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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邊的驚恐(中篇小說)

2024-02-06 18:30陳武
北京文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攝影

我是在小區便道上見到龐大萍的。

我開始沒有認出她來。她也沒有認出我。我們兩人目光對視一下。我發覺這個即將和我擦肩而過的女人既陌生又面熟——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激發了休眠已久的大腦深處的某根神經。于是再看她。她也再次看我,眼神疑惑而閃爍。閃爍的眼神我見多了,疑惑的眼神當然也有,一直保持疑惑的眼神不多見。我深感奇怪,朝她一笑道:“我們認識……”

我的話里原本不是省略號,應該是問號或驚嘆號。但,此時,只有省略號更合適。

她說:“你是不是阿昆?”

我說:“是啊。你是?”

她臉紅了(四十多歲的女人還臉紅,更是稀有),笑也不自然地說:“我是龐大萍啊……”

龐大萍?天啊,我們三十年沒有見面了。我心里迅速計算著,1997年,到現在,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可不算短,離三十年也沒有幾年了。這么久了,我還能發現她面熟,她還是眼神疑惑乃至一臉疑惑,時間這把殺豬刀,還沒有把歲月的遺痕徹底斬斷,還留下揮之不去的久違的記憶。不知為什么,我心頭悚然一驚,瞬間回到1997年春天。

遙遠的1997年清晰地再現了——那年春天特別寒冷,二月末,一個衣著單薄、精神抖擻的女孩坐在電腦前快速打字,手速非???,快到我眼睛都跟不上她手指的移動。而她的手又異常漂亮,圓潤、白皙、細長,手面上還有幾個可愛的小肉坑。我被她的手和手速驚到了。當她發現我一直在看她時,她也抬眼看我,就在眨眼之間,她手指至少又敲出十個漢字,電腦屏幕上的漢字在飛速地移動??赡苁俏夜之惖谋砬橐鹚姆锤邪?,她用疑惑的眼神仿佛在問,干嗎這么夸張?我迅速收斂我的失態,從她身邊往廠長室走去。我感覺那疑惑的眼神還在身后一直追著我。

當廠長吳天領著我再來到她身邊時,她又疑惑地看我一眼。

“介紹一下,”吳天擤一下鼻子,他擤鼻子的聲音很響,然后才說,“陳昆,我們印廠新客戶。龐大萍,最擅長排版——其他員工手里都有事,你們報紙就由龐大萍來排。萍,帶點心?!眳菑S長的一句“萍”,可見其親密程度,“帶點心”,也不像是一個廠長對下屬的工作安排,仿佛是家居生活的日常用語。我還發現,吳天在互相介紹我們時,一雙大手還似有若無地搭在龐大萍的肩膀上,在說話過程中,至少輕輕拍打了兩次。他們是什么關系?吳天是個精干的年輕人,跟我年齡相仿,有可能還小。龐大萍看樣子只有二十歲,甚至更年輕。他們是什么關系?夫妻?不像;戀人?有可能。

這便是龐大萍和吳天給我最初的印象。

“你怎么在這里?”龐大萍說,疑惑的眼神穿越二十六年,并且腳步也停了下來。

我也停下來,和她對視著。如前所述,她疑惑的眼神不是需要疑惑時才疑惑,而是成為她器官的一部分,一直疑惑著,就像她幽深的淺藍色的眼白一樣,讓人聯想到憂郁、怨艾一類悲情的詞匯。這么多年了,這種表情居然一直沒變。我趕忙說:“我住在這里?!蔽遗ζ届o著自己歡快的心跳(事后我也深感奇怪為什么會那么緊張),讓語氣自然一些。

“哈,這么巧,我也住這里……”像她當年的漢字錄入速度一樣,她語速也很快。

但話音未落就被一個聲音打斷了,那是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大約十歲的樣子。小女孩喊了句什么我沒有聽清。龐大萍顯然聽清了,她急不可待地朝我身后揮手,就是朝那個小女孩揮手,又對我說:“先去啦。有機會聊?!?/p>

我站在原地看她。她小跑幾步,牽著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向小區大門快速走去。她背影還是那么熟悉,發型也沒變,短發,隨著急速的腳步而飄動。行進中,她扭回頭看我。她發現我也在看她時,又跟我揮手。她揮手的幅度很小,像她眼神一樣疑惑著。我也跟她揮著手。我感到我揮動的手臂有點滯澀——我坦白,當年我們在工作上成為合作者時,我很快就愛上了龐大萍,她也知道我愛她并對我有好感。但我們的愛情在萌芽階段,就被扼殺了,“兇手”正是廠長吳天。

在蒼梧書齋茶社里,我向書齋主人胡小妮咨詢一些茶藝培訓的事。她是個很斯文的85后女孩,漂亮又知性,開了多年茶社,也賣茶葉并兼做茶藝培訓,據說,還是個攝影藝術家。對最后一個頭銜,我心生懷疑,手機時代了,誰都能利用手機功能,拍出精美絕倫的照片來。攝影還敢稱藝術家的,不是愚蠢,就是厚顏無恥。我是經朋友小米粒介紹來向胡小妮請教茶事的。小米粒是年輕的心血管方面的醫生,交往甚廣。由于我和她父親是好朋友,知道我退休回到本地定居后,她承諾當我的私人保健醫生(我知道這是開玩笑),還請我吃了一頓飯。就是在吃飯時,我向她透露了退休后的打算,其中之一,就是學學茶道,便于重新結交一些朋友,為下半生的退休生活做好鋪墊??赡苁桥⒆又g相互了解吧,她就把她的好朋友胡小妮介紹給我認識了。

清明剛過,春茶正好,我一邊聽胡小妮講茶經,一邊慢品她沖泡的云霧茶,并欣賞她沖泡時的各道程序。但是,說真話,我在品茶時,走心了。我腦子里一直想著剛才在小區里偶遇的龐大萍,想象著她如今的生活,想著她還能記得我,想著既然同住一個小區,說不定以后還會見面。而她肯定早就結婚了,和誰結婚?吳天嗎?那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兒應該是她女兒吧?二胎?有可能,因為,如果按照正常的適婚年齡來推測,她的孩子不應該才十歲左右,至少二十歲。于是記憶的河流再次泛濫,當年編輯企業報時的許多往事開始呈現。

二十六年前,我二十九歲,是一家藥企的普通工人。企業入駐開發區以后,規模迅速擴張,已經成長為市里同行業第一。企業非常重視文化,要辦一張文化報。領導知道我發表過一些文學作品,又在廠辦做過多年新聞報道,就任命我為這張報紙的負責人。如前所述,我第一次看到龐大萍時,是在開發區激光照排印刷廠里,她正在激光照排室(簡稱電腦房)練習五筆輸入法。我當時少見多怪,被她輸入漢字時的手速驚到了。

第二天,吳天電話通知我來校對時,我就坐在龐大萍隔壁的另一個隔斷里,我發現,龐大萍只要有空閑,就練習五筆輸入法。她的五筆輸入法已經夠牛了,為啥還要練?這個疑問很快就解開了——她突然站起來,朝我笑。她的行為讓我受寵若驚,也傻傻地朝她笑。她笑得很好看,未開口臉先紅地輕聲道:“老師,能不能把你現在不校的稿子再給我一篇?我要練練字,下周到市里參加漢字輸入比賽,用手寫的稿子練習能提高頭腦反應速度和手速?!?/p>

怪不得,原來她要參加漢字輸入比賽,所以才敬業地加練。我就找出我為副刊寫的一首四十多行的愛情詩和一篇散文給她了。我一邊校對,一邊聽她練字時敲擊鍵盤的聲音。在整個電腦房里,有十幾臺電腦分布在一個個隔斷里,能夠讓電腦鍵盤發出美妙聲音的,只有她。這個感覺非常好,仿佛她敲擊的不是我的詩,而是在朗誦我的詩——她用心語在朗誦,并通過鍵盤發出動聽的聲音。我分心了、分神了,還有一點點感動。我站起來,看她打字,朝她微笑。她停下,嘻嘻地回應著:“啥事?你的詩和散文已經打過一遍了,這是第二遍……不不不,算上昨天的錄入這是第三遍?!?/p>

我驚訝道:“這速度太快了?!?/p>

她說:“不算快,我都擔心拿不到名次呢,領導可是對我寄予很大希望的?!?/p>

她說的領導,就是吳天嗎?我對吳天印象極其不好,雖然昨天是第一次見面,可他的撮鼻子,還有一雙手總是拍打龐大萍,讓我厭惡。撮鼻子是他的習慣,也可以說是毛病,在別人的肩上或胳膊上拍拍打打,算什么呢?人品壞。但是他是龐大萍的領導,也是印刷廠的領導,這就沒有辦法了,印象再不好,也要跟他合作——整個開發區,只有這一家印刷廠,還是全市最先進的印刷廠,領導也認可這家企業,我沒得選。

“你怕領導失望?”我說。其實,我想說的是,這個領導不值得你為他拼命。

她聽出來我這句話的潛臺詞,臉紅了。

我又重點夸她道:“你這么厲害,肯定能得獎的?!?/p>

她露出了羞澀之情。我被她這種單純和可愛所感染,就這么看著她,心里也跟著美好起來。這樣的狀態幾乎是處在定格或靜止中,周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站著,居高臨下看她;她坐著,仰著臉回應,微笑、羞澀,還略有點驚慌。

就在這時候,吳天突然出現了,一點預兆都沒有,吳天簡直就是從天而降。按說吳天從電腦房那邊的廠長室走過來,至少有十幾米的距離,又是一個大活人,我和龐大萍怎么會雙雙沒有注意到他呢?當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出現在我和龐大萍深情對視的現場了。就在我和龐大萍發現他已經置身現場的同時,他說話了,聲音客氣而嚴肅:“萍,你干你的活,好好工作,別打擾客戶!”

他說別打擾客戶,其實是正話反說,是說我打擾了龐大萍的工作。龐大萍的第一反應就是繼續投入錄入訓練。我對吳天解釋說:“我是在向小龐老師請教……”我本想說出具體請教什么的。但我反應還是遲鈍了,“請教”后邊一時沒有想好。

“噢……”吳天看我沒想好說辭,也給我面子,邀請道,“陳老師到我辦公室喝茶來?”

那天有沒有到吳天的辦公室喝茶,忘了。我現在是在胡小妮的茶社喝茶,準備請教一些和茶相關的知識。

就在我心猿意馬、心神不定時,進來一個神氣活現的人。因為心里正想著吳天,這個人一下子就變成吳天了。嚯,太神奇了,世界上真有這么巧的事?讓我在一天之內,同時巧遇兩個二十六年前的熟人?

