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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人(中篇小說)

2024-02-06 18:30常小琥
北京文學 2024年1期

天都黑了。行李箱的密碼鎖被她擰了個遍,還是沒打開。她以前出現場可不帶這個笨東西,因為總被深度部派到農村,她習慣從地攤淘幾件T恤、牛仔褲和雜牌運動鞋,塞進舊書包,上面再掏個窟窿眼。它們平時就待在固定位置,確保她每次接到題拎上就能走。不用行李箱,也是怕逃跑時很不方便?,F在她有了一份正常工作,可這笨東西卻像死守著自己的內部,像是終于等來了復仇機會,存心不讓她上班一樣。

程蝶能得到智庫的工作,是被池邊拉進來的。他曾是《大觀園》首席攝影記者,紅黑色臉龐、半長發、大眼凹陷,有著近兩米的身高。如今他已經變白了,跳到公關部做高管,還說服了老板親自面試程蝶。不過疫情把她封在了剛租的房間里,雙方只能通過視頻會議來消除彼此的疑慮。

當面前一下子彈出八九張戴口罩的臉,她在攝像頭前神情木然,不知該去看誰?!澳氵@么瘦了,下巴頦都尖了?!彼牭匠剡呍诤白约?,只有他用口罩兜著下巴,被其他人投以監督的眼神。

“程蝶你好,池邊總說你在各部門的口碑不錯,說你很擅長和地方打交道?!彼茈y分出誰在講話,好半天才確認是中間的假發男?!拔覀兒诵臉I務就是深耕政府關系,對接的是部委和央企核心決策層。你能否講講,和他們往來的心得?!?/p>

“我已經給忘了?!彼f。

眾人在屏幕上一齊定住,像是死機一樣。

“程蝶是有新聞理想的人,”池邊解釋著,“我是說當年她可是深度部的‘稿王’?!?/p>

“那就講講你過去的采訪吧?!奔侔l男換了個語氣,讓自己顯得隨意一些。

耳邊冒出輕軌駛過時的淡淡鈍響,她偏過頭,目光望向窗外。車身如幻燈片在眼前更迭,她卻能看清里面的每一個人。她點了棵煙,把打火機往電腦前一摔,臉轉回來:“不好意思我都忘了?!?/p>

“程蝶,我了解你?!背剡吔K于也戴上了口罩,“要是你還想改變現實社會,在外部無法推動,就要從內部和它連成一體才能根治癥結?!彼龑χ聊煌铝丝跓?,繼續以一臉的木然神情,提出想去新疆內蒙古挖掘典型案例,想做深入的產業調研。這下輪到池邊不吭聲了。很快假發男就不見了,一個個口罩也消失殆盡。

程蝶決定放過那個行李箱,她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就像當年第一次接題去某地級市做扶貧調查,先要搭晚班機到天津,再換次日最早的航班飛別處。她徹夜在航站樓里查資料、核實線索時,渾身上下連嘴唇都在顫抖,怕把題弄折了被深度部開除。是靠中間人給的錄音和地址她才有了第一焦點,寫出一篇四千字報道。后來她知道每邁一步,定能感應到有人在離自己很近的未知里,那就像存在于海底的訊號,她的任務就是把他找出來。她也知道那不是顫抖,而是感應失靈后的羞恥在涌動。如今這些不會出現在身體里了,她在努力放下記者的工作,這陣子就做得不錯,必要時她會對自己說一句“我已經忘了”,不管用的話就多說幾遍。

為智庫出差的幾天里,有次她和甲方開了一整天會,剛回酒店就收到池邊發來的鏈接。那是她采過的一起案件,如今稿子還壓著沒發,卻被改編成了電影。從海報和預告片里,她看到自己挖出的人物關系,連同受害教師的死因全被剔除,只剩下埋尸過程充作賣點。她坐到房間的地板上,嘴里不斷念叨“我已經忘了”,可褪不去的是身體的記憶。伴隨一股氣悶在胸口,劇烈的心悸又來了,很快兩眼還閃出金光熠熠的玻璃紋,她知道自己隨時會失去意識,趕緊點開手機上的通信錄,但是沒有撥出去。她扒在水池上拼命洗臉喝水,接著坐馬桶上深呼吸,想這樣硬扛過去。很快她感覺左邊半個身子已經發涼了,深深的瀕死感也開始蔓延??傅搅璩咳c鐘,她也沒有打電話出去,她又扛過去了。

程蝶又回到了夢里,辭職后她失眠加劇且多夢。她夢到未來有個組織,奉行尊老反哺的道德傳統,并宣揚應由老年人統治世界。不過很多老人長期沒有子女陪伴,組織就滲透進每一個社區每一戶人家,以幫助老人的名義實行控制。

這是她第二次做這種夢了,夢中的媽媽和姥姥都在家里。她放學回家后,看到姥姥正招待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女人。那女人和姥姥無話不談,但是程蝶從沒有見過她。接著媽媽跟姥姥起了點爭執,組織很快派人把媽媽帶走了。那些人像是洪流一樣傾瀉而來,她站在凳子或者是石階上,看到姥姥臉上的神情異常復雜。

一睜開眼,程蝶立即拿出記事本,寫下記憶中的每一個畫面。在這本子里,她已記下很多個夢了,有的相互間還有聯系。她不知為何總夢到那里,只覺得那個家又是如此真實可信。她寫字時空出手抹去臉上淚水,可它們還是一顆一顆掉下來。

那是一起跨越了二十年的懸案。當時的《大觀園》賣得很好,調查上也舍得花錢,加上又是震動南北的大突發,所以同時派出文字組、視頻組和社會組三隊人馬奔赴南方某省的方清縣,看誰先出稿子。深度部里全是清一色的老爺們兒,他們看到程蝶會相互打聽,有誰知道她是什么來頭,或者總編怎么弄來個小丫頭。不過很快大伙兒就忘了這么個新人,因為她總是要獨自去掃街。

沒人會在一座城市里,掃遍可能與事件有聯系的每一條街,但是程蝶可以,她相信這樣能找到所有她想找的人。有其他媒體前輩曾跟著她掃了幾天,在一棟十層高的居民樓里,他們像過篩子一樣,敲開所有三十戶家門卻沒有任何線索。當她還要去掃另一棟樓,前輩勸她放過自己,這不是核心人物,發條小快訊這么折騰沒有意義。直到當事人出現時她幾乎要給他跪下了,不過人家并不愿意講,她是強行進入對方家里采訪的。后來程蝶再也沒見到那位前輩,她知道了很多人只要問過就算完成任務,很多人已不敢敲門,或者說,他們沒有那么在意這件事,他們甚至比采訪對象更樂于早早了事。

所以在社會組搶發兩篇快訊后,程蝶的編輯問她,你還要掃到什么時候?等她拎著水果站到死者家門前,屋里早沒了人影,當地已經把家屬圈起來了。程蝶告訴編輯,如果家屬能知道什么,這案子早就捅出來了。而且她很反感寫博同情的稿子,反復消耗別人的情緒也很不道德。她決定掉轉方向去找第二落點,以兇手宋平江為核心人物,做全國獨家。

那幾天她總穿一件黑色帽衫,在夜晚低著頭走出旅館。她和混街面的年輕人聊天,知道這里以前遷過來很多人,還有本地幫派各自的勢力在哪兒,以及那家叫夜郎自大的KTV。在路口拉腳的車夫會告訴她,街上的路燈被砸壞了,他看見有人被挑斷腳筋,隔天地上仍滿是血跡。她每次回來還要經過一家便利店,坐在昏黃燈光下,聽一位眉發俱白的奶奶講起,過去大伙兒到哪兒買布料,或者是她遠在天邊的孩子,后來老人仿佛是在等她回來。

白天的路面積滿紅色泥巴,程蝶嚓嚓嚓地走來走去,兩只球鞋全濕透了。她把掃街范圍圈定到一條商業街上。宋平江在這兒有四五個商鋪,可整條街的商鋪加起來有幾十家,她只能一家家從頭掃到尾。在一個大院子里,她找到了掛著鎖的夜郎自大。她透過一面玻璃大墻,向里探看好一陣才出來。這時馬路對面又走來三三五五的老記者,他們嘴里叼著煙,滿臉滄桑,卻如沐春風。他們一齊看向她,問她掃到全國獨家了嗎?她伸出舌頭舔掉嘴邊的汗,搖了搖頭。她問,你們這么多人要去哪兒?打頭的前輩說我們煙快抽沒了,一起去煙店買煙。程蝶不可置信地數出一共八個記者,結伴買煙。牛!她說。她看著他們以統一的姿態扭動身體,扭進街尾的窄陋的煙店。

中午天空又飄起牛毛細雨,程蝶最后也掃到了煙店里。老板正用煙盒在包裝箱上擺出“旺”字形。她問他認不認識宋平江?對方的臉一僵說不認識,我就是個賣煙的,接著轉身去擦柜臺。隨后程蝶被包裝箱絆了一下,把剛搭好的旺字碰散掉,她蹲下身去撿地上的煙盒,撿得很慢。

“很多路燈被砸碎了,街面不太平吧?”程蝶問。

“街面不太平嘍,生意就不好做嘛?!崩习鍛?。

“這里很多人租他家的鋪面,人家生意就很好做?!彼f。

“他讓老婆去收租,他在方清一共有四個老婆,租他鋪面的人能不多嘛?!?/p>

老板抬手朝旁邊比畫起來?!澳窃鹤右淮笃撬D租給別人的,每天都是什么樣子的人進進出出,從外面看得可清楚?!?/p>

“那隔壁KTV是他哪個老婆管著的?”

她搬板凳在老板身旁坐下,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彎。

“哎呀,說了不認識嘛,我參與這事不太好,你到別家去問?!崩习灏咽忠粩[。

“那我買兩條煙,有生意總不能不做吧?!彼痔羝鹆藷?。

“挑完就快走吧,我要關門了?!?/p>

“我充個電再走行嗎?”她用手機付了煙錢。

“充電可以的?!?/p>

不等對方反應過來,程蝶又拿出個筆記本插上電,然后走到店門前打電話。

外面雨勢漸大,老板看到一個小姑娘站在雨霧里做采訪,看到她掛著雨水的臉和打卷的稀疏短發,還有臟運動鞋和褲子上的泥。

老板娘來送飯時,他們請程蝶一起吃飯,她和老板娘像是一家人那樣聊閑話。老板聽她說明天還要來,忙說,我給你個號碼,你不要講是從我這兒問的,也別管他是誰,你自己打電話,能問到你就問。程蝶放下筷子,掏出便簽本記號碼,剛記一半,看見有個體形彪壯的記者堵在門口,正抱著相機咔咔換鏡頭。

程蝶像被人打破美夢一樣,把本子收回去,兩眼發直地迎向池邊。她上次被這幫視頻記者坑過,采訪中他們突然把她扒開,舉起鏡頭就對著人家錄,她也趕緊躲到一邊,否則就變出鏡記者了。這幫人還特毀采訪對象,不出鏡的還能聊幾句,出鏡的馬賽克沒打好就播出去,好像唯恐當地人看不出來。

“你也跟這兒掃街呢?”程蝶搶先對池邊發問。

他說了聲是,把鏡頭安裝好。她又問他有線索嗎。他說沒有,我剛掃完后面那排,就剩這條街沒問,那家人跟你說啥有用的了?她也說沒有,面如生鐵。池邊笑笑,你說沒有就沒有。

程蝶和夫婦倆作別后,走出不遠黑帽衫已被雨淋濕大半,她用兩手護著書包繼續趕路,卻又被池邊叫住。

“你是要回旅館吧?”她發現他一直在后面盯著自己,便瞇起冷眼瞪回去,然而剛走出這條街手機又響了。

“你先別動,我開車送你回去?!?/p>

她來不及拒絕,就看到一輛墨綠色的日產SUV迎面駛來,狠狠地停到跟前?!斑@是縣委宣傳部借我們開的,為了縮短采訪時間?!背剡吔忉屩?。

副駕駛上,程蝶抱著書包,頭扭向車窗,像個游客那樣,或者像是隨時要跳窗的被綁架者,看著自己掃過的街巷,在雨中飛逝而過。池邊時不時就瞥她一眼,剛才她如夢初醒的樣子,也嚇到他了。

“來這種地方跑新聞,還是男記者好混。買條煙一遞,再點個火,人家總會講點兒有用的東西給你?!?/p>

“你們不就會遞個煙嗎?要是遞煙有那么重要我就找個人遞煙?!?/p>

她兩腳交叉踩在車座上,一只胳膊搭著膝蓋,終于閉上眼睛。

“當然還有高招兒了?!彼f,“我們去被害教師的女兒家里采她,還跟她吃了頓飯。這么集中人力干個一兩天,每人都能有稿子寫。咱們合伙吧,你遠離隊伍會漏消息的?!?/p>

“去他媽的,我又不是寫小說的。有那工夫我不如多踩踩點兒、找找人?!?/p>

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記者們被集中安排到某個地方,跟家屬聊上一小時,運氣好還能拍幾張不賴的照片??蛇@些人回去卻要在網上扒資料,拼出的故事沒一句是自己問的。在她看來那都是既不核對消息源,也不用交叉印證的小說。就是這樣的小說,你家發完了我家發,誰也不會落空。所以他們愿意找同行一起出現場、交換消息、組團采訪,就連吃住也不分彼此。所有人在這樣的綁定關系中,竟還生出了安全感和曖昧情愫。

池邊一時不知該怎么對她說。他邊開車邊找煙,用點煙器的時候,看到她那雙運動鞋,把車座蹭得到處是泥。

“我的意思是,嫌犯雖然人被抓進去了,但是還沒有判呢?!彼磸退灾刹诘纳ぷ?,兩道濃煙從鼻孔里排出?!爸劣谒切﹤€同伙,有的被抓,還有的被保出來了,就藏在縣城里。這兒到處是他們的關系,而你還住在他老婆開的旅館里?!?/p>

他又扭頭看向她,不知她是否睡著了。

“兇手那邊是知道你的存在的,你出去就會被人盯上,可你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誰嗎?你還是搬到酒店,和大伙兒住在一起吧。不要報道新聞事件,卻把自己弄成新聞事件了?!?/p>

“看好你的路,別他媽的看我?!彼f,“我當然知道要找誰,我等的就是他們?!?/p>

池邊果然把方向開反了。他長按汽車喇叭,驅趕著擋在車頭的人。他們只要看到這輛墨綠色SUV和車牌,就知道不要招惹車里的人。

“宋平江,宋平江?!背痰^續閉著眼,嘴唇開開合合,像是把這名字含在舌面上,“我可是為了你才待在這鬼地方,你只能被我寫進稿子里?!?/p>

池邊不敢再多話了,隨著程蝶的口令,他們的車才從這座縣城的神經末梢里繞出來,終于她把他帶到了案發地——方清一中。程蝶睜開眼睛,從大門口望過去,和上次來這里不同,操場已被市政隔離圍擋圈起來了。兩人在車里又看了一會兒,池邊才開回到她住的旅館,他眼看著她走進去后離開,他要去把車洗干凈。程蝶等他開遠后,也沒換件衣服,又跟做賊似的溜出來,到街上重新打車。

程蝶坐出租車再次回到一中,她先讓司機圍著學校兜圈,看到沒有保安追上來,她就把剛買的香煙送給司機,讓對方等在大門外,她要溜進去為自己的獨家拍幾張埋尸點的照片。雨過天晴后,茂密的香樟樹陰影覆蓋下,整片球場在一股水銹氣味中顯現出幽沉的綠色。她看到綠色的某部分已經塌陷,地下閑置著挖掘機和腳手架,還有裸露的赭紅色石塊和反著天光的水坑,像血一樣腐濁在泥里。她能感覺到教師的尸骨仍埋于腳下,感覺到身處火葬場或走失在哈爾濱郊外的荒原才有的哀傷。但那感覺又是不一樣的,從寂靜的樹林背后,她還感覺到有亡魂在異動。她舉著相機,可是手指總不聽使喚,被保安從操場轟出去時,她也沒使出力氣按動快門。

其實不論哪個口的記者,不論他入行多久,采訪十次里十次全被人家轟出來,多少會有點心理障礙,甚至是抑郁情緒,但程蝶卻還能像執行戰術包圍一樣繼續推進。她高中畢業做過零歲兒童英語的課程銷售,每天要求自己簽下五個客戶,為此下班到家后還要挨個兒打電話回訪。即便是全天都被人掛電話,即便整個人沮喪到抬不起頭,她也要把情緒調節到飽滿狀態,以興奮的語氣微笑著對下一個電話說:“我是您的程蝶?!?/p>

后來經理發現,壓了一年攻不下的客戶被程蝶簽了年單,還有人是指名沖她來的。他理解不了一個高中生怎么能做到銷冠,于是召集老銷售們來辦公室看她打電話。他們圍著程蝶站成兩圈,看到她在自己面前立了一面鏡子,手中拿著電話和名單。只要跟客戶通話,她就對著鏡子隨時調整笑容,那張臉完全浸浴在幸福的暖意里。

程蝶之所以身懷絕技,要感謝自己是在陽臺里長大的。不到五歲起,她就被老人鎖在房間,或者是被封在陽臺的鐵柵欄里。那時姥爺退休后找了一份銀行打更的活兒,姥姥要去伺候姐姐的女兒坐月子,所以白天程蝶就蹲坐在窗臺上,那張圓滾滾的如同向日葵的臉,笑嘻嘻地求著過路人跟自己說話,這樣就不那么害怕了。晚上獨自過夜時,她總要給同學和親戚們打電話。程蝶是在陽臺和電話里,知道她還沒出生父母就離婚了,知道他們從沒回來過。后來由于親戚們投訴和觸目驚心的電話費,兩位老人不得不趕回來看緊她,或者把電話線拔掉再走。

程蝶當上學委后,每晚更要打電話給同學了。因為作業是老師獨創的,只有她能找到正確答案。一晚打十幾通電話那是正常發揮,趕上個把笨的或者打到外班家里,也要一視同仁講到通宵,生生把家里打成了輔導熱線。前腳姥爺拔電話線,她后腳就能接上,害怕別人找不到自己。到了期末開家長會,教室里坐的全是同學父母,唯獨她的座位上還是自己。班主任的保留節目,是讓單科成績全校第一、總成績全班第一的學習委員做班級發言,這時所有父母會離開他們孩子的座位,向程蝶走來。她在講臺上,看到一下子有這么多父母望著自己,問她我怎么做才能把孩子培養成像你一樣?她告訴這些父母,你應該怎樣培養孩子。存在于別人需要里的短暫滿足,令程蝶覺得自己活在世上是有價值的。

好在爸媽每月會給程蝶打兩次電話,一個從上海打來,一個從北京。不過通話還是在大人之間進行,即使爸媽并沒有問,她看到姥爺每次都要沖墻宣布這孩子又考了第一名。電話那邊通常要維持相當久的一段緘默,以致連姥爺都懷疑電話線又被老伴拔了。程蝶讓他們把話筒還給自己,因為有過長期獨自面對黑夜,面對無聲電話的訓練,她能聽出那邊的人哪怕最微乎其微的動靜,鼻息、抿嘴以及話筒倒手,或者是某種難言的情緒。終于爸爸給出了回答,他說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學習再好都不算數,你們也不要再讓她給別人解題了,因為她還沒有經歷過真正的難題。

程蝶在媽媽那兒就幸運多了。雖然女兒一斷奶歐陽婷就去了上海,班主任至少還見過她一面。那是歐陽婷為了給自己開影樓,專程回哈爾濱聯絡業務,她不打招呼就拎著兩袋零食去見老師,班主任還沒張嘴談程蝶的情況,她就離開學校趕往舞廳了。歐陽婷的客戶和男朋友正在那里等她,她請他們喝酒,和他們在臺上蹦迪斗舞,喝到杯子一碰就碎了,斗到只剩她在臺上閉著眼招魂,沒有人敢接近她。歐陽婷斗到第二天才回家,她躺在床上睡覺時,程蝶在旁邊拉她的胳膊摸她的手,叫她起來陪自己玩。她以為媽媽死了。

