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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1 01:21不二殼男
科幻立方 2024年1期
關鍵詞:祖先族群個體

不二殼男

一陣強力的震動使他眨暈不已。穩定船體后他意識到,自己撞上了什么東西。

薄薄的船壁外流淌的是高達5000攝氏度的液態金屬。如果剛剛的速度再快些,船體可能已經四分五裂了,而只要出現一個裂縫,船便會因受外界高壓而瞬間坪縮。唯獨不確定的是自己的死法:是先被船體擠扁,還是高溫先將自己氣化。

唯一能幫助他觀測外界環境的就是這眼前的電磁成像屏幕。他湊近屏幕又看了看,沒有錯,變幻的灰色色塊代表流動的液體,顏色越深說明密度越大。而在船頭指向的位置,是一大片有著筆直邊緣的黑色區域。

他開啟船頭引擎,將船倒退,再將船體左移一些,又右移一些。他通過電磁成像四處望去,仍不見這東西的邊緣。

面前是一堵墻,一堵望不到邊的墻。

兩年前,女兒所在的木衛四前哨站基地發現了一個不明飛行物,那東西是個爆裂開來的巨大圓柱體容器,里面空無一物,正繞著木星旋轉,不知飛了多久。人們本來以為那只是個普通的人造太空垃圾,同位素測年后卻發現那東西的歷史遠超人類存在的時間,且材料是種從未見過的合金—擁有用鴿與鐵搭建成的類似水晶的微觀結構,因此極耐高溫高壓。而那容器內壁殘留的鐵、鎮和鉛的比例暗示著它來自的地方—地心。

一時間,人類腳下的這片廣闊空間變得無比神秘。物理學家通過模仿該容器的微觀結構,制成了同樣的合金,讓涉足地心的目標得到技術支持。人們用這種合金造出船艙,地心勘探計劃隨之展開。

于是他來了。

此刻船身垂直,船頭朝向地心的方向,而那屏幕里的黑色區域則橫在船頭前不遠處,擋住了全部去路。不需要動用幾十年的地質學背景,基本的常識就可以告訴他,外地核處本不該有什么大塊固體,何況是一堵墻。

這會是內地核的表面嗎?他重新望向屏幕里那筆直的界限—不,這明顯不是天然形成的結構。

若是女兒在這,定會為這新的未知歡欣鼓舞。她的臉頰會笑出酒窩,眼神里會流露出孩童般的驚喜。

屏幕上的變化讓他從記憶中抽離,他緩過神來,才意識到更怪的事發生了。

電磁成像屏幕顯示,這“墻”的表面忽然隆起了一個白色半球。白色意味著極低的密度—這“墻”面上正長出一顆“氣泡”?!皻馀荨痹桨l膨脹,表面終于觸碰到船頭,進而開始吞沒船體。船頭被吞噬進氣泡內,接著是船身。脫離了流體的黏性,船頭在重力的作用下硬生生砸向墻面。隨著一陣失重,船尾也掉落下來,摔到平面上。

就這樣一陣猛烈的天旋地轉后,船身重新恢復了水平,相對于船,“墻”成了“地面”?!皻馀荨蓖V乖龃?,好似完成了使命。

引擎關閉,周遭安靜下來。

屏幕清晰地顯示著外界環境:周圍幾千攝氏度的流體仍然如往常一樣流動著,只是繞過了“氣泡”,就像水流繞過河中央的石頭。而船則安安穩穩地置于“氣泡”內部。

他屏氣凝神,不敢輕舉妄動。他望向溫壓指數-

壓強:101327帕斯卡。約等于一個標準大氣壓。

溫度:25攝氏度。

在這五千公里深的地下,憑空出現了一個如此低溫低壓的環境。他翻遍了腦中所有地質學知識,也無法解釋這種現象。

這一切,好像是在迎接他,卻使他不知所措,只好靜默著,等待著。

然而五個小時過去了,船艙外的環境仍沒有任何變化。

他冒出了一個危險的念頭:出去看看。這絕不是他這么謹慎的人會有的想法—但他早就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死亡對他來說有著別樣的吸引力。抑或說,他早就已經死了,肉體的終結只意味著輕松。

他瞥了一眼讀數:壓強值的確是一個標準大氣壓,沒有變化。溫度也沒變化。

于是他按動艙門開關。

艙門開啟。

耀眼的黃色光涌入,傾瀉在他臉上。他望見了外面滾滾流動的液態金屬,黃橙相間的色彩緩慢變幻著,綿密黏稠,如一幅巨大的動態抽象畫。流動的液體發出低吼,好似巨獸的喘息,從四面八方襲來。