“你不是說下午來嗎?”胡小妮對來者說,聲音不高,口氣是不悅的,并帶著風骨,說完后才站起來,仿佛象征性地出于禮貌,并非真心實意地歡迎他。

我看到吳天瞥我一眼,很認生的樣子。顯然,他沒有認出我來——莫非我認錯啦?他不是吳天,或者說,不過是一個酷似吳天的人?再或者說,因為龐大萍,讓我想到了吳天,看誰都是吳天了。不過吳天有個習慣性地擤鼻子的動作,下意識的,帶點抽搐感。如果他一直沒有擤鼻子,說明他不是吳天。如果擤鼻子,就是了。

來人很直接:“妮,我來跟你說個事?!?/p>

“有客人了……等會兒來吧?!焙∧莸谋砬槠届o,讓對方等會兒來,其實就是逐客令。

來者稱胡小妮為“妮”,這可是吳天慣常的語言習慣。就在這時,來者突然擤一下鼻子,發出“噗”的一聲響——果然是吳天。吳天的另一個習慣性動作也出現了,即試圖拍打或撫摸胡小妮的肩。胡小妮肩膀一閃,躲過去了。吳天被她躲肩的動作閃了一下,或者對她的躲肩不適應,霸道地說:“那好……我去茶室坐會兒,等你。你們先談?!?/p>

吳天輕車熟路地走進一間茶室。這間茶室的門邊,掛著刻有“春風”兩個書法體的舊木牌,門窗里的窗簾布是手工的印花粗布,很有年代感,既可以起到窗簾的實用功能,又有裝飾效果。

我感覺到他們很熟,至少曾經很熟,熟到不拘小節的程度。同時,從兩人的對話和表情看,又說明他們之間有事兒了,這事兒還不小,而且,胡小妮應該知道吳天要“說個事”的事是什么事。果然,胡小妮看著被吳天帶上的茶室的門,對我小聲道:“對不起陳老師,等我一會兒……或隨便看看,對了,谷雨包間有我新掛上去的十幾幅攝影作品,你看看,提提意見——聽小米粒說你是一個攝影家。我去一下,馬上好?!?/p>

“谷雨”是蒼梧書齋茶社最大的一間茶室,有一張老船木的巨型茶桌,可供二十人同時飲茶、教學或開會,裝飾也別具一格,特別是墻壁上掛著的十幾幅攝影作品,打眼一看,就非同凡響,所反映的都是鳥與大自然和諧共處的主題,從拍攝的角度、光影和構圖來看,都極其講究,極具沖擊力,非高手莫辦。這些攝影作品和說明文字,都署名胡小妮。

她還真是個攝影家。我立即就驚嘆了,聯想到小米粒對她夸獎時我的不屑一顧,便很有些自慚形穢,覺得我以己度人,太武斷太偏見了。

我在這些作品前慢慢欣賞,每一幅情態都不同,我被胡小妮的抓拍技巧所折服。其中一幅作品尤其出色,畫面上有一只鳥(我叫不出名字),剛落到它的巢上,翅膀還在扇動,腳還沒有落穩,尖尖長長的嘴里含著三條大小相當的青蟲子,而巢里的四只剛出殼還沒有長毛的雛鳥,同時張大著嘴,等著鳥媽媽的投喂。這幅作品讓我震撼,特別是鳥媽媽焦急的身體語言和雛鳥夸張的與幼小身軀極不協調的超大嘴巴,都在強烈地昭示母性和母愛的偉大。同時建筑在五根筆直的青蘆稈上的精致的鳥巢,那一根根纖毫畢現的金色的草絲和環環相扣的精密的工藝,要費多大的工夫和精確的計算啊。此外,我還被胡小妮所震驚,如此平視、動態的抓拍,如此清晰的近距離,都要付出相當大的辛勞和長久的等候才能做到,而且自己還要做好偽裝,不能被鳥發現,太不容易啦。

這幅作品的名字也有意思,《三條蟲子和四張嘴》。但是,我想了想,雖然完美詮釋了畫面,但似乎還不夠味兒,應該有一個更妙的名字才能和這幅作品匹配。起個什么名字呢?我年輕時寫過詩,這會兒也詞窮了。

如前所述,我曾經也是攝影愛好者,拍過不少片子,甚至自認為水平很高。但是在胡小妮這幾幅作品面前,還是相形見絀了。她用的是什么相機?我以前使用的只是普通相機,現在都是用手機拍。她的相機一定很高級吧?我這么想著,下意識地在茶室里環視一圈。我看到茶柜的底層,果然放著一架相機。湊近一看,隔著玻璃柜門,我認出了相機是佳能1DMarkI∨,而連著相機的鏡頭更是夸張地粗大。這哪里是鏡頭啊,簡直就是一門大炮,是佳能400mm光圈F2.8定焦鏡頭。我認識這款,我一個攝影家朋友簡稱這款相機為佳能428。而鏡頭上,還罩著價格不菲的防雨套。從裝備和作品看,胡小妮不僅是一名出類拔萃的茶藝師,還是一位不俗的攝影家。我覺得我找對人了。我不僅可以跟她學茶藝,還可以和她探討攝影。如果可能,還可以和她的影友們一起出去搞創作,說不定也能拍出驚世駭俗的作品來。

正在我想入非非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巨響,像是東西摔碎的聲音。沒錯,應該是某種瓷器,清脆而尖銳。我擔心是茶臺(酒吧叫吧臺,茶社就稱茶臺)那兒出事了,立即跑出來,看到的卻是胡小妮從“春風”茶室里摔門而出,而且臉色鐵青,神情憤怒。我立即確認剛才的聲音,不是瓷器的摔碎聲,而是胡小妮發出的尖叫聲。

同時被驚嚇到的,還有茶臺里的一名工作人員,她神情發呆地看著胡小妮。

胡小妮和吳天,在一間隱秘的茶室里談話,突然發出異常的尖叫聲,什么情況?

緊隨胡小妮出來的,是吳天,他和來時一樣,夾著一只黑色的小皮包,神情復雜,和來時的神氣活現判若兩人。他徑直向門口走去。

從各自神態上看,他們之間肯定出問題了。

我是今天才認識胡小妮,不便多問。她當然也不會主動跟我說什么。她情緒受到很大影響,甚至都忽略了我的存在,手足無措般地坐到剛才和我聊天的那張茶桌前,一連喝了幾杯茶。她這樣的情緒不可能再談什么了;即便勉強談了,效果也不佳。我便謹慎地跟她打聲招呼,準備告辭。未承想她抬手示意一下,說:“坐,過來坐,喝茶?!?/p>

我只好又過去坐在她對面了。她給我一杯茶,朝我一笑。我看出來,她給我遞茶的手在微微戰栗,有點像痙攣;她的笑里,也藏著某種艱澀,顯然她還沉浸在某種情緒里沒有走出來。我不知說什么好,只好夸大其詞地夸了一通她的攝影作品,說她的攝影作品是我見過的最有個性也是最好的作品,很感人、很治愈。并且還拿我的作品和她的作品進行比較,以貶低我的攝影技巧來襯托她的攝影技巧的高明。我的目的是轉移話題,讓她盡快從灰色、低落的情緒里走出來。但她還只是笑笑,情不由衷,對我的夸贊不置一詞。那笑也毫無著落,不知散落到何處了。既然這樣,我就什么也不說,陪她坐一會兒吧。

讓我沒想到的是,吳天又回來了。

吳天沒有經過邀請,也沒有得到胡小妮的同意,坐到了茶桌前,就在我身邊。我確認他沒有認出我來。我也確認,胡小妮對于他的回來還是得到了某種安慰。同時我還確認我再待下去就多余了,便正式告辭。我出門后還想,經過各自的冷靜,也許他們接下來的交流會比剛才理智多了吧。但是,他們是什么關系呢?這個社會太復雜,人際關系也太復雜,憑我目前的認知,還無法想象出來。

回到小區,我走在小區的綠化道上,腳步遲疑著,朝各幢高樓上仰望。這是北京懷柔的高檔小區,住宅有幾種模式,高層、多層、排房、連排別墅、獨棟別墅。高層是最低檔的公寓房,就像我買的那種。其次是多層。排房、聯排別墅和獨棟別墅屬于高端住宅,特別是獨棟別墅,不是一般人能住得起的。我不知道龐大萍家住在什么區域。這些年了,她住什么檔次的房子都有可能。只是早上沒有問清她住哪幢樓,連聯系方式也沒有留,在這么大的一個小區里,要想和龐大萍再偶遇怕是不太容易。就算遇到了,我搬來三個月才遇到這一次,按照這個概率,至少還有三個月我們才能見到第二面。想到這里,心里便失落起來,說明我還是想再見到她的。

這個小區規劃好,綠化好,管理好,附屬設施好。我買的是二手房,不大,小兩居,90多平。原房主是個90后女孩,因出國讀書而轉手賣給了我,又因是全款一次性付清,還優惠了不少。今年春節一過,我就搬了過來,到目前還都滿意,內心已經決定,就在這里養老了。我當然還沒有很老,但也不年輕了,剛剛成為退休人員。據說五十五歲也是個坎,不適合油膩了,也不適合拼搏了。從這時候開始,就要追求一種平靜的生活,釣釣魚啊,學學茶藝啊,重拾當年的理想做一名詩人啊,或者把我的攝影愛好再發揚光大啊。光靠茶藝,還支撐不了我的全部生活,像胡小妮那樣做個業余攝影家,也是不錯的選擇??晌液秃∧葸€沒有深談就被吳天給耽擱了。對于我來說,吳天就是個災星、克星。當年就是他攪黃了我對龐大萍萌發的感情,難道我后半生的業余生活,也會壞在他的手里?這家伙,每次都是在我人生的關鍵時刻出現。

就在這時,胡小妮的電話來了。

胡小妮說:“真不好意思,剛才失態,叫你看了笑話——這個人是個神經病……你還在附近嗎?我們還沒怎么說話呢。你再過來吧,或者下午過來也行——下午有個小班,就是幾個朋友來學茶。我聽米醫生說你退休了,想學茶,過來玩玩吧。對了,你剛才說也愛攝影……真是太好了,我們還可以繼續聊攝影?!?/p>

胡小妮的話節奏很快,我都無法插嘴,這么快就處理好她和吳天之間的不快啦?感覺他們之間的問題挺大似的。但是從她的語氣中,似乎是處理好了,不然,她不會約我下午和她見面——無論是學茶藝,還是談攝影,都是我樂于接受的。

