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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字音義考

2024-01-19 03:58徐有聲徐朝東吳忌
辭書研究 2024年1期

徐有聲 徐朝東 吳忌

摘 要 文章系統地梳理了上古至中古漢語文獻中“札”字的音義材料,厘清了“札”字兩系詞義及其語音脈絡:(1) 本義為“木片”系義項,音在莊母黠韻;(2) 假借義為“死亡”系義項,由于音近而從精母薛韻的“”字借入,該詞可能來源于南亞語。由此,文章指出了《漢語大字典》等辭書在“札”字義項編排方面的不足;又從語言出發,進一步檢討了高本漢、羅杰瑞、梅祖麟等外國學者對于“札”字音義的分析,認為在進行上古音構擬時,不應當拘泥于字形,而應在考求本字后再進行科學的古音構擬與研究。

關鍵詞 札 音義梳理 假借義 南亞語

一、 引 言

“札”字在今可見的多本《說文解字》中,釋義均為“牒也”,但唐寫本《說文解字》音為“莊列”(莊母薛韻),二徐則分別音“側八切”“側滑反”(莊母黠韻),有所不同。對于此處齟齬,我們尋檢《集韻》,共得到5種音義結合體:①莊母櫛韻,側瑟切,甲葉也;②影母黠韻,乙黠切,《說文》輾也;③莊母黠韻,側八切,《說文》牒也;④從母屑韻,昨結切,疫疬也;⑤莊母薛韻,側列切,革緣也,一曰夭死也。

這5個義項中,②是“軋”的借用,可先不論,而①“甲葉”和③“牒也”的義項相關,都是“木片”系義項;④“疫疬”和⑤“革緣/夭死”也能進行系聯,是“死亡”系義項。

“札”字的兩系義項之間關聯甚微,讀音也錯綜復雜。章太炎先生(2010)曾說:“構造文字之端在一,字者,指事、象形、形聲、會意盡之矣?!薄霸弊值谋疽?、本義當只有一個,那么其“木片”系義項和“死亡”系義項中本義為何,“札”字在中古時莊母櫛韻、黠韻、薛韻和從母屑韻的四種音韻地位里本音如何,其音與義的關系又當如何梳理?這些問題都值得再加考索。

二、 “札”字歷時音義梳理

(一) “木片”系義項

札,《說文·木部》曰:牒也。又《片部》曰:牒,札也。段注以二字互訓,贊同許說。王力先生(1982)《同源字典》以為“札”(莊母月部)、“牒”(定母盍部)二字同源,義為“木片”。李學勤先生(2012)《字源》、陸宗達先生(2019)《說文解字同源詞新證》等均認為其本義為“木片”,這在出土文獻和較早的傳世文獻中均有反映,如:

(1) 甲旅札贏其籍而不備者,入其贏旅衣札,而責其不備旅衣札。

——《睡虎地秦墓竹簡·效律》

(2) □擇拾札、見絲上,皆會今旦。

——《里耶秦簡文字編·卷六上8-999》

里耶秦簡與睡虎地秦簡中,整理者、注釋者均將“札”字釋為“甲葉”等木片系義項。(《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蔣偉男 2018)

(3) 而札書得,必謹案視參食者,節不法,正請之?!赌印ぬ柫畹谄呤?/p>

(4) 其券之象,書兩札,刻其側?!吨芏Y·質人》

(5) 盆成適再拜,稽首而不起,曰:“偏柎寄于路寢,得為地下之臣,擁札摻筆,給事宮殿中右陛之下……”——《晏子春秋·外篇重而異者》

(6) 癸巳,潘尪之黨與養由基蹲甲而射之,徹七札焉。

——《左傳·成公十六年》

(7) 晉人已環繆公之車矣,晉梁由靡已扣繆公之左駿矣,晉惠公之右,路石奮投而擊繆公之甲,中之者已六札矣?!秴问洗呵铩ぶ偾锛o·愛士》

(8) 今被甲者,以備矢之至,若使人必知所集,則懸一札而已矣。

——《淮南子·說山訓》

(9) 簡札檢署槧牘家,板柞所產谷口斜?!都本推?/p>

以上是傳世文獻中的用例,不管是“書札”“札”,抑或是在數詞后做量詞的用法,“札”在這些語境中的詞義均可由木片義引申發展而得。又如例(7)《呂氏春秋》所見“札”字,在北大漢簡《周訓》中還有“二重證據”般的印證:

