,寒云塞路,何處尋其行跡?彷徨苦悶之際,忽聽得一聲磬音傳來,仿佛禪宗公案里剎那間的頓悟:人在世間,直類微塵耳,何必拘于憎愛,徒苦此心?!拔m”意象,在佛教典籍中出現極多,如《法華經》:“譬如有經卷,書寫三千大千世界事,全在微塵中,時有智人破彼微塵,出此經卷?!盵32]這首詩境界空靈,深具象征意義,仿佛詩人對幽邈世界孤獨的追尋,最后的發問,也近乎一種對于理想之境的終極追問與探索。此外,他如此執著于書寫一個虛空世界:

凝邈為時范,虛空作士常。(《贈送前劉五經映三十四韻》)

當風橫去幰,臨水卷空帷。(《向晚》)

浦冷鴛鴦去,園空蛺蝶尋。(《獨居有懷》)

鏡好鸞空舞,簾疏燕誤飛。(《效長吉》)

空庭苔蘚饒霜露,時夢西山老病僧。(《題白石蓮花寄楚公》)

潭州官舍暮樓空,今古無端入望中。(《潭州》)

紅壁寂寥崖蜜盡,碧簾迢遞霧巢空。(《蜂》)

他時燕脯無人寄,雨滿空城蕙葉雕。(《利州江潭作》)

離鸞別鳳今何在,十二玉樓空更空。(《代應》)

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端居》)

楚管蠻弦愁一概,空城舞罷腰支在。(《燕臺詩四首·冬》)

以上所寫雖然場景各異,但無不給人一種闃寂虛空、似真似幻之感。詩人筆下那些密麗繁復的物象與典故,連同他喜歡使用的枯荷、弱柳、殘花、秋蟬、孤鴻、哀箏、迷霧、孤蝶、殘雪、落花、殘照、殘燈、破鏡等,在佛教視野的觀照下,似乎都化成了幻美的云煙與夢境。每于絕望之中生出熱望希冀,每次熱望又歸于幻滅虛空,正是此種類似佛教輪回觀的心靈結構成了他很多詩篇的情感內核。

再以釋般若十喻之“如影喻”來看,“影可見而不可捉,映光則現,不映則無。煩惱遮正見光,則有我相、法相影現;煩惱滅,則我相、法相皆無?!盵33]義山詩亦執著于影的描繪,如其《曉起》:

擬杯當曉起,呵鏡可微寒。隔箔山櫻熟,褰帷桂燭殘。書長為報晚,夢好更尋難。影響輸雙蝶,偏過舊畹蘭。[34]

這首詩幾乎在一個封閉靜態的空間展開敘述,獨自銜杯在曉起時分,對鏡呵氣感到漠漠輕寒。包括鏡像也是容易令人沉溺的虛幻影像,簾箔和帷幕的意象加深了層層阻隔:簾外山櫻桃已經熟了,室內含有桂膏的燭焰已經燒殘。物象在靜觀中起了變化,可惜書長難報,好夢難尋。這首詩寫了寂寞懷思之況味,也有擬想對方起床之情狀,它和李商隱很多詩一樣,都呈現了一種愛意難遂的阻隔與困境?!坝绊憽币辉~非同尋常,本指影之隨形,響之應聲,原指關系密切,但是影像與聲音的應和隨響竟然比不過蝴蝶這種至為輕盈之物,這更強化了所思的縹緲虛幻,愈發給人以虛幻不實之感。義山詩中還有大量描寫這種虛幻、縹緲、徒勞不定的意象,如以下所示:

影隨簾押轉,光信簟文流。(《燈》)

影占徘徊處,光含的皪時。(《賦得月照冰池》)

覺動迎猜影,疑來浪認香。(《夜思》)

樹繞池寬月影多,村砧塢笛隔風蘿。(《夜冷》)

輕身滅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風上。(《日高》)

桂宮留影光難取,嫣薰蘭破輕輕語。(《燕臺詩四首·夏》)