胡小妮所說的米醫生,就是小米粒,她姓米,小米粒是她微信名。那個“神經病”當然是指吳天了。用神經病形容吳天,倒也貼切??刹皇锹?,當年在印廠的時候,我就發現吳天一些詭異的行為。我們原先并不認識,是因為在籌備廠報出版時,我才到印刷廠和他接洽并認識的。這是新成立的廠,規模不大,領導班子人也不多,算上他本人,另有兩個副廠長,一個從別的印刷廠挖來的懂印刷和設備的專業人才,另外一個副廠長分管財務和外聯,吳天主持全面工作,并分管電腦房。在我編廠報的短暫期間,和我直接打交道的,只有他和龐大萍兩個人。出第一期報紙時,吳天就曾鬼祟地跟我說,別看龐大萍(這次他沒稱萍)年輕,她人小鬼大,手里抓著好幾個男的在周旋,我怕她越滑越深,就把她招進廠里了。吳天的話我聽明白了,至少要表達兩層意思:一是,龐大萍在沒有進廠之前,生活作風混亂;二是,他和龐大萍關系不一般,是他把龐大萍招進廠里委以重任的。當然還有別的意思,比如是在提醒我,甚至是在警示我,讓我別打龐大萍的主意。因為我和龐大萍就漢字輸入比賽進行短暫交流時被他看到了。我們廠報一月兩期,從把稿子送到電腦房,到校對、核紅、改版、調版、簽付印,每期報紙要經歷三四天時間。在這三四天里,和我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龐大萍。按說這不過是一項普通的業務,第一次把我介紹給龐大萍之后,正常開展工作就是了。但是,每次我們出報時,吳天都對我表現出過分的關心,只要他在,就會時不時地來跟我打招呼,問上期報紙滿不滿意,給我送茶、添水,或問我需要什么,同時,又對龐大萍的工作提出嚴格要求。那些嚴格要求的話中,還有一種特別的關懷。即使這樣,在此后半年時間里,我對龐大萍的好感也沒有消退,而是漸漸加深,特別是,當我知道吳天已經是個已婚男人后,便萌生追求龐大萍的意思——我能感受到,龐大萍對我并不反感,她幾次幫我打印稿子時,夸我文章寫得好。還主動說起了那首詩,說她能在比賽中拿到第一名,多虧我提供的稿子。我當然知道,她能得第一名并不是因為反復錄入我那首詩,也不是因為那首詩好,而是她本身的實力過硬。她之所以這樣說,無非表達一種態度。在交流中,我知道龐大萍才十八歲,比我猜測的二十歲還小,她去年高考失敗,就進入一家個體打印社,練就一手超乎常人的漢字五筆輸入技能。吳天因為在印刷廠籌備時,需要打印各種材料,發現了龐大萍,就破格把她招進了廠里。龐大萍對他表示感激。吳天也把這種感激當成理所當然,承諾要重點培養她。這些都是龐大萍說的。吳天是已婚男人的話題也是她說的。我把她這句話理解成一種暗示,也即是對我示好的回應。有一天,她悄悄幫我打印一篇小說后,我要請她晚上吃飯,感謝她的同時,也準備向她明確表示我對她的愛。她在臉紅之后,面露疑難之色地問我能不能改天。我答應了。但是,在當天一下班,我看到吳天開車把她接走了。第二天我再約她時,她拒絕了。不久,我從另外的途徑知道,吳天離婚了,正熱烈追求廠里的一個漂亮小女工。我知道這個小女工是誰。這個消息讓我特別難過,同時也知道她為什么拒絕了我的邀約。我極度失望。我不年輕了,馬上三十歲了,我知道在龐大萍面前,我和吳天相比沒有任何優勢。我不想再編報紙,不想再見到龐大萍,也不想再見到吳天。我的愛情才剛剛萌芽就被摧毀了,而且這是我初戀之后真正對一個女孩動心。恰巧廠里試行銷售改革,在全國范圍推廣片區包干制。我決定競爭一個片區經理的職位。我如愿通過了面試,在三天培訓之后,踏上了去貴州片區任職的旅程。這個片區經理我一干就是二十六年,一直在貴州深耕、拓展,多次被評為優秀經理。直到剛剛辦理退休手續。而我個人問題,也因一直長期在外奔波,沒有解決。雖然有過幾次戀愛經歷,甚至和貴陽一個女孩曾經同居過,最終也沒有修成正果。原本只想回故鄉安度晚年,沒想到會和龐大萍不期而遇。到這個年齡了,我并沒有重敘舊情的意思,何況當時我們的關系還沒有點破,形式上也只是熟人。但畢竟我們同住一個小區,能結識一個我曾暗戀過的熟人總比兩眼一抹黑要好吧。更巧合的是,居然又在蒼梧書齋茶社里見到了吳天。如果龐大萍和吳天終成一家,那吳天也和我同住一個小區了。

但是他們是不是一家呢?好奇心害死狗。吳天和龐大萍的最終結局讓我好奇,吳天和胡小妮之間發生了什么,同樣讓我好奇。

這確是一個小型茶藝培訓班,除了我,只有三位90后女孩,她們一個比一個好看,一個比一個認真——我們就坐在上午我參觀過的“谷雨”茶室里,看胡小妮嫻熟、優雅地表演,聽她輕柔、溫軟地講解。在胡小妮講解和演示中,我喝著香茶,心思卻不能集中,時不時地開小差,覺得胡小妮的情緒并沒有受到吳天的影響,或者說,她消化不良情緒的能力太強,連帶地,更想知道她和吳天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

我的心猿意馬、猶疑不定的神態沒有逃過胡小妮的眼光,她每每用眼睛瞟我時,我就知道她在提醒我別開小差。等到兩個小時的學習結束后(包括我們自己的沖泡實踐),這堂課就算結束了。胡小妮提前預告了兩天后的下一堂課的內容,就是品鑒號稱“歲月的古董”的普洱茶,還要求大家來了就要專心和投入,別老走神——她后一句話是針對我。當三個學員陸續散去時,胡小妮主動跟我談起了攝影。

“陳老師對攝影這么專業,我們就有得聊了?!焙∧菡f。

“我那三腳貓的功夫,哪敢稱攝影?”我立即謙虛地說。

“謙虛是美德。我聽米醫生說你辦過廠報,寫過詩,寫過散文,很有才華,拍片子也是響當當的厲害?!?/p>

“米醫生還說啥?她是我當年在開發區工作時一個朋友的女兒,在貴州醫學院讀書時她爸讓我多多照應,我們又成了忘年交,她肯定只會說我好話的?!?/p>

“那當然,”胡小妮說,“不過也是實話,她還說,你的攝影作品得過貴陽市攝影家協會年度大獎,是不是?”

“就是一個三等獎?!?/p>

“三等獎也不得了?!焙∧菡f,“陳老師現在對攝影還有興趣嗎?”

“當然有啦,正想跟你討教呢,你這些作品才是藝術,我那些照片就不值一提了?!?/p>

“什么藝術啊,討教更不敢了,有機會我們可以一起去搞搞創作嘛?!?/p>

“那真是求之不得?!蔽伊⒓凑埱蟮?,“什么時候去搞創作,叫上我啊?!?/p>

“巧了,這兩天正想著這事呢。春天了,是拍鳥的最佳時機。這樣吧,等我選好拍攝地點,通知你?!?/p>

“太好啦?!蔽移诖卦俅慰粗鴫ι蠏熘囊环赖臄z影作品,幻想著也能拍出這樣有神韻的片子來。

但是,胡小妮突然轉移了話題:“你認識吳天?”

胡小妮的話轉得太突然,我腦子里迅速產生聯想,是小米粒說的?還是上午吳天認出了我?無論是小米粒說的,還是吳天認出了我,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為什么突然提起吳天?

“沒什么,別緊張啊,小米粒說你在開發區編過報紙,吳天的印務公司不是也在開發區嘛……我就隨便一問而已?!?/p>

我發現,胡小妮臉色出現一絲不易察覺的變化。如果胡小妮的話是真的,她要想知道我認識不認識吳天,只需問問小米粒就知道了。但顯然,這也不是重點。莫非她是想從我這兒了解關于吳天的情況?那她就錯了,關于吳天,我離開開發區后,是一點也不知道了。胡小妮大約也看出來,便轉移話題跟我講起了攝影中的光色、光圈、像素、焦距等攝影專用術語,最后說:“講這些空頭理論沒用的,莫急,我盡早安排,讓你見識一下鳥類的生活,見識一下小??的情感世界,在實戰中——就是實際拍攝中,你會收獲很多的?!?/p>

我以為胡小妮所說的實戰,不過是一句俏皮話或玩笑話。沒想到她約我了,就在這次談話的當天晚上。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搞個攝影,堪比一場地下活動,相約出發的時間是凌晨三點半,她開車接我。凌晨三點多啊,天還是黑的,許多人還在酣睡中,我就往小區門口走了。說真話,她認真地告訴我出發時間時,我稍稍有點矛盾,一是怕我三腳貓的攝影水平被她嘲笑。二是,這是不是個坑?會不會有陷阱?產生這個念頭的同時我就笑話自己“自作多情”了,人家一個美麗姑娘,精通茶藝的優雅女子,技術高超的攝影藝術家,能有什么壞心眼兒?你一個退休人員,還值得人家去陷害?那么,問題來了,她為什么會帶上我?她能帶的攝影愛好者應該很多,男的女的都有,選擇邀請我同行,不僅因為我也愛好攝影,可能小米粒跟她說了什么。小米粒在向我介紹她的時候,重點強調了她是單身族,善良又容易相處,還暗示我說,沒有什么不可能的,只要緣分到。既然小米粒在我面前說了她的情況,小米粒也會在她面前說我的一些情況,甚至說到當年我為什么不搞報紙而去搞銷售的故事。因為這段經歷,小米粒的父親是知道的。表面上的介紹當然不是主要的了。主要的,小米粒也許同樣在她面前流露出把我們撮合成對的意思。她帶我一起去潛伏、搞創作,是在通過茶藝課上的考察之外的進一步考察?不是有人說過嘛,兩個人合不合適、投不投脾氣,只要一起旅行幾天,就能差不多確定了。而我們這次行動,比旅行更能顯現出各人的個性和脾氣。

我這樣漫想著,一直延綿到坐上她的車之后。

我的漫想和疑慮被她一眼看穿,她半調侃半鼓勁地說:“想什么呢?跟著我就行了。搞茶藝我是冒充大馬隊,是為了糊個口,為了賺錢。玩攝影,我才是真心喜歡,難得你也喜歡,一起玩不是更好?”即使這樣,她的話也并未完全消除我的疑慮。接下來的整整一天,我們兩個孤男寡女要在一起度過了,那將是怎樣的情形?我沒有經歷過,無法想象。無法想象就別想吧。我把目光投向窗外,覺得這樣也好,有點冒險精神才是生活,何況是和胡小妮這樣的85后美麗姑娘一起冒險呢——從她的話語中,我能聽出來,我們去抓拍的這種鳥,生性膽小,要趁天未亮提前潛伏在水邊,才能觀察到它們一天的行蹤和日常生活。否則,一旦被它發現,它就會離開這個區域,找不見了。

我們很快就出了懷柔城區,又很快行駛在山區的綠化道上,四點二十不到,車子拐上一條窄窄的砂石小路,停在一座小山下。胡小妮的車子是一輛奧迪Q7越野車,后備廂和后排座上裝滿了設備。這些設備大都是她的。只有一個攝影包和一個雙肩包是我的。下車后,我們肩背手提,身上掛滿了各色包包,向小山上爬去。胡小妮一直走在前邊,她身上有個燈,粘在她的左肩,亮度集中在前方,山上初生的野草灌木在燈光中清晰可見。小山不高,也不險峻。我以為是到山上潛伏的。沒想到她帶我翻越小山來到湖邊——山下是一片湖泊。

按照胡小妮的規劃,我們在湖邊扎了兩頂帳篷。第一頂帳篷扎在一處懸崖上。這處懸崖實際上是湖邊隆起的另一個小山包,懸崖到水面的高度目測有五六米,山頂較平,正好可以扎下一頂帳篷。這是一頂標準的單人旅游帳篷。有了帳篷我就放心了,即便下雨刮風,氣溫驟降,我也可以鉆進去躲起來。

另一頂帳篷是迷彩色的,扎在水邊。

小山包一側是較緩的坡溝,雖然上下比較艱難,但還能攀爬。胡小妮先于我下到水邊時,還小聲叮囑我,陳老師行嗎?當心哦。我不服老,當然行了,何況我本來就不算老,我手腳并用比她還靈活。這頂水邊的迷彩帳篷太小了,直徑目測不過一米二,一個人鉆進去還得曲著身體。本來我以為,兩頂帳篷是胡小妮有意為之,我們每人一頂,互為鄰居、彼此獨立。沒想到差距這么大。胡小妮開始說一大一小,我還以為是男式女式的意思??磥砦矣窒攵嗔?。我想霸占大帳篷的想法瞬間破滅。我雖然愛好攝影,帳篷我還沒有,也想不到會如何用它。這次行動,我除了一架相機和三腳架外,所有設備都由胡小妮來提供。

