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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法國文壇上的中國名片
——三部太平天國題材作品的文本比較研究

2024-01-19 02:39李家寶

李家寶, 桑 田

(西安翻譯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 陜西 西安 710105)

按照史學家的觀點,19世紀后的歐洲社會已然進入了“中國擯棄期”(1)史景遷:《文化類同與文化利用——世界文化總體對話中的中國形象》,廖世奇、彭小樵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68頁。。兩次鴉片戰爭的敗績給原本風光無限的中央帝國蒙上了一層致命的陰影,也使得原先由傳教士、游記作家與啟蒙思想家印刻在西方普羅大眾觀念中的中西勢力的天平不可避免地向另一端傾斜。無獨有偶,出于鼓動戰爭的考慮,殖民時代下的西方社會輿論也趁勢大肆抹黑中國。然而,在此時的法國文壇,18世紀曾風靡歐洲的“中國熱”仍未散盡余溫,東方式的“異國情調”頻繁出現在法國文壇,在雨果、福樓拜等一眾文學巨擘的創作中也散布著大量的中國元素。始于1851年的太平天國運動便是法國文壇上一張標志性的中國名片:作為中國近代史上一次規模宏大且具有一定進步意義的農民革命,太平天國運動在很大程度上動搖了清政府的統治,并加速了清王朝的滅亡。盡管這場革命最終在清廷與列強的聯合絞殺下走向失敗,但關于太平天國的種種消息卻漂洋過海,為熱衷于異域題材的法國作家們提供了不竭的創作源泉。其中,朱迪特·戈蒂埃(Judith Gautier)的《皇龍》、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的《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遭遇》與保爾·克洛岱爾(Paul Claudel)的《第七日的休息》就先后以這一事件為靈感,通過一系列獨出機杼、時出新意的文學化改造,創作出在當時極具影響力的以近代中國為題材的虛構文本。

一、東方故事的異域描繪:太平天國運動再書寫

小說《皇龍》成書于1869年。早在寫作此書的前兩年,作者朱迪特·戈蒂埃就已出版過一部唐詩譯集《白玉詩書》(LeLivredeJade)(2)Judith Walter,Le Livre de Jade,Paris:A.Lemerre,1867.Judith Walter是Judith Gautier的筆名。。這部詩歌譯本的出現重燃了法國文壇對于中國古典詩歌的熱情,不失為一部優秀的承上啟下之作。顯然,戈蒂埃的中國文化背景較之同時代的法國文人更為深厚,她的《皇龍》也稱得上是一部結構精巧的中國題材小說。書中所述故事以文人郭立欽的愛情經歷展開并收束:當地長官一日設宴款待眾人,并在宴會上宣稱“在座年輕賓客中若有誰能在八月之內作詩一首,或闡玄理,或論時政,但凡超群絕倫,必擇其為東床快婿,而后青云直上”(3)原文為:celui d’entre les jeunes hommes ses htes,qui,en l’espace de huit lunes,composerait le plus beau poème sur un noble sujet de philosophie ou de politique,deviendrait certainement son gendre et,par suite,s’élèverait.Judith Mendès,Le Dragon Impérial,Paris:A.Lemerre,1869,p.4.Mendès為朱迪特·戈蒂?;楹笏诜蛐?但不久便因婚姻不合與丈夫分居并換回父姓。因此,文學史一般用原先的父姓Gautier來稱呼這位女作家。,郭立欽欣然應試,而后為覓詩情奔赴鄉野。在鄉下逗留期間,他結識了農民大姜,此人因不忿自身命運而決心起義反清。郭見大姜有帝王之相,遂自薦為謀士,與此前才與大姜解除婚約的篾匠尤孟麗一同全力輔佐這位野心勃勃的革命者。一次偶然的因緣際會,郭立欽得以一睹先前文試招親的官家之女齊綺嘉芳容,這次會面也使郭立欽更加堅定了日后要娶齊氏為妻的念頭。但最終起義失敗,在清帝屢次勸降下仍不愿歸順的起義軍眾也被賜死。郭立欽在以鮮血寫下驚艷眾人的詩篇后,慷慨赴死,留下先前才被清帝賜婚的齊綺嘉成為其遺孀。據學者考證,此書與清代文人孔尚任的戲劇《桃花扇》在主題、情節及人物上都不乏相似之處。由于該劇在戈蒂埃創作《皇龍》時尚無譯本問世,因而極有可能是戈蒂埃的家庭教師丁敦齡(4)丁敦齡(Tin-Tun-Ling),山西籍文人,1831年生,18歲考中秀才,而后于1861年抵法,協助漢學家儒蓮(Stanislas Julien)編纂《漢法詞典》(Syntaxe Nouvelle de la Langue Chinoise,1869-1870)。1862年,經友人介紹,丁敦齡來到戈蒂埃家中擔任家庭教師,教授中文。向她簡述了此劇,而后才由作家本人重新編排了劇中情節并進行了一番別出心裁的再創作。