在觀察歐陽婷睡覺的過程中,程蝶終于摸到了媽媽的眉毛、眼窩、鼻子和嘴巴,她還摸到了她柔軟的耳朵和長發,還有她的汗毛,她堅硬的膝蓋骨和腳指甲。她開始明白,為什么人們不信鐵柵欄里的胖丫頭是歐陽婷的孩子,也明白了媽媽為什么不愿回來。

歐陽婷從前在中央大街的維納斯影樓做模特,她和金發碧眼的俄羅斯模特一起身穿婚紗,在櫥窗里站一整天,也不落下風。后來程蝶被老人帶到中央大街,她坐在小推車里,隔著一面玻璃大墻,把里面的模特認作是媽媽。那時的歐陽婷早被臺灣老板帶到上??偛?,成為店里最年輕的首席攝影師。

只要歐陽婷不和男朋友出去玩,她就會拿著一套影集一本小說看上半天。程蝶寫作業時(由于長期被關在陽臺,她習慣了像猴子那樣撇開兩腿蹬著椅面而坐),媽媽也這樣靠著窗臺,游離的目光,望向天空想著什么。她還會一句一句給女兒講海明威的《老人與?!?,或者對著沒頭沒尾的劇本說個不停,程蝶幾乎要聽睡著了,但那時她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尤其是媽媽還會手把手給她改作文,那些句子跟媽媽一樣美,就連老師都講不出來。班主任問程蝶,你媽這次是不準備走了?然后她又讓她站到講臺上,讀給全班同學聽。

可是歐陽婷并不知道,有些問題是女兒解決不了的。比如有同學整天像幽靈一樣纏著她,她們不明白班主任憑什么喜歡一個沒家教的學生。她們把程蝶堵住,問她你為什么不去死。她將這些事埋在心底,也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第一個想讓她死的人是爸爸,這令她更懷疑自己是否被這個世界歡迎。

歐陽婷終于又要離開了。走時她告訴女兒,你和別人不一樣,你要知道你是沒有爸爸的姑娘,所以必須加倍努力,要變得比別人都優秀。程蝶很激烈地問她為什么要說我沒有爸爸。歐陽婷看了女兒良久,眼神慢慢灰暗下來。

“你就當他死了吧?!?/p>

“可他又不是真的死了?!?/p>

后來一想起這次談話,程蝶只能追問自己:為什么我沒有爸爸?他會出現呀,他過年前后還是會打電話的。她終于碰到了一道無解的題。

夜晚掃街的程蝶如魚回大海般敏銳。只要看見誰不像好人,她就走過去叫聲兄弟,問人家宋平江。路邊有輛藍色力帆車,露出一條文有藍蓮花的胳膊,一只腳搭在反光鏡上,她也要湊過去問你認識宋平江嗎。好一會兒,車里探出一張癟臉,瞇縫起眼問,你找他干嗎?程蝶笑著遞了棵煙,對方收回腳,笑呵呵地打量她。小姑娘,你一個人大半夜的到處瞎轉什么?司機用極輕甚至帶有要挾意味的語氣說,先上車呀,進車里來我再告訴你。程蝶轉頭四望,望向空洞悶熱的夜幕,好像要得到某人應允。然后她壓著步子繞過車尾,拽開車門和司機并排坐下。哎喲小姑娘,你不怕的嗎?癟臉興奮地掛擋給油,隨著力帆車一直倒一直倒,程蝶掏出打火機為自己點煙。煙點著了,打火機卻還在車里燃燒。司機猛打方向盤,她就那么舉在手里看著火,身體像把利劍一樣硬挺挺插在座位上。

癟臉找了個路邊攤停下。他喝幾杯酒,程蝶就跟著喝幾杯,跟著他進入那個肝膽俱裂的酷熱夏天。那天晚上他們和當地人搶砂場。他們穿著塑料雨衣、騎自行車、手挽手連成排,看著敵人站在挖掘機的鏟斗里撞過來。中午還一起喝酒的兄弟,為了抵擋冒著白煙的水泥車,兩腿被軋得像是爛樹根。他臥倒后扭過頭看,有人耷拉著冒血的腦袋被拖走,地上一道道血漿和屎像是凝固的火焰,還有像餅干或者像彈簧似的自行車,掛在挖掘機上。他還看到有人用浸紅的白襯衫裹起斷掉的胳膊,叫喊著走到敵人中間。

程蝶面帶微笑,全身僵直地握著杯子,有幾次她馬上就要吐到酒里了。

“我們那時還是學生呢?!卑T臉咽下一口酒,雙眼覆滿液體,“這里的人平常各忙各的,其實他們全是從那個時間里走過來的,還有人永遠停留在那一刻,來不及和家人打一聲招呼。我上次去買家具,看老板和我差不多歲數,直接問他那晚你在干什么,就和你剛才問我一樣。他看著我愣住了,然后說自己是沿哪條巷子翻墻跑掉的,他回憶時還是驚魂未定的?!?/p>

癟臉語氣輕柔且平緩,像是怕程蝶聽不懂一樣。

“我們和姓宋的是兩撥人,那家伙放高利貸搞得整條街烏煙瘴氣?!彼坏人?,又灌起自己,酒從嘴里溢出來,但始終面帶笑意,“以前我賣砂石料很賺錢的,誰想到后來能欠下三百萬債,姓宋的有很多手段,我干脆把廠子抵給他,不然怎么會混到開黑車?!?/p>

“你是從死人堆里走出來的,你和同學們手挽著手,相信自己做的一切?!背痰畔戮票?,頭伸過來,望著那張癟臉,“如今那片砂場依然存在,你也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它,我知道它的位置,為什么你連路過那兒都不敢了?”

“我把自己看成一個幸存者。你知道那是什么?就是你本該死掉的,但你卻活下來了?!彼嫠匦碌股暇?,另一只手去掏手機,“只要成了幸存者,一切都不是問題了?!?/p>

“本該死掉的人卻活下來,是會被當成幸存者的。他們要用一生時間去學習,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身份?!背痰鹬鵁?,把那個火機拿在手里搖了搖,火機已經沒氣兒了,她使勁往地上一摔,起身和癟臉對火點煙,“今天和老哥同為天涯淪落人,我們不醉不歸?!?/p>

“我有個哥哥幫宋平江做過生意,我把他給你喊來,他應該能回答你的問題?!?/p>

程蝶像是接收到了某種感應,體內的血一涌,立馬拍起桌子,又加兩瓶啤酒,還提出要包他的車。癟臉頗為動情地撥著號碼,然后大聲說有個女記者正在我這兒喝酒。程蝶起酒瓶時,他很快又變回了輕聲應話,坐姿也端正多了,她還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在她身上刮了幾遍。

程蝶伸胳膊拿過來手機,她說,這位大哥,我們在這里等你喝酒,他不太能喝。

“我在家哄小孩子睡覺呢?!彪娫捘穷^傳來文質彬彬的低語,“大記者,你沒有家人嗎?”

程蝶僵住不動,任由對方慢慢把手機拿走。

癟臉要送程蝶回去,可她不愿讓中間人知道自己住處,加上對方又認識宋平江的人,她還不清楚他到底是哪一邊的。如果是在白天,她回去還能立刻換地方,可現在兩人套話套到凌晨兩點半了,她也不能說自己要換一輛車。

程蝶只好一點一點指路,像是不認得旅館位置。她也問起了大哥的名字,以及在哪里發財。癟臉卻把車停住,指向路邊,他問,你真的住在這里面?程蝶趕緊下車辨認一番,接著揮手轉身。她慢慢走上臺階,卻沒聽見力帆車開走,那一刻她后脖子又涼又麻,怕癟臉還要跟著自己上電梯。她開始向后瞥,直至完全回過頭,發現對方還在車里看她。她奶聲奶氣地道了聲拜拜,一口氣跑向電梯,猛按電鈕。進房間后程蝶把燈全打開,快速翻了一遍衣柜和床底,檢查有沒有人藏在里面。

程蝶從沒見過爸媽一起回家。她爸隔兩年或者三年回來一趟,通常是在過年前。為了給她一個完整家庭的印象,他會在老丈人家里住上兩天,和老人睡在同一張床上。

姥爺對程蝶說過,你爸在北京很不容易,他是個很好的畫家??赡谴嗡葋淼氖莻€手纏紗布、牛仔褲掛著血、一條腿還有畸形的矮子,這個怪物一鉆進門就癱到沙發上,嘶吼著命令他們:“快給我酒!”

她看到姥爺找出保存多年的酒,坐在男人身旁,怕打擾他似的慢慢擰開瓶蓋,倒滿一杯后看著他,男人對著酒杯垂下頭。他掏出一支煙夾在指間,錯開臉看向程蝶,用那只纏著紗布的手指向她說,你拿打火機給我點上。程蝶從沒碰過什么打火機,她只用過火柴,在老人拜菩薩的時候她替他們點香,而且對于火本身,她有一點害怕。這樣的命令讓她感到羞恥,她立刻為自己辯解,沒有人教過我。男人用那雙堅硬又渾濁的眼睛盯著她,你連打火機都不會用,連煙都不會點,你會什么?她會什么???他來回瞧著祖孫兩人。程蝶看到姥爺朝自己走來,把一個打火機塞進她手里,并且把她推向那個男人。

程蝶在男人跟前站定,像點炮仗一樣把臉別過去,匆匆打出幾下火星子。男人就這樣失去了親近女兒的機會。他也扭開臉,把煙從緊繃的嘴里拔出來,甩手讓她離自己遠點,說一看你就沒有家教。男人把那杯酒一口喝掉,兩只凸起的眼球就要爆裂,咧開的嘴終于也冒出了血。程蝶兩手顫抖著,她把打火機摔到地上,跑回自己的房間,趴到鋪滿考卷的床上哭起來。

她把她的卷子一張張收回去,這時聽到獵槍上膛的聲音——男人正用拳頭咣咣砸屋門玻璃。她絕望地看見鑲在框格窗上的毛玻璃,蠕動著膠體般的人影,并隨著顫響忽大忽小。男人讓程蝶把門打開,說你不開門我就把手剁下來。這時她眼見有塊玻璃就要碎了,那只血淋淋的手仿佛伸了進來??墒撬巡辉倏謶?,她感到的是憤怒和委屈。如果電話在自己身邊就好了,為什么要往屋里跑呢?她應該跑出這個家的。外面一下變得安靜,蠕動的膠體也不知去向,接著傳來“咕咚”的悶響。男人又說只要開門讓我看你一眼,我立即就走。程蝶沒聽到姥爺的動靜,這回他沒來勸她開門或者把她推出去,她擔心起了老人。她不能讓他真的把屋門砸碎。

程蝶把門打開,看到男人跪在自己面前,看到姥爺坐在沙發上,閉著眼抽起了煙。男人張大那雙渾濁的眼睛望著女兒,等著她對自己說些什么。程蝶什么也沒有說,她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快速走過他們中間,坐到那個每天陪伴和拯救她于絕望海底的電話前,鄭重地拿起話筒。于是解題熱線又接通了,那聲音清澈天真且飽含笑意,像是有人在溪邊彈奏木吉他。男人用胳膊抹掉滴在地上的血,一跛一翹地從她身后離開。姥爺掐滅煙,把年貨和行李送到外面,關上了家門。這次男人沒有和他們住在一起,他也沒有再回來過。

后來程蝶再提起這事,程德理沒有承認,好像喝醉的人是她,不清醒的人是她。如今程德理已經把畫展開到美國紐約,整個人的修養早就上去了。他并不記得自己以前是個什么樣的人,做過什么樣的事,很多時候要聽別人描述他才能知道一點。

程蝶一覺醒來后點開錄音文件,卻總也聽不清昨晚講過什么,那些話語像是被系統抹掉一樣。池邊又在催她過去,某報的首席轉機經過這里,要來一起喝酒,他說你該聽聽前輩的理念,她回了句我約到人采訪了就沒再理他。然后她找出煙店老板給的手機號,撥通后聽到是個中年女人的聲音,有點重鼻音。她微笑著道明來意,卻被女人直接掛斷了。掃街得來的線索大多是這樣混亂無效的。

趕稿時癟臉司機發來定位,說大哥正在這兒談事。程蝶跳到窗前,摘下沒曬干的T恤、內衣和運動鞋,用吹風機加熱。她被一對母女的對話吸引,爭執不休的聲音徘徊在巷子上空的屋頂,她一句也聽不懂,卻伴同著緊密交織的話語,凝望天光下的江面。玻璃都有了她的溫度,手指還被吹風機燙出了泡,也沒覺得疼。

程蝶穿著餿T恤重回街上,連日的風雨晦暝后,灼烈的陽光把她的皮膚曬出一段又一段紅印,全身癢剌剌的。她趕到一中后門街對面的茶樓里,那是一座飛檐翹角的灰色磚木建筑,縣城各路人馬匯集在此。

程蝶登上去后,被請到十來個人中間坐下,癟臉說他們都是開黑車的弟兄,都是一中畢業的,你盡管布置任務,他攛掇他們陪大記者說話。有人告訴她,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走進茶樓的外省人。我們認識嗎?她睜大眼問。那人說我盯你很多天了,你從不換衣服的嗎?程蝶露出一臉的驚訝,然后像是鼓勵一個少年那樣微笑著。接著她拿出便簽本,翻起上面記錄的線索。她看到大伙都圍了過來,于是像教幼兒學英語一樣,告訴他們該如何開口發問。很多司機不敢開口,有的怕被翻后賬,有的和保險公司簽了保密協議,但是他們看著程蝶的臉,誰也沒有辦法對著那雙眼睛搖頭,編也得編點兒什么告訴她。只有坐在角落里的窄臉小胡子一言不發,這人面白如紙,穿米色夾克衫,戴一頂鴨舌帽。他并不動手喝茶,只是冷冷地看著她把司機調教成記者。

有人學會了發問,他問大記者你見過我弟弟嗎?癟臉對程蝶解釋,這個司機是一個從犯的哥哥,從老家趕過來的,二十多年前案發時,他弟弟是給宋平江開車的。程蝶說,我沒見過你弟弟。你能帶我見他一面嗎?我想問問他,你親手埋人了嗎?你能殺人嗎?程蝶看著那人亮棕色的皮膚,還有他細脖子上像勒痕一樣深的皺紋,不知該說什么,剛才還學習發問的司機們也全低頭抽起煙。對不起,我沒法讓你見到弟弟,他們還到處抓我呢。那人聽了用手捂住上半張臉,淚水順著手掌滑落,哭聲令整座茶樓都靜下來。

鴨舌帽起身離開,程蝶發現他的右臂衣袖是空的。癟臉送他出去后,返回來把她拉到一邊,告訴她那人就是跟宋平江合作的大哥,他同意把電話給你了。程蝶把號碼記下后,特意指著便簽本又核對一遍,如同在驗假鈔。

回去后程蝶想起監視她的家伙,想起沒人能走進來這句話,以及那些開口發問的司機和戴鴨舌帽的獨臂男,她感到深夜中電話線另一端的緘默終于有了回應。在沉寂無聲的大海深處,為她傳來了超低頻信號,或者說她又成功尋找到能證實她存在的人。她得救了。程蝶脫掉餿T恤跑進洗浴間,拿著手機又對了一遍剛記的號碼,然后反復開合頜骨,讓正在抽縮的面部神經恢復微笑功能。

和早晨一樣,她又聽到自己被回絕了。她對著鏡子大口呼氣,確認那張笑臉足夠令人滿意后,又撥給了癟臉。她以特有的美好嗓音,以虔誠的抱歉姿態詢問對方我到底哪里做錯了。癟臉不得不打斷她說,大記者你不要這樣,是我們該跟你道歉,我大哥還是不想接受采訪,他說這么做會給我們招事。

程蝶決定立刻換個新住處,她迅速撿起帽衫和T恤穿上,帶著破包竄出了這家旅館。她找到池邊和大隊人馬駐扎的酒店,卻撲了個空,前臺說那伙人都去附近一間酒吧了。

程蝶還是頭一次見到,有那么多前輩跟著舞曲扭動大腦袋或者以淚洗面。別說是她,連店家也看傻眼了,他們也從沒招待過記者旅游團。池邊拉她過來逐個引薦,天各一方的記者,把每次出差當成互幫互助的干預治療,或者是久別重逢的派對,專等交完稿找個地方縱情玩上兩天。

派對是按大學排名定的座次,中央全是各省文科狀元,或者北大人大新聞學院畢業的前輩。有人問程蝶在省里排第幾,她沒有回答,而是很自覺地坐到靠門的沙發邊沿,不過沒碰酒精。她的目光越過自己的運動鞋,木然地看向對面一雙不斷晃動的白色高跟鞋。那是個露著大腿的中年女記者,換上了超短裙和晃眼的珍珠項鏈。程蝶想不出那些玩意兒是怎么被她帶過來的。

池邊猜骰子輸了,作為懲罰,他回憶起去過某市的招待所,有個女孩住在那里的時候被強奸了。記者全被所里的人攔在外面,情急之下他踹開招待所大門就往里闖,聲稱自己是女孩舅舅,是來討說法的。見到那女孩時,她始終用僵冷的眼神盯著他看,令他完全無法抬起頭直視。他說我只有在取景器里才敢看女孩的樣子,拍到照片后我留給她點錢就走了。池邊在程蝶身旁邊說邊捂臉哭,她卻如同一尊木像般紋絲不動,或者是背后的發條轉到頭了,反正眼睛都不眨。他又說干了二十多年記者,攢的幾萬塊全給采訪對象了。在看到程蝶那副神情后,他終于把嘴閉上。

“給錢很正常呀,有老人跪在報社門口我也會給的?!贝└吒呐浾叽舐曊f,“這和成長環境有關,越是出身底層的人,就越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p>

她正看向程蝶這邊,一雙長菱形眼睛,眼線勾得令其更顯鋒利。

“但如果你受過優質教育,有著清白的家世,你對自己的智力是驕傲的,你就越會秉持專業主義。很早以前倒是有過幾個泥腿子很能寫,他們總在陰謀論里找成就感。不過像這種大地的孩子,如今已經滅絕了?!?/p>

程蝶又聽人聊起宋平江的案子,以及他們在找一個被潑了硫酸的女孩。有人說那不是宋平江干的,還有人說那也不是女孩。接著那女記者踩著高跟鞋,徑直走向她:“你為什么來這里?”程蝶不明白在問她什么,僵笑著說:“我沒有玩你們的游戲?!睂Ψ诫p眉緊皺,菱形長眼顯出六個角,程蝶也木著臉,慢慢站起身。這時她聽到手機鈴聲,看是獨臂男打來的,轉身跑到酒吧外接電話。

他說因為弟兄們一直在身邊,我告訴他們不要見你,但實際是我要見你。晚上八點鐘在一中門口見,現在我們互刪對方的通話記錄,你也不要再打給我了。對于這樣做的潛在危險,程蝶顧不了太多。她返回酒吧跟池邊打個招呼就要走,卻撞見前輩們正在合影。也許是池邊的勸解,女前輩招手讓程蝶站到自己身邊:孩子,你跑調查賺不到錢還不玩個開心?別搞得自己苦大仇深的。但是她知道她的熱線被人叫醒了,她的任務是再邁一步證明海底存在著信號。剛才被逼問的時候,她沒有說出來。

歐陽婷和程德理是在少年宮學畫時的同學。后來她報考北京電影學院,文化課成績全市第二,卻沒有人通知她去藝考。那年夏天她也沒問父母要錢,是逃火車票去的北京。她先去了一趟天安門,在那里感到自己的心要被震碎了。然后她找到了電影學院,在空曠的校園和排練場里走來走去,看到告示欄上有個老師的住址,她在電影院里看過對方拍的電影。她直接去了那人的家里。歐陽婷說我想考導演系,文化課已經通過了,但是恐怕沒有下一步的機會了。老師看著她沒有說什么。她就在對方面前講起自己對電影的想法,以及中國導演有什么問題,講到肚子也跟著叫喚起來。老師一直看著她,等到房間里終于安靜下來,他才說,我馬上要出國了,上海有個制片主任是我朋友,你去他的新劇組吧,現在就去。于是歐陽婷看著老師寫了兩頁紙的推薦信,寫到天都黑了。她拿著那封推薦信出來后當即就回老家了。