安置好兩頂帳篷后,是安放相機。她把她的相機安放在水邊的小帳篷門口,把她的另一部相機和我的相機安放在懸崖上的大帳篷門口。在臨水邊,有一棵野生白楊樹,因無人照料,長勢瘋狂,根部岔出許多枝條。為不影響視線,胡小妮還用兩根細繩,把兩根枝條拉開,小帳篷門口的相機鏡頭就從枝條的縫隙間對著前方。一切部署停當后,天亮了。我們這才不用借助胡小妮的肩燈來看清周圍的情況。那棵扎根于水邊的不大不小的楊樹,主干超過了懸崖,我們的大帳篷,就躲在白楊樹茂盛的傘狀樹冠下。我鉆進大帳篷里,放眼這片水域,面積不小,呈彎曲的不規則狹長形。水是深藍色的,比藍天還藍,有的地方藍得發黑,那應該是最深處了。在懸崖下,也就小帳篷的旁邊,是一處小小的淺灘,有一叢去年的蘆葦在淺灘的一側。葦稈呈蒼黃色,細看,在其根部已經冒出許多新芽。另一側淺灘的水里,過冬的水草已經返綠,和新生的草芽并混著,半沉半浮在碧清的水里,個別草芽還冒出了水面。再往遠處看,水波微漾,能看到天空還沒有退去的一顆星倒映在湖里。通過觀察,我發現,我們所處的位置,實際上處在湖泊的小灣里,在我們兩側,分別向遠方逶迤而去的,都是高低不同的山體,有的地方還是劈陡的懸崖。在這里能拍到什么鳥呢?我有些懷疑,在我目力所及的視線之內,沒有看到一只鳥,除了在帳篷外整理背包的胡小妮,連一個喘氣的動物都沒有。而胡小妮像擺地攤一樣地從包里取出一樣一樣的東西,除了好吃的,許多我都不認識。胡小妮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似的,撲哧一笑,說:“別急老陳,小??還沒出來?!?/p>

我注意到胡小妮改變了稱呼,此前她都叫我陳老師,現在叫我老陳了。老陳比陳老師要家常些,也親切些,而且她的口氣也發生了變化,這種細微的變化我還是能體會到的。以前的話偏重于尊重,現在則更隨意,像是真實的心聲,又像是相處和諧的鄰居。胡小妮駕輕就熟地開車來到山下,摸著黑翻山來到湖邊,再到選址安好帳篷,如此老練,她肯定此前來過這里,踩過點了。而她從容地安撫我別急,一定是胸有成竹。

胡小妮也鉆進帳篷來了。帳篷雖然不小,畢竟也是單人帳篷,容入兩個人,空間受到擠壓,瞬間就有了不一樣的氣息。胡小妮身穿黑色的帽衫,一條牛仔褲,進到帳篷里,就把睡袋鋪在地上。她沒有鉆進睡袋,而是趴在睡袋上,從她眾多的裝備里揀出一個小皮包,從小皮包里取出一架望遠鏡,像個前線偵察兵一樣開始在湖面上觀察、搜尋。一進入工作狀態,胡小妮就像換了個人,沉穩而投入。我沒有像她那樣的望遠鏡用來觀察,我只能通過攝影鏡頭來觀察——她說的那個鳥還沒有來,叫什么來著?我在手機上查過,很生僻的兩個字,對了,??,讀“僻踢”。她喜歡在??前面加個“小”字,小??。百度說,??個頭確實不大,長相調皮而可愛,弱小又膽小,且生性機敏,一有風吹草動就躲起來,人類更是難以接近。但是越是這樣,拍出它的日?,嵭己蜕罴毠?,才更加珍貴、更加感人。所以,我理解她為什么要先讓我們藏起來了。

現在的情景是,我們躲在帳篷里,用不同的設備進行觀察?;蛟S是年齡原因吧,我一會兒就累了,不想觀察了。我怕我的懶散給胡小妮留下壞印象,就預防地說:“你繼續,小??出來就喊我?!?/p>

她善解人意地說:“你睡會兒吧,起了個大早呢?!?/p>

我不想睡,拿出手機刷起了短視頻。就在我專心致志離不開手機時,我感覺身邊的胡小妮一個激靈,迅速放下望遠鏡,開始操作相機。

我被她的情緒帶動,也反應敏捷地扔下手機,從相機鏡頭里觀察。還是什么都沒有,除了水還是水。但是,胡小妮已經在按快門了,“嚓嚓嚓”,她一連拍了多張。我看到,她相機的角度跟我的不一樣,我的相機是平行略呈下俯狀,她的相機是平行略呈上揚狀。她在拍什么呢?我順著她相機的角度看去,發現湖對岸有一座房子,青墻青頂的房子,隱藏在綠化樹叢里,高大的窗戶被零星的綠樹切碎了幾段,但仍能看到大片的玻璃在晨曦中閃著明暗不勻的光澤。湖對面怎么會有這樣一幢房子呢?我不知道。我猛然覺得,胡小妮選在這個地方搞創作,也許并不完全是為了拍小??一家的日常生活,有可能還有別的目的。我也調整好相機,拉近了對面的房子,看到了大玻璃窗的窗簾拉開了,窗戶里有一個女人穿一件鮮艷的睡衣在走動,來回走動,做擴胸、甩臂的動作,她的長發也隨著她的動作而飄動。胡小妮不停地按動快門,就是拍她的這些動作的。我的相機也不錯,雖然隔著三百米左右的距離,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這個女人的輪廓挺好,身材高挑,年輕,有朝氣,雖然無法清晰地看清她的五官,但如果是熟人,也能認出她是誰了。我對這個女人沒有興趣,不想拍她。就在我準備調整相機角度時,女人打開了一扇玻璃窗,探出頭來,雙臂伸出窗外。她要干什么?胡小妮的快門聲感染了我,我也拍了一張——原來她從窗外摘了一朵花。這是一朵大紅色的花兒,可能是玫瑰或月季,它的開放和含珠帶露的鮮艷一定是感染了窗戶里的女人,情不自禁就摘了一朵。

湖對岸的窗戶被人關上了。窗簾也拉上了。關窗戶和拉窗簾的,都不是那個摘花的長發女人,而是一個男人。我在鏡頭里看到時并不能看清他的臉。他像是故意要隱藏自己似的,拉窗簾時讓窗簾布擋住了大半個身體,在關窗戶時也是用窗簾做了掩護,不讓臉露出來。他難道發現有人在偷拍?不太可能???我們來得太早了,安營扎寨的時候還是在黑夜里。難道是胡小妮肩上的燈光引起他的注意?那也不至于懷疑有人偷拍???是偷魚偷獵者也有可能的。莫非是我們的帳篷被他發現?也不可能,即便是天亮了,我們的帳篷躲在樹下,帳篷又和山體顏色非常接近,如果沒有專業設備,憑肉眼,不可能發現我們。我像是知道了胡小妮的真實目的,但我也不能點破她這點小秘密,我要好好拍幾幅作品才是硬道理。

說來真是巧,湖對岸那幢房子的窗戶和窗簾閉合以后,胡小妮重新拿起望遠鏡再次觀察湖面時,小??出來了——我看到胡小妮的嘴角勾起了笑,一定是我們的主角出場了。如果說前邊的拍攝只是花絮,或者說只是開胃小菜,小??的出場才算大戲的真正開始。胡小妮立即丟下望遠鏡,說了句“我到下面去”,就鉆出帳篷,消失了。

大帳篷所在的位置,因角度問題,看不到小帳篷。但我能感覺到,胡小妮躲在小帳篷里一定不舒服,空間小,不平坦,無論坐著或蹲著,總之是很憋屈的??梢姾∧轂榱伺暮眯??,她寧愿吃苦受累受委屈,也要拍到好片子,這也讓我無法理解她又為什么對湖對岸房子或房子里的人物感興趣了,她要觀察什么?僅僅是好奇嗎?先不想這些了,我也得好好拍幾張。我看到,在我們前方左側,差不多快到湖中心了,有兩個移動的小點,像極了大白紙上的一個冒號,它們移動的速度很快。我用相機拉近那兩個小點點,我要把它們從哪里來的也要記錄下來。

像是受到指引一樣,兩只小??拐了個直角彎,徑直來到懸崖下的這片水域里,它們一邊玩耍一邊巡查,發現這里一切都是原始狀態后,開始筑巢。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小??,真是漂亮極了,特別是頭部的花紋,一半蘆花色一半寶藍色,兩種不同的色系竟如此協調、和諧,特別美。它還有一個奇怪的特征,不像別的飛行的鳥類有長長的尾巴,它就是個禿尾巴。它們筑巢也不選那叢蘆葦,而是在那片水草密集的水域,四周無遮無攔,特別開闊。它們是把半浮的互相糾纏的藤狀水草,用喙啄成一小截一小截,再含到它們選中的一處水下水草較密集的地方,摞疊起來。如果仔細地看,那里已經堆積著一些水草了,只是水草的含水量太大,底部水草的托舉能力不足,又下沉了,成了半浮狀,不容易看出來。它們在已經開工的工程上忙碌著,一邊玩一邊干,還不時地親密接觸一下。我抓住時機,一連拍了好多照片。在拍片中,我才體會到,胡小妮為什么要躲在離小??更近的地方拍攝了,近且平視,更能抓拍到它們的神態和忙碌的精神面貌。

太陽出來了,朝霞照射在水面上,映現出神秘而迷人的光芒。小??也有自己的作息時間,太陽剛一露頭,它們就不干活了,丟下半拉子工程,玩去了,也或許是吃早餐去了,它們沒有順著原路返回,而是沿著山體,向左瀟灑飛去,很快就被山體擋住了,不見了。

不多一會兒,胡小妮也上來了。

“怎么樣?拍到好片子了吧?”胡小妮喜悅地說。聽她口氣,我就知道她是拍到了。她提著相機,進了帳篷里,盤腿而坐,把拍到的片子回放給我看。確實,她所拍的照片,真是漂亮多了,小??的神態、情態、調皮的動作,還有光色的運用,都恰到好處,特別是朝霞初一映照時的色彩和影像的處理,更是我從未見過的。我知道這并非完全取決于拍攝的角度,也不是相機的品牌問題,這里面綜合性因素太多了。我正想要請教她的時候,她又說:“你在這里守著,別亂跑啊,小??生性敏感、膽小,你要是叫它發現了,它就會立即搬家,再也不來了。我先去辦個事,耽誤不了多久,完了我早點過來。有事微信留言啊?!焙∧菡f罷,弓身出了帳篷,屁股一扭,不見了,只聽到她細碎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帳篷后。

現在就我一個人了。胡小妮的相機也沒有帶走。我取過她的相機,再一次認真觀賞一遍她的攝影,對于她的抓拍技巧,我實在佩服。我還對照我的攝影,細心琢磨著,期待找出其中的差距。讓我深感失望的是,這樣的差距靠自己琢磨,根本無法領會其中的奧秘,必須有人講解,才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期待著胡小妮能早點回來。但我也知道,她剛剛離開,還不到十分鐘,不會這么早就回來的。如果她進城,往返就得一個半小時;如果再辦事,那時間會更久。怎么辦?我倒是不怕孤獨,這么多年了,除了工作,我不是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嗎?問題是,我還負有責任,她的這些設備,還有她提醒我的關于小??生活習性的注意事項,都是我要小心的。我時不時地拿起望遠鏡,尋找小??的蹤跡,怕它們玩一會兒,突然回來。它們到哪里玩去了呢?一定去找東西吃了。小??只吃小魚小蝦和水里的小蟲子,典型的食肉者。它的領地意識也非常強,如果有同類入侵,雄性??會和入侵者展開殊死搏斗,直到把入侵者趕走。趕走入侵者,主要是保護區域內的食物不被掠奪。所以它們離開自己的領地,也有可能是為了找到更多的食物,以便以后繁育后代時有充足的美味可供食用。

上午十點多時,我開始犯困,想睡一會兒??珊∧葸€沒有回來,我不敢睡,怕錯過了什么。而小??也玩野了,忘了它正在建筑的巢。我看到,那個它們堆砌的一窩水草,還沒有巢的雛形,并且下沉,幾乎被水漫掉,只露出三五根水草的尖兒。這要多久才能把巢建筑好?我有點百無聊賴,也有點心浮氣躁,便調整了望遠鏡的角度,看向湖對面的那幢房子。陽光明媚中,那幢房子顯得清新峻朗,窗簾依然是緊閉的,樹木靜靜地佇立著。我的望遠鏡的鏡頭慢慢地移動,房子的青瓦,干凈的墻壁,樹木的青蔥,都是那么的安逸、靜美。猛然間,窗戶下邊條椅上坐著的一個人讓我悚然一驚,那不是別人,正是胡小妮。

天啦,怎么會是她?她居然到了那里。她不是說去辦個事嗎?原來就是這個事?更加狗血的是,吳天不知從哪里走進了鏡頭,走到胡小妮身邊,他沒有坐下,保持站立的姿勢。他們不是在蒼梧書齋茶社里發生過爭執嗎?怎么又會在這里約會?他們是什么關系?那個摘花的年輕女人呢?

