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新選擇笨拙(評論)

2024-02-06 18:30劉復生
北京文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理想主義現實小說

劉復生

我無端想起魯迅對于《孩兒塔》的著名評價:“(它)的出世并非要和現在一般的詩人爭一日之長,是有別一種意義在……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于別一世界?!?/p>

在很多方面,《孩兒塔》和《中間人》并不具有可比性,但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都不夠精致,或者說,不夠純文學。不過,作者似乎對此并不在意。于是,現實過于強硬和執拗地介入了。結合他的創作履歷,不難發現,他決不缺乏高明的純文學能力,但至少在寫作這篇小說時,他決定重回笨拙。他忽略了行業標準,刻意將未經打磨的現實原料納入文本。它們仍保持著粗糙的紋理和腥澀的氣味,刺激著讀者的直接經驗而不是“審美經驗”。小說借由深度調查記者的目光,表現出某種非虛構的凌厲。

重新選擇笨拙,造成閱讀上的粗糲感,正如在數碼技術成熟的時代,故意用膠片拍電影,以追求顆粒感,逼近生活本身的質感。當然,如果僅僅是“再現”,像古典現實主義一樣,以某種道義立場批判現實,比如底層文學曾經做的那樣,問題倒變得相對簡單。

直指現實癥結,并不是常小琥的目標。他要把握更深一層的現實。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他的“狡猾”。召喚那些直接的現實經驗,并不是最重要的,它們只是背景和磁場。深度調查記者的身份,的確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敘事角度,為新聞事件涌入文本打開了方便之門。

小說的重心其實是主角程蝶,更準確地說,是我們和現實的關系。程蝶所調查和參與的那些案件都困難重重,甚至她的深度報道也未能發表,那些調查故事最終都爛尾了。但正是在這一系列爛尾中,程蝶這個人物清晰起來了。在她身上,我們看到了現實更為驚人的一面。

主角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英雄,她外表堅強,卻掙扎在崩潰的邊緣,不斷和自己做斗爭。

程蝶是個“精神病人”。小說真正完整的故事線索,是她的精神分析意義上的生命史,以及她的治療史。在我看來,所謂原生家庭的不幸,只不過是作者的障眼法,程蝶內心深處真正不可逼視的創傷性內核,還是來自現實,童年情結不過是被激發的疊加因素罷了。

真正的創傷在于歷史本身。程蝶正是被他人的苦難所逼壓,巨大的羞愧和莫名的負疚,造成了她的憂郁癥和無法克服的心理障礙,也沉淀為無法和他人建立親密關系的病源。對此,她試圖用職業性的拒絕共情,或專業主義的故作冷漠,來加以掩飾和對抗。這種來自歷史的創傷,那些教條主義的精神治療師恰恰是無法觸及的,反倒是不太專業的“初級咨詢師”憑借本能的敏感一語道破天機。程蝶的“精神病”的真正根源決不在于個體的成長經驗,而在于現實。過量的現實矛盾轉入內心,無法被有效吸納的剩余導致了“神經官能癥”。她難以建立“健康”的自我,無法將自我安頓在象征秩序之中。

程蝶這個人物形象,也很難被妥帖地安頓在文學史的譜系之中。

表面上看,這類人物自成體系,他們或狂或狷,憤世嫉俗,和現實秩序鑿枘難合、格格不入。上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延續著批判理想主義的余波,呼應著中國式后現代主義,逐漸由批判性的政治頹廢,過渡到價值虛無的放浪形骸。這條線索,貫穿在王朔、王小波直至朱文、韓東的演化脈絡中。與此并行的另一條線索,是重建理想主義基點的努力,但它往往表現為個體的道德姿態或遺世獨立的意志,面對錯綜復雜的現實矛盾,只求守住獨立不遷的自我,已經不再有介入的美學勇氣,難以對現實進行總體化的社會剖析。

新世紀以來,對虛無主義的反動,使文學走向了對實質性價值的追尋。一是左翼文學的復興,這表現為底層文學對某種政治信念的反顧。二是保守主義的回歸,重回社群主義的主流價值,在共同體秩序中確立人生依據。正如《北上》一樣,沿著運河開啟尋根之旅,從上世紀80年代的精神流浪中回歸共同體,從而終結焦慮,重新確立在現實秩序中的穩定感。

程蝶是個新人?;蛘哒f,新人誕生之前的過渡形式。她不再接受虛無,又找不到對抗虛無的價值憑靠;她拒絕空洞的外部批判與超然物外的道德姿態,卻難以看到改變世界的物質性力量。她只是不甘心,無法說服自己與生活妥協。她能夠找到的支撐,只是權宜代用的陳舊話語如新聞理想主義。

她告訴自己,只管行動就好了。不能停,不能思考。把自己強行放置到矛盾的世界之中,這種行動性顯現了這個人物形象的可貴品質,也暴露了她的內在軟弱。小說充滿了行動的決心,也充滿了無所不在的無力感。

我認為,這正是這篇小說無法精致的原因。它有太多的郁積,它被一種狂暴的傾訴性的激情所控制。小說甚至突兀地插入了一大段第一人稱獨白,在書店的主題活動現場,“她低下身把皮鞋脫掉,光腳站到臺上,對著話筒說了句,我必須說爽了?!睉撜f,從小說的整體結構上來說,這段獨白太長,但我特別理解,它在情緒上是對的。

內心堅定的人不必多講話,話語失控往往因為言不及意。對于程蝶來說,生活已經破碎,卻不知去哪里尋找新生活。曾經的各種版本的理想主義都不能給予解藥,無法拯救,也無法逍遙。這導致了深深的無力感與沮喪感,但是,它也孕育著新的主體,悄悄等待著破繭時刻。程蝶(成蝶)這個名字,或許有些寓意吧。

這篇小說,只是一系列調查的記錄,那些冤屈,以及它們所提示的現實矛盾,解決起來困難重重。英雄主義,哪怕是悲劇性的犧牲,都遭受不斷的挫折。沒有情節劇式的閱讀期待可以兌現,所有的卡塔西斯都被阻斷,無果而終。最后,只剩下深陷心理危機卻總不甘心的程蝶,孤獨地站在沒有燈光的舞臺之上。

當然,你也可以說她并不孤獨,畢竟還有那么多人同樣不甘心。我們在小說中看到了那么多人的不甘心,即使池邊、施越們也并未完全放棄,這是他們勸程蝶接受現實的原因,從中我們不難看出愛護和體諒。他們還是值得信任的。

何況,還有那么多的力量,正在形成普遍的諸眾。

責任編輯 侯 磊

猜你喜歡
理想主義現實小說
我對詩與現實的見解
一部理想主義長篇小說——評李保均《花農》
在八十年代的理想主義氣質中*——評長篇小說《花農》
那些小說教我的事
《芳華》:事關理想主義的隕落
一種基于Unity3D+Vuforia的增強現實交互App的開發
理想主義長安馬自達MAZD CX-5
現實的困惑
從虛擬走到現實,有多遠?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