歐陽婷回到少年宮繼續學畫。她注意到了那個身患小兒麻痹癥、用邊角料學畫的矮子。班里很多孩子愿意跟著他畫,大家還會為他買畫筆和顏料,歐陽婷也給他花過錢。她聽說樓上有個省美協主席,出國給羅馬教廷畫過宗教畫,當即從矮子的畫里選了一幅卷成捆,拉著他在家屬院里,逐門逐戶地敲門,終于找到主席家里。主席見是這么兩個孩子來胡鬧,托詞自己著急去開會,一邊把他們往門外轟。歐陽婷說,我不是來求你什么的,你看一眼他的畫我們就走。于是矮子拖著那條瘸腿,小心翼翼地把畫往人家地板上鋪開,主席彎下腰看過后,交給他一把鑰匙說,以后我的畫室你隨便用。歐陽婷看到矮子接鑰匙時站得端端正正,她看到一條神奇的伸縮自如的腿。

在程德理的死纏爛打下,他們走到了一起。但是歐陽婷的父母認為這個男人的畫一文不值,腿還有先天殘疾,于是就把女兒鎖起來了。畢竟當時轟轟烈烈追求歐陽婷的男人,黑白兩道能排滿整條中央大街,他們是親眼見到過的。但是歐陽婷還是在年三十的夜里和程德理私奔了。她父親發瘋一樣去程德理老家找女兒,不過再見到自己孩子時,她已經成了人家的老婆。

領證之后,歐陽婷發現盡管程德理天賦異稟,但是如果兩人都去畫畫,遲早要一起餓死。她只好在婚紗影樓里做模特,掙錢來支持程德理創作。他們還開了個美院培訓班,盡管程德理沒念過大學,并不妨礙歐陽婷召集藝術家朋友和黑白兩道的追求者,到這里報名交費。他們喜歡關照歐陽婷,喜歡為她畫肖像,畫她俊美分明且帶有音樂性的五官輪廓,畫她眼光中流露的笑意與悵惘。他們還喜歡聽她念北影老師為她寫的推薦信,然后大伙一起走入對未來泰然樂觀的勇氣里。當然更喜歡的還是聽她批評程德理的畫法,令自己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不過好朋友與追求者,終于也要離開這里。程德理眼看著他們相繼去北京上海任教、辦展,自己的畫在老家白送都沒有人要。他把歐陽婷的工錢拿來酗酒,白天黑夜都處于酒精中毒的癡心妄想里,沒一秒鐘是清醒的。那令他忘記了自己會作畫,忘記了小兒麻痹癥,令他能把酒瓶摔碎后也捅到別人的腿上。反倒是歐陽婷待在畫室的時間更多,她總在那里看朋友們寄來的雜志、邀請函,還有為她而作的畫稿。她已無法忍受被封在玻璃櫥窗里,無法忍受混雜著酒氣和嘔吐物的顏色,她向往著膠片里的世界,向往重回北京,向往進攝制組。好在他沒有動手打過她,在她建議他該換種畫法的那一刻,他守住了最后的理智。

歐陽婷有朋友在北京圓明園站住腳后,寫信講述他們每天在畫家村都做了什么,信上還說這里都是貨真價實的藝術家,北京是藝術家的天堂。程德理看到這封信立刻就清醒過來了,他說,你快給他們回信,說咱倆一起去北京找他們會合。這時他終于認識她了。歐陽婷說,上海也好,北京也好,我也很想去,但現在問題是我懷孕了,我們要有孩子了。

程德理想過他將來有獎有錢有地位,就是沒想到自己還能有孩子。他提醒歐陽婷,你最不喜歡小孩,你也討厭孩子的,剎那間他像是撿起了碎酒瓶子,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再說我們是藝術家,藝術家怎么能生孩子呢?當然了肚子是你的,我也沒辦法強迫你。歐陽婷不再看程德理了,他說得對,自己討厭小孩,可不知為何她忽然很想要這個孩子,似乎是肚子里傳來的感應,令她覺得自己就能把他養大。兩人僵持了很久,彼此都感覺自己像是個賊,他們是從哪里偷來的孩子,商量不出該怎么把他解決掉。

后來歐陽婷又把父母給她的錢拿了出來。她說,你先去北京,我留在這里生孩子,等我把孩子生下來就去北京找你。程德理接過了錢,卻不愿接受這樣的安排,因為他不善與人交際,獨自到北京是打不開局面的。在兩人共度的最后一個夜晚,歐陽婷忽然起身問他,你的小兒麻痹癥遺傳嗎,咱孩子也得了這病可咋辦?那就送兒童福利院去。程德理直挺挺躺在床上,堅硬的眼球不眨一下,他頓了好久又說,生的孩子是這個病,最好直接掐死。

藍灰色夜幕下,程蝶趕到一中大門口,看到獨臂男按照約定,正佇立在道旁的堡坎上。他空洞的衣袖隨風拂動,像是被纏住線的風箏。他見她出現隨即轉身走開,她就跟在三十米外的砂石路上。他身形瘦長,一只腳交替另一只腳前行,步態像在走鋼索,她還沒見過哪個男人這樣走路。很快她也走進冷暗的夢意里,只能憑亂響的砂石聲辨認對方在哪兒。她不知哪一腳踩過去會墜落海底,不知自己何時會被人做掉。像往常那樣,她把通信錄某個號碼提前調成一鍵撥通。很快她就感到淤積地下的孤魂,以及令血液倒流的戰栗,那熟悉的老朋友又從心底襲來。

兩人走到一座僻靜的涼亭前,獨臂男讓程蝶坐進那排扇形的條凳,他守在出入口。偶有路人經過,他就急俯下身,像是某種無脊椎動物一樣,嚇得程蝶也跟著抽動小腿。起身時,他從夾克里取出小瓶裝的水遞給她。她接住水瓶后,見他用左手伸向右兜去掏另一瓶。她擰開瓶蓋遞回給他。他搖頭笑笑,熟練地用槽牙咬掉瓶蓋,仰頭喝水。

程蝶聞了聞那瓶水,透過一片昏昏暗暗的灰沉,她聽到身后窸窣聲如有動者,她想都沒想就按了一鍵撥號,然后閉眼咽下一口水。肩膀感到壓力時,心里反倒豁然起來,總算是要這么死掉了。睜開眼睛時,看到亭子里的樹影,她才想起一墻之隔的操場上,那些久久生長的香樟樹和毛竹,以及被棄置在尸骨上的石塊、積雨和挖掘機。

獨臂男告訴她,那件案子發生的二十多年前,當時自己手里有三十來個弟兄,很多人還是轉業老兵。宋平江從外面來做生意,本地沒人搭理他的,他怕惹上是非,也就無所謂我少一條胳膊,很多事要請我出面,我把他當成親弟弟對待。隨后他又講起怎么幫宋平江打通關系,怎么替他收賬、經營KTV,怎么鏟平敵對幫派的人,包括搞定討工程款的受害者。

“有一對老兩口曾在店前賣咸菜,誰路過我們門口就停下來跟他們買咸菜。宋平江幾次找到我,讓我叫弟兄把攤子掀了,你說好笑不?混江湖是講道義的,再說這商品品類也不形成競爭嘛,平常我也要買一點回去吃,那滋味現在還很饞嘴巴?!痹鹿庀?,程蝶看他把空癟的右袖放在懷里,像在安撫一只傷殘的貓?!昂髞硎撬纹浇约喊褦傋咏o砸了。當時我和弟兄們都站在店里,隔著大玻璃看,看兩個老人被他踹到地上。他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人渣?!?/p>

又有人路過時,獨臂男不再伏下去了。輕風在亭內游弋,程蝶也不去管一鍵是否撥通。她聞到了可能是樟樹、毛竹和野菊花的香氣,暈染在空氣中。

“我跟宋平江去外地招坐臺小姐。他讓我帶人把那里掃掉,我就是那場仗進去的,誰能曉得對方也有后臺。我讓他找當地公安局一個政委解決這事,應該是有得談,他卻說我給你點錢吧??上攵菐啄晡以诶锩嬖饬硕嗌僮??!?/p>

“你一出來就離開宋平江,又要在方清做正行,一定很難熬吧。中間發生了什么,能讓你為道義付出這么大代價?”

“那不是道義不道義的問題了,這家伙沒人味的?!豹毐勰欣^續說,“我出來那天他領弟兄們給我接風,我們在餐館喝了很多酒。他想讓我知道,這些年沒有人敢不聽他的,我能看出他不再需要我了。我還聽見他說‘有個老師真他媽的煩人,我兩個挖掘機就給他埋掉了’。當時我以為他在吹牛,也可能是想警告我吧,反正我認識的宋平江沒膽量干這種事。后來我在電視上看到尋人啟事,看到全縣組織搜山,我都沒往他身上想?!?/p>

他拿出手機,讓程蝶在身邊坐下,給她看家屬展示死者生前批改的作業。

“我不認識這人,但我也是從一中畢業的,他也算是我的老師。你說說看,人怎么能殺老師呢!”

水瓶被他捏得嘎嘎作響,兩人肩并肩沉默著,倒像是她陪著他坐在這里。

獨臂男用左手把鴨舌帽正了正,站了起來。

“以前KTV有個姑娘也為他做事,我負責看場地,她管店里的生意。我好幾回想提醒她離開的,可是沒找到機會我就進去了。在里面聽說她后來被人潑了硫酸,我知道這準是宋平江找人干的?!?/p>

“我能見到她嗎?”程蝶猛然瞪大眼睛,令對方一怔。

“她叫趙清華,你去農業銀行問問,我前女友在那兒做出納員,她們是閨蜜。別的就不清楚了,因為等我出來她們早不在了?!豹毐勰锌粗π?,半轉過身,“大記者,再過兩天我就去別的地方了,你采訪要注意安全,有事情隨時打給我?!?/p>

“咱以后也是有大哥罩的了?!背痰松先?,“不是讓我把你手機刪掉嗎?”

“我要回去哄小孩睡覺,她晚上是我來哄的,今天為見你算是破例?!豹毐勰锌觳阶吡顺鋈?,袖子繼續跟在身后,“我跟她說起你,她說這個姐姐很沒有安全意識,她讓我不要刪你的手機號?!?/p>

程蝶獨自站在涼亭里,沒有跟出來。她打開手機,看到一鍵撥通的號碼確實打了出去,但是并沒有人接。

程蝶踉蹌著往酒店跑。由于體內腎上腺素分泌過多,疼痛感正侵襲她的神經和膝關節。不過能為自己的特稿挖到這么核心的信息,她覺得就算是刀山劍樹橫在前面,爬也能爬過去的。

她邊跑邊聯系編輯留好版面,跑到酒店大堂等電梯時,手機突然蹦出池邊打來的電話,接通后卻聽不到他的聲音。

“程蝶人在哪兒?你們《大觀園》是不是還來了個叫程蝶的,她已經發了一篇六千多字的稿子,比你們之前寫的都長!”

隨著悶雷般的咆哮聲響徹頭頂,她沒有進入電梯,而是聽著手機移步到樓梯井,探身向上望,想知道自己名字從哪兒傳過來的。

“報社上上下下好幾層樓呢,那么多人我們認識得過來嗎?反正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哎,施越,你知道嗎?”

“我只知道這次就來了我們幾個,我們大家都站在這里了?!?/p>

程蝶在手機里聽到池邊和高跟鞋女記者在答話,她抱著包轉身就往大門外跑。她知道視頻組整天在前方跟他們混在一起,她知道前輩們為了保護稿子在給自己打掩護。

程蝶跑著跑著又停下了,她想起自己根本無處可去。他們只要查身份證號就能找到她住過哪兒,回旅館等于自投羅網。她翻出教師女兒的電話,決定先把新證據告訴受害者家屬,對方也同意她來家里當面說。一小時后程蝶找到了教師女兒的新家,可是沒進院門就被對方堵住了,她說這里沒你的事,以后別再來我家了,還一直把程蝶攆到巷子口。很快那些打過交道和答應見面的人,也都把她的電話拉黑了。暈頭轉向中,程蝶摸到了個墻角慢慢向下出溜,她兩腿交叉著,像個野孩子那樣坐到地上。她感到這里到處都在驅逐自己,而且所有人變得太快了。

她又打給獨臂男,告訴對方麻煩來了,可我不會交出任何東西。她發了那么長的稿子!她噘起嘴,學老頭的語氣。我他媽的還有篇八千字的沒發呢,嚇唬誰???獨臂男說:在我們見面前,公安問我程蝶電話是多少,我說我早把這人刪掉了,他們讓我小心點。我沒想到他們會抓你,我原本以為你們是一條道上的。程蝶捂住了自己的嘴,好一陣后,才道出一聲對不住。他說,大記者我懂的,你是在幫我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凌晨三點鐘,癟臉開著那輛力帆車,找到還坐在地上的程蝶,將她轉移到城邊村的一戶人家里落腳。

自從程蝶在毛玻璃上見到程德理變成膠體,之后很多年里她都怕這樣被人跟蹤。尤其在夜晚或者是獨自回家的時候,她不受控制地去想有人要破門而入,接著會回想家里的刀放在哪兒。那種恐懼感一直隱藏在她心底,從沒告訴給任何人。特別是每次下補習課走夜路,她總要不停地回頭,即便到了家樓下也不敢上去,老人必須在陽臺或者樓道喊她的名字。如果他們把這件事忘了,她就連滾帶爬地跑上去,然后又氣又怕地問:“為什么沒人叫我名字?”她需要有人在黑暗中回應自己。

初中時程蝶有了手機,這樣每次回家,她可以提前打開通信錄,按到一鍵撥號的位置,深吸一口氣就往家跑。她學會了瞬間開鎖,關上家門后把燈全都按亮,她要翻遍衣櫥和床底,確認沒人藏在屋里,才筋疲力盡地又把燈一個一個閉掉,蹲在床角不再出去。直到念大學她都是這個樣子。程蝶曾在電話里把這個秘密告訴媽媽,歐陽婷聽到后問她,那以后你怎么辦呢?

后來她就有了一份每天都要出差的工作,有時一周要出差好幾次。她穿上那件黑色帽衫,在鄉間或者湖邊低頭趕路,要么就死死抱著書包窩在跨省大巴里。大概一年之后,她把出差當成是回家,也學會了在危險處境和脆弱的信任關系中獲取安全感,這反倒幫她克服掉了對于過去的恐懼。

那時她也會跑一些商務題,早晨飛到上海采訪,半夜再落地回北京的住處,兩地間往返如地鐵通勤般頻繁。但人在上海時的感覺很特殊,可能是因為和媽媽同處于一座城市?;乇本┖蟮穆淇崭袝葹閺娏?,哪怕只有兩三天,也讓她突然間不知該怎么生活。她租的公寓被幾條胡同圍著,晚上也要穿過一條幽閉的巷子。那時她已無懼黑暗或者什么膠體人,但還是習慣從手機里調出一鍵通話。程蝶沒有一個能隨時打電話的朋友,所以依然是把媽媽的名字攥在手里。直到有一天,她怔怔地看著通信錄上“歐陽婷”三個字,終于相信就算自己真的出事,媽媽也無法趕過來。

程蝶搭了輛黑大巴,連夜去采無人再跟的被潑硫酸的女子。她又像只猴子那樣屈膝而坐,身邊擠滿了沉睡的打工者和蛇皮袋子塑料桶。她用衣服的連帽遮住臉,低頭瞄著反光鏡里的賣票員,一分鐘也不敢睡著。凌晨三點池邊發來消息:“哥兒幾個先撤了,我替大伙傳個話,后面的稿子全靠你了?!?/p>

一到那座小城,她就給每家銀行打電話,終于跟一家分行職員問到了獨臂男前女友的手機,當時對方人正在度蜜月。這位沉浸在幸福里的新娘子,并不同意讓閨蜜接受采訪,可是當程蝶說起獨臂男,當她說到一半時新娘子叫她停下來。她說自己可以幫這個忙,希望她能徹底了結。

不過當地政府也找到了這名女子,還安排了央視專訪,采訪地定在她開的茶舍。攝制組允許程蝶先采,她們就趁著工作人員布線、擺機位時,匆匆交談。

程蝶在方清每天見很多人,但這個女子始終留存在她腦子里,就像是兩人一起走下來的。她本以為她不會出現,或者說并不真實存在,所以當她見到這個幾乎為特稿從天而降的受害人,問什么似乎不重要了。她仿佛是趕過來陪她,聽隔壁不斷有央視的人走動,陪她靜候枯燥又殘酷的電視采訪。

她們待在強制冷的包間里。當鉛白色陽光從天空直射下來,女人立即挪動藤椅,她臉上被硫酸腐蝕的地方長出了紅色增生,那是從肚皮切下一塊縫到頭部的,所以對溫度極為敏感,一出汗就刺癢難當。程蝶一直在吸溜鼻子,那件又餿又潮的帽衫快結冰了。她提到她們通過電話,但是被她拒絕了。女人說我不太記得,我有正常的生活。她說,網上總有人說我是宋平江的媽咪,是埋尸案的幫兇,那些天要不是閨蜜看著我,我可能早自殺了。她還告訴程蝶,因為你找到我閨蜜,所以我才來見你。

“你這回需要很大勇氣?!背痰钢父舯?,“看到的人可不只是網民?!?/p>

“那家伙肯定要判死刑的,他是唯一能傷害我的人?!迸说纳ひ舸謫∮辛?,烏亮的雙眸透出赴死般決心。

“你對自己要求很高吧,我去夜郎自大看過,那里散落著和這兒墻上一樣的員工守則?!?/p>

“我外公是來到這里支援建設的教師,六十年代那里被劃為西南大三線,家里本來希望我考到北京念大學的。趙清華嘛?!?/p>

“你是教師家庭長大的?”

趙清華面無表情地點頭。

“給他們丟臉了是吧?”