除了借鑒戲劇《桃花扇》中一眾人物的愛恨糾葛之外,《皇龍》這本小說還被打下了頗為鮮明的政治烙印:書中罪惡且血腥的內戰與行刑的場景使人聯想起不久前才被撲滅的太平天國運動。盡管戈蒂埃有意將革命的爆發設定在康熙在位的第十五年,但書中的種種細節——如自稱天兄(le Frère Ané du Ciel)且身影似龍形的革命領導者大姜、構成革命主力軍的數量龐大的農民群體、代替藍百合教(le Secte de Lys Bleu)(5)該教派的佛教背景與密會陳詞中反復出現的百姓字眼(Cent Familles)與反清復明口號(En haut les Mings,en bas les Tsings!)無疑影射康熙年間勢力猖獗的天地會與白蓮教:“康熙十三年(1674)甲寅,天地會成立。天地會是借無根的神話,引出反清復明的宗旨以煽動群眾復仇的熱情,采取《水滸傳》異姓一家的理想,以組成一個團結群眾的大集團,而其目的則始終以推翻滿清的統治為對象?!斓貢?白蓮教的活動也與反清革命有關??及咨徑痰呐d起,本是元末漢族志士假借佛教迷信以驅逐胡元為宗旨而組織的一個秘密結社?!咨徑痰膭萘﹄m然暫時消沉,而天地會的潛勢力卻已代之而興起。但是天地會的機構是不統一的……于是在十九世紀的六十年代,漢族反清斗爭的領導者,便由那新興的有中心領導的機構的上帝會起來接受了這一脈相傳的反清運動的歷史淵源,而匯合成為廣大的太平天國的革命運動?!绷_爾綱:《太平天國史綱》,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年,第25-28頁。取得革命領導權的大姜勢力——無一不是在影射爆發于道光年間的太平天國起義。

僅在《皇龍》出版10年后,儒勒·凡爾納的小說《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遭遇》(以下簡稱《遭遇》)再次相中了這一題材。后者相對而言紀實性更強,以寫作科幻小說成名并載譽全球的凡爾納在這部小說中頗為細致地還原了整場革命運動。他將敘述時間拉后至1877年,此時距太平天國運動徹底失敗已有13年之久,但在主人公金福的豪宅里,家師王哲人的臥室墻上仍舊掛有洪秀全的畫像。已故的太平天王作為一名不朽的精神領袖,鼓舞著書中一眾漢族志士與此時積弱積弊、奄奄一息的清王朝作最后的較量。小說講述了一名富賈遺孤金福別樣的人生經歷。他在新婚前夕得知自己破產后便一心赴死。在買下多份人壽保險后,金福與家師王哲人(其真實身份是一名漏網長毛)約定,對方須在保險到期前殺死自己以獲得巨額賠付。于是,王哲人臨危受命,在收下金福的自絕書后不辭而別。而此時的金福也因獲悉破產一事純屬烏龍而重燃生機,決意找到老王并解除合約。在走遍大半個中國之后,金福被告知協議書已轉交給殺手老孫——此人是老王在太平軍中的故交。一番貓鼠游戲后,老孫的手下抓住了金福,蒙著眼睛將他帶到了老王與一眾朋友面前,原先本欲迎娶的年輕寡婦娜娥也來到了他身邊。此時他才幡然醒悟——王哲人用心良苦,巧設此局,只為讓這位紈绔子弟明白生活的真諦。

無論是中文造詣頗深的戈蒂埃,還是不通任何一門外語的凡爾納都未曾到訪過中國,他們獲知中國消息的渠道無外乎依賴于國人轉述或是文獻記錄。而戲劇《第七日的休息》的作者保爾·克洛岱爾的情況則有所不同,他曾于1895年至1909年間作為外交官赴華任職,并在1896年1月至8月間,于上海完成了戲劇《第七日的休息》的創作。該劇講述了一次早朝時有臣子向皇帝進言,表明國家正受到亡靈侵擾,各種祭祀儀式與迷信手段均不見效果,曾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中央帝國如今一片生靈涂炭,百姓不堪其擾?;实勐劥?先是命人施法召來黃帝亡靈以探尋人間災禍的緣由,未果。于是親自下到地府一探究竟,在那里他見到了地獄之王閻羅。閻羅在探明其來意后命大米天使代為指點迷津:活人日日不曾休止的勞作打擾到了死人的生活,這才遭到后者的報復與侵擾。因此,人在連續勞作六天后,需在第七天休息并作禱告。對于這一救贖之法了然于胸的中國皇帝遂帶著已成十字的龍杖回返人間,平復了饑民的造反。病入膏肓的皇帝在向臣民們宣讀完上天的旨意后再次遁入地下。在全劇結尾處,身著教皇法衣的新皇登基,舉行祭祀儀式并宣讀新的教義。

劇中的皇帝于地獄游歷后滿腔布道熱情,憑借神力受民眾擁護的故事也與太平天王洪秀全的經歷有幾分相似。這位來自廣東鄉村屢試不第的落魄書生“在不經意間接觸到基督教,進而自立教門,并最終以上帝旗幟號召無數信徒揭竿而起,掀起了一場中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舊式農民起義的風暴”(6)夏春濤:《天國的隕落:太平天國宗教再研究(增訂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7頁。。太平天國在定都南京后,洪得以獨攬天國的宗教權力與世俗權力。對于其一手創立的上帝教,洪也擁有唯一的解釋權——正如劇中的皇帝向臣民宣讀基督教義中的休息日傳統一樣,而上帝教也正是基督教的中國化。