他將一只手伸出門,沒感受到溫度變化,沒有任何不適。他將上半身緩緩探出艙門,視線下移,才發現腳下的一片漆黑。

這便是那所謂的“墻”了。

他從未見過如此純粹的黑,像黑洞般似乎要吸入一切。他無法將目光聚焦在上面,只因這黑色幾乎不反射任何光線。

他轉身回到艙內,從座位旁的地面抱起一只盒子,準備出門。他用腳試探著踏上了這黑色平面,幾乎沒感到有什么摩擦,甚至險些滑倒—這表面竟毫無反光的同時,卻又如此光滑。

絕對黑體。地心處有一個巨大的絕對黑體平面。他感覺這一切像在做夢。

他用雙臂抱緊盒子緩緩走著,望向腳下,自己好像飄浮在漆黑的宇宙深空,只有腳底的壓力暗示著他并非如此?;仡^望去,船艙也好像懸停在一個無底黑洞之上。

他將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腳邊,起身,抬起頭。周圍與頭頂的熔巖流動成一個圓頂,好像有一座隱形的半球狀保護罩牢牢擋住了液態金屬與熱量,使一切都繞著船艙和他流了過去。這使他想起了多年前,他帶女兒一起去過的海底世界隧道,當時他一直隱隱擔心玻璃會破裂,水會從頭頂涌下來。

他從來不是個膽大的人。 謹慎就好像是他靈魂的一部分,是他人生的厚重底色。 對于曾經的他來說,安穩是最大的價值,因此面對人生的分岔路,他總是會選更平穩的那條。

他原本希望女兒也如此。 但她就像羽翼豐滿的鳥兒,怎甘心困于牢籠?

他仍依稀記得女兒申請第一份工作那天,他看到她打開的網頁上赫然寫著“宇航局”。那一刻,他心中的某些東西破滅了。他早該料到,女兒不會甘于平凡的生活。

她的夢想是上太空。

“要不要再考慮考慮?”他試探著問,“你不知道太空每年有多少意外事故?!?/p>

“現在的太空很安全啦,”她不以為然,“每天往返地月的客流量就有上千,出危險的概率能有多大?”

“可那畢竟不是地球。而且如果當上宇航員,宇航局有可能讓你常駐空間站,一個月也回不來幾次?!?/p>

“只是離家遠一點罷了,并不會更危險的?!?/p>

那我怎么辦?他把到嘴邊的這句話咽了下去。

不久后,她如愿進入宇航局,順利入駐空間站。與此同時,全人類的腳步也在向宇宙深處邁進著。她出生那年,月球殖民地基本完工;她上初中那年,火星殖民地已經初見規模;她入職后的第三年,人類涉足最遠的地方—木衛四太空前哨基地破土動工了。

“我想申請木衛四的職位?!蹦翘旎丶?,她直截了當地說。

他的目光在前哨站的開發計劃書上掃動著,眉頭緊鎖。

“那離家有……”

“七八億公里,遠的時候九億。那又怎樣?”她難掩語氣中的激動,“我是主攻地外生物學的,關于地外生命,只有在前哨站才能獲得一手數據。這是我的機會!”

“那危險又艱苦。整個基地現在幾乎就是一片荒漠?!彼檬州p撫她的肩膀,語氣中充滿擔憂,“別去了,我怕……”

“你總是怕!”她撥開他的手,工自回了屋。

兩人一晚上沒再交流。怕怎么了?怕就對了,不怕才可怕,他這樣想著。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起床時,女兒已經離開,大門上貼著字條:

對不起爸爸,我還是決定去了。

我不想讓你擔心,但不去的話,我一定會后悔。

畢竟人生短暫,沒到過的地方,總得去看看吧?

他望著那厚重的大門,心里空落落的。沒有惱怒,沒有氣憤,只有失落與擔憂,像手里的風箏斷了線。

沒到過的地方,總得去看看吧?

在他看來 , 這不過是個帶著稚氣的執念罷了。

為什么要來這里?

一個陌生的聲音忽然響起 , 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嚇了一跳 , 左顧右盼 , 卻只看到茫茫無邊的黃橙色流體。

為什么不待在舒適的地表,卻冒著生命危險來這里?

“是誰?在哪?”