“你是有家教的孩子……我們組倒有幾個清華記者,不過只有我能找到你?!?/p>

趙清華快速看向門口。有店員站在那兒說外面又來了記者,請示她該怎么辦時,她也緊盯著店員的臉。程蝶知道她一直在崩潰邊緣控制著自己。

“有個藍星社的來找我,我沒接受,后面再來多少記者我也不管。你是為了寫獨家才找到我,既然答應你,今天我就給你一個獨家?!?/p>

趙清華一邊泡茶一邊告訴程蝶,自己是高考失敗后去的夜郎自大,在那里她總能把客戶維護好,宋平江給她的工錢也比別人多,還答應她隨時可以離職復讀。她說我確實想象過,把我們的店做出西餐廳那種調調。他也會因為我一句話,親自把門口賣咸菜的趕走。

程蝶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對方,這令趙清華隨之加快了語速。

“后來宋平江拿出一半股權,找有背景的人合伙。店里也添了客房、桑拿和游戲機房,棋牌室里還有輪盤賭,耍兩把幾萬塊就扔進去了。那時店里保安隊都是全套裝備,很多來耍的也是有頭有臉。表面上我負責歌廳,客房部不用我管,可他們都知道找我簽單,從不給錢?!?/p>

她歪著頭看了看程蝶,臉上恢復幾分往日做大姐大的信心。程蝶眨眨眼睛,朝她輕輕點頭作為回應。

“那伙人到處去搶生意,客房一晚的翻臺能沖到五。我記得有個VIP客戶,他非要我們小姑娘用身體開啤酒瓶?!壁w清華垂下眼皮,話越講越輕,沙啞含混的嗓音聽上去像是重感冒?!澳桥⒉桓姨樋次?,她為自己感到羞愧。我當時想跟他們拼了,但我只能說大哥你看她是真不行了,你饒了她吧,讓我送她去醫院吧。那人說我在你店里消費,想把她關起來也可以,用鏈子拴起來也可以?!?/p>

程蝶張圓嘴巴,說了個“我操”。

“我站到那女孩身邊沒動,看著一隊弟兄沖了進來。后來才知道那人的腎被打壞了,連摘除手術加找腎源我記得用了三十萬,宋平江賠了對方五十多萬。那天后我總想找個機會辭職,或者和他好好談一談,不過那時我已經很難見他一面了,店里也越來越不對勁。歌廳一晚上的流水少說要十幾萬,可是一到賬上就變成六七萬,我看來耍的人也不少,就找到財務室去問,會計不說話,我就明白了。接著我聽說長包房的地上還找到了注射針頭,我就知道這里待不下去了?!?/p>

接著趙清華講起了宋平江的眼光。她寫了很長一封辭職信交到他手里,KTV的事情都寫進了信里。他張大嘴笑著問寒問暖,那雙凸眼珠像輪盤賭的鋼珠一樣亂轉。他把酒杯舉到兩人中間說,以后你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告訴我。為這句話,她跟他喝了一杯。養傷期間我一再反思,自己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還是他忘了對我講過的話?偏偏輪到我的臉被潑硫酸。趙清華搖搖頭,兩眼發直地看著程蝶。你說他是怎么想的?程蝶錯開目光,沒有回答她。后來我明白了,他也是沒有辦法,我的離開讓他無人可用。我不等傷口愈合,離開方清跑到這兒創業,就為證明在信里的話,我能開一家比他更好的店。直到有一天,我在燈具城取樣品,忽然有人從背后伸過來一只手幫我抬。我回過頭,又看到那雙凸眼珠對著我的臉亂轉。他咧著大嘴說,你還和從前一樣,喜歡親力親為。我居然不好意思地也跟著笑了。

工作人員推門進來,對兩人比畫手勢示意還有五分鐘。程蝶看到趙清華又低下頭整理頭發,直到確認遮住了臉頰和脖子才松口氣。她告訴她,我覺得你很美,對于美我可是相當于質量鑒定的。趙清華把椅子掉轉,背對程蝶。她一手按下衣領,一手撩起厚重長發,露出自己的后腦。程蝶星眼圓睜,看到那里面連成片的焦痂像瀝青似的一路下灌。她隨即扭開臉,手捂住嘴,喉嚨里一股一股地往上頂。

“你別吐我身上,很貴的衣服?!彼匦抡碜约??!拔也恍枰銇砝斫馕?,我只想互相幫個忙,也好證明我的清白?!?/p>

接著她又為程蝶泡起了茶,如同完成最后的儀式。程蝶注意到窗外恣意且深沉的銀紫薇花,像是點燃的白色火焰,緊緊頂在玻璃窗上。趙清華還在固執地洗茶濾茶,直到央視的人推門說,你快點,后面還有別的媒體要采,她才把沏好的茶端到程蝶面前,請她品嘗。

“你想過去拍影集嗎?”程蝶問。

“什么影集?”趙清華喝下一杯茶后,慢慢看向程蝶,“宣傳片嗎?宋平江以前也把明星在店里的合影掛出來……”

“我是說為你自己拍的影集?!?/p>

趙清華攥著杯子不放,顯然還是沒懂。

“我可以介紹一位攝影師給你,我想她能拍出你最美的一面?!?/p>

“攝影師,你是指隔壁那些人嗎?可是喝完茶,我就要站在央視的鏡頭前了?!?/p>

“你是想打馬賽克、做變聲特效,躲在屏風里對這個世界自我辯白,然后指望有誰來理解你是怎么回事嗎?”程蝶把茶杯“吧嗒”撂在桌上,擼起雙袖,臉上顯出嚴厲和不解,“你好不容易走出來的,就該繼續走到一切理解之外,不指望任何人承認,否則這些疤不是白長了嗎?”

“那你又知道哪個攝影師能拍好我?你了解人家多少呀,有沒有在他那邊拍的樣子,拿出來看看?”

“我們是不能拍照留影的,萬一被壞人認出來怎么辦!”

“你是說,你在人家那里一次影集也沒拍過,但是你想讓我過去拍?”

“不好意思,她確實沒給我拍過,我們之間也從沒提到過拍照的事。我只是覺得你這么美,值得她來為你拍一套影集?!?/p>

趙清華看著程蝶,隨后站起來,直到程蝶也跟著起身,她還在久久地注視她。

“你看,等你離開,我還是要獨自面對他們的。出了這個門,一樣也有很多現實的問題等著你回去弄清楚,你最好再跟那個攝影師談一談?!?/p>

見程蝶兩眼發直,不應聲,趙清華握了一下她冰冷的手,先一步朝門口走去。

“我講的是給我拍影集的事,我等你回音?!?/p>

回去的路上,程蝶一直在想該怎么和歐陽婷說,她已經和她一個月沒有聯系了。她不知道就這樣把人介紹過去,會不會顯得太刻意,會不會又令媽媽感覺不自在。她去過天南海北很多叫不上名的村鎮,只有媽媽發出邀請時,才會去上海找她,否則即便接到商務題,也要避免見面,不好影響媽媽的生活。但不管怎樣,哪怕終日像環繞信號塔一樣經過媽媽的城市,采訪時也會踏實很多,仿佛她們真能感應到彼此的位置。

可這次她猶豫起是否可以借道停在上海,可惜沒人教她該怎么做。還是編輯告訴她你別去方清,直接回北京吧。她問對方是不是哪里又有新題需要我了?編輯說沒有地方需要你,是當地和北京聯系,你們有記者還在我們地界上,她又回來了。她說沒有關系,那樣我也多采了個人,然后像是推延刑期一樣,請求對方不改道行不行,她想按原路線回去。編輯提醒她,你最好能自己改道,你不改道,會讓雙方都很難看的。程蝶知道她的流程終于走完了,只能繼續身為記者的路途。她說我明白了,隨即放下手機。眼看客運車就要開過省界,司機卻急停到了路邊。幾名公安和便衣走上車,叫出程蝶的名字,接著他們把她請了下去,一路跟著她進了高鐵車廂。被帶上車時,程蝶注意到那是輛墨綠色的日產SUV,她坐過那輛車,但是車牌變了。程蝶的報道發表后沒過多久,那件案子也終于完成了終審,所有案犯都得到了應有的懲治。

程德理到北京發展半年后,畫還是沒賣出去,但他認識了個北大物理系的女學生。女孩遇見他就徹底迷戀上了藝術,研究生也從物理系轉到了西洋美術鑒賞。她長得細眉細眼,優雅逼人,戴著金邊眼鏡,終日和他在圓明園村的一排排平房、魚塘和小樹林里搞學術交流。程德理的朋友和歐陽婷關系更近,他們認為自己有義務把看到的都告訴她。

當時的歐陽婷每天是數著日子過的,眼瞅就要熬到預產期,可以和程德理在北京團聚,卻得到他早與別人同居的消息。她沒有去聯系他,而是親手起草了一份離婚起訴書,然后挺著大肚子,走上初冬的哈爾濱大街,趕在法院下班前遞交了起訴書?;丶衣飞?,歐陽婷沒有了力氣,忽然一陣心慌后,打起冷戰來。她知道自己孕期低血糖又犯了,伸手去解口袋上的扣子,卻沒能把糖拿出。她靠住身后的一棵樹,隨著巨大的肚皮不斷往下墜,人也跟著兩眼黑蒙,上嘴唇發麻。她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想干脆躺倒在地上,但為了護住肚里的孩子,她慢慢地從樹上出溜,讓自己的身體能歪下去。不知過去多久,歐陽婷抬起了眼皮,透過滿面流淌的汗水,看到矗立在對面的新開業的婚紗影樓分店。銀白色陽光下,一張色彩明亮的舞蹈中的模特像浮現在眼前。冷風中,她對著熟悉的玻璃櫥窗里模糊的影子,笑著將水果糖放進嘴。程德理在北京收到傳票后,也寫了六七封長信,他拿著這沓信在朋友們或者是法官面前朗誦并懺悔,他不想和女學生在一起,他想回到歐陽婷身邊。

關于程蝶是如何來到這世上,兩邊各有不同的版本。歐陽婷說在她出生幾天后(三五天或者一星期),程德理才知道她們母女倆在哪兒。歐陽婷盼來的重逢,是一個爛醉如泥的人,被幾個朋友架進病房,晃晃悠悠飄到她的面前。他完全失去了和她交流感情、道明原委的能力,她也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程德理的版本則是強調他在程蝶出生前及時趕到,既然是歐陽婷選擇生下女兒,他求她就看在女兒的份上留在這里繼續照看,然而歐陽婷不肯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到底自己是以怎樣的方式來到世上,程蝶想不通為什么連她的出生時間,都有全然相反的邏輯沖突。他們的回答遠比深夜中無聲的電話更難辨認,就像兩人共建了一條螺旋狀隧道,任她終身追詢不休。

但是作為孩子,程蝶從懂事起就對媽媽懷有某種愧疚。她從小就知道要不是因為自己的存在,媽媽當初本可以一起到北京,不會離婚,不會放棄畫畫。她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更加無從求證。直到念中學時,程蝶在歐陽婷的QQ空間里看到一篇她寫的博客。她最喜歡看媽媽形容風景的句子,可那次她看到她是在描述一段感情。媽媽并沒有指出這個人是誰,但那篇文字堆疊著禱告式的發自心靈深處的執念,也刻寫著遺憾與深情的真實狀態。很快歐陽婷就發現程蝶進入了自己的空間,于是把她給屏蔽了。

后來程蝶去上海見歐陽婷。在一間攝影棚里,她很想站到媽媽的鏡頭前當一次模特,或者是她們拍一張合影,為了這次會面,她費力把自己裝扮體面。不過歐陽婷卻和男朋友提議,帶她去東方明珠塔吃晚餐。媽媽的男友是個高大俊朗的陽光男孩,他和程蝶聊得很投入,用餐時很照顧她,他們對待她也很友好。歐陽婷每次換新男友,都要把程蝶叫到上海,她要用女兒試驗對方的心意。也只有在這樣一種作用下,程蝶終于可以和媽媽開心地吃上一頓飯。她極力表現出自己對她男朋友很滿意,不要破壞媽媽的感情,好像自己的意見至關重要。那次在旋轉餐廳,男孩去為她們取餐,程蝶眺望著黃浦江的爛漫夜景,同時感覺到歐陽婷在久久地注視自己。她抬起頭,和媽媽目光相接時,觸碰到她游離的目光背后,所有的沉重與幽暗。

池邊跳到智庫后,專接各部委傳播意識形態的單子,戰友們也都是央國企做傳播出身,或是在大報的海外站干了十幾年的站長。程蝶入職時他帶她參觀釘在墻上的感謝信。那些前輩在二樓的平臺上盯著程蝶,看到那張木然的臉始終沒有出現變化。

智庫的年輕人同樣對她充滿好奇。在日料店用餐時,總有人說看過她寫的報道,不過作為同齡人,他們理解的調查記者,寫的全是二十世紀遺留下的各種爛事。程蝶看他們問來問去,也無非是“很危險吧”“哎呀這個事我可做不了”或者“那地方還蠻有意思的”,很快她就為自己點上煙,連抽個好幾口。有個女孩興奮地說,我老家的實習單位,局長拿你的稿子訓底下人,當地系統里所有部門都在談你那篇稿子。她點開收藏夾剛要展示,卻發現文章已被智庫鎖死。隨后眾人悶頭吃起了飯。有個組長終于還是沒忍住,他問她,你為什么要轉到我們這兒?程蝶把煙蒂使勁捻滅在調料碟里,“我姥爺以前常說,錢難掙屎難吃,王八好當氣難生。我想知道這個屎到底有多難吃?!?/p>

智庫要推廣“飛上星球”項目,對外宣稱的全是智慧學校教育場景,暢想到千年以后了,可是每次領導開會,不僅半個產品轉化不出來,連上星球去干啥都講不圓。于是他們指定程蝶根據這個暢想編故事,她知道自己有編造事實的能力,但要她去寫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著實要消耗些精力。那幾個月,她每天的加班單都填到夜里十二點,而且整個過程異常煎熬。

好在每天有兩個小時的午休,一到時間程蝶就溜到辦公樓背面的樹林里,找個長椅坐滿這兩小時。那季節樹林里已是落葉盡散,同事們能看見她獨自待在裸露且幽深的樹叢中,有時候撇開兩腿抽著煙,有時候吃上兩口三明治。她試圖想明白,自己這個不再執著于獨家調查的“稿王”,是否還有活下去的價值。

她又做夢了,夢到和同事登上一座脫離大陸架的孤島,海水是紅色的。夜晚大家坐院子里吃飯,商量玩一場死亡游戲。組長講解規則時,那雙戴眼鏡的大眼珠死死盯著她看,仿佛隨時要把她推進海里。她將桌邊的叉子藏到身上,選擇與一個身形瘦小但很靈活的女生搭檔。在只剩三個人的時候,她把女生殺了。后來她驚訝于夢中自己會如此清醒,且毫不愧疚,她甚至能真切感覺到。程蝶不知道她怎么又像幽靈一樣,感覺不到自己是個真實存在的人。思來想去她只能得出一個理由,她做得還是不夠好。

元旦三天假期她都沒出智庫大門。其實她也不是無處可去,歐陽婷和新交往的馬來小男友正在上??缒?,她可以面帶微笑地加入他們的二人世界,和掃街一樣,沒人能拒絕微笑的程蝶。程德理本就在北京,他們相距不過兩個城區的距離,她也可以去拜訪他和那個女人,況且他們邀請過她幾次了。但是程蝶誰那里也沒有去,過去二十三個新年沒有,這一次也不會有。姥姥姥爺去世后,她也不想背叛從前過年的習慣。

她記起深度部有真實的案例,于是打給了主編施越。自從她來智庫做這種事,還沒跟報社的人聯系過。電話接通,起初她還能笑著介紹在智庫報過的調研課題,可是對方并不吭聲,她幾乎能看見她那雙菱形眼瞼。這時窗外騰起壯麗煙火,組合成“人民萬歲”四個字,在夜空中瞬間轉化。她繼續提這個案子,說以媒體視角看確實無法成立,但如果用商業邏輯去包裝,想請您把握一下有沒有操作空間。然而那邊依舊沒有響動,程蝶以為是手機沒電了,還把音量不斷按大,如同身體機能退化,她已無法聽出電話里無聲的響動。

忽然跨年煙火死灰復燃,反襯得寫字間里幽晦如海。

“你是跟我來真的嗎,程蝶?還是故意玩兒我呢?!笔┰浇K于發出聲音,比禮花炸裂還來得刺耳,“你他媽的可是我最好的記者,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閉上眼,感覺是一道天雷從頭頂劈下來。

“程蝶,”施越繼續叫她,如同昨日有選題要派給她,“你判斷可以就是可以,如果你覺得不好,就是哪里出了問題?!?/p>

“我知道這個案例是不及格的,”她對她叨嘮著,“一定是我哪里出了問題?!?/p>

施越開始不斷地給程蝶打視頻通話,像是要把她從深海里拉回來。

“程蝶!你還好嗎?”接通后她終于看見她的臉,反而壓低聲音,低得像在哄小孩子入睡,“如果你愿意,可以來我這里。我說的是來我家?!?/p>

她正對著手機屏幕,臉上的微笑已經復舊如初。

“新年快樂?!背痰f。

“新年快樂?!笔┰秸f。

“稿王”這稱呼是施越叫起來的,或者說程蝶是在她手下成為“稿王”的?!洞笥^園》這種日報,深度部的稿子是時出時發,所以既要搶突發還要保深度。凡在這兒跑新聞的都叫調查記者,但是整個部門二十來人,算上人物組和核心組,那十年里面除了程蝶,已經沒有人在做真正意義上的調查了。往往她一人的發稿量能頂上全部門,而且每一篇都是獨家,每一篇都能在快訊上搶先發稿。

程蝶對尺度沒有概念,她相信事在人為。某地一個殺人案子,漫天雨雪中,她穿著沖鋒衣爬過懸崖和深山,一戶戶拜訪,看到了放著的尸體。女主人住堂屋,讓客人晚上住東屋,程蝶就搬個長凳靠著棺材睡覺。村里的習俗要把死者衣服扣子都剪掉,女人在堂屋里邊哭邊剪扣子,程蝶夜里能聽見細細的嗚咽和扣子滴答滴答掉落地上的聲音,感覺到一個人靈魂消亡的時候,這些聲音陪著他走向遙遠。她還采過一位賣菠蘿蜜的老人,他兒子在縣城教書,剛殺了人。她看著老人在路燈下把所有菠蘿蜜剝開,看著那些還是青色的菠蘿蜜。她也曾徒手開荊棘,直入一片無人森林,那里有座狼狗把守的木屋。煤礦坍塌后,女人利用死去的男人和媒體做籌碼,跟煤老板要價。男人媽媽卻求媳婦快點安葬,炎炎烈日下,她兒子的尸體正在桌子上迅速腐爛。

那時程蝶格外關注各地警方通報,每天刷各級法院和省公安廳的官網,她聽到惡性事件就沖動,這種沖動會喚起她很多感情。有前輩一起抽煙時問她,群里一來題,我資料都沒查完,你已經把題接了,你怎么覺得自己能做出來?她說我沒覺得能做出來,我就是想去。即使編輯不讓去,發不出稿子的題,她也要去現場看一看。她倒覺得他們有種膽怯,但不知道他們怕的是什么。也正是在這種亢奮和好奇心的驅動下工作,她獲取到活著的真實感。

后來前輩們見她又在發稿,說外面看咱公眾號,以為深度部就你一個記者呢。不過程蝶和中間人迅速建立的信任關系讓他們震驚,她天然有種讓人開口講話的能力。所以即便是多人聯手臥底,獨家也總在她這邊突破。很快大家知道,程蝶采過的人就不用再跟了,那就成了她的獨家。

尤其在施越空降過來后,深度部一直靠程蝶競爭總編獎。每次總編室來人問,施越就讓她挑一篇自己的稿子遞上去,她幾乎每個月都獲獎。那時就算別人閑著,施越也要指名把題交給她做。有次她到機場過安檢了,編輯卻叫她回去——有前輩臥底一無所獲。編輯把施越的聊天記錄轉給她:叫程蝶回來,把你們所有中間人電話都給她,她的題以后再做。

程蝶覺察到發稿滯后,是在改版后每一次接突發。她只能和別人一樣等上半個多月,或者又有新改版,借此去跟編輯扯皮。沒人保證再改版,舊稿就翻篇了,大家只想蹭著發一篇。有時程蝶甚至覺得,這些稿子哪怕晚上一年發出來也可以,至少到了那天她會好受些??伤龥]想到前輩們還習慣了這種節奏,年三十夜里,她問編輯有人去現場嗎?得到的答復是人都過年去了。在她看來,他們寧可在家耗上七天,所有人都等著在群里和朋友圈奔走相告:又改版了!

那時有件案子的發稿還沒聽到動靜,程蝶人在外地,采訪對象瞞著自己的律師打給她。他說他們不讓我把真相告訴記者,說我們利益訴求不一樣,但是我就想告訴你。程蝶只能反復給施越撥電話,她近乎哀求自己的主編:“藍星急著發稿,我當事人按住沒說就是為了等咱們,已經做到這份兒上了,你給我句話再開會行不行?”施越始終默不作聲,程蝶太明白這代表什么了,她從手機里聽到前輩們在會上報新選題。她只好讓對方把消息給藍星,趁那邊還沒改版。

為了交差,前輩們還能寫點法律類的解釋報道,他們的“稿王”反而到了發不出稿子的地步,甚至越是她的題越容易被砍。然而總編獎程蝶還要照領不誤,一想到那些中間人和采訪對象,想到他們為了什么來見自己,她感覺到羞恥。

后來施越組織部門聚餐,在公園湖心島的一家餐廳,她看到程蝶又半閉著眼,像尊木觀音似的坐定。她剛在廣東茂名一個村子被困了半個月,在無任何線索的情況下,采齊各方當事人,也寫出了獨家報道,但還是被施越把稿子砍了。

她過去拍拍她的肩,兩人走到湖邊,先后抽起了煙。

“你終于不用出差了,每個月花那么多錢,我要找社長才能報銷?!笔┰秸f,“我們快養活不起你了?!?/p>

“我能養活自己,我這就走人?!背痰f。

施越沒有回應什么,只是對著綠沉沉的湖面,狠吐了口煙。程蝶也叼著煙在她身后,湖中她們的倒影重疊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前輩們在餐位上一起望向兩人,程蝶發現站在這半弧形的島邊,往哪兒去都走不遠,她背過身,只留施越笑著朝他們擺擺手指。

“這樣也好?!笔┰秸f,“你想去哪個媒體?”