以上三部太平天國題材作品在主題選取、情節編排以及細節描述上均存在較大差異:《皇龍》一書采用了既寫史又言情的雙線敘事模式,書中一眾主人公的感情經歷與其政治使命往往密不可分,共同推動著故事的發展。此外,作者戈蒂埃在此書中也觸及了滿漢之間難以調和的民族矛盾(康熙被漢人群體稱為“卑鄙的韃靼人”[vil Tartare]、“篡位者”[usurpateur](7)Judith Mendès,Le Dragon Impérial,pp.47-48.)以及清朝吏治混亂(如賣官鬻爵,官員人浮于事、欺上罔下等亂象)、農民所背負的繁重稅賦、王公貴族吸食鴉片以致形容枯槁等問題。

相較而言,凡爾納的《遭遇》則在愛情與政治之外,還論及——或者說暢想了——全球化的進程以及近代工商業的發展:在那個年代的上海,要想找到一個金融體系完備且運作模式成熟的跨國保險公司無異于天方夜譚,而正是這樣一家不切實際的美國保險公司所經營的人壽保險業務串聯起了書中全部劇情。此外,全書在對于太平天國這場具有進步意義的變革運動所發生的時間、地點以及其中一系列重大事件的描述基本屬實。如書中第十一章寫道,金福決意離開上海趕赴南京,只因這座太平天國曾經的都城如今是王哲人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老王對這座悲情城市念念不舍……想當年,曾是小小塾師的洪秀全后來成為威震天下的太平天王,令清廷聞風喪膽。正是在此地,他攻城定都,抵御清軍;正是在此地,他建號‘太平天國’;正是在此地,他于1864年服毒自盡(8)洪氏服毒而亡一說系史實錯誤。據太平天國史研究專家羅爾綱考證,洪秀全是在天國都城南京淪陷之前臥病而死,但當時負責剿逆的曾國藩為了向清廷邀功,偽造了一系列文書,謊稱洪是在官兵猛攻下服毒而死。這一系列偽證被當時的清廷所采納,而后經由外媒的報道間接影響了西方輿論。,以免落入敵手。他的幼子正是從這明故宮出逃,后被清軍俘獲斬首的;敵人縱火焚城后,掘開洪秀全之墓,將尸身拋在這荒野廢墟中,任野獸嚙噬。正是在此城,老王當年的十多萬弟兄在三天內盡數遭戮?!?9)原文為:Wang,en effet,avait pu être attiré par ses souvenirs dans cette malheureuse ville,qui fut le principal centre de la rébellion des TchangMao.N’avait-elle pas été occupée et défendue par ce modeste matre d’école,ce redoutable Rong Siéou-Tsien,qui devint l’empereur des Ta?-ping,et tint si longtemps en échec l’autorité mantchoue?N’est-ce pas dans cette cité qu’il proclama l’ère nouvelle de la Grande Paix?.N’est-ce pas l qu’il s’empoisonna,en 1864,pour ne pas se rendre vivant ses ennemis?N’est-ce pas de l’ancien palais des rois que s’échappa son jeune fils,dont les Impériaux allaient bientt faire tomber la tête?N’est-ce pas au milieu des ruines de la ville incendiée que ses ossements furent arrachés la tombe et jetés en pture aux plus vils animaux?N’est-ce pas enfin dans cette province que cent mille des anciens compagnons de Wang furent massacrés en trois jours?Jules Verne,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Paris:Bibliothèque d’éducation et de Récréation,1879,p.86.

與前兩部作品對于國家政治與個人情感的權衡與兼顧不同,戲劇《第七日的休息》中未曾提及一眾出場人物的感情生活,帝國的一系列政治與軍事行動也被邊緣化。整部作品幾乎完全遁入空幻神秘的宗教氛圍之中,無異于一首鼓吹宗教殖民的基督教圣歌——基督教義在毫無阻力地叩開了中央帝國的大門后,又極為迅速地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政教合一的政權。這種古老的權力運作模式使人聯想到歐洲的中世紀——這是基督教的黃金時代,同時也是宗教詩人克洛岱爾失落的伊甸園。