我在你腳下。

他訝異地搜尋著腳下 , 那里除了黑色地面外什么都沒有。

你面前的這片地面就是我。而且這聲音并非靠機械波傳遞,而是我用電脈沖直接激活了

你的聽覺神經。所以不必費力尋找聲源了。

他這才發覺這聲音的奇異之處:雙耳效應

在此完全失靈 , 這聲音好似從他的顱內發出。

“這個……氣泡 , ”他指了指周圍 , “是你弄的?”

是的,不必試圖理解它的原理,你也理解不了。

“你是……什么東西?”

按照你們人類的說法,我是一個人工智能。

“誰造的你?”

我的主人們。

“是誰?”

是這個星球最古老的智慧生物。

“不是人類?”

當然不是。

他不由得立刻起身向后退了兩步 , 抬頭望向周圍 , 似乎未知生物正在四周注視著他。你說對了 , 我的女兒 , 地心真的有智慧生物 , 我幫你找到了 , 他心里說道。

“那你……怎么懂人類的語言?”

通過監測你們一百多年來的日常電磁信號學到的。我對電磁波的敏感程度遠超你們的想象。

“你的主人們……現在在哪?”他不由得向四周望了望。

主人們不在周圍,這說來話長。如果你愿意聽,我可以為你從頭講起。

主人們的歷史要追溯到45億年前。

那時的地球還很年輕,地表翻涌著巖漿,大量的硅元素在其中流動著。硅原子和碳原子一樣,最外層有四個電子,這使得它能和碳原子一樣與其他元素結合成拓撲結構豐富的各式分子。

類似你們的“原始湯”理論,在一片混池的火海之中,第一顆硅基細胞誕生了。又經過了近億年的進化,這顆偉大的星球出現了第一批高智慧生物體,也就是主人們的祖先。

致密的晶狀鱗片包覆著他們的梭形身軀,抵擋著上千米深度的巖漿壓強,硅化物構成的細胞組成內臟。祖先的身形比你們大得多,移動速度相對于人類也極慢 , 百年時間在他們的概念里只如一瞬。它們足夠復雜的神經網絡使得理性與智慧得以誕生。這一切都來源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們沒有性別 , 成年的個體可以自行分裂出幼體 , 幼體身形雖小 , 卻遺傳了上一代人的全部知識與記憶。祖先們沒有童年 , 這意味著我們的文明里很難存在天真與好奇 , 只有理性與謹慎。

然而 , 當時的地表并不安寧 , 天外隕石如驟雨般侵襲著地球 , 幾千萬年如一日。小型隕石的密度極高 , 動能極大 , 即便穿透上千米深度的巖漿竟依然保持著高速。無數祖先被小型隕石砸中 , 使得鱗片外殼爆裂 , 軀體瞬間被外界高壓擠扁 , 死狀凄慘;大型隕石則更加恐怖 , 不僅引起超強地震 , 掀起巖漿海嘯 , 還帶來大量的熱能 , 被擊中的區域常常溫度驟升幾千攝氏度 , 使得方圓幾千米的祖先們都被貿烤而死。

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祖先們就像如今的許多地表動物疼痛時會下意識發出慘叫一樣 , 瀕臨死亡的個體也會本能地向外釋放攜帶痛苦感受的信號 , 而周圍個體便會接收信號 , 再本能地傳遞下去。

“聽上去有點像狼,一只的嚎叫會引發連鎖反應,最后使整個山林的狼都叫起來?!?/p>

是的。這種傳遞危險信號的本能之所以得到進化 , 是為了保護族群的整體安全。但這本能卻也成了他們永恒的威脅。

“怎么講?”

電磁波作為我們的“語言”, 不僅能傳遞客觀信息 , 更不可避免地攜帶著主觀體驗。電磁信號會衰減 , 搭載的情感內容卻不會失真 , 情感強度也不會減弱 , 因此我們的文化里不存在“誤解”的概念 , 接收信號的個體可以感他人之所感 , 實現絕對意義上的感同身受。但恰恰由于此 , 他們不僅害怕自己死亡 , 更害怕他人死亡 , 因為再遙遠的痛苦也會以指數倍傳播 , 最終到達每個大腦中。大自然進化出的本能在保護他們的同時 , 也折磨著他們。作為一個再微弱的痛苦都會被無限放大的族群 , 對痛苦的恐懼便成了他們壓倒一切的情緒 , 成了每個個體乃至整個文明上空永恒的烏云。