“我不打算做這行了?!背痰f。

施越扭過頭,皺起那雙菱形眼瞼,盯著程蝶的臉看,然后重新轉向對岸。

“還以為我們要多個競爭對手了。你有沒有朋友,推薦給我?!?/p>

“我沒朋友。因為所有人都會是競爭對手,他們隨時能把線索從我這兒搶走?!?/p>

施越長吁一口氣,并攏踩著高跟鞋的腳蹲下去。

“我倒很想給我們的蝶蝶做個采訪,她從不問問自己需要什么樣的生活嗎?你可以去買東西,去吃點好的,或者交個男朋友,別再想什么獨家了?!?/p>

“我也不知為什么,總感覺自己已經完了。從早晨起這一天就無比漫長又艱難,有時明明天氣很好,我卻看什么都是黑的。我從不去想什么生活,也沒有想要的東西,因為有人見過我一面后,就會哭著講起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知情的秘密,有些還是很私密的事,我也并不需要寫。但我知道那是只會交給我的信任?!?/p>

施越別過頭去。她也想站起來,像程蝶那樣隨意走動,但她的屁股已經坐到高跟鞋上,腳也麻了。她只能去看程蝶的鞋,那雙在方清就見過的臟球鞋,同時任由她把煙灰吹到自己臉上。

“就像上次那案子本來需要我們推進,能做的我都做了,如果稿子那時能發出來,法院根本不敢判那么草率?!?/p>

“我就知道,說來說去你還是在這兒等著呢?!笔┰教统鲆粋€證件夾,舉起胳膊遞給程蝶。她看了看接到手里,那是張骨巖巖的黑臉,和姓名一起被塑封在黑色皮套里,只是肖像照上的封膜破裂,才讓鋒銳的雙眼更顯清楚?!澳阏J得楊帆吧,我在《名報》的搭檔,兩年前自殺了,他的工號永遠地停留在了那一年?!?/p>

程蝶捧著員工證,盤起腿坐到施越身邊。

施越雙臂環抱住膝蓋,故作輕松地看向湖水。

“我那時喜歡按自己的想象介入事件,問不出來的話就找個辦法替代,快速成稿,所以我整體績效是最高的。楊帆感情投入太多,采訪周期也遠比別人要長,很多時候人還會迷失在里面?!彼疽獬痰麕兔Ψ鲎约浩饋?。程蝶把煙叼在嘴里,站到她身后,用力架起她?!捌鋵嵔裉煳覀兪菫槟愣鴣?。你也知道,這里老人能留這么久,他們的職業感很抵觸介入事實的態度。大家看你跟誰都想共情,越到危險地方你越興奮,都擔心你介入太深,也走不出來了?!?/p>

程蝶緊閉著嘴點點頭,把煙彈進湖里,又把黑色證件夾丟給施越。

“這個記者我可以不當,你去告訴他們,我他媽的絕對不是不職業,我絕對是個好記者,我沒有盲目投入感情,也不會把自己卷到事件里?!?/p>

她扭頭走開,很快又折身回來,和她面對面對視。

“我怕的是我的作品出不來,你記住了?!?/p>

程蝶在智庫唯一一次請假,是她要去上法庭。深度部只有她的稿子被起訴過,而且官司打到離職后還沒判完。起因是某美院教授,在他的博物館落成之際,卻看到自己從研究生學歷造假、大學期間離婚、寫“揭發美院資產階級路線信”并冒充同學簽名、賣假畫被免職,到他建了個“贗品博物館”,那些過往寫得比他記憶中的還要完整。

冒牌教授先起訴《大觀園》對自己構成了惡意想象罪,官司一打起來就追著程蝶要證據,要她每個采訪對象的聯系方式。程蝶知道她的稿子沒問題,但還是有點害怕,她不再是報社的記者,但如果官司輸了,倒霉的卻是深度部。

當程蝶帶著滿身煙味坐上被告席,她直瞪瞪地盯著原告律師在對面念訴狀書(冒牌教授對外宣稱自己被氣病了,沒有出庭)。這人長著犁溝一樣陡峭的臉,燙著卷發,倒三角眼很像某種嚙齒類動物,他手中握著一支筆,以倦怠又不容置辯的語氣提醒法官,被告發表這篇失實報道前,并沒采訪我當事人。這種沒有職業道德的三流記者,和她惡意想象的無知行為,只會傷害輿論環境和更多需要幫助的人。程蝶把身體緊貼住座椅靠背,那姿勢像在靜候一場電刑。

她注意到對方用的那支紅色鋼筆。盡管看不見紅鋼筆正記著什么,只知道它在小本本上飛速運轉,但是在白紙上劃出的每一道粗糲的雜音,足令她身上的血越來越涼。舉證環節,程蝶的律師要她來證實稿件中的采訪源。其實對于信源的交叉論證和發稿依據,沒有比《大觀園》更嚴苛的,但她現在必須把全部采訪錄音交出去。她在審判席前拿起報紙,每念一句就放一段錄音文件,找出哪個字對應的是幾分幾秒到幾分幾秒,接著回答原告方的質疑,找死她也要把寫到的事實出處全部交齊。

此前她從沒認真讀過發表過的報道,也不轉發自己的作品,她總認為調查到的猛料全被編輯刪掉了,或者寫法被改得過于難看?,F在她第一次以審視的立場重見這些文字,每讀一遍還會因過快或者過慢,被律師打斷、確認、要求重念。當她聽見很久以前,自己與每一位中間人和當事人的聲音,如同又回到午夜夢醒時的哈爾濱。無數個電話里的空寂世界,還有在海底閃現的幽微信號,透過四周的黑色音箱變成巨大回響,完全被公開在法庭上。她感覺到某些發涼的部位正被肢解,感覺自己的器官正暴露在眾人面前。錄音停頓間隙,她又聽到了丑陋粗暴的鋼筆在作響,她知道那些借以藏身的信號以及所有意義都沒什么不一樣了。

程蝶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盤腿坐到地上。她仍保有跑調查留下的習慣,采完坐地上就寫,隨寫隨傳給后方,有時坐下就是一整天?,F在她不用再出現場,也沒人催她交稿了。她小心地把一套指甲油端出來,蘸上黑紅和香檳沙兩種顏色,在指甲上反復刷,刷完手指甲又刷腳指甲,刷到指甲蓋比指頭還要厚,刷到天光在窗外徹底逃匿。按心理醫生的要求,她開始努力學習生活,學著做個正常的女孩子。她覺得這個年齡的正常女孩的生活,就是刷指甲油。

她還為這個房間添置了鵝絨沙發、人體工學椅、瑜伽墊、一把古典吉他和隨處可見的酒瓶。書桌上散亂地倒著鬧鐘、耳塞、滴眼液、幾盒藥片和一架很舊的卡片機。她甚至還養了只貓,這也是遵循心理醫生的建議。房間很靜,除了可以聽見輕軌在經過,還能感受到貓爪正撓著沙發絨面,隔壁男女在私語,以及程德理接連發信息令手機不停地嗡嗡振響。以前她把他設成消息免打擾,任由他發什么也不去管。自從做了該死的心理咨詢,她只好把他從通知欄拉回來。

“程蝶,你和我同事打官司的消息在美院傳開了,影響很不好。我們當年在圓明園合辦畫展,他的為人我最清楚,你這樣搞他讓我很受困擾。請你理解一下?!?/p>

“程蝶,我最新的代表作還要請人寫畫評,圈子里如果知道你是我女兒,會以為是我站在你的背后。人家也認識你媽,你總不至于讓她跟著一起難堪,再說這樣糾纏下去對你也很不利?!?/p>

“程蝶,你很多地方都像我年輕的時候,這一點很好,說明我對你的成長帶來了很大影響……”

她繃直手指飛速劃著屏幕,拉下了上百條未讀,一部分是日常問她是否按時吃飯或者談沒談朋友,一部分是交流對生命的哲思,還有很多是在跑調查的深夜,發給她看自己剛完成的油畫。此外免不了要回顧過去,重在表達為人父對于家庭的責任和辛酸,以及看到她長大成人是何等欣慰。程蝶越發猛烈地甩動手指,以至于指甲油滴到屏幕上,很快花成了一片。

程德理留下的恐懼感又回來了。尤其當她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看到時間停在凌晨兩三點鐘,她會感覺自己置身于一個全新的世界。這讓她立刻想到那些來自家庭的恐懼,仿佛門外和窗前隨時會出現從前的膠體人,瀕死感又充滿在她心里。

程蝶已經換掉好幾撥心理醫生了。她覺得聊上四十分鐘就要付一千塊錢的咨詢師,不僅沒見效果,費用越貴的反而沒興趣聽她傾訴。但她只能求助他們,以前每次出差回來,她的情緒都會陷入崩潰后的深淵里,所以一到北京就要先找心理醫生?,F在她明白了,反正都是沒救,不如找個價格低廉的新手,至少能解決最基本的需要——有人看著她。

最近她約的初級咨詢師,是位素面朝天,梳馬尾辮的中年女性。對方果然只顧著在她身上反復觀看,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我按你的要求把家里裝飾了一遍,買來新毯子和桌布,到處擺上用不著的東西,總之一進門就能看到溫馨的氣氛。我還報了個吉他班,年底能彈會三五首曲子。我也開始練習瑜伽,不過這對我來說太難了?!背痰哪樤萍瞬簧倩瘖y品,十指上貼滿閃閃發亮的美甲。她戴著圓耳環,穿深藍色高腰連衣裙,胸前還掛了個金屬項圈,瞪大兩只文著美瞳線的眼睛,一動不動?!霸撟龅奈叶甲隽?,可還是沒感覺到哪怕好受一點?!?/p>

“如果把這些看作完成課業,你確實是個好學生??蛇@么做是為了讓你有生活場景,能感受到我喜歡什么顏色、愛聽什么音樂,不然在你心里永遠沒有一個自我畫像?!弊稍儙煂⒛抗鈴乃樕弦崎_,低頭看向桌面,“現在我更看不到你有任何自我存在的表現了,這才是我要幫你解決的終極問題?!?/p>

程蝶怔怔地仰視著咨詢師的頭上,對著窗外的天空樂了一下。

“那你別費勁了。我的存在根本就是個錯誤,只有不停去做正確的事,只有像他媽的動物一樣不斷進化,才能抵消這個錯誤?!?/p>

“你已經把全區的診所跑遍了,雖然嘴上是在傾訴,可不論我怎么問,你都不肯把真實的脆弱的東西暴露出來。也許那本就是你的秘密,而我也可以說你沒有任何問題,然后看著你離開這兒,再去換個咨詢師。反正浪費的也不是我的錢?!?/p>

她習慣了調查別人,不喜歡被人調查,所以每次見咨詢師,都抱著你別想從記者嘴里套出一句實話的態度,還總以為對方看不出。這讓咨詢師們認為她很狡猾,甚至懷疑她的動機。沒有人知道怎么回事,沒有人知道她已在無意識中潛匿了所有的自我。

“不是我有意騙你。以前我可不是這副樣子,那時候誰都愿意和我聊點什么,我以為那是我招人喜歡,所以只有為別人調查真相,才感到自己活著是正確的。后來我明白了,人家是需要用我,如果我寫的報道幫不到他們,也沒人真喜歡我?!彼瘟嘶晤^,接著拉下頭發蓋住耳環,又用手捂住項圈?!拔揖瓦@樣了,反正從小到大我都這么討人厭就是了?!?/p>

“要為別人的利益奮不顧身來確認自我,要通過他們的反饋才能感受到內心的巨大缺失,我從沒見誰是這么填補空虛的?!弊稍儙熣f,“活在這種相處模式里,任何人到你這兒都是錯位的,因為你模糊了情感投射的界限。你能把自己先豁出去,那是勇敢的情緒占了上風,可你始終沒有給予愛的能力。我覺得你該去認識這方面有些能力、心理健康的人?!?/p>

“我沒有能力?我沒什么能力?”程蝶把脖子往前伸,“采訪時哪有什么愛不愛的?!?/p>

“準確說是沒有理解純粹的情感的能力。你能共情那些比你更不幸的人,因為采訪中的共情相對容易。但如果是關心作為個體本身而非事件中的人,或者進入一段親密關系,你卻無法完全站到他人立場上。所以就算有人對你再好,如果不能給予愛,你對自我依然沒有覺悟?!?/p>

“照你這意思我是怕了不成?我對愛沒有感覺,不代表給不起。人家喜歡我,我就要為對方做事情,愛不愛我都會盡心盡力去做,這跟工作是一樣的。你有事需要我,我也努力幫你,對待朋友是這樣,對男朋友也是這樣,這是我做人最基本的自我要求?!?/p>

程蝶站到診所樓下,快速翻出香煙,猛吸幾口。深秋的銅色斜陽從地面反射到臉上,晃得她兩眼發花。她對于從嘴里說出“男朋友”感到氣憤。交男朋友有什么用?這些人連聽到我的出差地都要大呼小叫,關鍵時刻他們能干什么?我就是比他們好用。吸煙時有美甲很不順手,她干脆一個個摳干凈,扔進垃圾桶。摳出來的血流到香煙上,也不影響她在路上繼續抽。

回到房間后,她將裝飾物都堆到公寓外的垃圾站,還把吉他、瑜伽墊甚至連帶部分家具一起清空,像是兒時的必要程序那樣,折騰到晚上。她只留下了那只英短貓,她需要它證明自己存在給予愛的能力。喂貓糧時手機又響起來,在昏暗的空蕩蕩的房間里那鈴音異常刺耳。只要瞄一眼來電所在地她就知道,是從前采訪過卻沒有發稿的當事人來找記者,可她已不敢再和人家聯系。尤其現在還被律師和咨詢師坐實了,她只能利用采訪對象,否則無法作為真實的人活著,那意味著即便父母給予過愛她也理解不了。她用壁紙刀劃著涂在腳趾上的紫色甲油,對著貓食盆,背靠白墻席地而坐,望著手機屏幕忽亮忽滅。那些曾苦苦追尋的海底信號,她已不敢回應了。那一夜,隔壁情侶都沒有出聲。

程蝶的貓是從門頭溝的流浪貓救援組織領來的。她搭了一位志愿者的車同行,但沒有坐對方的車回去,而是在村子里度過了一個周末。關于如何照顧這只貓,志愿者給她很多建議,兩人還約好一起去救助流浪動物。志愿者是個做程序員的赤峰小伙,高頭大馬的身形,卻長著慈眉善眼,他梳著時下少見的規整的偏分發型,笑起來像是小學課本里的少年,或者神似演員陸毅。程蝶很少被那樣注視過,也就是柔情脈脈的眼神里面內容全都是她。偶爾她為智庫出差時,會將自己的貓寄養在男孩家。她在外地通過傳來的監控畫面,看到男孩為自己的貓洗澡,看到他安撫貓的情緒,看到他問她什么時候回來。

每當程蝶站在機場或是高鐵站里,男孩都會早早地等候,不會讓她在深夜中獨自趕回公寓,不會再時刻準備按下通信錄里的一鍵撥通,甚至回到房間里,她一度忘記了檢查衣櫥和床底。

程蝶當然知道男孩的用心,但她無法接受他的感情。兩人約好去圓明園附近一所大學走走,穿過曲折纏綿的小道,他們坐在墨綠色長椅上。此前她沒有過這樣的經驗,頂多是被人約在包廂里采訪時,遭受過幾回性騷擾。對著眼前瀲滟的湖面,對著遠處的古塔和圓明園畫家村,程蝶劈著腿抽起煙,兩只手比畫了一下午,向男孩訴說著他們之間為什么不可能。男孩看著霞光下被渲染般爛漫的湖心,慢慢變成幽藍的冰面,沒說什么就同意了,他希望能在這里多待一會兒,離開后便結束這件事。兩人一起坐到晚上,伴著月光、青草香和幼鳥啼叫,程蝶一根接一根抽著煙,反復回想剛剛講過的話,那些已在腦子里被重塑無數次的過去,就這樣對一個人打開了。她的追問并沒得到男孩給個什么說法,僅有的回應是他那仍舊柔暖溫順的目光。她并不知道該怎么做,兩人就這樣肩靠著肩,昏昏沉沉地坐了個通宵。黎明破曉前,程蝶起身的一刻對他說,我們在一起試試吧。

他們相處起來很簡單,重要的是程蝶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被時刻關注著,男孩喜歡微笑著看她,她也要求他這樣做。他沒有什么主意,兩人往往在路邊站了半小時,都沒想好去哪家餐廳吃飯。這種感覺不錯,在秋意融融的午后,在婆娑起舞的銀杏樹下,男孩一次次等待她作決定,她也裝起了傻。這時的她能聽到落葉掉到地上的聲響,聞到空氣里的蛋糕味道,感覺到陽光正透過空隙在自己身上搖曳。

男孩還陪她一起去做心理咨詢,幫她買藥。她也會在他的注視下打電話質問施越,稿子怎么還發不出來,或者和池邊對罵,要他別再逼自己去挽救快解約的客戶了。夜晚他們在房間里肆無忌憚地做愛,她喜歡坐在他的身體上,緊抱起他粗壯的頸部,親吻那雙眼睛,然后朝他的嘴里不停地吐口水,仿佛她憋了很多口水。她興奮起來的叫聲很高,而且臟話連篇,遠遠蓋過隔壁情侶的水平。

更重要的是,程蝶可以和一個人談論自己的夢了。她把那本標為《黑夢》的記事本念給男孩聽,或者干脆對著他回憶起昨晚的夢境。比如她夢到自己站在比肩膀還高的窗臺前,當時膠體人已經追趕到身后,她只能在不同的樓宇間跳來跳去,直至身體突然墜落。男孩不懂這些到底代表什么,但聽得還算投入,講到具體的情景也會問上一兩個問題,但他們的交流也僅限于此。除了等待她作決定和安撫流浪貓的情緒,男孩從不主動問及她內心深處的感受。好在當她又被噩夢驚得起身大叫,昏昏沉沉的他也會跟著一起叫嚷(多半是被她嚇到的),接著她倒在他的懷里,哭著睡去。

程蝶從不覺得有人會喜歡自己。如果提供不了價值,也就沒有人需要她。她也感受不到別人如何喜歡一個人。所以當一個男孩純粹只是喜歡她本身,她還是沒有能力理解。但至少在這樣的過程中,程蝶能感覺到自己正朝一個完整的狀態里前進。雖然仍不知道給予愛為何物,但她發現在這個健康又簡單的男孩身邊一段時間后,她開始有能力改變自己,或者說接近成為正常人了。所以對于程德理又一次邀請她去家里做客,程蝶沒有回絕,她不會帶上男孩同去,甚至不會告訴對方自己去哪兒了。

程德理定期要舉辦家族聚餐,這個團體也越發需要吸納新成員,所以他把程蝶的回歸看作是件大事。但是程蝶卻失聯了,夫妻倆在房門前腳都站僵了,后來不得不勸散所有親朋好友,只剩他們在房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是程德理在宋莊的工作室,一個寬綽且銹跡斑斑的倉庫。陽光從頭上的平頂天窗傾瀉而下,在這里他們的五官和身影全被拉長,顯得壁壘森嚴。正在兩人推諉著誰去給家門上鎖時,程蝶才像個闖入者那樣猝然而至。

她微笑著走來,坐到兩人對面。又見膠體人,此時他雙眼鮮耀,體魄更勝當年,那只殘腳也穿上了皮靴??墒撬麆右膊粍?,只歪坐在椅上緊緊地看著程蝶,像是審視一幅舊作,看她喝起桌上的紅酒。

“你別光看我喝?!背痰麢z查著酒瓶背面的花字,隨手又開一瓶,“我知道你的酒量?!?/p>

“我早就戒了?!背痰吕砜嘈χ?,像被誰扳扯脖子那樣,費力地錯開臉,“我已經很久不喝這東西了?!?/p>

“你戒酒了?!背痰嵵氐攸c頭,陷入深思?!跋肫饋砹?,以前我去美院采訪,看到你在課上也這么說過:我痛恨自己酗酒的那段日子。對了,你站上教室講臺,穿得溜光水滑,別提多干凈了。你猜怎么著,我也恨那段日子?!?/p>

酒喝得過快,她被嗆得咳嗽著,用紙巾擦了擦嘴后,也快速抹了把臉。

“程蝶,”程德理面露遺憾,那具膠體陷入一種舒服的坐姿中,不再看那幅畫,“你還好嗎?”