(10) 已環穆公之車矣,晉粱(梁)由靡已扣穆公之左驂矣,晉惠公之右路石奮杸撃穆公之左袂,其甲隕者已六札矣。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中此段的注釋者閻步克先生引《廣雅》《集韻》《太平御覽》等材料,說明其義為“甲葉”。在其他出土漢簡中,“札”字表示木片義更為常見,如居延漢簡12見(白海燕 2014;李瑤 2016)、肩水金關漢簡7見(韓鵬飛 2019538;葛丹丹 2019557)等;其義如“取善札三十、四十”(李瑤 2016)、“所高下札薄厚繩□”(韓鵬飛 2019)1646、“牒札”(葛丹丹 2019)1768等,均為木片義。足以說明《說文》及前賢時彥對“札”字本義的說解是正確的,“札”字本義為“牒”,即小

木片。

注音方面,《釋名·釋書契》曰:“札,櫛也,編之如櫛,齒相比也?!睆脑~義上看,編之如櫛,是為書札。從語音上看,“札,櫛也”是聲訓。櫛,上古音莊母質部,擬音為[*t?et][1];札,王力先生歸在莊母月部,擬音為[*t?eat],二者極近。

南北朝至隋唐,北魏、南朝宋“札”入黠韻。(周祖謨 1996)尋檢中古音義書,在“刀札”“簡牘”相關意義下,“札”字:空?!蹲`萬象名義》“俎黠反”;王一、王二、王三、蔣本《唐韻》、切三(S.2071)并“側八反”;《新撰字鏡》“側黠反”;《玄應音義》中《般若燈論音義》卷一“?黠反”、《僧祇律音義》卷十七和《瑜伽師地論音義》卷二十六并“側黠反”、《阿毗達磨俱舍論音義》卷八“莊黠反”。這些反切雖用字不同,但均為莊母

黠韻。

由此可見,“札”字本音當為莊母黠韻,本義則為“小木片”。

(二) “死亡”系義項

然而“札”字的“死亡”系義項也廣泛運用于漢代以前的文獻中:

(11) 大札、大荒、大烖,素服?!吨芏Y·春官·宗伯》

(12) 若邦兇荒、札喪、寇戎之故,則令邦國、都家、縣鄙慮刑貶。

——《周禮·秋官·司寇》

(13) 國兇荒札喪,則市無征,而作布?!吨芏Y·地官·司徒》

(14) 大荒則不舉,大札則不舉,天地有烖則不舉,邦有大故則不舉。

——《周禮·天官·膳夫》

以上《周禮》中用例,意為“疫病”“死喪”(據孔疏,見嘉慶刊本阮刻《十三經

注疏》)。

(15) 冬無愆陽,夏無伏陰,春無凄風,秋無苦雨,雷出不震,無菑霜雹,癘疾不降,民不

夭札?!洞呵镒笫蟼鳌ふ压哪陚鳌?/p>

(16) 子產不待而對客曰:“鄭國不天,寡君之二三臣札瘥夭昏,今又喪我先大夫偃……”

——《春秋左氏傳·昭公十九年傳》

以上《左傳》中用例,意為“夭死”“大死”(據鄭注,見嘉慶刊本阮刻《十三經

注疏》)。

(17) 睹丙子火行御天子,敬行急政,旱札、苗死、民厲?!豆茏印の逍械谒氖弧?/p>

(18) 土氣和,亡札厲?!读凶印珕柕诙?/p>

(19) 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厲,鬼無靈響焉?!读凶印S帝第二》

(20) 明德惟馨,神歆其芳。遏禳兇札,揫斂吉祥?!|漢)《華山廟碑》

以上《管子》《列子》和出土碑文中“札”字也是“死亡”“疫病”之意。綜合前文《周禮》《左傳》的文例可知,“札”的“死亡”系義項在上古漢語中的運用不是一個偶然的現象。但死亡系詞義和其義符“木”幾無關聯,和“木片”系詞義也相去甚遠,很難說是其自身發展的結果。不難推測,該系義項是“札”字從其他詞假借而得之義。

上述用例的注音中,例(14)《周禮》所用“札”字,陸德明《經典釋文》引徐邈“音截”。案截字,中古從母四等屑韻字[*dzi?t],和“札”字二等黠韻的本音有著較大

差別。

從徐邈自身的音系來看,此項音義和“木片”系詞義的“札”字[(見上文例(6)]也有所不同,“木片”系義項徐邈音櫛,為莊母質韻之音[《集韻·質韻》收“札”字,以例(6)之引文而言“徐邈讀”,又見蔣希文 1999]。