我也學著胡小妮,放下望遠鏡,用相機對準湖對岸,接連給胡小妮和吳天拍了數十張照片。胡小妮一直坐在條椅上,吳天和她相距有些距離,吳天還有夸張的肢體動作,聳肩、揮臂、攤手、伸脖子。胡小妮還一度兩手掩面俯下身體,把臉埋在雙膝上。我感覺到他們是在吵架,或者在爭執,從他們的肢體語言上能看出來,很激烈。我不知道該不該拍下他們這些。但我還是拍了。大約十分鐘,或更短的時間,他們離開了那張條椅,是背向兩個方向離開的——談話應該是不歡而散,那張條椅又空空如也了,湖對岸又恢復了原有的寂靜。

我聯想到屋里關窗簾的男人,會不會是吳天?我從相機里查看我拍的照片,我的照片只能看到關窗簾男人三分之一的身體,還沒有面部。我立即想到胡小妮曾拍了更多的照片,便移到她的相機前,打開回放功能。胡小妮的照片拍得好啊,她采用連拍技術,所拍景象更密集更清晰,有更多惟妙惟肖的細節,其中有五六張,是那個男人拉好一邊的窗簾,去拉另一邊窗簾的轉身時拍的,雖然他是背向窗戶的,卻能看出來他面部的輪廓,如果不是前幾天見到吳天,加上剛才在望遠鏡里所看到的,我還不敢斷定這是他。這個發現并不讓我驚訝,因為我已經料想到了。

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平時打我手機的人不多,經常是幾天幾周不接一個電話。誰在這時候打我手機呢?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胡小妮。但,看手機號,不是胡小妮,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退休后,離開貴州,把原來的手機停機了,回來又辦了這個新號,知道我新手機號的人沒有幾個。會是誰?接不接這個電話?我下意識地看向湖面。這會兒的湖面靜悄悄的,貪玩的小??還沒有回來。我便接通了。

對方“喂”了一聲,說:“陳老師你好,知道我是誰嗎?”

對方是個女的,普通話的聲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我立即就想到了龐大萍。還沒等我猜,她立即轉用方言說:“我是龐大萍啊——不好意思,打擾陳老師啦。干嗎呢?”

我撒了個謊,說在釣魚??刹皇菃??釣魚是在水邊,我也在水邊,雖然不是釣魚,卻是在等候小??,在等候這方面,和釣魚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是嗎?真有閑情雅興。聽小米醫生說,你退休了……時間這么快?!饼嫶笃疾坏任一卦?,繼續說,“對了,我是從小米醫生那兒要到你的手機號的……那天太匆忙了,也沒怎么說話,就被我妹妹家的孩子叫走了……沒啥事,就是打個電話……有空聚一下啊,都住同一個小區了,不聚一下說不過去啊。得便打我這個手機。這是我的手機號,你存一下。我平時都在家里?!?/p>

“你不用上班?”我以為她還在印刷廠工作。

“早就不上班了……待著,挺好?!?/p>

我急忙也說“好啊好啊”,接下來卻不知要說什么了。我腦子里迅速想起了吳天,要不要問問她,吳天怎么會出現在湖對面的湖景房子中?但我馬上知道不便在這個電話里說。她肯定會懷疑我怎么會知道湖岸的房子,我在望遠鏡和相機里看到的景象,萬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就惹大禍了,那一定是吳天的秘密。胡小妮已經是一個秘密了,湖景房中那個身穿艷麗睡衣的年輕女人更是個秘密。但我還是說:“你家吳天事業做大了,都忙些什么?”這也是一語雙關,既探聽他們的關系,又詢問了吳天現在的職業。

“他呀,他忙他的?!饼嫶笃妓坪醪幌攵嗾f。

“賺到大錢了吧?”我試探著問——第一個目的達到了,他們確實是一家,那么還從事印務工作嗎?還當他的廠長嗎?

“錢有鬼用?”龐大萍的聲音有些遙遠,話里有話地悠然道,“錢……不過是錢,你沒怎么變化???你看我,都老得不能看了,那天你都不認識我了?!?/p>

你沒老,你還年輕,比我小十多歲呢。但我沒有這么說。我換了個角度說:“人都有老的時候。我都沒說老,你說什么老?”

“真沒想到你都退休了,好像沒過幾年似的。退了,還干點什么?”她的話不連貫,像在尋章摘句。

“不想干什么了,喝喝茶,搞搞攝影,釣釣魚……不過今天這個魚窩沒選好,到現在還沒有釣到。等釣到魚給你送幾條?!蔽业脑捈然卮鹆烁牲c什么,又是進一步試探,如果這片湖泊也是他家的,或跟吳天有關,她的話會露出蛛絲馬跡的。

“好,等著吃你的魚?!?/p>

我也說好。但是再說什么呢?二十六年沒有見面了,說多了,怕有重敘舊情的嫌疑,引起她的不適甚至反感。在尷尬地停頓幾秒之后,她說:“改天再跟你說話啊,有點事我先忙一會兒,希望你能釣到一條特大特大的大魚……那就,先再見……知道手機了,以后聯系方便啦?!?/p>

掛了電話,我發呆了足足十分鐘,仔細回味著她的話。從我目前看到的情形,可以肯定地說,他們的婚姻出大問題了,而且出在吳天身上。我要不要把我看到的情形告訴她?怎么告訴?直說還是暗示?說了會有什么后果?我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在幫她還是在害她?說不定她早就知道,不需要我多此一舉。正在我糾結的時候,手機又響了。我以為還是龐大萍的,心頭一喜,看手機顯示,是小米粒,才知道我太敏感了。米醫生在電話里告訴我,龐大萍跟她要了我的手機號,問我有沒有問題。我回說可以。我沒說龐大萍已經打給我了。沒想到米醫生又說:“吳天剛剛也跟我要你的手機號了,我沒給他。我也沒說龐大萍有你的手機號。沒有別的事,就跟你說一聲?!?/p>

我知道小米粒是為了保護我。小米粒是知道我當年離開我們公司本部去貴州做一名銷售經理的原因的,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小少女,只有十來歲,但是她父親老米,是接替我做了我們廠報主編的。老米在做廠報主編的時候,繼續和開發區激光照排印刷廠打交道,報紙的排版人員也是龐大萍,他大約也和吳天、龐大萍說了我已經改換了工作的事。老米和我是好朋友,關系密切,他一直要我給報紙寫稿。本來我不想寫,但老米不依,說如果他不接這個報紙,我根本走不成,又說我必須要支持他,寫稿就是最好的支持。在最初的幾年間,在老米的逼迫和窮追猛打下,我寫了不少文章,有關于貴州當地風光的散文隨筆,有詩歌,也有我們片區的新聞,實在沒招了,就找幾幅攝影作品來充數。那幾年蒙老米的厚愛,我人雖不在公司,但公司的報紙上一直有關于我的信息。后來企業報刊整頓,報紙停辦了,我才停止這些創作。在這個過程中,小米粒的作文一直都是我輔導的。我本來也是冒充大馬隊,沒想到第一次輔導的一篇關于讀書的作文,在全市中學生讀書征文比賽中,獲得了一等獎,老米和小米粒對我就更加信任了,每每寫一篇得意的作文,就讓我“斧正”。我和小米粒即現在的米醫生的友好關系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手機再次響起來,讓我從回憶中回到現實。這次打電話的,是胡小妮。電話中的胡小妮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她告訴我,她暫時不過來了。她讓我中午自己解決吃飯問題,還特別提醒我,包里有很多好吃的,零食、主食,一應俱全,甚至還有飲料和啤酒。最后還不忘提醒我,中午是小??的工作時間,別忘了多拍照片,并說天傍黑時來接我。我沒有問她什么事。憑直覺,她的事,還和吳天有關。

我沒有釣到魚。我突然想和龐大萍見面了,就說釣到了一條大魚。

這是四天后的事了。

在前三天里,我和胡小妮一起,每天都到湖邊拍小??,也摸到了小??出沒的基本規律——天剛亮,兩只小??就從它神秘的宿營地來到懸崖下的那片水域,一邊嬉戲,一邊筑巢。大約一個半小時后,它們就開開心心遠離我們的視線玩去了,一個上午都不會再來。在中午時,小??再來忙碌一會兒。這次時間較長,也最為辛苦,大約要忙到三點鐘,又快快樂樂一起離開了。天傍黑時會來這兒繞一圈,相當于巡視,確定領地安全后,再離開。經過三天的忙碌,小??的巢已經初具規模,有了巢的樣子了,其中的一只小??,還躥到巢穴里試了試,看看新家的承重力和舒適度。當然,巢還不夠結實,浮力也不夠,三分之二部分又陷到水里了??磥硇??筑巢經驗十分豐富,巢的落入水底的部分,就相當于人類建筑的地下工程,要有相當的承重,才能建筑成一幢安全、牢固的小家。

在這三天里,胡小妮也每天都起大早,按照約好的時間帶上我,一起來拍小??。她一天比一天敬業,一天比一天投入。第一天她還中途溜走,跑到湖對面的湖景房去和吳天約了個會。第二天就哪兒都沒去,我們一直堅守在湖邊。在小??出沒的那段時間里,她一直躲在湖邊的小帳篷里。小??離開的時候,她就爬到懸崖上的大帳篷里,和我一起交流所拍的照片。她會根據她的經驗,活學活用地跟我講解一番。老實說,我的攝影技藝,在她手把手的指導下,有了明顯進步,從前不知道的一些影像小技巧,現在也基本掌握了。三天里,胡小妮對我的態度,也一天和一天不一樣,如果說第一天還有點像老師,基本上是以公對公的樣子,包括當晚我們一起收拾帳篷回城,她的態度都是和藹而親切的,似乎并沒有受到和吳天約會而帶給她的影響。第二天,她的態度有所轉變,很細微的轉變,我們像朋友了。第三天的關心就更貼心了,話也多了起來,還有些熱絡勁兒,在對我的攝影進行現場點評時,身體還有意無意地碰到了我。我感受到她表達的善意。有一次,閑聊中,我提到這個湖,還有湖的歸屬,她沒有說清楚,只說這里原是炸山的采石場,二十年前禁止炸山采石,逐漸形成了這個湖。至于對面的那幢湖景房和房子的主人,我根本就沒有提——那兒也一定隱藏著和她相關的隱私。既然是她的隱私,就得假裝渾然不知。由此我還想到另一個問題,即,她教我茶藝是收費的。她指導我攝影,難道僅僅是因為我也愛好攝影?或者說,和她有共同愛好?對,也不完全對,我感覺到,她來這兒拍小??,既是她真實的愛好,還有監視對面湖景房的意思。而我在此間能起到什么作用?我也不知道。不過,我還是時不時地拿相機對著湖對面的房子看看,她在小帳篷里拍片時,也會拿起望遠鏡,朝對面望去。那幢房子倒是一直安靜,偶有燈光一亮,我知道房子里有人而看不到人而已。

