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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聊齋志異·蓮香》中的“對偶美學”

2024-01-24 13:49
蒲松齡研究 2023年4期
關鍵詞:李氏對偶蒲松齡

孫 璐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00)

作為一種修辭手法,對偶廣泛地應用于各種文體(尤其詩文)之中,而從美學思想的角度討論,它也一直是中國古典文論中重要的討論對象。對偶的出現并不只是順應語言藝術發展的需要,也與中國古典哲學“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1]588等觀念一脈相承。對偶不止是一種修辭,它是一種文化現象,一種思維方式。中國是詩性的國度,對偶帶來的和諧圓融之美,早已通過詩的形式刻入華夏民族的思維中。這種對偶思維也影響到了中國的敘事傳統,在文學作品中,對偶多表現為一種寫人造境的規則,一種敘事的規則。

一、何為“對偶美學”

浦安迪明確提出的“對偶美學”說,試圖探討將對偶應用到小說戲曲批評的可能性,借以發現中國敘事文學一個突出的審美特質。浦安迪首次提出對偶美學相關的理論是在《平行線交匯何方,中西文學中的對仗》一文中,他先是論述了中西雙方以平行為美的傳統,繼而考察對仗美學在小說、戲曲作品中可能出現的衍變。[2]361進而,又在《中國敘事學》一書中有更加明確的論述。他認為,“對偶結構不僅是閱讀和詮釋古典詩文的關鍵,更是作者架構作品的中心原則”[3]58,在戲曲作品中,《牡丹亭》“寫真”“虜諜”兩場戲情節上的極端對比,以及作品理念上情與理的矛盾對立,無不彰顯著對偶思維。在奇書文體中,回目安排、人物塑造、場景設計、作品理念都能看到對偶的痕跡。

近年,應用浦安迪“對偶美學”說來分析、闡釋中國古典敘事文學的學者不乏其見。學者們大多沿著浦氏提出的奇書文體思路深入,從章回小說的結構、人物塑造、語言情景等方面展開,如侯曉震《論〈水滸傳〉中的對偶美學》[4]53-55、王永莉《〈金瓶梅〉對偶美學研究》[5]等,這種研究路徑將浦安迪提出的可能性落到實處。目前來看,學界多在奇書文體中探討對偶美學,并未進一步拓展對偶美學的應用范圍。而本身作為一種思維方式的“對偶美學”,既然在戲曲文本、奇書文體中都有出現,那么文言短篇小說中也自然存在應用的可能。

在進一步探討文言小說中的對偶美學前,需要界定“對偶美學”這個概念。浦安迪在比較文學視域下提出的“對偶美學”說,論述的重點是中西對仗傳統的對比,以及對偶思維在中國古代各類文體中的應用,并未明確“對偶美學”的內涵,因而需要基于其理論觀點進行再度闡釋??梢钥吹?,浦安迪的對偶美學植根于中國二元對立、陰陽互補的辯證思維中,他在論證時屢次提出“自足整體中的兩面”“極端對比……互補的兩部分”,非常強調對偶造成的整體性、分立性與平衡性。由此,筆者以為,敘事層面上的“對偶”應包括兩部分內容,既需要“二”“雙”以造成偶的特征,又需要通過“對”來造成外部分立,最終達到內部互補、整體統一的辯證結構。既然是對偶,那么天平的兩端必然彼此獨立、不為附屬、體量相同,本文研究“對偶美學”亦以此為標準。

浦安迪討論戲曲、奇書文體中的對偶美學時,多從回目設置、場景安排等方面入手。文言短篇小說并無回目可言,場景安排又因篇幅限制變化較小,“對偶美學”主要通過人物情節、結構布局與價值理念表現出來?!读凝S志異》是文言短篇小說集中的扛鼎之作,它的敘事藝術一直以來都是學界關注的熱點,其中有不少篇目符合“對偶美學”。