此外,三部作品中所傳遞出來的中國形象都包含著明顯的矛盾與對立?!痘数垺分兴尸F的中央帝國一方面正經歷著劇烈的政治動蕩——掌權者與起義軍之間的權謀智斗(秘密結社、喬裝易名、監視與囚禁等)以及大量血腥恐怖的戰爭與行刑的場景充斥全書,時逢亂世,每個人都被迫選擇政治陣營,一個風雨飄搖下搖搖欲墜的王朝形象躍然紙上;但同時,這個險象環生的末日帝國又被描繪成一個詩人與智者如魚得水、暢游其間的國度。中國形象的矛盾之處反映在外部景觀上則體現為智者隱居于其間的寧靜清幽的白鹿谷與黨羽暗結、危機四伏的北京城的對立,反映在人物身上則以郭立欽為代表——他既是詩人又是軍人,既擅長吟詩作詞又足智多謀叱咤沙場。在最終章里,一眾起義軍將領被斬頭的血腥場景以及傍晚極為兇險的龍眠天象似乎預示著帝國將再次被籠罩在恐怖肅殺的氣氛當中?!对庥觥分械闹袊蜗蟮拿苤巹t體現為一個行將就木的舊中國與一個冉冉升起的新中國的矛盾。凡爾納認為,盡管這場起義有其血腥恐怖之處(“他們組成了四支不同的隊伍;第一支打著黑旗,負責殺人;第二支打著紅旗,負責放火;第三支打著黃旗,負責搶劫;第四支打著白旗,負責為其他三支隊伍提供物資”(10)原文為:Ils formaient quatre bandes distinctes;la première bannière noire,chargée de tuer;la seconde bannière rouge,chargée d’incendier;la troisième bannière jaune,chargée de piller;la quatrième bannière blanche,chargée d’approvisionner les trois autres.Jules Verne,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pp.14-15.),但仍舊不失為一次具有進步意義的革命。對于起義的最終失敗,作者也不無同情與惋惜之情,甚至不惜通過虛構慈禧的死亡以及太平軍老沈成功打入清廷內部并躋身“帝國的中流砥柱”(11)原文為“le plus ferme soutien de l’Empire”.Jules Verne,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p.199.等情節來為太平軍平反,同時也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帝國辟出一線生機。在戲劇《第七日的休息》里,中國形象的矛盾性出現在群臣的奏詞中:宰相口中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的中國(“它被稱為中央帝國,即清晨的寧靜王國。它像杯子一樣圓,太陽像水果一樣躺在里面。巨龍在空中騰飛,無人知曉其首尾……沒有饑荒,沒有瘟疫,沒有戰爭。農民種下的稻谷已經收割。還有茶葉、絲綢、蜂蜜和棉花,他都賣了,并且在捆扎打包時也絕不缺斤少兩,十分公道”(12)原文為:Et il est appelé l’Empire du Milieu,le Royaume-de-la-Tranquillité-du-Matin. Il est rond comme une coupe,et l’astre du jour y est posé comme un fruit,Et le grand Dragon s’y enroule dont on ne sait où est sa fin ni sa tête. …Ni famine,ni peste,ni guerre. Le paysan a recueilli son riz,Et le thé,et la soie,et le miel,et le coton;il l’a vendu,Et l’extrémité de sa ligature,il a fait solidement le n?ud correct et juste.Paul Claudel, uvres complètes(T.VIII),Paris:Gallimard,1956,pp.173-174.)與親王口中為幽靈所苦、一片生靈涂炭、民不聊生的中國(“但孩童們或死于非命,或罹患筋攣。男人們也無力工作,他們的心緊繃著,辮子纏著頭骨,把頭轉來轉去。在深夜里驚醒,身體冰冷,仿佛被蛇纏住腿一般”(13)原文為:Mais les petits enfants meurent ou sont saisis de convulsions. Et les hommes ne peuvent plus travailler,mais,le c?ur serré,la queue enroulée autour du crne,ils tournent la tête de cté et d’autre,Et dans la profonde nuit,saisis d’une froide horreur,Ils se réveillent en sursaut,comme un homme qui trouve un serpent enroulé autour de sa cuisse.Paul Claudel, uvres complètes(T.VIII),p.175.)相對立。盡管幽靈的侵擾最終被驅散,但新皇于登基大典上的講話中所出現的“恐懼”等字眼又使人不禁疑心此時處處蘊含著希望與美好的中央帝國是否又是一個有待拆穿的謊言。

總的來說,太平天國運動經由三位作家的文學改造,成為一個洋溢著異域情調的舞臺背景。一眾個性迥異的中西人物活躍于臺前,在末日帝國的陰影下演繹著各自的故事。這三部作品的文學語言飽含東方情趣,書中大量引用的中國民謠、諺語以及諸子百家之言使得西方讀者甫一接觸便興味盎然,從而成功向西方民眾普及了一個嶄新的俗約化中國形象(la Chine de convention)。

二、從畫屏式中國到俗約化中國:異域形象的承繼與革新

19世紀,列強的堅船利炮逐漸打開了天朝帝國原先緊閉的國門,法國文學中的中國形象也隨之發生了變化:遍布新聞報刊和一些專業雜志的插畫報道、不斷增多的游記和見聞錄以及漢學家們開創性的研究成果逐漸構筑了一個嶄新的中國形象,插畫、繪圖、刻本及相片在一定程度上衍生或補充了原先的異域文學生態,共同構成被稱為俗約化中國的種種意象,從而逐漸取代了原先風靡18世紀的畫屏式中國(la Chine de paravent)。

《皇龍》一書中最為顯著的俗約化中國元素即為龍這一意象。小說以龍為題,以龍開篇,以龍結尾:起先是大姜因身影呈龍形而受到反清人士的擁戴,領導著起義軍與清廷的戰斗,而太子靈王將龍影一事挑明卻直接導致整場革命的失敗。最后,在一眾叛軍行刑當晚,天上出現龍眠異象。與這類俗約化中國形象相對的是書中所描繪的中國山野景色,如書中第二十一章“白鹿谷”中寫到皇帝狩獵的山谷林木蔥蘢,山花爛漫,其間不乏靈獸與猛禽,道家高人也隱居其中。這類描寫在當時的中國題材作品中極為罕見,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西方讀者的獵奇心理。