對這些光與影的精心描摹,顯示出詩人的癡迷和執著,然而這種主體的癡迷與耽溺,本身就是造就幻影的根源,終將塵埃一般消散。詩人同樣執迷于塵埃這種贅余之物的敘寫:

遠恐芳塵斷,輕憂艷雪融。(《蝶》)

壽獻金莖露,歌翻玉樹塵。(《陳后宮》)

舊歡塵自積,新歲電猶奔。(《魏侯第東北樓堂郢叔言別聊用書所見成篇》)

萬里重陰非舊圃,一年生意屬流塵。(《回中牡丹為雨所敗》)

不辭鵜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昨夜》)

詩人如此執迷于書寫塵埃,這并非出自偶然,而是具有一種佛教意義,佛語里有“六塵”之說,即六根接觸到的色塵、聲塵、香塵、味塵、觸塵、法塵,此六塵,即六種外境,能污染清凈之心,六根為內界,六塵為外界,六識為中界。佛教修行,即是要達到六根清凈的理想境地。要之,李商隱詩深受佛教觀念的影響,而此種影響,并非僅止于那些明顯的與佛典、僧侶、寺廟等相關的詩作,而要著意于那些內在精神與佛教精神密切相關的詩作,包括詩人對虛空世界的深切體驗,對光影塵埃等物象的敏感觀照等,都體現了幻滅無常的精神氣質。

3 “楊朱泣歧”式的宿命與痛苦

然而,詩人真得在佛學修行中找到精神安頓了嗎?答案也許像他那些惝恍迷離的詩篇一樣,指向歧路和惘然。義山有《別智玄法師》詩云:

云鬢無端怨別離,十年移易住山期。東西南北皆垂淚,卻是楊朱真本師。[35]

這首詩,馮浩、張采田以為是贈女冠之作,因首句“云鬢”似應代指一位女性。但是《集解》認為,“云鬢”非指智玄而系指商隱之妻王氏。一二句謂己長期寄幕,到處漂泊,致使云鬢佳人無端怨別,己則十余年來屢次移易住山皈依佛門之期。如果“智玄”就是“知玄”,那么這首詩像是無可奈何的自狀,要旨在于向知玄這位自己崇敬的高僧大德,傾訴他多年為生計俗務所累,四處漂泊,遲遲不能皈依的苦衷。佛教稱釋迦如來為本師,也稱剃度授戒之師為本師?!皸钪臁钡涔室娪凇痘茨献印ふf林訓》:“楊子見逵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見練絲而泣之,為其可以黃、可以黑?!盵36]李商隱詩文中屢次用“楊朱泣歧”的典故表達一種遭逢不偶,面對人生重要抉擇卻游移不定、左右為難的悵恨之情。如以下所示:

楊朱不用勸,只是更沾巾。(《離席》)

苦吟防柳惲,多淚怯楊朱。(《西溪》)

庾信生多感,楊朱死有情。(《送千牛李將軍赴闕五十韻》)

洞庭湖闊蛟龍惡,卻羨楊朱泣路岐。(《荊門西下》)

楊朱的形象,既是自喻,也是詩人一生悲涼不遇的象征,無論情愛之向往,還是事業功名的追求,還是形而上的精神信仰之尋繹,他都有一種幽邈無端,無法排解的歧路之悲與抉擇之痛。因為抉擇,本身就意味著對另外道路的割舍,而命運叵測充滿玄機,哪條道路才是更好的抉擇呢?兼之晚唐時代,政治風向風詭云譎,個體命運脆弱無常,這更給他的詩篇增添了幽邈無端的氣息。