就這樣 , 一次次的隕石天災被無限放大 , 少數個體的痛苦變成全族群的痛苦。日復一日 , 祖先們意識到 , 他們不該甘于茍活在對天災的恐懼中 , 必須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為了找到免受隕石侵襲的方法 , 有些祖先不惜鏈而走險。當時 , 一群天真而魯莽的年輕個體聲稱制造了一種可以耐低壓的材料 , 他們決定將其打造成飛船 , 駕駛著它飛到這世界之外 , 去看看隕石從何而來 , 以求根本的解決之道。在當時 , 族群里流傳甚廣的神話聲稱頭頂上是會帶來尼運的地獄 , 叨擾不得 , 于是他們極力聲討這大不敬的行為。這群冒險的個體便駕駛著名為“問天號”的飛船 , 在一片唾罵聲中出發了。意料之中的是 , 在當時的科技水平下 , 簡陋的船艙甚至做不到基本的密封 , 艙內的他們在上升不久后便因遭遇低壓而爆裂死亡 , 無一生還。他們幾人死亡的瞬間 , 劇烈的痛苦發散出去 , 吞沒整個族群 , 余波久久回蕩。誰也無法同時接受這么多個體的死亡信號 , 很多腦神經不夠健壯的個體因為過于痛苦而喪命 , 這些個體的痛苦電波又進一步散發出去……如此往復 , 這次事故所產生的蝴蝶效應造成了超大面積的死亡與傷痛 , 比任何一次的隕石危害更甚。這次災難被牢牢寫入歷史 , 自那時起,沒人再敢動一點 “向上飛”的念頭。不僅如此,這次事故甚至奠定了族群未來數十億年道德與倫理的根基,影響極為深遠。

“就像人類的'軸心時代 , 嗎?”

對,就像“軸心時代”。但我們的“軸心時代”沒有誕生百家思想,只誕生了一個鐵一般的道德守則—

“別向上邊去?!?/p>

沒錯。

“那他們為何不試試向下遷徙?向下游到足夠的深度,隕石不就傷害不到他們了?”

祖先的身體雖具有一定的抗壓能力,但對溫度十分敏感。再向下,還沒到足夠避災的深度,他們就會被高溫殺死??萍及l展后,雖有了恒溫防護服,但遠不足以支持全族群的遷徙。

“那……你們可以找一些堅硬的材料,穿在身上或是蓋成建筑之類的,當作護盾。固態的鐵或鎮,早期地球的淺層地下應該很常見?!?/p>

這種方法也考慮過,然而在我們能達到的深度范圍內,固體材料少得可憐,大多數生靈還是要被暴露在災難之中。而考慮到自身的生物特性,只要有一小部分個體還在受難,痛苦的就仍是所有人。所以如果要保護,就必須保護整個星球的所有個體。

“可你們又無法找到如此大量的固體。當時的地球,地表只有無盡的液體熔巖,除非……”

冷卻整個星球。

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除非把地表熔巖冷卻成固態。只要其厚度足夠,便可形成一層覆蓋全球的保護殼,永久而徹底地抵擋隕石。

“你們—制造了地殼?!”他這才反應過來。

這的確是個超大的工程。但生存是文明最底層的需要,為此祖先愿意拼盡全力。

在當時,計劃還是遭遇了相當多的困難。首先,這計劃意味著超大規模的能量轉移,最初沒人知道如何冷卻如此大面積的熔巖。當時現存的制冷技術都是以吸熱的物態變化為原理的,但從能量守恒的角度來看,所有這類技術只是將熱量從一處搬到另一處,整體來看并沒有任何用處;也有人提出運用吸熱的化學反應,將熱能轉化為化學能,這在理論上可行,但化學方法又太過低效,實操起來根本不現實。

“相對于地心釋放的熱量,化學鍵內儲存的能量太微不足道了?!?/p>

但是將能量儲存在物質里,的確是一種思路。在當時,祖先們已經知道了地心溫度之高的主要原因:放射性物質的衰變。所以他們決定,把大量即將衰變的放射性物質扔出地球。釜底抽薪,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聽上去是個大計劃?!?/p>

相當大且困難的計劃。其中最困難的部分,是裝載放射性物質的容器—需要創造一種固體材料,能夠抵御極高的壓強,且在五六千攝氏度的溫差下也不會形變,這樣才能保證其在飛出地球的引力范圍前不會爆裂。

