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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慰、火鳥及落羽杉

2024-01-17 12:59李建軍
文學自由談 2023年5期
關鍵詞:報告文學作家文學

□李建軍

今年四月,朋友海蒂發信息來,說武漢有個采風活動,想邀我一起參加。

哦,武漢!我當然想去看看,看看她浴火重生的模樣。三年睽隔,劫后重來,也許會有別樣的感受和發現吧?

來到一個地方,就難免會想起這個地方熟悉的人和有趣的事。

在武漢的幾天時間里,我總是想起祖慰先生,想起我們相聚的情景。

然而,我卻再也見不到他了。

就在我來武漢的一個多月前,即3月3日,祖慰先生以八十五歲的遐齡,離開了人間。

我知道祖慰先生,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時,他是一個極活躍的著名作家;但與他見面,卻是很晚的事情。2014年7月的某一天,李文子女士發微信給我,說祖慰先生來北京了,并說他在大型文化雜志《領導者》上,讀了我的一篇長長的詩歌評論,很想見個面,一起聊聊天。7月26日中午,我終于見到了祖慰先生。他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要年輕很多,雖年逾七旬,但談鋒甚健,了無倦容,像五十多歲的中年人一樣精力彌滿。

祖慰先生是一個豁達而樂觀的人。他了解自己的氣質和性格,認為自己是“多血質和膽汁質混合型的”(祖慰:《揚棄與“”》,廣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98頁)。他熱情而堅韌,的確是一個兼具多血質和膽汁質的混合氣質的人。

他的人生并不平順,甚至可以說,充滿了坎坷和不幸。他出生在中華民族苦難深重、血淚交流的1937年。死亡的陰影籠罩著這個出生只有84天的嬰兒。為了免遭敵人的毒手,哭聲震天的他,差點兒在蘇州河上被拋棄掉。四歲那年,父親被漢奸槍殺了。從此,他便跟著母親,東躲西藏,四處漂泊。很年輕的時候,他又因為文學創作而受盡磨難——他被戴上種種“帽子”,被發配到咸寧農村接受審查和勞動改造,被分配到當陽長坂坡的一個工廠當工人。然而,無論是中歲以前的種種坎坷和磨難,還是將近二十年的域外萍漂,都不曾改變他見棱見角的性格,也不曾污損他干干凈凈的人格。他歷盡劫波,卻依然故我,一如既往。他還是那么熱情,那么愛說,那么愛笑。

祖慰先生鎮定地接受自己所承受的磨難和痛苦。他超越了自己所遭遇的不幸和挫折。他總是回憶起襁褓中的自己在蘇州河上的哭聲:“是的,像交響樂開頭要呈現出全曲的主題一樣,他在蘇州河上的哭聲,定下了他人生的基調。幾十年來,他總想喊出、唱出、寫出自己的聲音,不大考慮這聲音會惹出什么麻煩。他的歡樂和苦悶,無不源于此?!保ㄗ嫖浚骸稉P棄與“”》,第302頁)在祖慰先生看來,他自己的基本性格和人生態度,在蘇州河逃難時,就已定型了。自此后,無論父親的橫死,還是自己的橫禍,都沒有使他成為繆塞式的感傷主義者,也不曾使他成為盧梭式的自我中心主義者。

祖慰先生是一個早慧的人。十五歲那年,他就寫出了十幾萬字的論文《人有天才嗎?》。他博覽群書,好學深思,懂文學和藝術,也懂建筑和設計。他寫了很多風格獨特的小說和報告文學作品,曾三次獲得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但是,在他身上,你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傲慢和自負,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囂張和跋扈。他與人交談,態度真誠而熱情,臉上滿是專注的神情和溫暖的笑意,顯示出對他人由衷的尊敬。他的氣質是高雅的。他的談吐和舉止,顯示出少見的風度和教養。與他比起來,那些頤指氣使的“執牛耳者”和卑躬屈膝的“操牛尾者”,簡直就像土雞瓦犬一樣狼犺和猥瑣。

當然,祖慰先生也絕不是那種平庸而無個性的人。相反,他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一個具有思想家氣質的作家。他不喜歡人云亦云,也不愿意屈從權威。他總是在思考,總是在提出問題。他按照自己的方式,思考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并按照自己的認知和風格,來表達自己的疑問和思考。