詩人一生屢屢窮途垂淚,夾于牛李黨爭之間,又被視為“放利偷合”“詭薄無行”之輩,莫不與這種面對命運抉擇時呈現的猶疑掙扎、矛盾重重與百感交集的心態相關。一如他的詩里所寫:“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夕陽樓》)一方面他認為自己“聲名佳句在,身世玉琴張”(《崇讓宅東亭醉后沔然有作》),但是轉瞬又陷入“萬古山空碧,無人鬢免黃”(《崇讓宅東亭醉后沔然有作》)的宿命感中去。因此他的詩里也常用“迷”字表達一種無路可尋、茫然四顧的迷途感。如以下詩句:

曾省驚眠聞雨過,不知迷路為花開。(《中元作》)

恍惚無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斷還連。(《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后夢作》)

愁將鐵網罥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燕臺詩四首·春》)

鈞天雖許人間聽,閶闔門多夢自迷。(《寄令狐學士》)

這是李商隱之所以為一個銳感多情、精神世界又極其精微深邃的詩人,而非大徹大悟的佛教徒的重要原因。龔鵬程云:“(李商隱)在情感上、在事業上乃至于仙佛之向往上,都不只是純粹的沉溺、發泄或遭遇挫折后的逃避,而是有尋找內在安頓的人生渴求?!盵37]洵為知言。所以他才會對知玄法師說:那臨歧路而哭泣的楊朱,倒像是他真正的本師。此乃剖肝瀝膽之語,可見其內心深悲沉恨。其《五月六日夜憶往歲秋與澈師同宿》云:

紫閣相逢處,丹巖議宿時。墮蟬翻敗葉,棲鳥定寒枝。萬里飄流遠,三年問訊遲。炎方憶初地,頻夢碧琉璃。[38]

碧琉璃,乃佛家七寶之一。姚培謙曰:“此恨見道之遲也。憶昔同宿之時,墮蟬敗葉,悟身世之無常;棲鳥寒枝,幸皈依之有所。于斯時也,不能了徹大事,而萬里漂流,回頭初地,夢想其能已耶?”[39]《集解》認為:“末聯謂身處炎方,倍憶往昔同宿清涼之境,亦微有寓慨,言外似含遠赴炎荒,不如皈依佛門清涼世界之意?!盵40]是的,皈依佛教,投入清涼琉璃世界,近乎一種終極夢想,但在現實中為了生計,又不得不措身于炎荒之地,這仍然是詩人楊朱泣歧式的宿命與痛苦。

“豈到白頭長只爾,嵩陽松雪有心期”(《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這是詩人的心聲,悠揚歸夢與濩落生涯,浮世聚散如紅荷凋零,惟有空山可期,無生可念而已??傊?李商隱這樣的詩人,他的精神圖景幽微要眇,并非能以道教或佛教理念簡單概括,我們所能做到的,就是一再回到他迷樓般的詩句中,涵泳吟味其沉博幽邈的詩心。他那些真珠密字般的詩篇,完全昭示又同時消泯了人與神、真與幻、時間與空間之間的界限,給人撫玩無斁,追尋已遠之感,亦令人于極致繾綣中見凄涼,于滿目錦繡中見徒勞。

注釋:

① 按:此處所言“自辟宇宙”,語出清代詩論家吳喬《西昆發微序》,其云:“夫唐人能自辟宇宙者,唯李、杜、昌黎、義山。義山始雖取法少陵,而晚能規模屈、宋,優柔敦厚,為此道之瑤草奇花。凡諸篇什,莫不深遠幽折,不易淺窺?!眳⒁?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2269。

② 田曉菲在《烽火與流星:蕭梁王朝的文學與文化》中指出,南朝后期出現了一種新的“觀照詩學”,梁代詩歌展現了詩人對物質世界的全新的觀看方式。由此,在詩歌中呈現的物象是屬于特定時刻、瞬間即逝的,這是南朝后期特別是蕭梁詩歌在佛教思想的影響下,為中國古典詩歌傳統帶來的重要變革。此說頗富啟發性,佛教對唐代詩歌也具有普遍滲透性的影響。參見:田曉菲.烽火與流星:蕭梁王朝的文學與文化[M].北京:三聯書店,2022:230-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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