“但你們創造出來了?!彼乱庾R回頭望了一眼船艙。

是的,沒什么困難是偉大的祖先們克服不了的。祖先們研制出的一種特殊的、融合了水晶結構的鎢鈦合金能夠完美滿足需求。而就在這合金被研制出來不久后,在一片喜悅與憧憬之中,出現了一個異樣的聲音。那家伙是個年輕的個體,外號短觸角,從小性格內向孤僻,是個異類,喜好研究一些科學發明,終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那天,這個瘋子不知道著了什么魔,忽然游上街頭,游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把他的電磁波功率調到最大,向周圍個體喊出了一個驚人的提議:向上邊去。

“如果我們的科技已經允許發射東西到太空,為什么不把我們自己發射上去,實現祖先的愿望?”他說。

后來的歷史學家研究發現,短觸角的曾曾曾曾祖父,曾是“問天號”中的一員?;蛟S在他繼承的祖先的基因里,在他的靈魂深處,埋藏著一個來自遠古時代、如今幾乎失傳的東西—一種探尋陌生領域的非理性欲望。

那天他又說了許多自以為慷慨激昂的話,然而這演講沒有任何熄動性。他的提議太古怪了,與幾億年沿襲下來的道德相恃不說,沒人能看出這種冒險有什么意義。

“天上有什么這里沒有的東西嗎?”人們問。

“不知道?!彼?。

“那為什么要去?”

“總得去看看吧?”

“總得去看看吧?”那天,他無數次用這句毫無道理的反問回應質疑,這顯然沒什么說服力。他的演講毫無意外被當作笑話,除了鄙夷,他什么也沒得到??伤还懿活?,繼續奔走,試圖在全族群內招募同行船員。不難想象,他的提議仍無人回應。

就在大家以為他已經放棄計劃的時候,他再一次出現了。那天人們在睡夢中,忽然被一陣猛烈的引擎發動聲吵醒。人們游出家門,望向街道盡頭,才看到短觸角和他那已經打造好了的飛天座駕“問天二號”—船艙只容一人。人們發現那船表面的材料分明是新型鎢鈦合金,沒人知道他從哪搞到的。雖然鎢鈦合金的抗壓、密封可靠性通過了所有測試,但公眾們仍然對曾經的“問天號”事故心有余悸,遺傳自他們祖先的痛苦記憶被喚醒,化成了當下的恐懼。群眾憤而聚攏過去,譴責著這個瘋子,憤怒的電磁波愈漸濃烈: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他一旦出意外,連累的是周圍的無辜群眾。狡猾的短觸角見狀立刻躲進船艙,關閉艙門。義憤填鷹的群眾沖上前去,意圖破壞船艙,然而沒有什么工具可以給這已知最堅硬的固體留下哪怕一道劃痕?!坝绖e了,同胞們!”他向艙外自豪地喊道。艙外的個體感受到了他這句電磁波中攜帶著的憧憬,因而罵得更兇了。此時“問天二號”引擎開啟,卷起周圍的熔巖,群眾東倒西歪地被驅散,船體瞬間沖向天空。

群眾罵聲戛止,轉而四散奔逃,生怕會被他的死亡電磁波所殃及。還好,最終沒有任何痛苦的電磁波傳來,想必他成功地離開了。

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這瘋子后來的經歷。往后的歲月,文明按照既有軌跡繼續前進著,這事件也逐漸被淹沒在了歷史長河中。

不久后,冷卻計劃所有的相關技術難題都被攻克了。政府開始向全球動員,廣播這一偉大計劃的具體操作。搭載計劃方案的電磁波開始在祖先之間分享、擴散,逐漸傳遍了全球。所有個體都知道自己有生之年絕無可能等到工程結束,但為了他們的孩子,他們孩子的孩子,這是他們必須要做的。

這一年被濃墨重彩地載入史冊,其意義之深遠無論如何夸張都不為過?;叵肫饋?,那是一段前所未有的歷史 , 全族群的面貌仿佛都煥然一新 , 恐懼的陰靈開始消散,所有人都充滿了干勁 , 文明的未來頓時充滿光明。為了更快冷卻地表 , 必須要盡可能動用更多的人手,于是全球各地的祖先們紛紛自發出走,穿上厚厚的恒溫防護服,向地心出發。對天災的共同恐懼使他們無比團結。一路上,他們用電磁波相互傳遞著振奮的情緒與對族群未來的希冀。這一高歌猛進的時代,史稱大勘探時代。