祖慰先生的小說創作和報告文學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在在顯示著自覺的啟蒙意識、巨大的改革熱情和積極的科學精神。在他的作品里,你可以感受到典型的“八十年代精神”和“八十年代氣質”。對未來的信心,探索生活的熱情,強烈的責任感,賦予他的創作以鮮明的時代色彩。像那個時代的許多作家一樣,他想給讀者提供一個“全新的人生世界”(祖慰:《揚棄與“”》,第10頁)。

幽默感和探索性,是他的小說寫作的兩個特點。他是一個有趣的人,討厭一切做作和無趣的東西。他傾向于用有趣的方式來塑造人物和講述故事。讀他的小說,你會感受到一種個性化的東西,會感受到一股壓抑不住的激情和自信,會感受到他思想上的活躍和情感上的喜悅。他的小說作品的基本主題,就是探索一種更好的生活方式,建構一種更加健全的人格。具體地說,就是擺脫那種僵硬的、無趣的生活,進入一種更有趣的生活狀態和更健康的心理狀態;就像他的短篇小說《老畫家的情態》所說的那樣,人們應該擺脫心理上的“負”狀態和“零”狀態,進入健康的“正”狀態。

在報告文學寫作中,他將關注的目光投向教育界,投向科學界,投向改革的前沿和特區深圳。他寫了至少兩篇報告文學,來描寫深圳的“經緯”和“T細胞”;寫了至少四篇報告文學,來講述三位改革型的大學校長的故事。在《晶核》和《揚棄與“”》兩篇作品中,他細致地講述了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的教育改革和人生歷程;在題為《朱九思引力》的報告文學中,他將當時的華中工學院院長朱九思當作主人公,贊揚他在科學研究上“全力競爭,當仁不讓”的進取精神;在《現代活力的“診斷”》中,他將焦點集中在另一個“特殊人物”——上海醫科大學副校長朱世能——身上,從多個角度,通過多聲部對話的方式,塑造了一個“談不清爽”的人物,一個“點子多、實心干”的改革者形象。城市形象的現代化塑造和農村的經濟改革,也是他的報告文學寫作所關注的問題。

祖慰先生既外在地觀察和敘述他者的生活,也內在地觀察和分析自己的創作。在《智慧的密碼》一書的自序中,祖慰先生將自己對象化,在人物與作者的“我報告了他,他報告了我”的共生關系中,分析了“我”的深層心理結構?!拔摇痹噲D拓寬報告文學的邊界,為報告文學爭取更大的表現空間,而報告文學所描寫的“他”,則應該是“載著未來方向的真人真事”(祖慰:《智慧的密碼》,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9頁),應該是一個體現“時代本質全息的‘他’”(祖慰:《智慧的密碼》,第14頁)。那么,報告文學中的“我”到底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呢?祖慰并不認為報告文學作家是一個完全客觀的記錄者。在他看來,報告文學作家在寫人物的同時,也表現自己,表現自己的審美意識和人生價值觀,并視之為“報告文學的靈魂”(祖慰:《智慧的密碼》,第16頁)。這是一個很深刻的觀點。無論多么客觀的文學寫作,都是作者自己的寫作,都必然要顯示作家自己的趣味、人格、思想和價值觀。祖慰先生又從感知方式和文學氣質等方面,分析了作為報告文學作家的祖慰——他是一個“用哲學思辨式的感知方式”寫作的作家,而他的文學氣質則見之于“語言風格”和“敘述方式”兩方面。他說自己無論寫小說還是寫報告文學,都使用“三元(哲理性、幽默感、知識性)雜交的語言”(祖慰:《智慧的密碼》,第18頁);他甚至詳細地分析了自己的幾種敘述方式。

在文學創作方面,他有很多很怪、也很有趣的思想。他認為傳統的現實主義文學,已經發展到極限了,無法再超越了。他從生命科學得到啟示,領悟到“文學生命要出新,必須要像動植物要出新品種那樣雜交”;他將自己的形式很怪的小說,命名為“騾子文學”(祖慰:《婚配概率——祖慰的怪味小說》,長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8-9頁)。他甚至將數學圖、物理圖、交通路標和幽默畫插入自己的小說作品。