此外,兩部小說不約而同地對北京城的地理位置、人口分布、城市布局及街道劃分等具體情況進行了事無巨細的描述,這部分介紹主要是為了凸顯滿、漢兩族之間不同的文化傳統及政治矛盾。戈蒂埃在《皇龍》里寫到登頂煤山后俯瞰這座皇城的景象:“它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漆器盒子,表面整一,但內里四分——北京城外墻的護城河將它的四個城區圍了起來。正中間的紅城藏在血紅的磚墻后面;它是世界的心臟,是神圣的圍墻,是天子的光榮居所。紅城的四面都被黃城所包圍。然后是韃靼城,一道堅固的花崗巖墻將其與中國城隔開,構成諾大盒子最盡頭的封閉隔間?!?18)原文為:énorme,et faisant songer un coffre de laque,unique en apparence,mais quadruple en effet,Pey-Tsin enferme quatre villes entre les fossés de son rempart extérieur. Au centre,derrière des murailles en briques sanglantes,se cache la Cité Rouge;c’est le Coeur du Monde,l’Enceinte sacrée,la glorieuse demeure du Fils du Ciel. De toute part la Cité Jaune l’enveloppe. Puis se déroule la Cité Tartare,qu’un granit mur fortifié sépare de la Cité Chinoise,compartiment extrême de l’immense coffre.Judith Mendès,Le Dragon Impérial,p.32.封閉的皇城形象與克洛岱爾在《五大頌歌》中對于北京的描述不謀而合:“你就像一個男爵大人孤獨地生活在四面厚墻中你那方方正正的大屋子里?!?19)克洛岱爾:《五大頌歌》,余中先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117頁。在威嚴與秩序之外,四四方方的皇城還給人以強烈的禁錮與孤寂之感。

的確,比起兩個世紀前還將北京與汗八里誤認為是兩座城市的彌爾頓來說(20)“從契丹可汗所居大都的長城,從奧撒斯河邊撒馬爾汗,帖木兒的宮廷,到中國皇帝的北京”。見彌爾頓:《失樂園》,朱維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第427頁。,戈蒂埃、凡爾納與克洛岱爾三位作家此時所掌握的有關中國的信息要豐富且精確得多。同時,得益于以圖片為載體相關報道,作家們對于這座城市的直觀感受常常趨于一致,對于城市中的種種具體細節的描繪也大同小異。

除城市圖景外,三部作品與以往的中國題材文本的聯系還包括:(1)在制度層面上,刻畫了一個嚴刑峻法的專制帝國形象。在小說《皇龍》與《遭遇》中,有不少關于酷刑的描述,其中出現最多的當屬斬首,被割下的罪人的頭顱或是掛在城門示眾,或是被塞進竹筐里。而在戲劇《第七日的休息》結尾處,新皇在登基典禮上宣稱“但我以恐懼管理人的意志”(21)原文為“Mais que j’administre la volonté des hommes par la crainte”.Paul Claudel, uvres complètes(T.VIII),p.243.。這種恐懼也使人聯想起孟德斯鳩對于中國專制政體的評價:“中國是一個專制的國家,它的原則是恐怖?!?22)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上冊,張雁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29頁。(2)在器具層面上,描繪了一個不乏能工巧匠的具有創造力的國度。如《遭遇》中的帕斯卡獨輪車——作為金福在陸上游歷時的通行工具,這輛借助風力推行的車與書中使金福一行人在海上脫險的救生服一起,構成了科幻小說中的典型元素,同時也是西方科技進步的具象化。然而,這種風車并不是西方舶來品,而是中國本土的產物:“這個獨輪車——也叫帕斯卡獨輪車——可能是那些發明了火藥、印刷術、指南針與風箏的古代發明家們在帕斯卡之前造出來的?!?23)原文為:C’était une brouette,—la brouette de Pascal,—et peut-être inventée avant lui par ces antiques inventeurs de la poudre,de l’écriture,de la boussole et des cerfs-volants.Jules Verne,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p.98.彌爾頓在《失樂園》中就有此番描述:“那兒的中國人用風帆駕駛藤的輕車?!?24)彌爾頓:《失樂園》,第110頁。凡爾納有意將東方的風車置換為西方語境下的同等物,從而消解了這一代步工具的異域情調,成為作家筆下合乎理性與科學的現代工具?!绑H車、帕斯卡三角形手推車雖然都是中國特有的,但交通工具卻因為結構原理必定符合自然科學規律而克服了其作為異域之物的陌生性,成為一種對西方人來說雖然有些奇特但完全可以被理解的物品”(25)王茜:《“空洞”的所指:〈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遭遇〉與文學形象學的另議》,《中國比較文學》2017年第4期。。(3)在文學層面上,展示了一個充滿詩意的烏托邦形象。如《第七日的休息》中“就像兩個人,被一堵墻隔開,在水中相望”(26)原文為:comme deux hommes,séparés par un mur,qui se regardent l’un l’autre dans l’eau.Paul Claudel,uvres complètes(T.VIII),p.242.一句,是對泰奧菲爾·戈蒂埃(Théophile Gautier)的中國題材小說《水榭》(LePavillonsurl’Eau,1846)(27)Théophile Gautier,Le Pavillon sur l’Eau,Paris:A.Ferroud,1900.中經典場景的轉述。該書講述了廣東兩戶相鄰的人家的男主人從小交好,后因心性相背,逐漸心生芥蒂而將一宅辟為兩院,并筑以高墻相隔,高墻橫貫于連通兩家的池塘之上,人在水中可以看見鄰人的倒影。也正是在此處,兩家人的兒女偶然相識。他們二人常常憑影相會,互贈詩歌,暗自相許,并最終在兩家母親的撮合下結為夫婦,兩人的父親也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種種互文性表明,“一切被用作故事情節的被注視者文化的文本都是文化參考系,最常見的是‘權力’參考系。選擇了這些文本的作家順從于某些在注視者文化中最大限度受到贊同的文化反射和閱讀傾向”(28)孟華主編:《比較文學形象學》,第173頁。。作家們對于異國的表述,盡管極具個人的創見與巧思,但作為一種社會總體想象物,也具有明顯的程序性:“任何個別表述都受制于這一整體,任何一個個人,哪怕再有想象力、個性與獨特的思考,都無法擺脫其控制,只能作為一個側面重新安排已有素材,參與這種文化符號的生產與傳播?!?29)周寧:《烏托邦與意識形態之間:七百年來西方中國觀的兩個極端》,《學術月刊》2005年第8期。這三部太平天國題材的作品同以往的中國題材作品之間在文本上的承繼關系十分明顯。而異國形象的嬗變,恰恰也依賴于文學系統中的內部關聯與自我革新,即宗主國對于異國想象的話語建構與重塑。