“你別讓她喝下去了?!迸魅税褵岷玫娘埐擞侄松蟻?,看到扔滿桌子的紙團,“那些酒本來也不是給她準備的?!?/p>

“我能怎么做?”程德理仰起頭小聲說,“她喜歡喝你就讓她喝吧?!?/p>

女人伸長胳膊,遠遠地給程蝶的碗里放了一塊肉。

“我以前從不碰酒精的,不論多難的時候,我知道我都能解決?!?/p>

程蝶對著杯子微笑。那是只手工切割的水晶杯,透過花紋,她看著女人錐桶般的臉,那緊繃著頭骨的臉皮上,細眼半睜。她還看她的金邊鏡架,下面有一只朝天鼻,吸溜時刀片般的嘴唇微微撇起,像是什么也沒發生。

“那你這次真是來對了。先把酒杯放一放,我來介紹,你阿姨現在是北大的博導,她整個家族都是國內社會學的泰斗,以后你有采訪方面的問題可以多請教她,不要犯上次的錯誤了?!?/p>

“你不要太說教了,并不是程蝶做得不好?!迸酥饍芍?,手輕托著下巴,用鋒利的目光正視著程蝶。她身上巨大的白色西服墊肩,也鼓了起來?!靶侣剬W本就是取樣片面的應用類學科,加上體裁受限,單憑事件不能教人形成完整的辯證思考過程,也產生不了有影響的學術成果。這不是她的錯誤?!?/p>

程蝶咧起嘴樂,紅酒順著嘴角淌了出來,她用手背一擦。

“那我可真是錯過太多了。不過忘告訴你們,我已經辭職了?!?/p>

“你離開也是好事,現在誰還要你們記者呀?一個事件出來,還不如拍個視頻傳播快呢。再說你們口碑太差了,一發殺人犯的新聞,就問什么樣的家庭教育會導致這種問題兒童?!背痰吕硌壑泻鲇至髀冻鰪那澳欠N挫敗,聲音也甕聲甕氣的,在倉庫里震得人兩耳刺癢?!拔铱催^廣東一個村子的新聞,小女孩被那么多村民強奸過。人家在評論區罵你們,每次都要為強奸犯正名?!?/p>

“看,你傷心了?還是你比任何人都恨不得把我們取締了,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嗎?”程蝶來回看著兩個人,拿出煙,點著了自己的火?!澳忝刻旖o我發那么多信息問我在忙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還是要他媽的監視我?”

程蝶很想把酒瓶摔碎,插到膠體人的殘腳上,隨便哪一只都行。但她提醒自己現在不一樣了,她已經是個正常人了。

“那我就給你匯報一下,你們油畫系的老教授見我了,還有那個合伙人、故宮研究員,連美院恢復高考后第一屆研究生,他在臺灣當教授的同學都打電話告訴我,這個爛人是怎么騙小姑娘的。他們不信我是程德理的女兒,人家說從沒聽老程提起過自己有女兒。他們問我為什么不找你,那個畜生干的一切你是最清楚的?!?/p>

女主人回到自己的房間,說要去給程蝶找禮物。

“程蝶,我們是很想幫你,看你現在這樣我也很難過。那時你還太小不記事,為了看你,我要回老家去面對兩個老人?!背痰吕碚f。

“我都記得,而且那記憶可太他媽的深了?!背痰治艘淮罂跓?,她的嘴開始發麻了。

“那你倒是說說,哪個男人離了婚還能回來和老丈人睡在一張床上?他們會認為我姑娘跟你這個婚是離對了?!背痰吕碓邝鋈簧駛?,緩慢地眨動眼皮。

程蝶沒有回答。她扭頭掃了幾眼倉庫,這里擺著很多自動運轉的農具和鐵皮牛馬,倉庫中間還吊起一臺電視機,里面播著當年畫家村的影像資料,能看到年輕時的程德理在里面看書作畫,能看到村子被拆毀時,他們是怎么被趕出去的。

“這些年見過那么多采訪對象后,我相信你當時是真誠的。我的意思是那確實很難,我自己也做不到這樣反復地互相折磨,就為給孩子留下完整的家庭記憶?!?/p>

“其實你應該感謝你阿姨的?!背痰吕砜焖倥まD脖子,后仰著看女人是否回來了?!澳菚r我被當成騙子和盲流,整天把她揍得鼻青臉腫,再那樣下去就危險了。是她告訴我,你們已經成了跟我糾纏不清的業障,要想從根本上破掉,我必須積極地改變這種狀態。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去看你們,和你們待上一兩天。哪怕當時她已經去上海了?!?/p>

程蝶點了點頭,朝對面做出舉杯敬酒的動作,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你覺得管用嗎?”她抬起了左腿,把煙在球鞋鞋底捻滅。

“這我可說不好。不過那次回來后,我把酒也戒掉了,很快就被邀請到紐約做個展,一瞬間把你媽和她的朋友全甩在了身后,包括你所謂的那些美院教授?!?/p>

“這還有什么說不好的,你這不是挺明白嗎?所以那幾年你回家看我,是因為別人說我們是業障?”

“至少你們是我唯一沒有打過的女人。程蝶,我知道你受到太多過去的影響,我現在看你就像是看當年的我。你自己意識不到他們有多危險,真的,不要再寫下去了?!?/p>

“你為什么非要提過去不可呢,那和我現在有什么關系?我已經完成了自我改造,進化成了希望成為的樣子,過去對我并沒產生什么影響?!背痰麅赡_一蹬,把椅子向后移開,她不知為何想起了趙清華,她以她的姿態站起來,“照你意思我應該感謝你沒有打過我媽?!?/p>

“親愛的,你聽到了嗎?”程德理向另一個房間呼喚著,嚇程蝶一跳,“這才是我的女兒?!?/p>

程蝶在驚恐中看到,女人展開雙臂朝自己小跑過來。她不由自主地又坐回去,被女人像是對待流浪貓一樣緊摟住脖子。她們兩個腦袋貼在一起,誰也沒講話。

那陣子施越時不時就邀請程蝶參與分享會和頒獎禮。比如什么“年度十大作者”之類的,要她和駐華使館公使、自媒體博主、投資人、小說家或者知名教授,共處上千平方米的大廳,在數千人面前談古論今??蛇@樣的頻繁登臺,令程蝶更加厭惡自己。再次回到男孩身邊,兩人做愛的時候,她會突然向男孩嘴里吐進很多煙,再堵住他的嘴。男孩下意識地搖頭,卻只能用鼻腔吸氣,任由嘴里的煙進入肺部??粗泻⒖人缘搅鳒I,幾乎被嗆個半死,程蝶滿足了。

施越又為程蝶辦了場“深夜故事會”。候場時兩人在書店后院抽煙,程蝶提前喝了點酒,穿著玫瑰色皮鞋,在草坪的白色石階上溜達。施越遞給她一份報紙,上面有篇壓了她很久的報道。程蝶停下來拿住,翻來覆去地找,還是施越指了出來。

“你們發了智障女童性侵案,那篇誘拐兒童自殺案也該發了吧?”

“你到這兒是跟我逼債來的?早問過了,那案子還需要更大的進展。你離職怎么還跟在職時一個德行,沒見這么辦事的?!?/p>

程蝶嘴里叼著煙,把報紙一卷塞進書包,點了點頭。

施越湊過來輕輕推她,盯住她看。

“喂!沒問題吧你,還是又嚇我呢?!?/p>

她嘬著腮幫子,又吸了口煙,同時用手接住掉落的煙灰。

“你要不要回來?回來的話待遇都好談?!?/p>

程蝶看看她,笑笑。施越側身面對書店的玻璃門,看著在里面擺椅子的店員。

“如今的小孩兒連你們那個時期都沒經歷過。報的全是什么退休模特隊、67歲產婦這些題,把我惡心壞了。能不能發是一回事,但他們甚至連質疑公權力的好奇心都沒有?!?/p>

施越走向書店的玻璃門,她隨時準備上場介紹主辦方。

“我說,像這種場合,你以后能不能找別人?我知道你是好意,你只要別壓著我的稿子就行了?!背痰贿呌米煲ё?,一邊閉著嘴講話,“我剛才喝得有點兒猛,保持清醒是奢侈,就怕上了臺給你胡說八道?!?/p>

“你覺得沒必要做大眾傳播,可是你一走了之,就等于把空間讓給那些垃圾繼續傳播。這個時代出名是必要的?!笔┰较蚯耙徊?,玻璃門自動開啟,她回頭示意程蝶跟上,“這是一條更難的路,但總要有人去承擔,你要做那樣的人?!?/p>

“別他媽的廢話了,就這一次?!背痰褵燁^扔到地上,打了個嗝,“我不是動物園里的展品?!?/p>

現場來了很多年輕男女,他們妝容精致,克制中仍顯興致勃勃,像在看T臺秀一樣談論著投影上的事件。為了配合主題,書店還把燈光調暗,制造出瘆人的音效。程蝶看到池邊也坐在下面,面無表情地瞥著她。這次演講她沒有告訴他,因為智庫對這件事特別敏感。她在臺上輕微搖晃著,因為要講述的調查過程是隨采隨寫給編輯的,在腦子里有些零散,所以她的開始部分進入得比較艱難。突然身后投影出一張女孩的特寫,那是程蝶用手機在她家拍的。施越站在電腦旁,對著她指了指。她回頭注視著女孩打了馬賽克的臉,女孩的一部分也映到了她身上,仿佛令她的臉也有了溫度。程蝶咬著嘴唇,瞪大眼睛,瞪大那雙含混著麻醉和忍恥的眼,一眨不眨。她低下身把皮鞋脫掉,光腳站到臺上,對著話筒說了句,我必須說爽了。

我記得那是近十年前,我正洗澡的時候,編輯在群里喊來題了,有沒有人去現場?因為我剛連著做了兩個題回來,一直沒休息過,所以站在噴頭下面就想裝死,可點進去卻看到是這個案子,剛好又沒人接,當即回復說我去。編輯說你看看機票吧,然后我頭發沒干就出門了。

那個采訪全程只有我自己跟進,手里也只得到一個線索,沒有線人,也沒有警方的消息,什么相關信息都沒有我就殺過去了。落地后我凌晨兩點坐了輛黑大巴,下車后又找了個司機,終于趕在天亮前抵達村子,我要盡快進村問路。當地村民不會講普通話,我們誰也不明白對方在說啥,只能比畫著兩手一個接一個找人。受害女孩家的平房看起來破舊又脆弱,連磚體都熏黑了,還被幾棟四五層的自建樓圍成了低洼澇地,我走過幾次才認對了門。

我敲開紅色的大鐵門,先見到了女孩的小姨陳沫,她也帶著外甥女剛回家。當天小曹宏拿到了殘疾證,可以證明她本人是“智力二級”殘疾。因為在外打過工,陳沫可以和我正常交流,她說曹宏幼時偷跑到河邊玩,溺水后致使嚴重腦損傷,從此這孩子就不正常了。平日里陳沫住鎮上,女孩跟外婆一起生活,老人有時去餐館打短工,上周就是小姨帶女孩去縣醫院做的流產,然后陪她在家坐月子。這是小曹宏半年里第二次人流,上次是在鎮衛生院。她只有12歲,穿著紅色帽衫,光著小腳丫。她的短發像稻草那樣亂,臉上有個塌鼻子,嘴很大還有些前突,天真的圓眼睛倒是很吸引人。墻角是張鋁架床,床腿墊著碎磚塊,蚊帳下掛著很多衣服。曹宏坐在床沿扭動身子,嘴唇翕動著笑,我挨著她聊天,她也知道跟我回話,這樣幾次三番后,我們能理解彼此淺顯的意思。

我撿起散落地上的布娃娃和生字本,還有幾張線條混亂的蠟筆畫,放到床頭上,用枕旁的舊手機壓住,聽見陳沫發愁她什么時候才能回到學校。她講起姐姐姐夫如何在互相折磨中逃離了這個家,一個住到省城的工廠,另一個起初會寄些錢和日用品,現在早消失了。上回出事女孩媽媽來做過筆錄,這次他們誰也沒露面,這些東西還是她自己花錢買的。為防止小曹宏再跑出去,外婆一直把她關在屋里,連大鐵門都要上鎖。這時曹宏也跟著嘟囔著,我才知道她不是在笑,是肚子疼得哼唧。陳沫告訴我,沒關系,她不懂懷孕流產是什么,說完起身走開。我仰頭打量這間磚房,可很快又放下相機低下了頭,手捂住臉。曹宏繼續扭著身子,看向被鐵柵欄隔住的小窗外,弄得我也跟著晃動起來。

陳沫又拿來一沓化驗單、B超片子和收據,展示給我拍照,上面顯示在小曹宏子宮里有個十周大的胎兒雛形。她說本來大夫用的藥物流產,可那臟東西死活出不來,到第三天她疼得實在受不了,才打全麻做了刮宮。小曹宏進手術室時很乖,因為陳沫告訴她,這次勇敢進去了,媽媽就會來看你。好在從手術室出來時她已經迷糊了,她把小姨的那些話給忘了。

這時我的肚子倒是叫喚起來,陳沫二話沒說就去灶上燒水。我告訴她,家里發生這樣的事,我不想添亂。她說我們這里有客人不留飯不像話的。然后我跟她到院子里,看她在菜地摘上海青、番薯葉、茄子還有一些黃豆黃瓜。我不由自主地原地一轉,注意到村子坐落在山腳下,遠處是群山淡影,花花綠綠的有種甜膩的美。陳沫邊擇菜邊和我寒暄,她身形玲瓏,皮膚白里透著點緋紅,臉上有著南方女性特有的立體五官,尤其是修長的睫毛和清湛的眼眸還帶點書卷氣。她問我從哪兒來的、家里怎么樣、有幾口人,言語間夾雜著很多“啊哦嗯”的,試圖這樣降低談話的密度。于是我又繞田埂兜了一圈,覺得眼前景象似曾相識,各家在四面起的小樓,令我想起夢中跳過的高高低低的樓宇。我告訴自己,掃了那么多年街,這次已經不是采不采訪的事兒了,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給掃出來。

陳沫還為我從院子里現殺了一只雞。趁她忙活的工夫,我轉回女孩房間,也順著后窗向外望了好一會兒。各位有所不知,我從小就對關在后窗的生活有著充足的經驗,我知道在那兒能看到什么,或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此時曹宏一直按著那個舊手機,但我看屏幕上顯示沒有插卡。

我去廚房幫忙煮飯,陳沫在灶上把切好的雞放進蒸鍋。她說手機是姐姐留下的,曹宏喜歡用它給親戚們輪番打電話,弄得人家實在煩了,外婆就把里面的卡取走了。我當時沒有說什么,因為說什么都已經晚了。

吃飯時我把雞腿夾給小曹宏,問起她的作息情況,那幾天有沒有什么異常舉動,還有警察怎么說的。陳沫說該問的我都問過了,然后放下碗筷,對我攤開胳膊,還是重復那句:她一直都被鎖在屋里。陳沫講起這些時顯得焦躁不安,我是說可能有點恐懼。她其實什么也吃不下。

我想她也還是個女孩,也有自己的生活要打理,這都是人之常情??呻S著談話深入下去,她卻哭出了聲,還說外甥女闖禍了。我當然沒懂她的意思。直到她終于講起一件事,大致意思是村子里的鄉親都在罵小曹宏是妓女,我才意識到這頓飯的用意。我轉身摸了摸曹宏,小聲問陳沫,我想出去抽支煙,你愿意陪我嗎?

如果采訪對象哭了,我是不懂安慰人的,每次都僵在他們身旁看著,等他們自己平息下來。我跟著陳沫來到院門外三百米的河灘附近,站在一片綠茸茸的杉樹林中。她也跟我要了棵煙,她比我抽得可兇多了。她說曹宏錄了五個小時口供,回憶有誰碰過她那里,那就是說了五個小時的夢話。要不是我拿出診斷證明,警察還以為我們是到派出所搞事情來的。我叼著煙不言語,以為陳沫會講下去,她卻止住話頭,忽然跟我說起自己以前是如何被強奸的。我一動不動地叼著煙,聽她說這件事一直瞞著父母、姐姐,瞞著自己老公,從沒告訴給任何人,她不敢想這種事后面有多可怕。我看著她,為讓她知道自己可不是在做一件蠢事,我用盡力氣對她微笑。

我找嫌疑人也要靠掃街那樣問遍所有村民,那時警察也在抓人,所以很快他們都對我閉口不談了,認為這件事是全村的恥辱。連著一天半下來我的招兒都用盡了,也沒能突破一個人。我還問到小曹宏念書的學校,老師一見我扭頭就跑,倒是那里的孩子能用普通話聊上幾句,可他們根本講不出什么,僅有的印象是她在放學路上,蹲到一戶人家院門前拉屎,同學們走過時都裝看不見她。他們捂著嘴對我做嘔吐狀。后來戶主用鐵鍬把屎鏟回她家,扔到大鐵門上,罵了一晚上。

我再路過小曹宏家,還是想回去看一眼,心里面好踏實些。我買了點面包和新衣服給她送過去,然后站鐵門前打電話給陳沫,讓她給我開門。她說她回自己家了,門被反鎖上的,只要用三長兩短的暗號拍門,曹宏就知道給你開門了。我說這她哪能聽得懂。陳沫說,她聽得懂。

我故意對著鐵門亂拍一通,片刻過后,曹宏果然還是出來開門了。

我領著她進了屋,東西放地上后,坐到她跟前,看到又被她攥起來的舊手機。我可以感受到她所承受的孤獨,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孤獨,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處境?,F在終于只有我們倆,不受任何影響地待在一起了。我說,姐姐給你買新襪子了,你先把手機放下,自己換上唄。我看著她脫掉塑料拖鞋,吭哧吭哧地穿起襪子。我又問她吃過飯了嗎,姐姐給你帶好吃的了。她搖頭說姐姐謝謝你,外婆回來帶給我飯吃。我再問她,你是不是又想打電話呀,她不再搖頭。我就是、我就是看不得她打電話卻聽不到回音,看不得她拿著手機焦灼的樣子。我問她你想打給誰呀?她說,想打給媽媽,告訴她我會種蔥了,可外婆說媽媽在城里賺錢很辛苦,不許我去煩她。曹宏說這話時一本正經得像個成年人,好像這道理比不能偷跑出去,比她什么時候來月經,或者什么是懷孕流產還重要。我說小妹妹你是不是身體難受,想找媽媽說話呀?她把頭垂下,重復著我會種蔥了,接著又按起那些早已褪色的數字鍵,刪了重按,按了又刪。這時蒼白的陽光直射進她的毛發中,照進她的耳蝸、她的后脖頸,我知道她很多天沒洗澡了。和我一樣。

我說姐姐給你打,用姐姐手機打給媽媽吧。我拿走她的手機,在通信錄里還真找到名為“媽媽”的號碼,又去看了來電顯示,里面全是叔叔阿姨之類的名字,甚至還有些是亂按的符號,可是沒有撥出過“媽媽”。

小曹宏對我擺手說不行,可我還是把那串號碼打到自己手機上。很快那邊就傳來中年女人疑心的長長一聲“喂?”不知為什么我反而不敢開口,急忙把手機遞到曹宏耳邊,好像她比我更明白。她的手摳著腳上的新襪子,瞪大圓眼睛,也輕輕回了聲“喂”,隨后臉上顯出緊張也可能是羞愧的神情,跟著又說:“媽媽,對……”那邊卻變了個男人講話,他很不客氣地問你是誰?我看曹宏的眼睛在找我,隨即跟男人說,我找曹宏媽媽??蓪Ψ街苯訏鞌嗔?。

我們倆半天沒有動靜,她看起來比之前更無神了。我也說不清當時怎么沒再打過去問清楚,換作以前我肯定要這么干。也可能我更希望那女人不是我們要找的人,我希望這手機號本來就是錯的。

很快外婆就趕回來了。這個身強力壯的女人,手里拎著大塑料袋,很多飯菜混著裝在里面。老人對我說了句讓你破費了,然后把塑料袋攤開在曹宏面前,埋怨陳沫不等她回來就跑掉了。曹宏抓著屬于她的飯菜,念叨著“媽媽接電話了”,老人沒說什么,而是找出筷子敲她的手。

看著飯湯在桌面上慢慢延伸,我知道我該離開了。起身時我像發現被偷了一樣翻起書包掏著兜,把身上的錢抓到手里,可是就要拿過去時,我意識到老人一直側身瞟我,臉色并不好看。我又把錢放回去,獨自往大鐵門走。邁出院門時,我轉過身,越過跟出來的老人,瞧見曹宏還在看著我。

我在村頭眼瞅轉到天擦黑了,終于有位大嬸還算有點女性的良知,她告訴我親眼見到有個老頭兒跟那小女孩,手拉手往山上去了,她還給了我個外號,叫什么“老牟存”。我只能模仿這個發音再找別人指路,就這樣從山下一家家問到山上。那條山路崎嶇坎坷,沿途容易被芒草類植物劃到,但我的步子不能慢下來。我還聽見不知是什么鳥嘰嘰咕個不停,見到叫不上名的東西爬在濕滑的路上,山腰處還經過了幾個墳頭。我無法想象小曹宏是如何走過這片荒野之地的。終于我問到一間露頭的黃泥壘成的土坯房,我記得全村住家都翻修成了磚房,只有那戶還是毛毛糙糙的破土房。

我在那兒見到了黃堅強,我現在居然記得他叫什么,提到這名字我就覺著惡心。進屋見那人第一眼時,我們都知道彼此為什么站在這里。他有八十了吧,個頭兒跟我差不多,皮糙肉厚的,還有點內翻足。身上油污污的衣服直泛亮光,穿著涼鞋的腳趾縫里全是泥。他站在半明半暗的黃土房里,瞇縫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脖子,咧嘴笑出滿口黃板牙,像是在歡迎我。

由于還是聽不懂他講什么,我拿手機叫了輛網約車。司機趕到后我說我哪兒也不去,只想問老人幾個問題,請你當我的翻譯。司機看在路費之外又多加二十塊錢的份兒上,跟黃堅強聊了兩句,知道他沒結過婚,獨自住在山上。

我開始在屋外轉悠,觀察周圍有沒有女包,這種人都有點變態的癖好。但我卻在屋后的土堆上,看到兩排細香蔥。我想詐黃堅強一下,又叫司機過來,讓他問他,你是不是強奸了那個小女孩?司機聽后滿臉驚愕,反倒教訓起我,他說你怎么能問一個老人這么無禮的問題,你到底走不走???