《聊齋志異》人物塑造方面的對偶俯拾即是?!饵S英》篇中,黃英和馬子才都愛菊,一以賣菊為生,一以賣菊為恥,這種分立統一于對高潔品行的不同認知中?!端疚睦伞分?,學識淺薄、目中無人的余杭生與謙遜知禮、文采斐然的王平子構成了對位關系,其本質是紈绔子弟與青年才俊的對立。而余杭生一考中舉、王平子名落孫山的結果,統一于科舉考試的弊端之中。再說結構布局方面的對偶,浦安迪認為,“最高明的傳統批評家更明確地探討對偶結構中異與同的交流和滲透”[3]65,表現在小說中,就是要同中見異,犯中求避。文言短篇小說容量小,在如此有限的篇幅中出現情節的反復較為困難,但《聊齋志異》確有如此佳作?!读凝S志異》中大部分篇什都是圍繞同一行動主體展開的反復,如《三生》中的劉孝廉多次入冥司受罰,三墮畜生道;《邵女》有金氏三度折磨小妾的情節,次次不同。也有相同情節在不同行動主體間的反復,《白秋練》里,先有白秋練為情憔悴,慕蟾宮吟詩解憂思;后有慕蟾宮相思成疾,白秋練吟詩醫其病。白秋練患的是少女懷春,不見所思之人的“春前病”,慕蟾宮則是由于戀情受阻,不能見到所愛之人的“憂思疾”。二者抱病臥榻的緣由不同,卻都以情詩情語祛除疾病,如此同中見異的設計,既能表現出男女之別,又能體現出二人癡情。至于價值理念方面的對偶,《聊齋志異》中有大量篇什圍繞仙與凡、雅與俗、善與惡、忠與孝的辯證思考中展開,此處不一一列舉。

如上所述,《聊齋志異》中有許多具有對偶特色的篇目,但要論人物塑造、結構布局到價值理念都符合“對偶美學”的,當數《蓮香》一篇?!渡徬恪菲L、情節委曲,人物關系極其復雜,整個故事搭建在堪稱完美的“對偶”結構的基礎上。蒲松齡通過筆墨穿插技法,將場面層層推進、故事娓娓道來。接下來,我們將從“對偶美學”的角度出發,去具體分析《聊齋志異·蓮香》的敘述藝術。

二、人物塑造:二元對立與一體兩面

人物是敘述的核心,敘述必然“卷入人物”??疾煲徊孔髌返摹皩ε肌?,當然首先應從人物塑造上切入??梢钥吹?,《蓮香》中,無論是從主人公形象的塑造,還是人物行動與人物關系的設計,都遵循著“對偶”美學。這種方式既造成了表層二女形象上的對立,也在深層構成了二女精神層面的統一。

蓮香、李氏二女在形象塑造上便存在著多處明顯的對立。

首先,蒲松齡對蓮香、李氏身份的設計便埋入了心思。蓮香夜叩桑生門時,自言“妾蓮香,西家妓女”,李氏則是以“良家女”“儼然處子”的身份出現在讀者面前。在貞操觀下,妓女和良家女的地位有如天塹之別,構成了第一處對立,并且其身份與后續二人的行為形成了反差。

其次,蒲松齡巧用感官功能體驗,由觸覺生發出來了第二處對立,這是表現在二女體質上的。雖然都是經驗世界之外的對象,但是蓮香為狐,是“活”體,李女為鬼,是“死”體,這自然會造成兩種不同的觸覺想象:桑生握李氏手時,感受到是“冷如冰”,而蓮香則是“肌膚溫和”,一冷一熱,一死一生,亦是一種對照與平衡。

在詩文中,對偶依靠語詞的對應和章法的排布展現自己的美學特色,而在小說中,對偶則表現在人物行動與情節推進中。

這種動態對偶首先表現在蓮賢李妒的人物行動中。桑生認為蓮、李二女在美貌上可稱兩絕,只多說了一句“但蓮卿肌膚溫和”[6]241,李女便敏感發覺,引出其偷窺蓮香行為。她希望桑生與蓮香斷絕來往,其原因不僅是為了保護自己鬼的身份不被發現,也有小女兒家的拈酸吃醋在內。相比于李氏,蓮香則賢良得多,她窺視李氏的動因是桑生的身體每況愈下,她希望桑生趕走的是鬼物,而并不是針對具體的李氏,當她見到李氏并知其非“素心”作惡后,便以姐妹相稱,傾情相待。