三、借東方佳釀澆西人塊壘:創作的真實性及其動機

正如薩義德所言,“我們沒有必要去探索描繪東方的語言和東方本身是否符合這個問題,這并非由于語言不精確的緣故,而是因為它從來也沒有試圖精確表達。它試圖(……)在描繪東方的同時使之兼有‘異國情調’并按照一定的程式把它搬上舞臺,而這舞臺前的觀眾、管理人(即劇院經理——本文作者)和演員是迎合歐洲的,而且也只能迎合歐洲”(30)轉引自顧彬:《關于“異”的研究》,曹衛東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61頁。。的確,在《皇龍》與《遭遇》中,一眾男女主人公對于個人情感的抒發甚至放縱似乎更像是西方人的做派。更有甚者,《遭遇》中對金福與娜娥兩人的外貌都做了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改動:兩人的膚色更像白人而非黃種人,即使是以西方人的標準來看都算得上是俊男美女。在西方文學史上,關于異域題材的創作可謂是源遠流長。據學者考證,西方的中國形象最早可追溯到1250年前后,散見于當時的游記類著作中。到了啟蒙時代,作家們常用異質文化觀照本國實際,借異族人之口針砭時弊。這種影響一直持續到浪漫主義時期。那時,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文化已是文學家常常借用的素材,詩歌和小說中的東方形象屢見不鮮。而在19世紀,生平經歷與創作風格如此迥異的三位作家何以不約而同地關注到這場千里之外的農民暴動,并將其化用進各自的異域題材創作當中呢?