你問!快問!問出事兒了我擔著。我這么一吼他反而不再多話,在我面前結結巴巴地講起方言。

我死盯著黃堅強的臉,還悄悄擋住了屋門。

我不行的。他極為冷淡地,甚至是不無遺憾地說。我去找小姐,小姐都不跟我那個,因為我沒有能力,硬不起來。他拍了拍自己的下體。

司機在我們中間來回扭頭,慢慢后退,可當我看向他,他也不再動了。

問他,你帶曹宏來過這里嗎?問他!我說。

我有電話卡。黃堅強那張像淤泥一樣的臉,左右兩邊向不同方向蠕動著。她來這里我教她學打電話,還花了我很多電話費。他說。

我站到山坡上抽起了煙。金色月亮像是淬煉過的巨大火球,在我頭頂寂靜地沸騰著。山體落差原因,從腳下的路延伸到溝底,再到村子深處的曹宏家,直線也就七八里地,但我卻繞了太遠的路程。我知道就算黃堅強什么也沒做成,至少是個強奸未遂,想到他只是其中一人,想到全村侵犯過小曹宏的人,可能有幾十個,我能感到脖頸處的動脈在抽搐,我想干脆放火把那間丑陋的房子燒掉。但是司機過來了,他顯然平靜多了,說可以送我回到住處,天一黑就走不下去了。他接過我遞的煙,還告訴我女孩子抽煙不好。暮色將至,已是一片沉寂的山下卻嘈雜起來,我問司機,村里是在趕夜集嗎?他對我說,不知道,這年頭發生什么都他媽的不奇怪。我感覺彌漫在山林里的那些呼喊聲,像海浪一樣在我耳中汩汩流淌。司機又催我上車,他說再等下去就要因小失大了。我讓他先走,我說我多遠的夜路都走過,而且今天的月亮這么大、這么亮,我指了指天上。

后來不知道誰干的好事,我不能再跟進調查?;氐讲芎昙?,陳沫告訴我,那晚的動靜是派出所連夜在給全村做DNA篩查,挨家挨戶通知鄉親們去抽血,不過他們說DNA只能鎖定曹宏這兩次的懷孕。她顯得異常憔悴,甚至是不堪重負。我看到小曹宏在屋里朝我咧嘴笑,她換上我給她的新衣服,人也干凈多了。我說,他們早這么做就沒懷孕的事了,DNA篩查可比我的采訪管用多了,你還有啥好擔心的?陳沫說現在麻煩更大了,篩查鎖定了村支書的親戚,是個斷手的養著大狗的禿子。她指了指房頂,那人就住上面的自建樓里。我站起來,后退幾步,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從那棟樓向下看,正對著的就是這座院子。那上面的人要是嫌犯,不單是她們,連我的一舉一動也早在對方監視下。

陳沫躲在廚房朝我招手,你過來吧,別再去看他們了。她說我們要送她去福利院了,這樣對大家都好。我徑直走到她身前,臉幾乎貼上臉了。你就不能小點聲?這種事至少讓她媽媽做主吧。她說就是她媽媽的意思,我們下午到那里會合。幫她跟政府爭取一些權利,這已經是全家能做到的最好結果了。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只看小曹宏把頭藏在新衣服里笑。

我問陳沫,你不是很關心她嗎?為了她能把那么大的秘密告訴我,在醫院她也很聽你的話,你們一起生活才是最好的結果。這時陳沫已面帶慍色。她說把這種弱智兒收養到自己家,我怎么去跟我老公說?現在誰都知道她把全村攪得天翻地覆,誰都知道她是妓女,我又怎么跟我的公婆說?我能做的也只是定期回來看一看她,這種孩子生下來就是個錯誤。

那是陳沫在我面前最大聲的一次,我看她幾近猙獰的臉,全無之前的書卷氣。

小曹宏說要見媽媽了,她說小姨要帶她見媽媽了。

那孩子講的不是夢話,你我心知肚明。我說,送去福利院,她的一生就無解了,她說什么別人都會認為是夢話。那里沒有人關心她,沒有人愛她,遇到過的怪物還會重新找到她。

陳沫朝我翻了個白眼,她已經懶得理我。

她又問我干什么去,我說我要把那座樓拍下來。

她說你在院子里拍是一樣的,不是必須去那里。

我說這沒什么,兩步路的事。

我還沒摸到鐵門,前面就爆出炸雷似的石頭撞擊聲,接著是連成片的生硬的鈍響迎面而來,我意識到是有人踹門。我回頭看向陳沫,她低下頭說,好幾天了,你別開門,忍忍就過去了。我沒聽她的,只是把門閂挪開,瞬間就擁進一群村民,他們像鬣狗一樣用身體逼迫我,繼而發展成推搡,同時把我圍了起來。

現在想起來,被那么多目露兇光的臉盯著,脖子后面還能感到有人罵我的熱氣,那種不太標準的廣東土話,我已經能聽懂一些了,可是我一點不怕。明面的暴力并不可怕,我早已能平心靜氣地看著那些村民,對他們一個一個微笑。相比起來,我更怕像現在這樣,面對你們坐在臺下,隱形的危險才是危險。

那可能是這座院子最熱鬧的一次聚會。他們把小曹宏家擠成了密不透風的墻,我想我該替她好好招呼這些鄉親。他們說終于抓到你的現行了,他們讓我快滾,是我寫的稿子害村子在全國出丑。他們把小曹宏的屋子也堵住了,有人說自從你來,這個妓女就成了興風作浪的禍害??粗@些膠體人,我知道他們當中肯定有他媽的強奸犯,我調查這么多天也沒找出一個,稿子反被他們用來污名化小曹宏。我意識到越跟這幫人糾纏,越對她造成傷害。

我橫跨了幾步,把村民和屋門隔開。我說,既然我是這件案子的獨家記者,那么我也可以作為信源,可以把自己當成中間人,將這里發生的一切告訴給后面來的記者。我不信有人會對我做什么,他們只敢欺負連殘疾證都沒有的智障女孩。很快就有人說,這么多年我們和曹宏外婆都是朋友,鄉親們怎么照顧她們一家,對你也是這樣。我的身前讓出了一條路,那條路直通鐵皮大門外面。

我轉過身,卻沒找到小曹宏在哪兒。我是順著聲音,看到她又攥起那個手機,背對著我,或者說背對我們所有人,蜷曲身體,面向窗外的柵欄求救。我聽到她終于撥出了媽媽的號碼。

后來我被帶回旅館,吃了一星期方便面沒出門。在旅館那幾天陳沫告訴我,小曹宏還是被送到另一座城市的福利院去了,她在那兒可以住上單間,還有人全天陪護,安撫她的情緒,幫助她適應集體生活。她說她再不會像以前那樣被同學堵在廁所了,也不用再講那些嚇人的夢話。不過那里兩個月才能探視一次,也只有她父母才有這個權利。后面她開始講個不停,而且話越趕越快,我讓她別這樣,沒人要怪她什么。之后隨著當地部門調動大批警力持續地進行取證和偵辦,這件案子的強奸犯也得到了應有的判決。這些日子我自己也試圖弄清楚,我對小曹宏到底算什么,是真誠的關心還是利用她。我想我對她的關心應該是真誠的吧。

老實說,所有能為程蝶做的事男孩都做了。她也知道他付出多少努力,尤其是兩人相處的時候,他讓她感覺不到自己有多怪。這令她很想保護這份努力,也試圖對這份關系更加寬容。加上人又是一種無聊的動物,再深刻的記憶遲早也淡漠掉了。那些日子她好像真會忘記寫過哪篇稿子,他們是誰殺了誰,誰又在躲避著什么,一些去過的地方印象也含糊不清了。

但是總會有一天,要么通過夢境,或者鬼知道又是什么觸碰到寫過的細節,讓她的身體引發剎那的感覺。有次貴州突發了空難,拉媒體群時她假裝記者混進去,看到所有人排隊要遇難家屬的電話。有個前輩人在現場,她問他怎么沒有第一時間跟到墜落地,沒人問目擊者,專家又在哪里?對方說當地部門的人正在那里守著,我們只能待在一個小方格里等著開發布會。她又問人家,你的基本技能呢,偷偷溜過去還用教嗎?前輩說,“稿王”,假如現在編輯喊人接題,你覺得你還會來嗎?她死死盯著那句話,沒有回復。

程蝶只有一個手機號,不時就有人打過來說自己是網約車司機,然后像猜謎語似的問她還記得嗎,當年你在潮州采訪內衣工廠的案子,租過我的車。她認識最多的中間人就是司機,她會記起是怎么發展他們幫忙套消息,又怎么把那里的司機都培養成了記者。她在青州報了個獨家,隔段時間幾乎全青州的人都來找她,也是當地的中間人和老鄉們在傳她的號碼。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在等他們來找自己。

終于她還是跟過去有了聯系,她也很想知道那些老朋友有了什么變化,還是又遇到麻煩了。其實他們只是想尋求法律援助,或者咨詢監護權之類的問題,她可以隨時幫忙查個法條、告訴對方怎么填隸屬部門。這個過程中她發現很多事情里的人都有交集,她知道自己仍能感應到來自海底的信號,還比從前更加強烈。電話那頭的人也會奇怪,這姑娘解答問題怎么像是微笑的客服,他們會覺得來自她的關心是不一樣的,所以也愿意對她講述自己的處境。就和當初跑調查一樣,有的人是遇到麻煩找她,有的人只想跟她聊一聊。

不知不覺里,求助程蝶的人已經跟她毫不相干。有的人想在公眾號引起關注,有的要發個自我申訴,不知什么該寫什么不該寫,總之他們都找她去寫。她還跟兒時接打輔導熱線一樣,教他們怎么把法例寫進訴求里,提醒人家平臺很不利的一面,可他們實在不想把問題傳給下一代,而且就算沒有她也會找孩子或者親屬幫忙。那么程蝶會對他們說,我幫你寫。

有位大哥的新房子滲水了,他每天在自己公眾號上說這座樓建筑工程質量有多差,想不到反給自己招來了開發商的起訴,對方張嘴就向他索賠幾百萬。程蝶走出智庫去見大哥,他當時人已經結巴了,她只能邊勸邊寫,并且鼓勵他還沒出庭別弄得跟輸了一樣。后來也沒顧上請假,就陪大哥一起去見了律師。

她還聽過對方第一句話就是“我想殺人”。那個人支吾半天才說自己得了艾滋病,他說給你打電話是因為我特別想報復村人。這話嚇得她心跳都跟著紊亂了,想起很多殺人犯被無視后的慘劇。她問對方為什么這么想報復。那人說只有這么干,才會有人關注我。她立即告訴他,你真犯事,會讓所有人罵你。這令他陷入了沉默。

那人住的村子很小,只要他走在路上,就會看到各家立刻拉上了窗簾。村支書還教一幫小孩,成天跟著他指指點點,弄得他好像是在游街。為了能出去打工,他找醫生寫了張證明,坐大巴車到城里應聘保安。在他已經通過面試后,卻被村里的老鄉撞見,沒過多久經理就告訴他,這里不能錄用你。程蝶說,你想辦法搬到別處吧。他說,家里有個九十多的老漢兒躺在床上。他還說我是一個會積極生活,會賺錢養活自己的人,這種病是有補助的,可我不要那個補助,我就想要讓全村人給我道歉。

她建議他去收集證據,找法律援助起訴他們。但是這很復雜,他得學會用法律報復他們,如果自己學不明白,就讓親戚的小孩去學。那人咯咯笑著,他說,第一個嫌棄我的人,就是我的家人,所有親戚都跟我斷絕了來往。后來程蝶也沒辦法了,她又跟他講了很久,到最后他也有些被講煩了,終于答應老漢兒活著的時候先不弄事。他說,其實能跟你聊一聊也好,以前沒有人聽我講這些的。一個人讓全村道歉,自己也覺得好笑。程蝶說,其實只要讓村支書付出代價,其他人對你自然就改善了。那人說好,那我就去報復村支書。

程蝶寫起申訴書就沒有停下過。她在給客戶做考察的車里寫;受邀到德國參加海外發布會,坐在大教堂的角落里也要寫;要是陪男孩去Livehouse看朋克樂隊,他跟著臺上高唱,她就坐到路邊寫。趕上出差回來又不想回家,她就躲到咖啡店里寫,寫到店家打烊把她趕出去,就找個最近的鏈家繼續寫,沒人知道她在哪兒。為了素未謀面的人們,她的申訴書越寫越多。她把手機鬧鐘調到最大聲,打個盹被叫醒后又可以寫到天亮。那些自述總會引發公眾輿論,起初誰也不知道是她幫忙代筆,可隨著每一篇的閱讀量都超過了她在深度部的報道,有人把她的來頭放進文章或者是事件里。于是在很多短視頻和評論區,可見無數程蝶浮出水面。前輩們發現后互相會問,程蝶怎么干起這種事了?

男孩并不反對程蝶做這些事情,但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只要看到他的自足和健康,看到他生命里沒有任何陰影,她就感覺到恨意,她每天都要想這是為什么。從一些關于親密關系的播客,程蝶聽到她最好是跟安全型男孩在一起??珊鼙У氖?,不論男孩如何耐心地包容,她對他還是沒有感覺,因為她始終會被殘缺的人和傷痕更重的心靈吸引。這不是男孩的問題,但那時候她把全部責任都怪到他身上,甚至還對他的家庭破口大罵。直到有天男孩的眼神終于變了,他用要親手掐死她的冷酷眼神直視著她,雖然只有很短的時間,但是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池邊終于還是找到程蝶,她人在美國出差,他在智庫的辦公室里。他讓她提前趕出一份報告,她戴著藍牙耳機隨口答應。他又問你那邊是凌晨吧,程蝶停下了敲擊鍵盤,拿起手機說是凌晨,我還在倒時差。她說你有話就直說吧。

你到底是什么目的?池邊問。隨后聽到她按響打火機的聲音。

你最好說明白點,她說,我現在很困。

有人看你寫的負面文章,發在自己的空間里。池邊壓低聲音,好像他那邊才是黑夜。他們說你想把客戶據為己有。

說下去,你忍很久了吧。程蝶沒有罵人。他們是誰?她問。

別跟我玩兒采訪那一套。智庫甩給你寫的軟文、讓你審的合同我都幫你推了,一有出國調研的機會我就派給你,原想著過兩年你會正常起來,提升境界??墒悄阍趺催€他媽的到處亂炸???

池邊,你還記得自己也是深度部出來的嗎?程蝶問。

什么意思?池邊問,這跟深度部有什么關系?

我從不連累任何人。程蝶說,連施越都管不著我寫什么。

在智庫干一天就不能私發外稿,誰是為你付費的客戶,就要為誰寫作,我這么說夠明白吧。池邊說,快去把負面全刪了。

不好意思我刪不過來,那些也不是我的空間。程蝶說。

池邊不說話了,他們知道彼此在講什么。

你做夢嗎?程蝶又問。

你瘋了吧!池邊說。

在方清時,你回憶自己沖進招待所,那個被強奸的女孩盯著你看,后來你會夢見她嗎?說說,池邊。她看你的時候你做了什么?你說說。

程蝶再到上海出差,可以大方地找到歐陽婷的住處了。她又換了個上海男友,是個身形瘦小,頭發油黑,兩眼幽深的中年人。盡管是不請自來,男人還是給她們燒了一桌子菜。他還能和程蝶談論眼下的社會議題,并且適時地和她站在一邊,教育歐陽婷兩句。程蝶看到,歐陽婷到現在還是個需要被照顧的孩子。在自己女兒和男朋友面前,嬌聲嬌氣地表達著喜歡什么樣的模特。程蝶也意識到,自己從小也沒跟她一起生活過,完全不知道她愛吃什么,有什么忌口,為什么忽然哭了,或者哪句話是真的?她上洗手間回來,看到上海男人一邊哄她一邊開著玩笑,你能不能像程蝶那樣自理一點??!她站著看他倆笑,自己也跟著笑。

吃完那頓飯,兩人走上露臺抽煙。頭頂是濃云翻墨一般的天空,又有從西太平洋洶涌而來的季風灌進身體。但她們還是站在那里,誰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程蝶學起了歐陽婷撒嬌的樣子,她喜歡模仿她。

“看得出來,上海男人就吃這一套?!彼褵煹鹪谧炖?,雙手用力鼓掌,“老實說,我為你高興,你終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p>

媽媽看著女兒,神情有些哀傷。

“我只有這樣了。我不想生活再有什么變動?!?/p>

程蝶望著不遠處銀亮的蘇州河,忽然想到如果沒有其他沖突的話,她和媽媽在一起生活,應該會比較快樂,隨即轉過身,擋在她的身前。她以一種篤定的神情,把她的外衣拉鏈慢慢拉好。

“你沒做錯什么。這才是純粹的戀愛感覺,這才是聰明人,你們兩個都是聰明人?!彼匦掳褵煀A在指間,安慰著媽媽,“你教會我念的每一句話,我學著寫下的每一行字,包括你決定出走以及留在這里,這本身就令我受益至今?!?/p>

歐陽婷拿起煙盒,猶豫著要不要再接著抽一根,卻還是沒有點上。

“可惜你沒見到那家伙的樣,還有他發過來的短信,當初他也是這么求你復婚的?”程蝶問。

歐陽婷向前邁出一步,輕靠著陽臺的玻璃圍欄,低下了頭。

“身邊朋友告訴我,你爸找到的是一個可以徹底改變他的女人。我也不愿像當年對他那樣,去對待別的男人。人都是要轉變的,你說呢?”