第四天,我跟龐大萍說釣到一條大魚。我是用手機短信告訴龐大萍釣到一條大魚的,并且告訴她,可以送到她的府上。我之所以這樣說,除了前邊說到想見龐大萍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想從龐大萍的話中,探聽到吳天的信息,進而徹底知道胡小妮和吳天之間的秘密。而龐大萍并不知道我的用意,她聽說我要去她家,高興地回說太好了,還問我幾時到。我回道,快到時打電話。

我便在小??離開后,跟胡小妮說,家里有點事,要回去處理一下,稍晚點回來。她問稍晚點是幾點。她在說這句話時,不經意地瞟一眼湖對岸。我便知道了,她還是關注那幢房子的(或房子里的事),仿佛我也和那兒有關似的。我便說下午五點前一定回來。她便把車鑰匙給了我。

水產市場的魚比較多。我毫不猶豫就買一條五斤多重的大花鰱,直奔我們小區。我一邊開車,一邊給龐大萍打電話,說我十幾分鐘后就到小區了,讓她把她家的門牌號碼發到我手機上。當她回復的短信到了時,我只瞄一眼,就看到“C區”字樣了,我就知道她家果真住在別墅區,果真是個有錢人家。

龐大萍家的別墅是獨棟的,不是挺大,有一個種滿各種花卉的后院,像個袖珍園林。我們就在小園的紫藤架下坐下了。方桌上擺著兩杯綠茶、時令水果和精致小點心。魚已經被她拿到廚房,怎么處理的我不知道,中午是不是要吃我也不知道。她看到我拿來的大魚時,照例還是先臉紅(這是她的習慣),再表示疑惑和驚喜,連感謝的話都沒說。此時是上午十點半,陽光非常溫潤,院子里的牡丹、芍藥都開了,紫藤花也開得正好,一串一串地懸垂著,花香彌漫,很好聞。有幾只小蜜蜂在花叢間尋尋覓覓。紫藤是兩種,一種是傳統的紫色,一種是白色的。白色紫藤我是第一次見,有點像洋槐花,花穗只比洋槐花要長些。我好奇它是不是紫藤時,龐大萍告訴我,這是從日本引進的品種。我再次表示好看,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然后她讓我吃點心和水果。我為了放松自己、消解拘束,吃了一顆草莓,又吃了一塊唐餅家的點心,除此而外,似乎就沒有別的話了。確實,說什么呢?當年的話題也沒必要重提,我至今單身的情形,她一定從小米粒那兒知道了,退休后還不到半年,退休生活也沒什么可說的。一時間,就這么沉默著。我發現她今天很美,穿著也適合居家,鐵線蓮花紋的漢麻連衣裙,輕糯、細軟,薄而有型,是那種寬松的款式,七分袖卷了兩疊,也很雅致,露出白皙、溫潤如玉的胳膊。平底白色休閑鞋,鞋幫上居然還有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她的整個衣裝,如花在野,和小園子里的環境很搭?!昂炔??!彼f,聲音特別遙遠,接著,她還是說了,“接替你編報的米老師挺好,從報紙上也能看到你的文章,大致知道你事業有成。你剛才拍照時,我就想到你那時發表的許多照片了,真好……可惜沒幾年報紙停了。后來企業改革,印廠實行股份制,其實就是私有……吳天成了大股東,所以,我也懶得再上班了……我們是丁克,丁克知道嗎?……這樣也好。幾年前,吳天以擴大生產的名義,承包了一片野湖,承包期二十五年,準備開發瓶裝水……你要釣魚可以跟他聯系,不過他不愛釣……瓶裝水因為技術問題一直沒有搞成,也沒搞養殖,沒開發旅游項目,卻搞了個會所。其實他包湖就是為了玩,他愛玩,玩也不錯……不過我沒去過那里……妹妹一家會來找我玩。我們中午吃魚嗎?我讓我妹妹買菜帶到這兒來,她會做,魚也會做。這條魚夠大,可以一魚兩吃??上翘煊袘?,不回來了,不然,他可以跟你喝兩杯?!?/p>

龐大萍的話簡潔明了,中間雖然有些停頓和猶疑,表述還是很清楚,但有幾個關鍵詞讓我記住了:其一是丁克,她特意強調,說明他們沒有孩子,從龐大萍的話中,有明顯不甘的意思。其二是承包一片野湖就是為了玩——只能說錢太多了。其三極其重要,她一次沒去過野湖,就是沒去過吳天的會所,湖景房中發生的一切,她自然就不知道了。我想提醒她,可以去會所看看。但覺得這樣提醒會有弄巧成拙的風險,惹出什么麻煩來就無法收拾了,便忍住沒說。但聽話聽音,從龐大萍的語氣里,還是清晰地暴露出他們夫妻情感有問題,結合我所看到的情形,對于龐大萍,我不免心生同情。

看來我的體格還是不行,經不住折騰,在我和胡小妮一起拍攝小??的第十天,我突然病倒了,肋骨部位疼。開始我懷疑是不是上下懸崖時扭著的,跟著就頭疼了,重感冒的癥狀來勢兇猛:打噴嚏,流鼻涕。

肋骨疼,又重感冒,只能在半夜里給胡小妮微信留言,明天不能隨她去拍小??了。凌晨三點半時,她給我回電話,問我怎么樣。我只說感冒了,打噴嚏,沒說肋骨疼的事——肋骨疼有可能是大事,我不愿她為我擔心。她囑咐我好好休息,又說片子她來拍,每天選幾幅發給我,并強調,她發給我的片子就送給我了,讓我注意保存,她會把原片刪除。我秒懂她的意思,類似的片子她有很多,因是同一個拍攝現場,她又是連拍,不在乎送我幾幅,而且連版權也送了。她這樣做,是讓我對小??從筑巢,到生卵、到孵化、到幼鳥出殼,直到陪伴成長,都能留下一個完整的記錄。在這些天的拍片和閑聊中,我已經知道她拍片的意圖了,她是應一家著名策展機構的預約,點名要這一系列的攝影作品,主題是“鳥,自然,環境,家園”。她還說,如果她的片子選不出一百張系列圖片,可以從我的片子中選,我們共同署名。我當然受寵若驚了。只可惜我的身體不給力,出現了小問題,要缺席幾天了。在我已經拍攝的這十天中,特別是后期這幾天,我審視我的照片時,比真實的小??的日?;顒舆€精彩,很多抓拍不僅惟妙惟肖、活靈活現,其動感、靜態和情態都十分傳神、感人,加上自然光影的運用,既紀實,又藝術。就在三天前,小??已經把它們的巢基本完成了。這個巢不大,坐落在水中央,乍一看,結構、工藝和其他鳥巢沒有什么兩樣,不同之處,就是不借助樹枝或葦稈,就連水底半浮的水草,也起不到托起的作用,整個巢,濕淋淋的,半浮半懸在水里,感覺如果有一波大浪,都能隨風漂移,不知要流落何方了。就在昨天,巢筑好了,我知道,下一步就是要產下它們愛情的結晶了,接著是更艱苦的孵化過程??晌覅s病了,我非常懊惱。更讓我懊惱的是,天亮時,還發燒了。

好在胡小妮兌現了她的承諾,每天晚上七點左右時,給我發微信,把她一天的工作成果選十幾幅讓我欣賞,還叮囑我立即保存。在我生病的第三天,從她發我的一組照片中,我看到小??產卵的過程,先是一幅小??一躍進入鳥巢的畫面,接著是潛伏在巢里,另一只小??在邊上,銜著一截水草,繼續加固巢穴。接下來的幾幅都是兩只小??互相呼應的圖片,感人的是,一個在水里,一個在巢里,兩顆小腦袋碰在一起親昵的樣子,心都能萌化了。最后一幅,巢里的小??一歪屁股,露出了大半顆鳥蛋。而在小??換班孵化的一瞬間,巢里的四顆鳥蛋清晰可見。這幾幅照片形成一組畫面,連貫地看,簡直美爆了。

在我生病的六天里,龐大萍也跟我通了一次電話,是那天在她家吃魚之后,時隔十多天的第一次通話。她沒有別的事,只是告訴我,那天在她家沒有吃好,她妹妹把魚燒砸了,實在辜負了我的一條好魚,本想請我再聚聚的,找個好館子大吃一頓,可她生病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就是感冒咳嗽,還沒好。我聽了,內心一樂,我們幾乎是同時生病的,癥狀和她差不多,便告訴了她。她也樂了,在電話里發出會意的笑聲。她邊笑邊說:“等咱們好了,好好再聚聚,一起慶祝一下?!?/p>

龐大萍的話給了我期待。再一次見面,也是我渴望的,慶祝病愈,更是好借口。那天在她家吃飯的小細節又呈現了出來。魚確實沒有燒好——不知什么原因,魚頭湯有一股子泥腥氣;紅燒部分,不敢說燒砸了,卻是燒過了頭,湯干了,稍有焦煳味。我看到龐大萍有些不好意思。龐大萍的妹妹自責地連聲道歉。我不知說什么好——既不能夸好,又不能說不好。這時候,龐大萍就在桌子底下碰我的腿,她用腿碰我的腿。我一時沒理解她的意圖,以為是調情。龐大萍看我反應遲鈍,嘗著魚,對妹妹笑道:“魚不錯呀,別對自己要求太高了?!闭f罷,繼續碰我一下。我這才知道龐大萍是提醒我說話,別讓她妹妹太尷尬。我才如夢初醒地說:“一魚兩吃,地道……魚頭湯真鮮,紅燒更是把魚香味燒出來了……好吃!”我的話聽上去明顯是假話,但也緩解了尷尬。龐大萍聽了很滿意,再次碰我一下。

神奇的是,我和龐大萍通話的第二天,我的癥狀減輕了,頭不疼了,咳嗽也好了,只有鼻塞比較討厭。但我有辦法,用滴鼻液滴一滴,能管一天。于是我給龐大萍打電話,問她感冒是不是好了。她說:“真是奇怪,昨天和你通了電話,今天就癥狀全無,不咳了,正要給你打電話呢,沒想到你電話來了,聽口氣,你也好了吧?”

“是啊是啊,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啊,我知道一家小館子,都是山珍,特別地道。我這兒還有一瓶紅酒,白酒也有。把你老公叫上?!弊詈笠痪?,是我的靈機一動。我并不想叫吳天。如果她聽了我的話,叫上吳天當然可以。如果她不叫,更好。

“好啊,你把位置發我,明天中午見?!?/p>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繼續收到胡小妮發來的照片,照例是一張比一張精彩。我告訴胡小妮,感冒好多了,雖然還有些鼻塞,體虛,我想明天就去拍照,如果沒有意外,明天早上老時間老地點接我。胡小妮很快就回復了“好”,還附帶了一朵小紅花。

中午時,我是懷著好心情來到小飯館的。龐大萍比我還先到。不出我所料,吳天并沒有來。龐大萍告訴我,她叫了吳天。吳天說有應酬。龐大萍說:“吳天變了,現在比從前豁達多了?!饼嫶笃甲灾@句話太冒險,有翻出二十六年前舊賬的嫌疑,而那段舊賬,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地沒有點破。龐大萍便不再往下說,而是改了話題道:“這家館子以吃懷柔水庫的鯉魚著名,你選在這里,是不是說那天魚沒吃好,要重吃一次???”我便說:“其實那天魚做得挺好的,可能是我們倆都有期待吧?!薄捌诖??”龐大萍像是不懂,又像是懂了。其實我只是信口一說,并沒有預設的深意。接下來,龐大萍問我退休后有沒有打算,說不是釣魚、攝影這樣的打算,就是想不想再做點事。我問她啥意思,龐大萍說:“吳天想讓你到廠里,搞搞校對,也沒多大業務量,說你做過報紙編輯,又會寫,給重點產品把把關。報酬不是問題?!蔽冶阒懒?,龐大萍這次約飯,或暗示我來約飯,是有使命的。我當然不愿意到吳天的廠里工作了,多少錢都不去。如果吳天不是在諷刺我,就是有別的目的,比如要封住我的嘴,以免泄露在蒼梧書齋茶社里看到的他和胡小妮的沖突。但,在這個場合,我不好拒絕,當然也不能答應,便采取打太極的辦法,說:“好不容易退休了,得讓我玩夠了再說?!蔽彝瑫r還想到我和胡小妮正在合作的小??的項目,這項工作還沒有完成。就算完成了,后續還有別的項目,怎么能答應吳天的邀請呢?龐大萍聽了我的話,沉吟一小會兒,悠然道:“其實我也不希望你去,退休了,就像個退休的樣子,是不是?”