他的這些文學觀念,是有新意的,但也是偏頗的。他似乎中了進化論和科學主義的蠱。他按照這想法寫出來的小說,雖然與眾不同,但也曲高和寡。進入他的小說世界,你會發現,作者是一個思維活躍、刻意創新的人;你還會發現,這些小說有一些共同的特點——作者形象大于人物形象,理性內容大于感性內容,“可寫性”大于可讀性,特殊品質大于普遍品質。這樣的小說,離作者和批評家比較近,但離普通讀者卻有點遠,所以,就很難成為被普遍接受和贊賞的作品。如果你想驗證我的判斷,不妨拿他的短篇小說《抽象“人”》做個個案解剖。

是的,祖慰先生的現實主義文學觀念,是大可商榷的。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去現實主義”思潮影響,受某些蔑棄傳統、自我作古的“現代主義”觀念的蠱惑,他對現實主義的態度是消極的,對文學創新的理解則是簡單的?,F實主義文學,就像大地上的道路一樣,誰都可以在上面行走,誰都可以沿著這道路到達自己的目的地。哪有別人昨天走過的路,自己今天就不能再走的道理?哪有別人跑步走過的道路,自己就不能散步走過的道理?后代作家要把接受固有經驗的“影響”,當作一件自然而必要的事情。一個作家要想成熟起來,要想創造出真正有價值的作品,就不能否定和排斥前人的偉大經驗。因為,一切積極意義上的創作,都是一種合作性的“共創”,是后輩作家與前輩作家一起完成的創作,是賦予舊的方法以新的表現力的創作。完全否定舊文學傳統和固有的經驗的所謂探索和創新,不過是文學認知和文學創作上悲觀的放棄主義和取消主義罷了。

好在,祖慰先生是一個有著成熟的自反批評意識和自反批評能力的作家。他喜歡觀察和分析自己,常常把自己當作批評的對象。這樣做是對的。每一個人,尤其是作家,應該經常性地進行自反批評。因為,一個不懂自反批評的人,是不可能成長和進步的;因為,一個不能清醒地認識自己的作家,也不可能深刻地認識他人和生活。

祖慰先生后期的創作,主要是思想化的寫作。在我看來,祖慰先生最有價值和生命力的著作,也許不是他的味道怪怪的小說,也不是他的得了三次大獎的報告文學,而是他的充滿問題意識和思辨智慧的思想著作,是他的充滿“大哉問”的《黑眼睛對著藍眼睛》和《天問》。這兩部思想著作所討論的主題,幾乎全都是大問題——是世界性和人類性的大問題,是現代文明如何融合與發展的大問題,是涉及“人的千古困頓”的大問題。

《天問》是藝術之問,是哲學之問,是文明之問,最終要“叩問40000年人類文明裂變史”;《黑眼睛對著藍眼睛》記錄了作者“巴黎十七年的逸思遄飛”,談論的是人文的復活與人類的自我拯救,是如何確立人類共同的“價值基準”,是如何克服人類的“跨文化誤讀的雙盲悲劇”,是如何禁絕對人的生命尊嚴的蔑視和踐踏。他終于發現了“人文價值”解碼的“奧秘”:“人文價值最核心的價值,天經地義是人與人之間的愛。愛是群體有效合作與和諧共存的根基?!虼?,在人文之愛沒有真正擴展到整個人類之前,根本就不會有人文的‘歷史進步論’之論,只會是西西弗斯的上升與墜落?!保ㄗ嫖浚骸逗谘劬χ{眼睛》,第280-283頁)這思想,多么樸素又多么深刻!這答案,多么簡單又多么重要!