這說明,表死亡義的札字“音截”必然是徐邈的破讀。而徐邈對“札”字兩系義項不同讀音的處理,和《釋名》相吻合,可能來源于《釋名》:

《釋名·釋天》有“”字,注曰:“截也,氣傷人如有所斷截也?!?/p>

顯然,從字形看,“”只是增加了義符“疒”,和“札”仍屬于一詞;從詞義看,《釋名》的注解吻合“死亡”系義項;從語音看,“,截也”也是聲訓,“截”上古屬從母月部,和《釋書契》中訓為“櫛也(莊母質部)”的“札”在音義上均涇渭分明。

《釋名》與徐邈對“札”字的處理,說明“札”字在表示“死亡”系義項時,其音接近于從母四等屑韻之音節,和其表示“木片”系本義的莊母二等黠韻聲母、韻母均有所區別。這和我們前文基于詞義發展角度的推測相吻合:“札”字的“死亡”系義項當是假借義,另有本字。

值得注意的是《釋名》為表示“死亡”系義項的“札”字別增了義符“疒”,這樣的做法不是孤例,如:

(21) 于時俱淪氣□?!|漢)《趙菿殘碑》

這種做法,說明東漢時期的人們就已經注意到了“死亡”系義項與“札”字木片系義項之間的區別,故而別增義符以示二者的不同。

三、 語 源 探 索

現在我們考察“札”字“死亡”系義項的來源。

(一) 本字考

《集韻·黠韻》“札(側八切)”下有“”字,釋義云:《字林》夭死也,或作。此字另有字形作“”。

《類篇·歺部》“”“”二字并為異體,注曰:側八切(黠韻),《字林》夭死也?;蜃?。又子列切,文二重一。

“”之異體“”,另有字形作“”,又作“?”:例(15)《左傳》昭公四年“札”字,《釋文》曰:“《字林》作,壯列反?!庇掷?6)《左傳》昭公十九年“札”字,《釋文》曰:“《字林》作?,壯列反,云夭死也?!?/p>

以上諸書所引《字林》相同內容之異文,說明從歺(歹)的?、、、等一系列字互為異體,實是一個詞的不同形體,可以稱之為“”系字。

此系字形雖不直接見于《說文》,但它們的義符均為歺。歺,《說文》“骨之殘也”。從歺之字在意義上都有“傷殘、傷害之義”,那么該系字疾病、死亡等義項就解釋得通了。前人如明代張自烈《正字通》也曾指出“札”字的“夭死”等義項,有異體字作

“、”:

《說文》牒也?!夺屆吩龣币?,編之如櫛齒相比也?!重玻ㄋ溃┮撸ㄋ溃┰辉??!吨芏Y》大札則不舉。注不舉樂。一曰不殺牲也。又兇札則無力政無財賦。注財賦九賦也。兇年谷不熟札,天下疫癘,無力政恤,其勞無財賦恤,其困乏也。別作、俗

作。

根據字書的記載,在“札”和“”系字之間可能存在著語言上的關系。而在討論這種關系之前,我們先排除二者在字形上相混的可能:敦煌俗字(黃征 2005)、碑文別字(秦公,劉大新 2016)、小說俗字(曾良,陳敏 2018)、吐魯番俗字(趙紅 2019)中,二者均無混淆之用例,各自的義符“木”“歺”也不見互通之形體。

那么就可以從語言的角度進行分析,先看《切韻》系韻書對二者的處理,詳見

表1所示:

尐,《說文》“少也”,中古精母薛韻,并見于上述《切韻》系韻書(王一殘缺而不見),且均引《說文》之釋義?!都崱分绪镯嵡f母有札、、,薛韻精母亦有、尐字,這應當是沿襲《廣韻》的。周祖謨與段玉裁認為此字正字當作“”,是因為從尐得聲的字有“傷殘”的義項較為合理之故。

而通過進一步比較,還可以發現,精母薛韻的“”字和“札”字死亡系義項從母屑韻之音極為接近:二者聲母都在精組,韻母三四等之間的隔閡也遠小于“札”字兩類義項二、四等之間的距離。由此,不難推測:“札”字因假借而得到的死亡系義項的本字,應當是精母薛韻的“”字。

雖然這類字形在《字林》以后才出現,但此詞義在先秦漢語系統中就已經存在,魏晉時期出現的“”系字,乃是表死亡義詞語的后出本字。而在先秦語言中,因為表死亡義的詞語沒有專屬的字形,語音相近的“札”字就成了該詞“本無其字”的