這次聚餐,不算失敗,也不是我想要的樣子,原因就是龐大萍轉達了吳天的話。怪不得吳天跟小米粒要我的手機號碼。原來他那天在胡小妮的茶社遭遇我之后,并不是沒有認出我來,而是假裝認不出。

我和龐大萍的這次聚餐喝了點紅酒。后遺癥是,夜里咳嗽加重,還伴著低燒。我趕快給胡小妮發微信,告訴她,暫時不能去湖邊拍片了,咳嗽會嚇跑正在育雛的小??。

我的咳嗽時輕時重,重時多,輕時少。這樣反反復復地到了五月中旬時,已經發展成討厭的慢性咽炎了。

由于小??處在孵化階段,它們每天的活動規律大同小異,全力孵化它們的寶寶,這個過程需要二十五天左右,所以胡小妮也不是天天都去湖邊了。不去的時候,她也會告知我一聲。有一天,胡小妮還約我去她茶社聽茶藝課,因為我的課還有三個下午。我也想去,但我的咳嗽還是讓我沒有貿然前往。

最近幾天,胡小妮每天又有新照片發給我,小??的孵化工作大概要結束了。從照片上可以看出,兩只小??雖然愛玩,但是對孵化工作還是盡心盡力、非常負責。

驚喜出現了,今天我收到的照片中,有一只小小??破殼而出。我能明顯感覺到照片也沾染著拍攝者的喜悅。這組照片的成功在于,每一個細節都讓人暖心,先是蛋殼從小??屁股上露出了半顆,依次是:破了個小洞,露出了嘴,露出了頭,露出了整個身體,一只小小??光著身子往小??的翅膀里鉆,被媽媽(抑或爸爸)的翅膀完全遮住,從翅膀上方露出尖尖的嘴,露出了半顆頭。另一組照片同樣感人,依次是:小??一個猛子扎入水里,水花四濺,露出了撅起的屁股,鉆入水底,水太清了,能看到它在水底水草里的半個身姿,一條小魚被它從水草里趕出來,逃到更淺的淺水區,被它追上,一口叼在嘴里,飛速運送到巢里,把口中的小魚投喂到小小??的嘴中。這兩組照片分別都有十幾幅,不間斷地記錄了小小??的破殼、出殼過程和小??捕魚的全過程,畫面非常傳神。

這才是一個小小??破殼出世,它還有三個蛋也會陸續孵化成功的。但是,接下來的一天并沒有照片發來,一直到下午五點了,胡小妮還沒有給我的微信發送半點訊息,晚上七點半了還沒有。也許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吧,我想,心里有點焦慮。這個點兒她不應該在湖邊了,我可以直接打她手機,問問什么情況??墒謾C一直在振鈴,就是沒人接。再打,還是沒人接。

怎么回事?就算在開車也可以接電話啊。

我心里焦慮,只能期待她一會兒回打給我。但又過了一個小時,她也沒有回打。我便給她微信留言,詢問她今天的湖邊收獲,并表揚她昨天的照片真漂亮,期待看到后續的照片。很晚的時候,就是快午夜十二點了,我才收到胡小妮的回復:“明天發?!庇辛诉@句話我就放心了??上胂脒€是不放心。胡小妮從來不會只干巴巴地說這三個字。她怎么啦?生我的氣?或者遇到了什么事?受傷?有???她不是說明天發嗎?那就等著明天更多的驚喜吧。我的咽炎有所好轉,咳嗽癥狀有所緩解,便在微信里留言道:“明天我也去湖邊,看到這么多好照片,我也技癢了。老時間、老地方接我哈?!睂ξ疫@條微信,她回復倒是及時:“車上另約了人,改天再帶你去?!?/p>

原來是這樣。原來她有了新伴了,不用我了。

但是第二天中午時分,胡小妮發來的照片又讓我頓生疑竇。照片主角當然還是可愛的小??了。只是角度完全不一樣,我一眼就看出來,是從懸崖上往下拍攝的。而且一連五六張照片基本上是同一個角度同一個層面,太平了,比我的拍攝水平都差,甚至相去甚遠,可以用大失水準來概括。唯一的功能,就是透露了小??及其一家的行跡:照片上,一只小??堅守在巢里,它的翅膀里露出了兩顆小腦袋,仔細看,另一邊的翅膀里還露出一張嘴,也就是說有三只小小??出殼了,來到新世界了。在離巢不遠的地方,是另一只小??,顯然它是在捕食。這是一張全景照片。這樣的拍攝方式完全不是胡小妮的風格,而且拍攝工具好像是手機。怎么會這樣?難道胡小妮態度大變,不再和我共享她的成果啦?她不是說另有人在陪她嗎?也許這幾張拙劣的照片,就是陪她的人拍的。更讓我不能相信的是,到了下午,她微信給我發來更為不好的消息,小??一家遭遇不測,湖邊已經沒有它們的蹤跡了。

我不能接受這個消息,小??一家怎么會消失呢?誰打擾了它們平靜的生活?憑著胡小妮謹慎的行事風格,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的。

我立即打她手機。奇怪的是,剛一振鈴,手機就被掐斷了。再打,再掐。我還是善意地以為她不方便說話,一會兒會給我打回來的。但她依然沒有打來,只在微信上留下干巴巴的兩個字:“有事?!?/p>

她掐斷電話并回復有事,我就不便再說什么了。但我感覺到,胡小妮變了,大變,是九十度大轉彎。她還欠我三個下午的茶藝課呢。我決定去蒼梧書齋茶社找她,就算她不在,員工也會告訴我她的行蹤的。

說去就去。

茶社的員工告訴我,胡小妮有幾天沒來了。我問有幾天?她說,不記得了,最近一個多月里,胡姐上班一直不正常。我問她能幫我聯系一下嗎?她說她聯系過了,聯系不上。又樂觀地說,也許明天會突然出現呢。我也只能相信女員工的話了。

我在離開茶社之后,在微信上給她留言:“方便時回個話?!?/p>

我還不放心,又打電話問小米粒,問胡小妮還有別的聯系方式嗎?

米醫生問:“怎么?鬧矛盾啦?進展不順利嗎?”

我說:“什么呀,哪有什么進展?只是問一問?!?/p>

米醫生的思維方向,和我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不多一會兒,她又打我電話了,說胡小妮不接她的電話,也不接微信語音,是不是我惹惱了人家。又半開玩笑地說:“陳叔叔,你是老江湖,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哦?!?/p>

就這樣,胡小妮突然就失聯了。

我翻看著我拍的許多張小??的照片,也翻看胡小妮發給我的照片。這些照片都好,都各有各的精彩。但是這樣的照片不再有了,真是遺憾。我覺得這個系列攝影,只差一點就要完成,卻臨到終點時夭折。我決定,去湖邊,一來現場查看、分析一下胡小妮失聯的原因,二來看看小??一家到底在不在,如果在,我得把它們一家嬉戲的照片補拍幾張,算是給這次拍攝活動收個尾。

我沒有胡小妮的那些設備可帶,也沒有自己的車,便叫了一輛滴滴,帶著相機,黃昏來臨前來到山下。我讓滴滴車司機等我半個小時,便一人翻過小山來到湖邊。

湖還是那個湖。小??一家果然不見了,連它們辛苦建筑的巢都不見了。我站在懸崖頂上,眺望整個湖面,百感交集。不久前這里還時常扎有兩個帳篷。如今扎帳篷的痕跡還隱約可尋,卻已物是人非。湖中那叢面積不大的碧綠的新葦已經冒了很高。新舊蘆葦混在一起,仿佛新舊生命的輪換。我拍了幾張照片,算是對小??的故園留個紀念吧。

簡單一算,我已經二十多天沒來湖邊了。小??一家會遷到哪里呢?不出所料的話,還應該在這片湖里,因為它們沒有飛翔的能力,也不會像別的鳥那樣遷徙。如前所述,這片湖是呈東西狹長形,沿岸彎曲,極不規則,南邊的沿岸是錯綜復雜的山體,北邊是平緩的淺灘,生長著大片的蘆葦。小??一定躲在那些蘆葦里。我沒有望遠鏡,不能像胡小妮那樣觀察。我便用相機當望遠鏡,拉近了遠處的水面。在觀察中,我看到遠處的一小群鳥,像一個個黑色的小點。它們是小??一家嗎?也許是,也許不是。搖過鏡頭,再遠看,還有三五只白色的大鳥,其中一只白鳥從遠方飛來,正在降落。我繼續移動著鏡頭,看到我正對面的那幢湖景房了。

現在我知道了,那是吳天的會所。

此時的會所周圍,高高低低的綠樹更為茂盛,和以往看過去時一樣,四周看不到一個人影。在和胡小妮同來的那些天里,我看到胡小妮時不時地偷閑拿起望遠鏡向對岸觀看。我知道她心里有所惦記、有所牽絆——會所里曾出現一個女人。我因此還想到一些狗血的男女之事,特別是那天我居然在望遠鏡里看到了胡小妮也到了對岸,而吳天居然和她同時出現在一個場景里,我便想到了圈套、陰謀、陷害這些險象環生的詞匯。我心頭悚然一驚,胡小妮會不會和吳天在合謀什么?在窗簾緊閉的會所里,胡小妮會不會和吳天在一起?在同一個屋檐下?完全有可能啊。我不能懷疑胡小妮對攝影的投入和迷戀,對藝術的熱愛和癡情,但也不排除她利用攝影來對吳天采取行動——驅趕爭風吃醋者,以達到她個人的目的。我不免替龐大萍擔憂了——無論是胡小妮,還是曾在會所出現的摘花女,都是對龐大萍的威脅。我調整焦距,試圖在會所里有所發現,說不定以后會幫得上龐大萍,至少能讓她掌握有利于自己的證據。我便利用相機功能繼續放大、繼續觀察。我看到會所周圍黑色的鐵藝柵欄。除了窗玻璃、屋頂、柵欄,別的什么都沒有。

我對著鐵藝柵欄,胡亂拍了幾張。

我沿著崎嶇的山體,在湖邊攀行。山體很陡,斧削刀劈一樣地直上直下,我雙腳雙手并用,像蜘蛛一樣,扒著當年炸山時留下的凹凸的部分山體,艱難前行——我看到前方水面上有兩只齊頭并行的小??,它們引著我向前走。也許在某一個湖灣里,會有它們的新家。晚霞正紅,倒映在黛青色的水里。這種顏色的水,該有多深啊。就在我發呆時,小??卻突然不見了。它們去了哪里?就在我張望的時候,腳下的湖水中,半沉半浮著一個女人。我嚇得魂飛魄散,腳下一滑,跌落進深不見底的湖水里。我大叫一聲,醒了,發現自己在返程的滴滴車里睡了一覺。