其次,蓮、李二人的“善行”與“惡舉”構成了第二處動態對偶。蓮香和李女身上分別帶著善和惡的特質,需要注意,這里的善與惡并不是二者人格、品行的刻板對立,而是從不同行動主體間構成行動關系的角度上去理解的。對于桑生來說,他的病是由李氏反復帶來,由蓮香反復醫好,李氏在這里就是“惡”的加害者,蓮香就是“善”的幫助者。此外,蓮香和李氏還有其他許多迥異之處,同樣是被道破身份,蓮香坦然處之,并未刻意隱瞞自己是狐,甚至據理力爭,道出人不知節制危害要比狐更大的道理。而李氏則小心謹慎,再三囑咐桑生不要告訴他人,身份被道破之時,惱羞成怒,逼迫桑生與蓮香斷絕交往。

通過對人物形象塑造和人物行動的分析,我們能初步證實,蒲松齡確實有意構建出兩相對立的女性形象,刻意制造對照性的方法使二女形象更加鮮明。但是狐女和鬼女未必不具有形象共通之處。筆者認為,狐女和鬼女間更像是一體兩面的關系,她們二人是蒲松齡對“情”的不同闡釋。

蓮香自言為西家妓女,但是在男女之事上,深知“設旦旦而伐之,人尤甚于狐者矣”[6]242的道理,求藥侍病更突出賢惠本色。而李氏為李通判早夭亡女,卻“夙夜必偕”、不知節制,更不合良家女子品行。這種在人物設定的“反差”不僅能顯出內部的對立,而且具有參差的不諧之美。

首先是對蓮香妓女身份的構建,開篇有一個“暖場”情節,即妓女自言為鬼來戲弄桑生,那么接下來有狐稱妓女來陪伴桑生,也就不顯得突兀了。按清代狐仙觀念來說,狐經過修煉可以得道成仙[7]232,作者為妓女賦予賢惠的品格固然有不合理之處,但蓮香求藥侍病的賢惠,被狐觀念中狐神通廣大的一面磨去了幾分,訪三山求藥的行為更顯其“仙”的一面。并且,蓮香歷經三月訪仙求藥的過程被她自己一句話帶過,作者也并未置更多筆墨描繪個中艱辛,卻將情狐一面展現給了讀者。李氏出場時,故事已經有妓女探門、蓮香叩門的情節,若再賦予她妓女的身份,故事的講述就容易陷入單調之中,李氏以傾慕風流的良家女子的形象出現便具有了合理性。她不知節制、不合品行的一面貫穿了她由鬼及人的過程,不似《牡丹亭》中“鬼可虛情,人須實禮”的杜麗娘,她復生后見到桑生的反應是“驟出,捉袂,欲從與俱歸”[6]249,在其母大聲呵斥后,才覺羞愧。將一個為情反理的青年女子展現在了讀者面前。

蒲松齡的用意似乎是先給二女塑造出巨大的差異,再于其中編織一道情網,以情絲來彌合其中種種不諧之處,蓮香、李氏身上,寄托著他對“情”之一字的思考。應該說,蓮香之賢符合儒家宣揚的傳統禮教的要求,她的形象是傳統賢妻的形象。她深夜前來,發覺桑生神情蕭索,就主動告辭,約定十日后相見。她又多次為桑生驅病,主動接納李氏,這些行為都顯現出她完全站在桑生的立場上(更準確地說是站在夫權立場上)待人處世,儼然一副賢內助的模樣。李氏之情則是打破思想禁錮的情,從她慕生高雅,到委身于生,以至留鞋寄情,從這些舉止中我們能見到熱戀女子的柔情密意,而偷窺爭美、拈酸吃醋的行為又能顯現出青春少女的活潑可愛。在蓮香和李氏的環繞下,桑生自然會先陷入由熱至冷、由冷至熱的循環中,再緩和二女關系,達到冷熱平衡、陰陽調和的情狀中。同時,二女之情又具有一致性,她們雖然從性格到身份差異巨大,卻都是杜麗娘式的女子,出于對桑生的愛而由生至死,由死復生,寧愿為人相守也不愿為狐為鬼相知,她們都是情的化身,真摯而熱烈。也正因如此,“蒲松齡對女子欲望的描寫才顯得開放而不淫穢,純凈本真而不粗俗?!保?]253