假借。

事實上,如例(21)中,東漢時期就已有所運用的“”字,也是一種所謂的“后出本字”,且相對于“”系字出現得更早一些。該字運用別添義符“疒”的方式,將其區別于表示木片義的“札”字,只不過因為沒有得到字書編纂者的認可而未得以保留。相比于“從疒札聲”的形聲字“”,呂忱等學者顯然更加認可“從歺從尐,尐亦聲”的“”系字,故而“”系字得以保留在后世的字書中。這種較為復雜的字詞關系或可通過圖1表示:

回看《切韻》系韻書對“”系字的處理,我們還可以發現,最接近原本《切韻》的《切三》《王二》及《唐韻》都未收“”字,這是因為《唐韻》和《王二》所本均為陸氏《切韻》(或長孫訥言箋注本),而非王韻。(參見周祖謨 1983;徐朝東 2012)王仁昫對“”字的收錄,正是其出于元本《切韻》“然苦字少,復缺字義”而“可為《刊謬補缺切韻》,削舊濫俗,添新正典,并各加訓”(語出《王韻》王仁昫序)的實踐。透過諸家對“札”“”等字的處理,也可以管窺《切韻》系韻書各家刊補的多元體系。

(二) 語源考

從文獻用例來看,我們還發現“札”字的“死亡”系義項(也就是“”系字所承載的詞語),雖在先秦文獻中用例較多,但其使用時間較短,魏晉以后就已退出語言系統:這之后的文獻只見于仿古作品中。這類音義結合體的生命周期之短、使用范圍之窄,說明它很可能并非是漢語本族的基本詞匯,而更有可能是來源于其他語言的借詞。

在前文所引文獻中,《周禮注疏》卷十五《司官》:“國兇札,則無關門之征,猶幾?!编嵭⒃唬骸班嵥巨r云:……札,謂疾疫死亡也,越人謂死為札?!洞呵飩鳌吩弧不琛??!?/p>

鄭玄在此處引用鄭眾的注解正為我們的推測提供了文獻上的證據:意為“死亡”的“”(包括“札”的死亡義),有可能是來源于我國東南地區古越人所操的古越語。事實上,羅杰瑞(Jerry Norman)、梅祖麟(Tsu-Lin Mei)兩位先生早在1976年就提出了死亡義的“札”來源于“古中國的南亞語(The Austroasiatics in Ancient South China)”之說:

在鄭玄[2]對《周禮》:“國兇札,則無關門”的注釋中,有著“越人謂死為札”一條。鄭玄生活在東漢(127-200A.D.),且他的注釋有著相當大的權威性……不用懷疑,“札”字是代表了原始南方方言“死”的詞語。越南語[chêt],芒語[chit/chét],遮勞語[chu’t],巴那語[k?cit],卡都語[chet],戈語[test],赫耶語[ko’chit],Bonam語[kachet],布魯語[kuchêit],孟語[ch?t]等。[3][更多同源的形式能在Pinnow(1959)找到,參第K324f項。]原始孟高棉語已經在Shorto(1969)的文章中被構擬為[*kc?t],這和原始漢語的形式非常接近。甚至有可能,原始孟高棉語的[*k-]是受到原始漢語中“乙”的聲門聲母的發音影響。

“死”在其他東亞、東南亞語言中的形式為:古漢語[*s?r],藏語[’chi-ba]、[?hi],古緬語[*?ei](Burling 1967);原始臺語[*tai](Benedict 1967),原始苗語[*daih](Handricourt 1954)。古漢語和藏緬語相呼應,原始臺語和原始苗語呼應,這些形式都與[*ts?t]不同。[4]

兩位先生的論述大體無誤,只有如戈語(Gua)等極個別材料需要修正。[5]此外,還能在諸多南亞語中找到旁證:

在中國境內南亞語系諸語言里,“死亡”詞的語音形式有3類:一是以中高元音為主要元音、帶[-t]尾的語言,如俫語[?i?t?](李旭念 1999)、莽語[θit??](高永奇 2004)、京語[tset?](歐陽覺亞等 1984)等。二是以濁擦音開頭,帶[-m]尾的語言,如德昂語[jam](陳相木等 1986)、佤語諸方言[?um/zum/?um](周植志等 2004)、布朗語的新曼俄語[??m3]、雙關話[?om1](李道勇等 1986)等。三則是其他類型,如克木語[han](陳國慶 2002)、布芒語[?ǎn33](刀潔 2007)、布賡語[ptsa31](李云兵 2005)、