在這兩部思想著作中,祖慰先生討論問題的方式,既是哲學性的,也是詩性的;既充滿思想的力量,又充滿了修辭的力量。一旦打開這兩部書,你會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力——一股思想與美感合力形成的吸引力。充滿智慧的深刻思想,充滿美感的流麗表達,使你油然想起杜甫的兩句詩:“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痹谶@兩部厚重而妙趣橫生的作品里,思想家祖慰和作家祖慰終于和諧地融為一體。他不需要借助“怪味”來顯示自己的個性和風格,也不需要在敘事和議論之間大費周章。

祖慰先生是一個充滿理性精神的作家。他愛這個充滿未知性的世界,總是表現出強烈的求知欲望和探索激情。任何東西都不能使他放棄自己的理想,放棄對光明和美好事物的向往,就像他談到自己的性格和理想主義熱情時所說的那樣:“貧、病、亂,這個不幸的童年生活中的三元素,應該把他的性格塑造得沉郁、自卑和對明天什么也不想??墒?,他偏偏有個想入非非的精神世界,就像安徒生童話中的賣火柴的姑娘一樣,即使在凍餒而死那一刻,還有著一個自己神往的光明而溫暖的精神世界?!保ㄗ嫖浚骸稉P棄與“”》,第304頁)雖然吃了很多苦頭,但他仍然是理性的樂觀主義者,仍然是樂觀的理想主義者。

進入消費主義時代,文學越來越被理解為一種滿足人的外在需要的文化現象。它以快樂為動力,也以滿足快樂需求為目的。于是,文學便越來越成為一種輕飄飄的、無足輕重的東西。然而,祖慰先生卻反乎是。他認同和接受“詩可以怨”和“文窮而后工”的古老觀念。他說:“文學史是一部殉道者的歷史,苦役人的實錄?!保ā稉P棄與“”》,第311頁)他的這句話里,隱含著這樣的認知:文學是不幸者的盟友,是苦難的結晶;不曾體驗過苦難的折磨,不曾品嘗過失敗的滋味,就很難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

俄羅斯流傳著一個關于火鳥的故事。孤女瑪魯什卡溫柔嫻靜,刺繡功夫無與倫比,聞名遐邇。她的手藝和名聲,讓邪惡黑巫師“不朽卡舍伊”心生恨意。她讓瑪魯什卡變成一只火鳥,而她自己則變成一只巨大的黑獵鷹。她用自己的利爪攫住了瑪魯什卡。為了給人們留下最后的記憶,瑪魯什卡決定抖落掉自己美麗耀眼的羽毛:“雖然火鳥在黑獵鷹的利爪下死去了,她的羽毛卻留在世間,落在大地上。它們可不是普通的羽毛,而是富有魔力的羽毛,只有那些愛美并試圖為他人創造美的人才能欣賞到其光彩?!弊嫖康膬刃氖澜?,也有著瑪魯什卡的愿望和激情。雖然備嘗艱辛,雖然歷盡苦難,但他內心的光焰,依然灼灼如初。他要用自己的作品,用自己的精神之火和思想之光,照亮這個世界和人們的心靈。

武漢的采風活動安排,張弛有度,很有章法。在市區和廠區里的快節奏的參觀之后,就會帶大家到江邊、綠地和櫻桃園放松一下。

這天下午,大巴車緩緩地停在了兩邊都是油菜地的公路上。

我一下車,就被公路兩邊的挺拔而優美的大樹吸引住了。

我拍了照片,進入“形色識花”小程序搜求它的名字。

看到“落羽杉”三個字,我簡直要驚呆了——

多傳神啊,這名字!多優美啊,這名字!

那個想出這三個字的植物學家,簡直就是詩人呀!

落羽杉的樣子美極了。它的枝葉,仿佛一根根美麗的綠色羽毛——不,它比羽毛更美麗,更像一件藝術品。它的身形,像銀杏一樣挺拔,卻比銀杏還要頎秀。它也不像銀杏那樣枝葉繁多,那樣給人一種太過密匝的感覺。至于喧鬧的白楊樹,臃腫的懸鈴木,邋遢的女貞樹,更無須與它相并比。它的一切都顯得恰到好處——樹干亭亭玉立,枝葉排列有致,色澤溫潤嫩綠。它端端正正地向上伸展,高聳碧霄,簡直要摩天拿云了。

哦,落羽杉,你這長江邊臨風的玉樹!

哦,落羽杉,你這樹林中清峙的君子!

看見落羽杉,我仿佛看見了祖慰先生。

它簡直就是祖慰先生的人格和風神的物化形態。

然而,我卻再也見不到祖慰先生了。

愿你在另一個世界,一切安好——落羽杉一樣風神秀雅的祖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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