程蝶湊到她身邊,背靠圍欄,扭頭看她。

“沒錯,我就變得比他更優秀了。還記得嗎?你那時跟我反復灌輸這個觀念?!?/p>

她打著火機,為媽媽點煙。她笑著看向女兒,搖搖頭,示意上海男人不喜歡身上有煙味。

“你什么時候開始不給我打電話了?我記得小時候你總給我打騷擾電話?!睔W陽婷問女兒。

程蝶轉過身,和媽媽站開一段距離。她面對著風,在哆嗦中獨自抽著煙。

“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她仰起頭,朝天上吐出一口煙,“應該是知道,你是好不容易才跑到上海這個地方來的,也是我慢慢知道,上海到底有多遠的時候?!?/p>

“有機會還是打電話吧。我有很多手機號,你不會打擾我的?!睔W陽婷說。

“能夠吃上這么一頓飯,已經勝過打十通電話了?!背痰f。

“對了,之前有個叫趙清華的,來找我拍過寫真,她說是你的朋友?!?/p>

程蝶樂了。

“趙清華。剛入行的時候我采過她,她真的來這里了?看來她比我有勇氣?!?/p>

“那我真要謝謝你了。我已經很久不拍婚紗和什么寫真了,我現在玩街拍藝術,以后不用介紹客戶給我?!?/p>

程蝶點點頭。她的煙已經全部抽完了,可她仍然靠著圍欄不動。

“其實她拍的也算不上什么寫真,她讓我把身上的疤痕拍出來,為了把她拍好看,我可是費好大一番力氣的?!?/p>

云霧的盡頭終于撕開一條金黃色的裂隙,程蝶望向天邊,對著河面如同睡著一樣。歐陽婷輕輕橫起手機,把女兒迷人的側影和前方的景象拍進自己的相冊里。

回到智庫后,程蝶趕上前輩們擠在二樓平臺上鼓掌叫好。她艱難穿過狂歡人群的推攘,才見到即興舞蹈中的池邊,他的身體像是能嵌進任何容器里的流動的膠體。兩人移步到辦公室,他還是很興奮,連說我們太重要了。他給程蝶看自己的手機里,沿海省領導的秘書發給他的短信,對方詢問某公眾事件,從公關角度看怎么說更好,并試探他能否接這個單子,幫忙做整體規劃。

池邊兩手發抖,編輯出滿屏文字,卻不敢點發送,他讓程蝶準備好去服務這個案子,而這正是她之前被警告不要再碰的事件。你覺得作為一個記者能解決什么問題,如果認識這樣層面的人,你不是能引導他嗎?他給了她一個說法。

門外還能傳來眾人的歡呼雀躍,帶有種近于船夫號子的鼓動性,或者是某種申請出戰的聒噪,連帶著程蝶都感覺到腳下的地板在震動。

你公關了個什么爛事?我們不能接這個單子,也沒有人會接的,這種事天王老子也圓不回來,接了也是黑在手里。程蝶說。

沿海省給的單子我能不接嗎?現在媒體環境這樣,我們盈利狀況卻這么好,你多賺點錢不好嗎,我對你大不大方?我拉的單子你不用說話,去把方案寫完,這以后就是我們的宣傳點。

去你媽的吧池邊,程蝶說,你可真是丑大發了。

從智庫辭職后,程蝶把貓也留給男孩便不辭而別。她住進了旅館,她還是喜歡住在旅館里,隨時離開的感覺。不過現在她身邊堆滿了從農村寄來的土特產。那些她采過和幫過的人,家里有什么就送她什么,從烘好的魚干到新鮮的龍眼,還有方清的獨臂男寄來很多的桃子,他去開桃園了,想請她幫忙寫宣傳語。有時身患艾滋病的村民又打過來,他倒是安慰起了她。因為房子漏水吃官司的姐姐,也把判決文書轉給她看。對方說自己勝利后,公眾號也成了很多人維權的根據地,大家都指望拿著她的判決接著打官司。程蝶又坐回到地上,整個人和圍繞她的煙霧混在一起,聽大姐叫她妹妹。當時我找過很多人,你是唯一過來聽我傾訴的,所以我有義務來告訴你,你幫了多少人。

從程德理發的短信中,程蝶像是找線索一樣,拼合出了另外一段過去。那還是她念小學的時候,已經在上海定居的歐陽婷,與女兒多次通話之后,考慮到她應該是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決定獨自去找程德理,兩人想試著談談復婚的事。

兩個從未同時出現在程蝶面前的人,又選擇到另外一座城市,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會面。按照程德理的說法,那天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生,只是隨便聊了一下。所以整件事好像和程蝶毫無關系。她也無從想象,兩人之間原本的感情要有多么深,在分手多年后仍存有回頭的余地?;蛘哒f自己更像是作為一個理由,讓他們去觸碰未來在一起生活的可能。

可那不是一次為復婚準備的會面,倒成了一場蓄謀已久的訣別。歐陽婷見到程德理仍在酗酒,她耐著性子說,自己在臺灣老板的總店做首席攝影師,有足夠的錢養家。她知道他還是一幅畫沒賣出去,她讓他不必發愁了,他們可以帶上程蝶一起到上海生活。程德理死死地盯著歐陽婷看,兩眼眨都不眨,同時他像他媽的中彈了一樣,嘴里不斷往外吐白水。他說了什么早就忘了,大概是要容自己想一想,或者是和北大女友道別之類的鬼話,歐陽婷只好又和他定個時間。但是當天晚上他人就沒影兒了,歐陽婷也在夜里趕回了上海。程德理覺得那晚就是一場噩夢,他至今都無從考證真實性。但是據兩人的朋友說,那晚確有其事,因為程德理轉身就去找小姐了。

程蝶再次感覺到了夢中才有的無望后的失重感。她發現自己完全不了解歐陽婷,或者說不明白父母的人生為什么總在蓄意遠離她。后來還是施越的電話拯救了她,她告訴她,又有埋尸案在等著你。

于是程蝶進入了一個白雪皚皚的夢境。她從形容斑白、遼闊碩長的冰川不斷滾落著,摔向萬劫不復的紅色山體下,直至身上分不清是血是泥。她始終平靜地閉著雙眼,像是習慣了在無休無止地滾落中延伸自己的軌跡。

雪山腳下的市郊住著男孩仝紫云,他父親在十七年前一去不返,此后這家人沒有得到他們一家之主的任何音信。如今警方終破懸案,仝紫云陪著姐姐,被便衣和村民領到國道邊,等那個首犯在平臺下指認現場。他站到土坡上,看著一具遺骸被挖出來,看著警車把半截身子從他們面前帶走。男孩隨即呼喚著程蝶,他相信她能幫到自己。

程蝶陪著男孩去看從前的老房子。那里面的布置現在看也算得上精致,最顯眼的一排寬大的牛皮轉角沙發,是他父親用貨車從縣城運進山里的。男孩講起這里一件件家具是怎么拉回來的,它們至今還擺在原處時,程蝶可以想象這是一個愛家的父親,并且這個家有多需要他。那時男人靠倒賣舊車賺了一筆錢,他對兒子承諾,我一定會供你念大學的。

年幼的仝紫云很會念書,是班級課代表兼中隊委,但在這時他父親去上海出差回來,沒多久便消失了。仝紫云說他在本地沒有任何關系,沒人知道他們是誰。聽到這兒程蝶也感覺到悲傷,不僅是為一個人失去了父親。仝紫云從小就整天聽別人說,你父親是黑吃黑被人做掉的,有些話他也差點信了。

仝紫云把車開到山下一個無人經停的路邊。兩人下車后,朝雪坡上爬,程蝶摔了跤,他把她拉起身,攙扶著一起走。接近雪山埡口的地方有一道溝,他告訴她,爸爸就是從這里被挖出來的。他仰臥在翻開的土里,冰草穿過了臉和骨頭,腐爛的襯衫也被頂起。仝紫云又彎腰比畫著說,他們只挖出半條胳膊的深度人就找到了,還是警犬嗅到的,狗就能找到。他講話仍帶有那股少年特有的倔勁兒,告訴她,尸骨上的冰草是土里長的,那不是硬化路面底下的東西,與其說兇手殺人后埋尸,倒不如說是扔到路邊的。

仝紫云直起了身,兩手交叉著握到身前。他是中等個頭,長著濃密的劍眉,在雪地中,兩眼锃亮,一臉肅穆。他說后來自己拿上鐵鍬,又挖出一條深溝繼續搜,想找到父親的痕跡??伤猾@得了一條小腿骨和一只紫色尼龍襪,襪子里包著一塊還算完整的腳骨。直到入土安葬,老人的遺體依然殘缺得厲害,仝紫云認為是其他骨頭埋得太淺,被狼叼去了。其實當年是可以找到的,對嗎?他仰起臉,對著無邊無際的藍天和雪山,喃喃低語著。

那樣站了好一會兒,他偏過頭,輕輕地問程蝶,我有個事很好奇,為什么死掉那么久的人,他的皮膚卻還是濕漉漉?程蝶站在他身邊,開不了口,因為男孩的話聽上去沒有任何情緒。但他怎么可能沒有情緒,一個人被扔在雪山上十多年,沒人在乎他們。這件事情讓程蝶知道,她知道了她就在意。

她提出想看他父親的樣貌,但是家里的傳統,人死后要把所有照片燒掉,不能留的。他說媽媽和外婆去世時,也把最后的照片燒掉了。在他記憶里,爸爸的模樣沒再出現過,也就越發模糊。媽媽總說,爸爸的臉這邊像姐姐哪里,那邊像他哪里,他能夠感覺到他大致的樣子。但他說他和爸爸更像,因為他是家里唯一的大學生。

家人對父親的一致評價,是他每天穿著黑西服白襯衫,戴上海牌手表,像個板板正正的白面書生。他是個會打扮自己的人,不會因為住在農村就不好好生活。仝紫云的表達很有條理,包括跟她描述起從小到大同學怎么欺負他,或者罵他爸干了哪些壞事,有人甚至說他在賣假鈔,在販賣槍支毒品。

出事的頭一年,警察就通知他們人抓到了,可那家伙只承認尸體埋在山上,但沒有具體地點。找不到尸體就無法定罪,仝紫云一家先后報了五次案。這些年,他們和兇手生活在同一個市的兩座縣城。

那時仝紫云和姐姐還在念中學,如此之大的雪山面前,一家人也根本無從找起。十幾年過去,參與這案子的很多人都已死去。起初是他奶奶在牽頭報案,后來是大伯接過責任,再后來是他母親,幾年前她去世也沒見到自己男人的尸骨。這期間,仝紫云行進在一片巨大的無人區里,圍繞著兩座主峰尋找父親。也正是這樣日復一日的追尋,讓自己對父親的思念得到了安慰,內心也越加清澈、篤定,直至父親的存在于他成了某種信仰。他相信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按照自己心中的方式行事,和這里的人不一樣,他怎么可能會去干壞事。別人越這樣說,他就越認為那是詆毀。

仝紫云開車帶程蝶去見姐姐。大學畢業后,他們做起了賣粉條的大學生創業項目,也是因為這個項目,還被縣里發了獎。他更娶上市里的老師,生下兒子。程蝶問他,你奔波至今總算有了結果,還有什么不甘心的?他說關于父親的流言始終存在,還有人說他利用受害者身份當網紅,在外面玩女人。加上賣粉條是扶持不起來的,老婆又在跟自己鬧離婚,他已無力追尋下去,想把這件事托付給她。他說我就靠你了程老師。程蝶說,你想走的這條路和從前挖雪山不同,它可長了。

再一次,她在冰封雪蓋中像一只蝴蝶那樣,拂過山巒、氈房和經幡,拂過銀光熠熠的赤嶺古道和如海般靜默的杉樹林。這回她要為一個死去很久,連長相都沒見過的人正名。仝紫云的父親和程德理同齡,她不能讓這個人被殺后,他的一生還要被污名化,連家人都跟著活在陰影里。雖然是陰陽兩隔的聯系,但她能感受到那并非是熱愛什么,而是想到當所有人都說他被埋在雪山上,但他兒子就是找不到父親在哪兒。想到仝紫云帶她去到埋尸地,指給她看是在哪兒發現的父親,在天寒地凍的雪山埡口,她能感受到所有復雜性背后的沉重和悲傷。

程蝶帶上指認現場的照片包了輛車,去找兇手的村子。此時警方還沒抓完人,通緝照壯觀地列了幾十個人頭,很多是一個村的親戚。由于主犯身上背著多條人命,卻只交代了埋尸案一起,人已被羈押。放回去的團伙又全躲進家不敢出門,有幾個逃犯還藏在村里。至于施越給的線索,十個人里已經死了九個,想摸到個活口太難了。更令她心里發怵的是,那些村子比想象中偏遠多了,司機把車開進三省交界的山里,還要經過一段無人的盤山路,才進入一座在大雪中的寂靜村莊。她走在村里的街道上幾乎見不到人,就算跟誰聊起來,也全是兇手的親戚。

至于更多的從犯,全分散在不同的鄉縣,縣與縣之間又隔著好幾座山。開車幾小時到達后,才知道還有很多重名的村子。她問村民知不知道九幾年有個村死了個人,他是被你們這兒的人殺的?就這樣嚇跑好幾個司機后,程蝶找到團伙中負責扛子彈的嘍啰,對方他告訴她,聽跟仝紫云父親一起賣車的人說,從沒有見過他的車。這令程蝶也開始懷疑,那人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

她問到一個在建材廠上班的年輕人,他爸爸當年傳言被埋在郊外的寺廟附近,也是同一伙人干的。他說那伙人會先把自己搞進去,這是他們的慣用手段,這令本地人感到害怕,因為進去后很快又出來了。

小伙子還告訴程蝶,他爸爸死的時間和她要找的人,他們的死亡時間非常接近。她問對方,你父親死前去過哪里沒有?他說去過一趟上海。這個回答令程蝶汗毛倒豎。他們到上海到底有沒有做什么,也許他干了壞事,也許他沒有干,他還是一個好父親。程蝶意識到,這個案件里的人她無法推測,但是如果繼續追問下去,或者把這些可能性告訴男孩,他十幾年朝思暮想的父親,是個自己根本不了解的陌生人。程蝶完全知道,那會是什么在等著男孩去承受。

這次的掃街在人跡罕至之境完全失效。程蝶用去一周時間,幾乎掃遍整座縣城和村鎮,但是沒有任何人知道她找的是誰。在她就要垮掉的時候,一位村支書為她聯系到另一起槍擊案的受害者。那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在東歐國家念過大學,他請她到自己的飯館里談話。

那人矮矮壯壯的,頭上纏著塊灰毛巾,戴一副方形茶色眼鏡,還留著濃密整齊的全臉胡。程蝶道明來意時,他安靜得像是一塊紫色砂巖。然后他用低沉有力的嗓音,講起那個首犯在上世紀是如何靠挖金起家的,講起那座城市的人民和背后的歷史。隨后他挽起白襯衫的衣袖,給她看自己的右臂,臂彎上仍留有一道長達十幾厘米,像是被刮刀掏豁的流彈疤痕。他同意她對著自己拍照,回憶起那個槍手,說自己最遠逃到了海南,如今又被請回來講學,這里還是需要他的。

到了時間,那人起身后慢慢進入里面的單間。程蝶面對著那壁畫,大口吃著為她準備的飯菜。她從沒有吃得那么急過,一度伏在餐桌上面,胃難受得流出了眼淚。她不得不停下來,張嘴喘著粗氣,隱約聽見那人喉嚨里吟唱出柔婉的歌詞。她扭頭望著窗外,怔怔地看著一片巨大的如同棉絮般的金灰色霞云,在頭頂鋪滿天空。

在那人的幫助下,程蝶可以向一個神秘人提問。對方在20世紀末的挖金潮下,去西藏開了個加油站,后來家道中落。他不加微信不接電話,程蝶只能發短信一遍遍地提問,然后他把兇手家族的組織結構,以及嚴密的繼承制度給她理清楚。他說老大如果死了,他的兒子就是老大,全家人都要扶持這個兒子。他的回答不帶任何情緒或者留有余地,程蝶只能跟他交換線索,才能獲得下一個答案。后來她直接問他,是否認識仝紫云的父親?她問這個人是干什么的。對方停頓了一段時間后,發過來一個精確到鄉鎮的地址。

程蝶再次出發前,打電話給仝紫云。她記得今天是庭審的日子,問他那邊是怎么判的。

“我看到他們就是走了個過場,這么多年聲勢浩大地走了一個過場?!辟谧显频穆曇舾唛_低走,模糊不清起來,“首犯壓根兒沒出庭,他雇了北京上海的大律師,申請保外就醫?!?/p>

“你律師怎么說?”程蝶問他。

“人家就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不再給你判了,我花一萬塊錢請的法律援助跟我說這些?!北绕鹬罢務摳赣H,感到現實壓力的仝紫云過于激動,像在遷怒于她,“我還要把車賣了,找律師打離婚官司,我老婆把兒子帶走了?!?/p>

程蝶知道,與這類人的親密關系很難建立。她也知道在對方心里,那個十幾年間在雪山下尋找的父親形象,有多牢不可破,決不能被人改變。

“你還能不能找到消息了?”仝紫云見她半天不回話,主動發問。

“我肯定能找到人,我有線索!”她只好跟他說一些籠統的方向,又把下面的行程講得很滿,生怕男孩對自己失望。

“我知道你肯定能做成,我看過你做的案件,還有你在讀書會上的演講視頻?!辟谧显普f,“你能不能先寫個什么東西,可以讓你們單位證實這個事情,我用這個東西……”

也許是信號問題,兩人的對話有了一段不短的中斷。

“我覺得走到這一步,后面的路,還是要由你來作決定?!敝匦峦ㄔ捄?,她的心情也平復多了?!澳阋业臇|西到底存不存在,我給你時間想,你想好了就告訴我?!?/p>

“我聽你的?!辟谧显普f。

程蝶打了輛出租車,來到與世隔絕的荒郊野外?;杼旌诘乩?,車子爬行在大雪封山的村路上,開到一段陡斜的泥坡就過不去了。出租車是從市區開出來的,司機沒帶防滑鏈,他拿出千斤頂和兩個簡陋的鏈子,花了一小時才安到輪胎上??赡菛|西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他們沒開多久又掉鏈子了,司機只好下車重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根本不該開上山,干脆把鏈子一扔,敲著程蝶這邊的玻璃說,旁邊村子是有村民鏟雪,車才能上去,你要去的地方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那兒有什么吸引你非去不可的?程蝶看著司機,卻不知該怎么回答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那人撿起鏈子,坐進車里,他說,要么你跟著我的車回去,要么我給你撂在這兒,自己走上山,你決定吧。程蝶一言不發,她沒說可以加錢這樣的話,因為她已經沒有什么錢了。而且她也感到精疲力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紀大了。

她的手挪向把手,要去摳開車門,司機側身看著她,我嚇嚇你的,別哭呀。你把路指到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這一趟是不是換了好多輛車?她閉著眼,點了點已經低下的頭。也就是說,你是被一輛一輛車帶到這里的,我明白了。他對著手機的群聊說,我發個位置給你們,誰有防滑鏈就快開過來,你們說的那個記者,那個姑娘坐到我車上了。程蝶睜開眼,轉頭看向司機,他打著方向盤說我再試一下,這個事總要進行下去嘛。程蝶不知對方在她身上發現什么了,才有這樣的轉變,接著是一陣顛簸過后,出租車開過了泥坡。她把這歸結為某種神跡,和無數同路人之間才有的神跡,閃現在自己身上。司機告訴她,已經有當地政府組織的救援隊在前面準備接力了,聽說他們還在關注這個案子,我們這里是有希望的,別讓他們看到你哭嘍。

程蝶抹了抹臉,遠遠地聽到有狗或者是狼在叫,看到沿路黑壓壓的樹林。她把頭向前探,透過已經結冰的擋風玻璃,發現自己和懸在空中的像是淬煉過的金色月亮又見面了。

最終,仝紫云父親被害一案得到了公正的判決,他也邀請程蝶故地重游,請她一起品嘗當地的粉條。

常小琥,生于1984年,北京作家。出版小說《如英》《收山》《琴腔》等,中短篇小說見于《上海文學》《北京文學》《當代》《十月》《收獲》等刊物。

責任編輯 張頤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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