克蔑語[?ǎm21](陳國慶 2005)等。第一類可能與前文中提到的語言接近,而京語“死亡”義詞的今讀更與羅、梅為死亡義的“札”構擬的古音幾近一致。

在其他南亞語中,“死亡”義詞也有近似的語音表現,如墨農語(Mnong)[kh?t]、斯汀語(Stieng)[ch?t]、帕戈語(Pacoh)[ku.ct]等。[6]Mathias和Sidwell(2014)178又指出,古孟語“死亡”一詞的形式為[kc?t],又將其支脈涅固爾語的原始形式構擬為[*k?cet]。

這些材料都說明表古漢語中死亡義的詞語來源與南亞語有關。

不過,兩位先生似乎沒有注意到“札”字在此處是假借字的問題。他們從“札”字的“死亡”義出發,基于“札”字本義的黠韻在上古有祭、微、質三個來源,結合該字的諧聲偏旁乙[*-i?t][7]在微部,改動了高本漢(1997)在《漢文典》(Grammata Serica Recensa)中為“札”構擬的上古音[*tsǎt],更訂為[*ts?t]。

而這種改動有所不妥。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知道死亡義的“”在先秦時代本無其字,故先民假借“札”字記錄該詞。這種情況下,要構擬這個詞的上古音,不論是從“札”字中古本音黠韻出發,還是從“札”字的聲符“乙”出發,都是不合適的。較為合適的做法則是不受限于“札”字的字形,從其借義所在的精母薛韻之音出發,參考其后出本字“”等字形,才能更好地進行古音構擬。[8]

至于兩位先生對高本漢擬音的批評,在諧聲偏旁的運用上卻有其理,但高本漢(1997)《漢文典》[9]中對“札”字的說解卻并非沒有可取之處:

札tsǎt/tsǎt/zhá

(鎧甲上的)葉片,《左·成十六》:“潘尪之黨與養由基蹲甲而射之,徹七~焉?!?/p>

同音假借。①瘟疫?!吨芏Y·大宗伯》:“以荒禮哀兇~?!雹谠缢??!蹲蟆ふ阉摹罚骸鞍O疾不降,民不夭~?!?/p>

這些字實際上有一個跟“乙”的篆字相同的聲符,其讀音為?ǎt /?ǎt /yà,“燕子”義,有西漢初期的書證。(見《詩·燕燕》毛傳)(按:《說文》從“乙”得聲)

揣摩其話,高本漢認為“札”在表示瘟疫、早死等義項時是“同音假借”,而“這些字有一個跟‘乙’篆字相同的聲符[*?ǎt]”,實際上是在說這些字的聲符,跟“札”字的聲符“乙”雖然篆形相同,但本質上不是一個字類,而跟《毛傳》“燕燕,鳦”中“鳦”形體是一類。

這種說法實際上本于徐鍇?!啊弊?,大徐《說文》案語云:“徐鍇曰:‘此與甲乙之乙相類,其形舉首下曲,與甲乙字少異?!毙戾|《系傳》則云:“《爾雅》‘燕燕,’,此與甲乙之乙相類,此音軋,其形舉首下曲,與甲乙字異也?!薄断祩鳌犯凇耙摇弊诸^下出案語指出“此與燕燕之字音義皆別,亦宜有分”,詳見圖2:

高本漢引自徐鍇的這種說法,說明其同意表示“死亡”義的“札”和表示“木片”義的“札”并非一詞,并在字形上嘗試尋找表“死亡”義的“札”的本字來源,這無疑是可取的。

正如沈兼士先生(1933/2014)所說:“審形以考誼,似不若右文就各形聲字之義歸納之以推測古代之字形(表)與語義(里)為較合理?!痹跒闈h字構擬上古音時,不應受縛于漢字之形體,而更應當關注漢字背后所代表的語詞,特別是有假借義的漢字。以“札”字為例,構擬其“死亡”系義項之上古用詞時,應當“破讀”,將音節系聯到其本詞上。于此,高本漢對“札”字本音本義上的把握是正確的,并能有區分假借義的初步認知;羅杰瑞、梅祖麟兩位先生穿透文字研究語言的方法具有突破性,但在考尋本字、本義這一層面缺而有所疏漏了。只有在考察清楚本字的情況下,基于漢字而從歷史語言學出發所做的古音構擬、原始語言研究,才會更加科學。