綜上所述,蓮香和李氏從人物形象到言行舉止是對立的,但都是至情的化身,具有互補性。對于桑生來說,她們像是緊密纏繞的紅白玫瑰,缺一不可。蒲松齡“絕世佳人,求一而難之,何遽得兩哉”[6]855的雙美理想,就是在對立、互補與統一中的對偶之美中實現的。

三、結構布局:雙線穿插與犯中求避

“結構主義認為,故事是一個有機整體,其內部各部分互相依存和制約,并在結構中顯示其價值?!保?]118如果說人物是敘事的核心,結構就是敘事的骨架。討論《蓮香》篇的對偶美學,就不能忽視這一篇的結構布局。畢竟,在文言小說中組織架構起如此漫長的篇幅,又能使故事不散漫拖沓、敘述有條不紊需要十分的功力。

首先,《蓮香》采用復線組織法。故事是由三部分構成的①亦有學者認為《蓮香》是由四部分構成,如陸志棟:《立意與立眙——談〈嬰寧〉和〈蓮香〉的藝術結構》,將蓮李互疑、對質分成兩部分,但由于雙線交織非常明顯,故筆者將其合一而論。:第一部分是兩女互疑階段,兩女夜訪桑生,互相猜疑,蒲松齡借桑生之口,布下“屏風”讓蓮李互窺,這種敘事方式埋下了種種誤會,也讓故事得以呈雙線進行。第二部分是三人同愛階段,二女相會,蓮香治好了桑生的病,李氏道出自己的身世,蓮李桑三人互通心意,過上了短暫卻美好的生活,兩條故事線也暫時復合為一。第三部分是死而復生階段,存在李先蓮后的時間差。李氏因知“世人有不害人之狐,斷無不害人之鬼”[6]245的道理后自慚而去,故事線又從此分而為二,先敘李氏轉生為燕兒一線,后敘蓮香產后暴病而死、轉世為人被桑家買入之事,最后以兩女相認合葬前身的大團圓結局收束全文。這樣的全局安排讓故事跌宕起伏,以免單調之弊。

其次,《蓮香》多處采用穿插筆法。復線敘事中,穿插筆法的運用往往能讓敘述者更好掌控敘事節奏,使情節布局具有富于變化的節奏美。[10]1060一方面,蒲松齡注此寫彼,寫蓮香卻將聚焦落于李氏,寫李氏偏要牽合蓮香。在第一部分寫李氏與桑生一線時,偏要插入一句“君情人為何久不至”“妾定不及”[6]241表現李氏對蓮香的妒忌,寫蓮香與桑生一線時,偏要寫出李氏是鬼物的身份,一來一往,使故事交織緊密,節奏得當。另一方面,穿插筆法也表現在戲語的運用上。戲語在文中起到了打通關節的作用。開篇以桑生與東鄰生戲言“雄來利劍、雌者納之”不懼鬼狐之語引起,方有妓女捉弄桑生的事件,如此,桑生才不疑蓮香與李氏的身份。二女互疑的情節中也離不開戲言的組織。在李氏告知桑生自己尾隨蓮香發現她穴居于南山,桑生只以為她因妒生怨,并未相信。只是將這番話以“戲蓮香”,引起了蓮香的注意。蓮香反復詰問之下,得知了李氏的存在,方疑李女為鬼。再如,蓮香逼出李氏現身也是借戲言為之。她先是告訴桑生病已入膏肓,藥石無救,引得桑生絕望之中欲毀鞋斷情,蓮香才知個中關節,引出李氏。這些戲語起到了“美縫劑”的作用,避免了復線結構中情節易散亂的弊端,將雙線敘事勾連得更為緊密。此外,《蓮香》構成了以鬼狐戲語起,以鬼狐戲語收束的閉環結構。故事的最后,狐鬼轉生為人,合葬前生遺骨。正如但明倫的評語:“鬼狐若此,鬼狐何害?”[6]251至此,蓮香與李氏從情感到形貌都與人別無二致,共嫁桑生。篇頭“雌者納之”的戲言亦落到實處,結構嚴整,秩序井然。