這是個噩夢——我真的被嚇壞了,心還在抽搐。

晚上,我收到胡小妮的微信留言:“陳老師,忘了關照你一個事,不要去湖邊,小??已經走了,也許過幾天還有別的水鳥去那里安家落戶,別驚動它們?!?/p>

這次是胡小妮主動和我說話。以前都是我說,她不回,或回復了,卻讓我不滿意。這回她主動說,是發現我了嗎?不會吧?她在哪里發現的我?對岸的會所?我便趕快回道:“我不去湖邊了。你在哪里?你的茶藝課是哪一天?請回復?!?/p>

“在家處理照片了。近期不便聯系。再見?!?/p>

原來是這樣。原來她是在家處理照片。不過胡小妮的話,總感覺冷冰冰的,沒有一點熱情和溫度,和以前大不一樣。

我回到家里,也在電腦上處理照片。我大致算了下,這些天里,我所拍的關于小??的照片,包括胡小妮送我的照片,有幾百張。從幾百張照片中,挑選小??的成長記的系列照片還是綽綽有余的。這個工作挺費心思,特別前幾天我所拍的照片,多而凌亂。我決定每天建一個文件夾,只在這一個文件夾里挑選照片也還容易。難的是修照片——有些照片是局部好,要采取一些技術手段加以修補,這方面我比較欠缺。有幾次,我實在處理不好,想起胡小妮,知道她此時也在家處理照片了,她遇到的問題肯定不比我少。但是她的技術比我高超。我忍不住想打她的電話或通過微信語音向她請教,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知道我如果強行和她聯系,肯定還會碰釘子。但我連夜奮戰,還是粗粗選了一組。有了這一組,我再在這組的基礎上,進行精細化處理,就相對容易些了。最后,我才把今天在湖邊所拍的照片傳進電腦里。我知道今天隨手一拍的照片沒有意義,小??的故園,湖面遠處的幾個小點算不上作品,隨意所拍的對岸湖景房,也因放得過大而沒有實際效果。但是,我在看這一系列照片時,發現湖景房外邊的鐵藝柵欄上停著一只鳥。細看,那不是鳥,像一頂帽子。我不斷地放大、縮小,調節、變換光亮光色,天啦,那不是什么帽子,是小??的巢!有人撈起小??的巢,還囂張、霸道地戴在鐵藝柵欄的一根尖刺上。誰干的?我首先想到了胡小妮。但又否定了,她沒有理由這么干。但是,不是她還有誰?我又想到吳天。吳天是這個湖的主人,他和胡小妮正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他知道胡小妮利用拍片子的機會來監視他而心生惡意?我是不是想得太多啦?我繼續看照片,又有驚人發現,我看到,面積巨大的玻璃窗里的窗簾沒有完全閉合,或者說,有一道人為撥開的縫隙,縫隙里還有一個不太明顯的亮點,那一定是有人在偷窺,就是說,我傍晚前在湖邊懸崖上的拍照,被人偷窺了。那個亮點是望遠鏡嗎?聯想到胡小妮給我發的叫我不要去湖邊的微信留言,一定是胡小妮在偷窺了。她的行為讓我凌亂、驚恐和糊涂了。

這一夜,我徹夜難眠。我無法理清我遇到的事。但我感覺到,出事了。

果然出事了。

我是在天亮后才睡著的。我可能剛剛進入夢鄉,就被手機鈴聲鬧醒了。我希望是胡小妮打來的??墒俏易罱鼘ξ沂謾C來電的判斷老是錯——不是胡小妮,是龐大萍。龐大萍在電話中平靜地要我去她家一趟,就現在。我問什么事,她不說,說來了就知道了。我聽出來,她平靜的話語中,透出不平靜。好在我們同住一個小區,去她家不難。我便立即起床,簡單洗漱一下就去了。

原來,龐大萍毫無預兆地收到吳天通過微信發給她的離婚協議書。

龐大萍臥坐在沙發里,神情有些冷寂。她穿著樸素的睡衣,盤著腿,靜靜地坐著,身體有些松散。她眼睛沒有看我,不知在看什么,散淡而無光,沒有集中在某一個點上。

我已經在龐大萍的手機上,把吳天發來的離婚協議書看了幾遍。也沒有什么新意,無非是財產的分割。吳天在協議書上說得明白,公司的事和她無關,家庭的財產,在龐大萍名下的,歸龐大萍所有;屬于夫婦兩人共同財產的,也歸龐大萍所有。為此,吳天還列一個清單,沒有幾項,主要就是這幢別墅和位于一個商業鬧市區的門面房以及保險柜里的貴重物品。龐大萍能在這個時候,給我看吳天發來的離婚協議書,我覺得是她對我的信任。而且我也知道了,吳天之所以要和龐大萍離婚,肯定是因為第三者插足。這個第三者還不止一個人,胡小妮肯定算一個,而曾被胡小妮拍照的從窗外摘花的年輕女人肯定也是一個。有沒有別的我就不知道了。龐大萍知道這些嗎?我不能確定,但他們夫婦的感情出現危機,她一定會感覺到,否則就太笨了。從這個角度看,我是支持龐大萍離婚的。她們沒有孩子的牽掛,也沒有財產的糾紛,離了,對雙方都好。不過她現在還沒有征求我的意見。我要不要給她擺明態度呢?要不要說出我知道的一切?她不問我,我也不便主動說,況且,我還不知道她對吳天提出離婚的態度。

龐大萍還是說了,聲音平靜:“這是吳天第三次提出離婚了,也是第一次正式擬寫離婚協議書。這一次,我成全他,隨時和他辦手續?!?/p>

龐大萍的話說到這里,我就沒必要再多說什么了。我陪她枯坐一會兒,直到她妹妹來了才離開。

兩個月后,七月的高溫席卷整個城市,街道上的柏油路面都曬軟了,道旁樹上的葉子都蔫不唧地耷拉著。我和大部分人一樣,沒有特殊情況不出門。而我和胡小妮的聯系,也因為吳天和龐大萍的突然離異而中斷,就像陌生人一樣陌生了。至于和她共同拍攝的那些攝影照片,我也懶得去整理,她欠我的三個下午的茶藝課,我原本放棄不要的,一想從此我們沒有關聯,憑什么要放棄?便在一周前給她發微信,讓她退款。她倒是爽快,問我退多少。我便清清白白地給她算了一筆賬。但是她沒有直接微信轉錢給我,而是跟我要了銀行卡號。不久我就收到退款了。就這樣,我和胡小妮徹底斷絕了聯系。我猜想,吳天也不希望我和胡小妮有聯系的,而且我還多此一舉地把胡小妮的退款和我不再學茶藝的行為告訴了小米粒。小米粒能說什么呢?她只是嘆息一聲。

一天雨后,龐大萍電話約我去喝咖啡,她開車接我。

如此高溫下,在咖啡店喝杯冰咖啡不失為解暑納涼的好辦法,何況又是和龐大萍在一起呢。龐大萍看起來年輕不少,可能已經從離異的壞情緒中走出來,一身清涼的打扮顯得特別精神。一坐下來,她就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我問怎么啦?她帶著抱怨且淘氣的口氣說:“我要是不約你,你是不是也不約我?干嗎呢這些天?故意不想理我吧?”

我當然不便約她了。從她給我看的吳天擬寫的離婚協議書上,我能感覺到,她是個有錢人,我覺得我高攀不上她。這是真心的。但這話也不便說。另外呢,我也不知道她離婚手續辦得順不順利,這個時段主動聯系她,總覺得不對勁兒。其實我是個表里不一的人,我的真實內心是想約她的。這樣的想法有很多次,但我都忍住而沒有約。我不是怕她拒絕。我是怕她不拒絕——這話聽起來怪怪的,沒錯,我心理就是這么矛盾,我愛她,卻又怕不配和她在一起。

“說呀,我要是不約你,你是不是也不約我?干嗎呢這些天?”她又重復一遍,“故意不想理我吧?”

我在心里說,會約你的。但我只回答她后一問:“這么大熱天,能干什么?整理一些我過去發表文章的剪報,詩、散文、新聞,還有攝影,訂了三大本?!?/p>

龐大萍認真地端詳著我,對我的回答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但她一定看出我內心的想法了。她突然臉紅地笑著說:“我想起以前,你編報紙時,我幫你打稿子的事了。那時候你很帥的……當然,現在也帥?!?/p>

“老了?!?/p>

“別說老,誰都有老的時候……你說你整理稿子,需要打字嗎?別忘了,我打字可是快手?!饼嫶笃颊f,“你會編報紙,還會寫文章、寫詩,我會打字,我們可以再次合作的……”

我秒懂龐大萍的意思,這就是重新再來一次的暗示。而恰巧我身邊的空椅子上有一張報紙,三天前的,可能是前桌的客人落在椅子上的。既然說到報紙,我便下意識地拿起那張報紙,隨便看一眼,就看到了一則公安部門發的協查通告。通告說:“7月16日,有游人在某某湖畔,發現一具浮尸,女性,身高一米六七左右,年齡在三十五歲至四十歲,約死于兩個月前,該女穿一條牛仔褲,一件黑色湯美費格T恤,手腕上戴著一根紅色皮筋……”

我震驚了。

從描述中,事發地點正是我和胡小妮拍小??的野湖。這具浮尸是胡小妮?她在湖邊拍照時喜歡穿一條通告中所說的牛仔褲,也穿過黑色湯美費格T恤,年齡更是相當,而手腕上戴著一根紅色皮筋也是她那幾天的標配。胡小妮怎么會落入湖中?既然死于兩個月前,一周前怎么還能回復我的微信?怎么還能給我退款?我想起來她一直不接我電話的異常,而微信卻能回復,難道有人拿她的手機在冒充她?誰?只有身邊最親近的人才可能這樣干,吳天?我突然害怕起來,我心里的許多疑問瞬間清晰,我感覺我拿報紙的手在顫抖。我還想,這算不算知情?要不要報警?

龐大萍看我神情不對,也拿過報紙看。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胡小妮的。我接,還是不接?是胡小妮親自打來的嗎?要是親自打來的,說明浮尸不是她。如果是公安局的人拿她的手機打的呢?我是最后一個和她聯系的人之一,我肯定是協查對象。我緊張得手機都快拿不住了。

“接呀?!饼嫶笃颊f,她有點替我著急。

我慌忙接通,對方是一個陌生的男聲,他問我是誰。我實話實說。他問我在哪里,我也實話實說告訴對方。他讓我別走,公安局的人要來找我了解情況。我剛答應,就從咖啡店門口進來幾個男人——原來他們已經監察到我的行蹤,就在咖啡店門口。

這年的年底,在北京懷柔區某文化館里,正在展出一個主題為“鳥、自然、環境、家園”的攝影展覽,一百多幅可愛的小??就是展覽的主角。這些照片的提供者是我,也是我找到策展者,提出可以按計劃完成這次展覽。展覽的前言也是我寫的。全部作品的署名都是胡小妮(雖然有一半以上的照片出自我的手)。在前言里,我從藝術的角度高度贊賞、評價了這些作品的意義和思想,并表達了對攝影者的懷念之情。我和龐大萍都參加了這次攝影展的開幕式。開幕式結束后,我牽著龐大萍的手,仔細觀看了小??一家充滿情趣和愛意的一組組照片。我是重溫這些照片,而龐大萍是第一次欣賞。在看到兩只小??一邊玩耍,一邊卿卿我我地銜草筑巢時,她變換一下姿態,兩手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胳膊。

陳武,江蘇東海人。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作家》《鐘山》《花城》等雜志發表文學作品,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

特約編輯 驀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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