四、 余 論

通過對文獻和語言的梳理,我們厘清了“札”字兩系音義脈絡:①本義為“木片”系義項,音在莊母黠韻;②假借義為“死亡”系義項,由于音近而從精母薛韻的“”(后出本字)借入,該詞可能來源于古中國東南部的南亞語。這種梳理,還能為辭書中“札”字詞條的編寫提供修訂依據,如“札”字在《漢語大字典》第二版有2系讀音,共計10個義項,分別是:

(一) zhá,《廣韻》側八切,入莊黠,下轄:①古時書寫用的小木片;②書信,公私文書;③船槳;④拔去,拔除;⑤小蟬名,即“麥札”,音鳴聲札札故稱?!都崱穫攘星?,入莊薛,下轄:①革緣;②夭死;③疫癘;④鎧甲上用皮革或金屬制成的葉片。

(二) yà,《集韻》乙黠切,入聲影母黠韻,此為“軋”之借字。

音yà作為借字,可先不論,第一類的義項⑤見于《大戴禮記·夏小正》:“札者,寧縣也。鳴而后知之,故先鳴而后札?!庇挚讖V森補注曰:“札,小蟬鳴札札者也,札鳴而麥熟,《方言》謂之麥蚻?!笨芍鋸臄M聲詞“札札”而來,和其他義項沒有關系。

而《漢語大字典》將“zhá”的義項分成兩類,對應兩類讀音來源,是有洞察力的。但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指出其對具體義類的劃歸還需要調整,如第二類的第4個義項,語出《左傳》成公十六年“徹七札焉”,此“甲片”顯然是從“木片”系義項發展而來的,而《漢語大字典》第二版將此其附于薛韻之音下,是以借音附于本義,就不太妥當。前文已經分析,該音與“死亡”系義項更為密切。

通過上文考證,“札”字“zhá”音下校正后的編排次序可為:(1) 《廣韻》側八切,入莊黠:①古時書寫用的小木片;②書信,公私文書;③船槳;④鎧甲上用皮革或金屬制成的葉片;⑤擬聲詞;(2) 《集韻》側列切,入莊薛:①夭死;②疫癘;③革緣;④拔去,

拔除。

附 注

[1] 擬音參考王力(1999)。

[2] 鄭玄在此番注釋前有“鄭司農云”字樣,當指鄭眾(?—83)。羅、梅兩位先生將這番解釋誤認為是鄭玄(127-200)的,百密一疏。包括前段《周禮注疏》的引文及第二部分第(二)節引的孔疏、鄭注,并可參阮元《十三經注疏》。

[3] 這一部分的語言的中譯名參考了孫宏開等(2007)《中國的語言》中的翻譯。原文可能有一些錯誤,如戈語(Cua),羅、梅兩位先生引用時寫為Gua,據正。另,Bonam語現在一般認為是Bahnar語的分支,而與其他獨立的語言有所不同,它還沒有確定的譯名,此處保留英文

寫法。

[4] 參見羅杰瑞、梅祖麟(Norman & Mei 1976),以上注文悉循原文,引文則系筆者自行翻譯。

[5] 戈語,據Maier和Burton(1981),“死亡”對應的戈語詞為[kase?t],這與其他九處說法基本一致,原文所引的[test]可能有誤。

[6] 卡都語、戈語、布魯語、芒語、墨農語、斯汀語等材料轉引自孟高棉語數據庫,見http://sealang.net。

[7] 這個擬音及本節后文的擬音均出于高本漢《漢文典》。

[8] 語音上,還有《釋名》“截也”(從母屑韻)、徐邈“音截”,但聲訓不一定是實際讀音,只有參考價值。字形上,“”等后出本字不見于漢代以前的文獻,而魏晉以降,漢字的諧聲關系已經錯亂,產生的新字不能按照諧聲系統來確定字類,(參周祖謨 1988)所以它們的形體也只有參考價值。具體的古音構擬更為復雜的問題,本文先不做討論。

[9] 兩位先生引用的是高本漢1957年出版的《漢文典》的修正版,原文當然是英文的,此后高本漢未再出新版(見《漢文典》張世祿先生之前言)。我們參考的是潘悟云等教授1997年出版的中譯本。

[10] 大徐本為中華書局影印陳昌治刻本,小徐本為中華書局影印祁嶲藻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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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有聲 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 上海 200433;

徐朝東 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083;

吳 忌 北京語言大學語言科學院 北京 100083)

(責任編輯 劉 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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