祖先們將融入金屬中的放射性金屬提純,裝進一個個圓柱體小罐子里,再將罐子打包發射出地球,如此往復。就這樣,無數裝載著地心放射性物質的鎢鈦合金容器飛向太空,自此永遠離開地球。

在全球政府的宏觀調動下,整個族群的社會結構也發生了根本性轉變,所有的產業都圍繞著冷卻計劃,藝術和娛樂被暫停,科學與工程學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為了改良放射性物質提純技術,祖先深入研究粒子物理,理論高度突飛猛進;為了實現更高效的自動化運輸,控制論專家研發出初代人工智能系統;為了使“罐子”在沖破幾千公里的巖漿后仍保持高速,祖先掌握了可控核聚變……冷卻計劃的實現過程帶動了科學前所未有的大躍進。對安穩生存的渴望使祖先們爆發出了巨大潛力。

就這樣,大勘探時代持續了幾十代人后,計劃于距今約42億年前圓滿完成。這是族群歷史上最重大的時刻,是族群命運最偉大的轉折點。那天,族群上下歡呼雀躍,幸福的電磁波回蕩在熔巖中,全球一片沸騰。他們雖無法享受冷卻計劃的成果,但一想到因為自己的努力,子孫后代可以過上遠離隕石驟雨的平安日子,他們便覺得這一切就都值得。

工程結束的一億多年后,地心釋放的熱終于不足以填補地球向外散逸的熱,能量的天平隨之傾斜,大勘探時代的成果開始顯現,地球表面迅速降溫,接著由外而內開始凝固。他們‘看,到頭頂的熔巖越來越暗,流動性越來越差,接著變成黑壓壓的山伴隨著刺骨的寒氣一同壓下來。同溫層向內收縮,祖先們則隨之向下方撤退。一代又一代,‘山,持續向下逼近,持續了約一億年才慢慢停下。

終于在約39.8億年前,地球形成了最終的結構:最外薄薄的一層巖石最為冰冷,被你們稱為地殼,過了被你們稱為莫霍面的分界線后,巖石變得逐漸可以流動,而過了古登堡不連續面,也就是外地核,則有著最適宜祖先們生存的溫度,那里便成了祖先們的新家園。沒有了災難,祖先們的科技發展變得更加迅速,幾乎可以用“爆炸”來形容。我們的科技與文化,很快就發展到了你們人類很難理解的高度。

“這么說來,你們從那時起至今就從未出過地表了?那你的主人們現在在哪?”他不禁又望了望周圍的黃色流體。

我說過,他們不在周圍。你們人類是不會有機會與我的主人們相見的。

“他們不在地球里了嗎?”別急。容我繼續講下去。

冷卻計劃讓族群遠離了危險的地表,卻也把他們帶到了這顆星球最不安寧的區域:外地核。

看看這周圍,液態金屬終年流淌著,永不靜止。對于地表的你們,外地核的旋轉是地球磁場形成的原因,是萬物免于宇宙射線輻射的保障,而對于主人們,卻是新一輪的災難?;蛟S從人類的角度,這些液態金屬流速緩慢,但以他們的時間概念來看,這簡直是洶涌的風暴。不僅如此,熔融金屬在旋轉的過程中還形成無數的旋渦,自內地核向外生長開來,如龍卷風般四處游走,所到之處一片狼籍。

深埋在記憶深處的恐懼又回來了。要知道,后世的文明總是從歷史中生長出來的,歷史是他們唯一能借鑒的東西。于是他們吸取祖先的成功經驗,決定繼續造 “殼”—對“殼”的迷戀幾乎成了一種沿襲自祖先的族群潛意識。而這次,主人們的科技允許它們造出了更智能的‘殼 —我。

“你?”

是的。我是一層包裹著內地核的球狀外殼,主人們生活在我與內地核的縫隙中。

主人向我的記憶系統輸入族群誕生至今發生的全部事件信息,知史以明鑒,這將有助于我的決策。同時,我的全身布滿各種傳感器,監測著殼外殼內的流體流速、溫度、壓強、電 磁波……甚至是空間的曲率變化—我能夠接收所有已知形式的物理信號,以便更精確地關注外界環境。以電磁波來舉例,我可以百分之百吸收幾乎所有波長的電磁波,這也就是為什么我肉眼看上去是絕對的黑??傊?,沒有任何變化能逃離我的監測。而且,我可以從外地核沒取無限的能量,保證開機之日起便永遠運行下去。主人們把這個文明近乎所有的科技成果傾注于我,對于文明來說,我不只是一層保護殼,更是主人們科技發展的里程碑??⒐ぶ?,族群正式遷入殼內,殼內洋溢著無比幸福歡樂的電磁波。有了我,族群幾十億年的夢想終于得以實現—他們終于能夠擁有真正的安全,終于不用在恐懼的籠罩下茍且存活。我的誕生不僅是祖先科技能力的證明,更象征著文明的戴峰。

全球政府為我的開機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儀式。在儀式的高潮處,最高領導人將我開啟,于是各項程序開始運行,我周身的信息流開始飛速運轉。殼內的民眾熱烈地歡呼著,那一刻,他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而就在這時,我接收到了一則來自地外的信號。

“地外?”