最后,蒲松齡在情節組織上有意犯中求避。前文提到,蓮香和李氏在形象塑造上是對照關系,如果在雙線敘事的設計中再設計大開大合,故事很可能散亂。而蒲松齡采用了犯中求避的手法,一面制造沖突,一面修剪枝蔓,讓故事的展開合情合理。

按“犯”是古典敘事批評的常用術語,指故事中有大量相似的事件。在《蓮香》中,“犯”敘事主要表現在以雙線方式展開的第一部分與第三部分中。相似事件的組織安排,使二女互疑的單元構成了“并列式復合序列”,一方面是蓮香考慮桑生身體,希望他不再與鬼女繾綣;另一方面是李氏既怕暴露身份,又吃醋生氣,希望桑生與蓮香斷絕往來,構成雙方行動的事件序列具有并列關系。其敘事序列如下:

這兩條線的內容相似,組織上相互勾連,每有一出,必有一對,正符合“對偶美學”的敘述結構。這種組織方式能讓敘事者兼顧雙方,不至于厚此薄彼,與“雙美”理念亦是一脈相承的。

至于如何在同中求異,蒲松齡選擇通過功能性物象將故事盤活。一般認為,功能性物象在小說的敘事、結構與情節等層面上起貫穿性連綴作用。[11]119-128可以看到,此篇中有一貫穿李氏行動線索的物象——繡鞋。作為女性的私密物,繡鞋一般不輕易示人。在《蓮香》中,李氏與桑生一夜歡好后,贈下體所著繡鞋以慰思慕之情。繡鞋除了承擔定情信物的功用外,還是人物出場的媒介。[12]63-68作為亡者裝殮之物的繡鞋亦是李氏身為“鬼”的象征,這也是輕撫繡鞋而李氏至的緣由。繡鞋串聯起李氏與桑生的愛情,促使李氏與蓮香相見,是李氏恢復前世之貌的靈物,亦是桑生與李氏重聚的憑證。至于蓮香一線,蒲松齡則以蓮香幫助者的功能為主線,她多次勸慰桑生、醫治桑生、為桑生燕兒布置婚房的行為推動著劇情的前進。插敘和倒敘的運用也令敘述不顯單調。如此之“避”法,使得兩線交織排布,各具特色,脈絡清晰,盡顯對偶聲色。

蒲松齡采用的另一“避”法,是對敘述節奏的靈活把控和敘述順序的精妙安排,具體表現在二女由狐鬼化人的情節中。從無鬼不害人的道理,到蓮香與桑生多次的挽留,敘述者用大量篇幅為李氏的出走做鋪墊。在李氏離去后又驟然切入張家的故事,讀者還未從李氏離去的遺憾中走出,敘述又被推至下一環節,一波未平,一波驟起,李氏便以燕兒之軀“似曾相似燕歸來”。至于蓮香由狐化人一線,敘述者十分節省筆墨,將蓮香全部心理活動以一句“默默有所思”帶過,直寫產后病亡、轉生重逢的情節,行文簡明。這種張弛有度的寫法能有效地避免呆筆,也在結構形式上避免雷同,而筆力文思幽深之處盡顯紙上:

總而言之,《蓮香》故事框架是在雙線交織中搭建起來的對偶結構,而穿插筆法又將一個個事件緊密勾連在一起,使雙線趨于統一。而犯中求避之法的運用,又將情節的重復合理化,不顯繁亂冗雜,反使對偶更加完滿,布局更加嚴整。

四、理想境界:從雙美到共美

前文提到,《聊齋志異》許多篇什都蘊含著對立統一的辯證思維,《蓮香》也不例外,主要表現在其獨特的“雙美”藝術特質中。

“雙美”的人物設置,本來就是古典小說的套路,無論文言,還是白話,不管長篇,抑或短篇,“雙美”主人公在在皆是。具體到《聊齋志異》,有許多男主人公同時與兩個女子產生情感糾葛的故事,但其中大部分篇什的人物設置都是一主一配,如《嬌娜》中的嬌娜和松娘、《陳云棲》中的陳云棲和盛云眠。僅《蓮香》《小謝》《荷花三娘子》《阿繡》《巧娘》《青梅》《香玉》中的雙女性格鮮活,在故事中擁有相同的“戲份”,她們往往性格迥異,或溫柔小意,或賢淑大方,為書生排憂解惑。誠然,這些作品文思精妙,均為佳作,但就其中“對偶”來說,無一篇出《蓮香》右者。畢竟“雙美”與“對偶”不是一回事,前者為后者提供了一種顯性結構的可能,卻不會必然地導出后者。

在雙美類型故事的多次出現中,我們能見出蒲松齡反復推敲的努力。

按學界談《聊齋志異》雙美觀時,大多會提到《小謝》一篇,其中蒲松齡借異史氏之口說出的“絕世佳人,求一而難之,何遽得兩哉!”便是雙美情結的體現?!缎≈x》篇中,秋容與小謝最初情同姐妹,夜訪陶生只欲戲弄他,此時二女之間和樂無比。而后因被陶生浩然正氣打動,二女寄情于陶生,爭風吃醋。自此,雙戀平衡被打破,時而有秋容“淚痕如線”,時而有小謝“衿袖淋浪,痛不可解”。[6]850,853即便敘述者為其開脫,有“二女以遭難故,妒念全消”之言,但二人投生為人卻爭先恐后,絲毫不見昔日姐妹之情。故事的結局,雖然陶生坐擁雙美,但這僅限于表層的雙美,二女不和相妒的情況依舊存在,絕非對偶,實為分立。

在一妻一友的“雙美”設置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是《香玉》一篇。黃生與牡丹妖香玉相戀,香玉本體被偷掘枯萎后,絳雪以義姊身份承擔起陪伴黃生的義務。絳雪與黃生之間并非愛情。黃生對絳雪的求愛更多是寒夜難眠中排遣寂寞之舉,與情愛無關。絳雪多次拒絕黃生歡好的請求,堅定地以“友”的身份厘清與黃生的關系。篇末“白牡丹亦惟悴死。無何,耐冬亦死”[6]1695點明了其中關節,絳雪之死是緊接香玉之死的,她“代妻”之行建立在對香玉之愛的基礎上,建立在愛屋及烏的身份認同上。這種兩女相知而本質均為單相思的結構亦不能稱之為“對偶”。

回看《蓮香》篇,在設定之中我們似乎能看到《小謝》與《香玉》的影子,而《蓮香》篇的高級之處便在于它超脫“雙美”的局限而達到“共美”的高度,完成了化“二”為“一”的轉變。