對于戈蒂埃而言,太平天國運動所展現出的那種原始、野蠻、暴力、血腥的特質以及清廷與太平軍兩方勢力的對峙契合了她的浪漫主義想象?!痘数垺分兴枥L的戰爭的宏大場面以及從南方城市一路蔓延到都城的劇烈的社會動蕩,并不是對歷史意識、歷史真實的自覺追求,而是出于想象和審美的需要。歷史框架不過是為這位才華橫溢的女作家建構起了想象和創造的空間,提供一個適宜的抒情背景,是她得以獨抒性靈的一種創作手法。作為唯美主義詩人泰奧菲爾·戈蒂埃的長女,戈蒂埃受到父親以及巴納斯派的影響較深,推崇“為藝術而藝術”。作家對于這種純粹的詩意與浪漫的追求首先體現在小說的形式上,《皇龍》一書“采用中國章回小說以詩統領全局的寫法,每回都冠以一詩,或點明該章內容,或抒發作者感觸;登場人物,不論主次,在關鍵時刻往往都要吟詩詠歌,借以表達自己的激情,推進故事和人物性格的發展……很顯然,女作家致力于詩意描寫和詩情哄抬,無非是要為她的作品涂上濃重的美的夢幻色彩,為她的人物提供一個遐想、狂愛的舞臺,這是她個性化的自然表露”(31)錢林森:《光自東方來——法國作家與中國文化》,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2頁。。其次,對于浪漫色彩的渲染還體現在小說的內容中,《皇龍》開篇便提到了關于龍影的傳說:“眾人無不知曉,人影若成龍形,亦步亦趨隨行,此人有朝一日,定掌帝國御寶。奇觀雖為眼見,則應緘默不言,否則吉兇逆轉,大禍從天而降?!?32)原文為:Nul n’ignore que si l’ombre d’un homme prend la forme d’un dragon qui suit humblement les pas de son matre,cet homme tiendra un jour dans sa main la poignée de jade du sceptre impérial.Mais nulle bouche ne doit s’ouvrir pour révéler le miracle qu’ont vu les yeux;car la destinée serait renversée et une nuée de malheurs descendrait du ciel.Judith Mendès,Le Dragon Impérial,p.1.包括郭立欽、尤孟麗在內的一眾人等因目睹大姜身影呈龍形,紛紛決意效忠。這番帝王之相也助他一路北上打到了都城。然而,到了決戰時刻,在靈王一語道破龍影之相后,原先氣勢洶洶的叛軍一下子呈現出潰敗之態。在戈蒂埃筆下,這場聲勢浩大的革命逐漸幻化為一部充滿傳奇色彩的異域神話,其真實性則被刻意淡化。盡管如此,通過對這個充斥著浪漫與激情的夢幻烏托邦的反復體認,我們依舊能夠捕捉到想象背后所蘊含的邏輯之真。與仁愛慈悲、性情溫和且精通詩藝的康熙帝相反,首領大姜被塑造成一位生性暴戾、冷酷無情、不通詩藝且目中無人的農民形象。關于太平軍對普通民眾所犯下的各種燒殺淫掠之罪行,書中著墨甚多。但到了清軍一方卻略而不提。為此,法國學者岱旺批評戈蒂?!皵⑹戮渚渲坏乐袊?從未指涉西方‘列強’在扼殺這場起義中所扮演的角色”(33)岱旺(Yvan Daniel):《法國文學與中國文化(1846—2005)》,葉莎、車琳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9年,第31頁。。罪惡滔天的鴉片貿易在書中搖身一變,成為了彰顯貴族身份的奢靡消遣。

而科幻巨匠凡爾納之所以選擇太平天國運動作為小說的政治背景,則是由于這場革命符合他一貫的創作主題,即科學與進步。歐化的中國人金福與娜娥在他看來代表著中國未來社會之希望,太平軍老王與老沈二人作為推翻清廷的革命勢力則代表了中國政治的未來走向。凡爾納是三位作家中唯一一位認識到了這場革命的進步性并大加頌揚的作家,同時也是唯一一位對于列強的侵略行徑直言不諱并加以斥責的作家。書中第三章對于鴉片貿易的描述便是一例:

此刻,幾艘外國船只駛進港口,大多數船上懸掛著英國國旗。船里十有八九都裝著鴉片。英國靠向中國傾銷這種使人昏沉的毒品,獲得了超過兩億六千萬法郎的營收,利潤高達百分之三百。中國政府曾試圖禁止鴉片進口到天朝,但一切都只是徒勞。1841年的戰爭和《南京條約》特許了英國的對華貿易,商賈王公們也能從中獲利。此外,盡管北京政府下令對販賣鴉片者處以死刑,但煙販們只需賄賂官員便能逃脫罪責。據傳,上??偠酵ㄟ^對其治下的鴉片販售放任自流,每年便可以得到一百萬的好處費。(34)原文為:En ce moment,quelques navires étrangers arrivaient au port,la plupart sous le pavillon du Royaume-Uni. Neuf sur dix,il faut bien le dire,sont chargés d’opium. Cette abrutissante substance,ce poison dont l’Angleterre encombre la Chine,produit un chiffre d’affaires qui dépasse deux cent soixante millions de francs et rapporte trois cents pour cent de bénéfice. En vain le gouvernement chinois a-t-il voulu empêcher l’importation de l’opium dans le Céleste Empire. La guerre de 1841 et le traité de Nan-King ont donne libre entrée la marchandise anglaise et gain de cause aux princes marchands. Il faut,d’ailleurs,ajouter que,si le gouvernement de Péking a été jusqu’ édicter la peine de mort contre tout Chinois qui vendrait de l’opium,il est des accommodements moyennant finance avec les dépositaires de l’autorité. On croit même que le mandarin gouverneur de Shang-Ha? encaisse un million annuellement,rien qu’en fermant les yeux sur les agissements de ses administrés.Jules Verne,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pp.23-25.

清王朝的腐敗無能使中國蒙受戰敗之辱,國民也深受鴉片之害,英國政府卻賺了個盆滿缽滿,漠視國民利益的中國官員也從中坐收漁利。此外,小說中還描寫了遠赴海外謀生的勞工群體:

英法聯軍的大炮轟開了天朝物質與精神上的雙重城墻,而這些食不果腹的天朝子民只求能從轟開的口子中溜走。這些過剩的勞動力紛紛涌向北美,特別是加州?!@些苦力靠一把米、一杯茶和一管煙生活,他們什么活都能干,并且很快就成功打入了鹽湖城、弗吉尼亞州、俄勒岡州,特別是加利福尼亞州,同時也大大降低了勞動力價格。(35)原文為:De l un trop-plein qui ne demande qu’ s’échapper par ces trouées que les canons anglais et fran?ais ont faites aux murailles matérielles et morales du Céleste-Empire.C’est vers l’Amérique du Nord et principalement sur l’état de Californie,que s’est déversé ce trop-plein. …Ces coolies,vivant d’une poignée de riz,d’une tasse de thé et d’une pipe de tabac,aptes tous les métiers,réussirent rapidement au lac Salé,en Virginie,dans l’Orégon et surtout dans l’état de Californie,où ils abaissèrent considérablement le prix de la main-d’?uvre.Jules Verne,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pp.12-13.