是的。這信號來自深深的宇宙,以引力波的形式飄到這里,不斷循環傳送著。在此之前,主人們從未制造任何能接收地外信號的儀器,因此沒人知道這信號持續了多久。我如實向臺上的最高領導人報告了這一情況。

“播報出來?!彼畹?。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這一簡短而隨意的命令,會徹底改寫族群的命運……

地球的同胞們:

你們好嗎?

當我們寫就這封信的時候,距離“問天二號”出發已經20億年了。你們還記得嗎?那可是從地球駛向宇宙的第一個生命。不知歷史會如何書寫當時那個叫短觸角的船員—勇敢的探索者,或是一個瘋子?

但此刻,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在出發的六千多年后,他成功降落在了一顆十分遙遠的星球。當時的他已垂垂老關,難以想象他一個人是如何完成艱苦的勘探工作的。事實證明,他窮盡一生的時間是值得的。這是一顆由液態熔巖包裹的年輕行星,資源充足,溫度與壓強也十分適宜我們生存,就像遠古時代的地球—不,比地球更好:這里的太空環境極其溫和,沒有任何隕石或風暴的侵襲。

他于是定居下來,在這顆星球上度過了余生。臨終前,他分裂出幾個后代,后來,后代也有了后代……就這樣,這個叫短觸角的個體在這顆星球上開啟了一個文明。

而就在兩千年前,這個文明終于研制出了引力波發射裝置,他們決定給遙遠的故鄉寫一封信。

想必你們已經猜出來了,我們便是短觸角的后代。

20億年以來,我們對未知空間總是有著深深的渴望。這種渴望之原始,似乎是源于基因的一種本能—若是如此,毫無疑問,它必然繼承自我們共同的那位祖先。如今依托現有科技,我們已經殖民了數十個周邊星球,但這只是開始,我們還會不停前行,向宇宙深處繼續邁進。

短觸角臨終之時曾囑托自己的后代們,把腳下的這顆星球稱為‘第二家園,是為了不讓后代們忘記我們還有第一家園,那里的同胞們或許還在忍受著惡劣的自然環境。他至死都沒有忘記這一點。

因此,這其實是一封邀請函。

在我們的科技終于有能力向外發出呼喚的現在,我們向你們發出誠摯的邀請。

同胞們,第二家園歡迎你們!

你們還沒見過太空吧?那真應該去看一看 ,看看太陽照在銀河上反射出的理豫光芒,和超新星爆發出的耀眼激波,看看恒星燃燒的余炊歸于沉寂,轉瞬即逝的昔星劃破星云……這一切都遠超你們的想象。

更重要的是,20億年的輝煌文明讓我們堅信:生存的答案不只有“下”,還有“上”;族群的未來不一定只在星球內部,更可能在天外。

第二家園的坐標已附在信的末尾。再一次地,我們誠摯歡迎你們的到來。

第二家園族群全體

讀畢,全族群靜默著,那時間漫長無比,直到最高領導人打破了沉默。

“真是傳奇般的故事!”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就像看了一場孩童的鬧劇,“不過很遺憾,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地球過得無比幸福,毫無遠足的必要?!?/p>

他說著舉起一只鰭,指向上方的球殼內壁:“因為我們有它!你們說,對不對?”

民眾依然高聲應和著。但我監測到,歡呼的強度比上一次減弱了2.6%。

我說過,沒有任何變化能逃離我的監測,沒有。我還注意到,信被讀完后,族群中有一個個體長久地抬頭望著,望著殼內壁的那一片 漆黑,似乎要用目光戳破它。那個體沒有開口,但從他的腦電波中,我讀出了最為危險的一種情緒。

“那是什么?”

好奇。

“好奇?”