首先,共美理想表現在“雙戀結構”中。二女與桑生互珍互愛為一戀,蓮香與李氏之間超越生死的知己之情為另一戀。這是兩組“對偶”關系。三人相戀的過程雖未脫佳人自薦枕席的窠臼,卻是于生死之間迸發的相知之情。蓮香、李氏、桑生的關系構成了男女之間情感自足的“第三敘事空間”[8]125,而蓮、李二女之間跨越兩世而愈加深厚的情感,更表現了蒲松齡對女性友誼的重新認識以及對雙美關系的重新思考。此外,從蓮香與李氏雙雙轉生為人情節設計中,我們能見出蒲松齡對雙美架構的又一努力。從蒲松齡的經驗與理念出發,狐與鬼確有高下,首先本篇篇名定為《蓮香》,并且李氏轉生為人前僅有姓無名均體現出鬼不如狐的理念。[13]75-85而敘述者一邊數次借蓮香之口闡明世間無不害人之鬼的道理,一邊將李氏塑造的活潑靈動、單純善良,可見敘述者的目光落點并不在于蓮、李狐鬼的身份,而在于她們至情的一面。作者先后讓蓮、李托生為人,除了讓她們能與桑生長相廝守之外,更多的希望她們之間脫離“高下之分”,達到平等和諧的狀態。

其次,共美理想表現在中心人物的轉移。學界討論雙美觀念時往往聚焦于圍繞男主人公搭建起來的雙美結構,而忽視了雙美彼此的關聯。筆者以為,《蓮香》中雖然蓮、李二女的行動圍繞桑生展開,但桑生并不是《蓮香》的中心人物。反之,他是故事中的配角,發揮著“對稱軸”的功能,李氏和蓮香形象通過他得以建構起來。蓮香賢淑的一面與李氏青春的一面都是在與桑生的交往中展現的,但是當情節推進到蓮香與李氏化解矛盾以及由狐鬼化人的時候,桑生形象尤顯單薄,而蓮、李的形象更為立體,故事重心也逐漸由桑生向二女轉移。李因蓮愧,蓮因李變,看似成就了桑生,實際成就了對方。這其中蘊含的共美思想,是她們相互成就、自我超越的體現。

最后,共美理想表現在雙美之間的情感溝通中。筆者認為,作者在構思中有意將筆墨傾注在蓮香與李氏之間的情感流動之中。在蓮香救活桑生后,李氏“每夕必至,給奉殷勤,事蓮如姊”,而蓮香也十分喜愛李氏,常留其共寢,甚至直言“妾見尤憐,何況男子”,她們化干戈為玉帛后的情感真摯動人。[6]247桑生娶轉世歸來的燕兒時,張家得知蓮香的存在后十分不愉,燕兒極力懇求方許。桑生家貧,是蓮香用法術布置婚房,圓其體面。蓮香產子暴病,臨終托孤,燕兒不僅視如己出,還常帶狐兒祭拜先母,“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6]250在購妾之時,亦是燕兒一眼識得韋家女為蓮香轉世,此時距蓮香亡故已十四年,而燕兒卻能一眼認出,足以見其中深切的思念之情。篇末,二女合葬前世遺骨,慕名來參加典禮的竟有數百人。對此,朱祎的評價是非常中肯的,“這樣隆重盛大的場面準確地說不是獻給桑生的,也不是獻給愛情的,而是獻給二女離奇感人的知己之情的?!保?4]20-22這種情感的維系使二人的關系不斷拉近,在靈魂深處產生共鳴。

可以發現,與眾多“雙美在懷”的故事不同,《蓮香》的“共美”設計是對傳統“二女共事一夫”類型故事的超越,將針鋒相對的女性關系升華到至情知己的高度,也是由二者的分立回歸統一的過程。由雙到對,由對到一,將對偶之美呈現得淋漓盡致。

綜上,基于浦安迪的“對偶美學”理論,本文從《蓮香》的獨特性入手,具體分析其人物形象塑造、結構布局以及理念意蘊。一來,這個故事從設定上超出了男女情愛的固定模式。二來,從注此寫彼、首尾呼應、功能性物品設置等敘述技巧的應用實踐中,我們能看出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創新敘事藝術的努力。

研究《蓮香》篇的對偶之美,一方面擴大了對偶美學的應用范圍,證明了在文言小說中談對偶美學絕非空疏之言,為對偶思維在文言小說的應用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對《蓮香》中蓮香與李氏“美美與共”羈絆的發現,有利于我們對蒲松齡女性觀的重新深入理解,或將學界對“雙美觀”的認知提高到新的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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