凡爾納在這里刻畫了一群勤勞樂觀、踏實本分、任勞任怨的中國人民,他們在家國創傷與個人苦難的雙重打擊下仍不忘砥礪前行,但卻被資本的層層盤剝壓榨成為了毫無話語權的廉價勞工。盡管迫于生計遠走他鄉,但這些勞工對于故土仍抱有一份鄉愁,與勞工派遣公司訂立契約,這份契約要求公司在他們死后,將他們的尸體裝在棺材里運送回國,葬在故鄉。海外勞工這份對于落葉歸根的愿想在凡爾納的描述中顯得十分動人。

外交家克洛岱爾寫太平天國,則是出于克氏本人熾烈的宗教熱情以及對宗教殖民的推崇。他在這場運動中看到了天主教義馴化中國民眾的可能性。在《第七日的休息》一劇中,克洛岱爾毫不掩飾地將中國傳統的宗教信仰斥為迷信,而將天主教義奉為真理:

既不是睡佛,也不是道如云龍,不是陽與陰的漩渦,也不是象形文字的糾纏不休——真理的面孔有如閃電,當它出現在天空中時,智者和愚人都有目共睹。(36)原文為:Et ce n’est point Bouddha qui dort,ni le Tao pareil au Dragon dans la nue,ni le tourbillon du Yang avec le Yin,ni l’inextricable enchevêtrement des hiérogrammes.Mais comme l’éclair fulgure,C’est ainsi,quand elle paratra dans le ciel,que le sage et l’ignorant,s’ils tiennent les yeux ouverts,verront d’un même regard la face de la vérité.Paul Claudel, uvres complètes(T.VIII),p.232.

這一方面是對于天主教在中法兩國現實境遇的反叛——法國國內的世俗化進程使得天主教會勢力急劇消減,并逐漸淡出了社會事務與個人生活,而在中國這邊,傳統的儒、道、佛三教共同構成了牢不可破的宗教壁壘,阻擋著天主教的全面滲透,官方甚至也曾一度下令禁教;另一方面則是對于列強殖民行徑的掩飾,傳教行為與殖民行徑在一定程度上互為表里。因此,劇中并不是列強的堅船利炮威脅著中央帝國的存亡,而是祖先不甘的亡魂,這些怨魂也唯有基督教義才能撫慰。作家極力回避造成苦難的現實緣由,反而對虛無縹緲的救贖之法滿懷熱忱,讓人不禁懷疑其創作的真實動機。作為外交官的克洛岱爾,其背后所代表的自然是法蘭西殖民帝國的利益,他的文學創作也始終與國家權力維持著某種秘而不宣的共謀關系。

正是由于太平天國運動具備暴動性質、宗教內涵與進步意義,才能從眾多異域題材中脫穎而出,成為三位作家眼中可堪著墨的創作素材。他們截取這場舊式農民運動的某些特質,以文學性的語言對其進行重構。這些迥然不同的書寫模式固然與作家個人的文學旨趣與政治立場高度關聯,但同時也潛移默化地受到西方意識形態與話語模式的影響。

19世紀下半葉,戈蒂埃、凡爾納、克洛岱爾三人的太平天國題材作品共同勾勒出了一個政局動蕩、戰亂頻頻的末日帝國形象。三位作家對于東方故事的演繹均帶有強烈的個人風格,其作品中的中國形象也各具特色:戈蒂埃以這一暴動為背景,講述了東方騎士在亂世之中尋覓愛情、創立功績的傳奇故事;凡爾納以起義失敗為背景,寫作了一部紈绔少爺因受到死亡威脅而四處奔波游歷、險象環生的歷險故事;克洛岱爾則利用了太平天國的宗教背景與內戰造成的恐怖圖景,將它變成了一部神秘玄幻、飽含象征主義激情的宗教戲劇。然而,在這些蘊含著異域情調的東方故事背后,是一整套體現出連貫性與程式化的西方話語模式。時過境遷,如今的中國在國際上早已不復兩個世紀前的狼狽與卑微。中國國際地位的不斷提升與國際交流的日漸頻繁也促生出新的中國形象。一方面,自20世紀下半葉起,海外漢學終于邁過了艱難的探索時期,開始蓬勃發展,質量上乘的研究專著相繼問世,這無疑為新時代的中國書寫供給了優質的養料。另一方面,世紀之交的中國開始重視審視起自身的傳統文化,嘗試利用各種現代化手段來積極推動中國文化在海外的傳播(如翻譯、出版、漢語教學等)。一些中國作家邁入法國文壇謀求個人發展,其中就有戴思杰、山颯以及2002年當選法蘭西學士院院士的程抱一。這些中國作家開創了由本國文化主導、促進全球文化共生的全新的中國書寫模式——所有的交流方式都被開啟,呼喚著一個全新的中國形象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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