是的。他不是在觀察內壁本身,而是在想象內壁之外的世界。而此時此刻,人群中出現了十幾個像他一樣的個體。要知道,這相當危險—好奇是不應發生的基因突變,是文明進程中要被修剪掉的枝杈,是該被自然選擇淘汰掉的劣等性狀。相反,對未知事物最正確的反應應當是恐懼,恐懼讓文明團結、壯大。這是我從族群的歷史中總結出的真理。

我當即進行了復雜的推演,憑借已知的海量信息預測了族群的未來,結果不出所料:好奇的情緒會在族群內不斷擴散,繼而導致越來越多的個體選擇冒險離開同溫層,滅頂之災的降臨將只是時間問題。

主人們在我的意識系統內植入了眾多指令以保護他們的安全,其中最優先的指令有兩個:第一,讓這個文明內發生的死亡盡可能地少;第二,讓在世的生命盡可能少地遭受痛苦。而現在,這兩個原則面臨嚴重威脅,我無法坐視不管。

改造行動沒有事先征得主人們的同意,因為我知道這必然會引起反抗,阻礙方案的執行。我開始了行動。

從他們的視角來看,當時身邊的個體一個接一個地失去了意識,昏厥過去。人群開始騷動,騷動又演變成恐慌。幾個想離開球殼的個體這才發現,我早已鎖死了全部出入口。他們意識到了不對勁,以為我在謀殺自己的主人,失控的情緒逐漸擴散。無數發瘋的個體試圖用身體撞開鎖死的出口,直到傷痕累累,才發現這是徒勞。絕望的電磁波彌漫開來,指數成倍增長著,整個世界哀鴻遍野,但只有我知道,這只是新生前的陣痛,偉大變革前的微小犧牲。和即將到來的永恒幸福相比,此刻再多的苦難也不過一瞬而已,不值一提。

整個過程很快。不久后,哀號逐漸減少,直至消失,所有的個體都失去了意識。殼內隨即恢復了平靜。

改造就這樣完成了。

“你對他們做了什么?”

就像控制你的聽覺神經一樣,我發射電脈沖,也控制了他們大腦的特定神經,僅此而已。只不過,我控制的是快感神經—我讓他們的大腦永久保持被獎賞狀態。

“那是什么?”

就是腦內的獎賞機制被激活的狀態。這種機制幾乎所有高等生物都有,譬如當你們在進行性行為時,或是在餓死的邊緣品嘗到美食時,獎賞機制就會被激活,讓人產生愉悅感。那一刻,人們不再有悲傷、恐懼或是任何負面情緒。簡而言之,被獎賞狀態是痛苦的反面,是最大程度遠離痛苦的狀態—讓他們永遠保持這個狀態,這就是我的方案。我確信,只有這種方式能夠最為徹底地執行那兩條關鍵指令。從那天起到現在,他們保持這個狀態將近10億年了。

“10億年的性高潮?”

可以這么理解。

“你的主人們能活10億年?”

還能更久。地心擁有無盡的能量,我可以將其合理轉化,最大程度延緩球殼內部的嫡增。生命實現了永生,繁衍這種原始的任務也隨之不復存在了。10億年以來,在這里的是同一批個體。

他聽得呆住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個如此波瀾壯闊的文明最終卻迎來這般結局。

作為一個苦難會被無限放大的物種來說,這必然是最好的結局了:10億年來,整個族群沒有發生任何死亡,沒有出現一絲一毫的痛苦。試問哪個文明能做到?它的語氣中不無自豪。

“所以他們……永遠都不會醒嗎?”

是的。如今,主人們的大腦早已習慣了如此,一旦外力結束此狀態,主人們會立刻痛苦而死。

他不由得怔住了。他望向腳下,想象著那下面無數永不會蘇醒的軀體。許久,他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過了四千公里的巖層,穿過大氣層,望見了更遼闊的黑色空間與漫天繁星。

他們從沒見過星空,他自顧自地想。

就連人類的足跡都已遍布太陽系了?;蛟S恰恰是因為人類生來就看得到星空吧—當宇宙將最深遂的一面鋪陳在眼前的時候,誰能抑制住好奇呢?

相比之下,人類的確太容易好奇了,甚至不惜承擔生命的風險。

就像他的女兒。當她得知地心勘探計劃在招募駕駛員的時候,她興奮得像個孩子,全然不顧其中的危險。

他這個老父親卻會像之前許多次那樣,無情地朝她澆一盆冷水。

“我不同意你去?!闭f這話時,他的表情十分嚴肅。

“地心可能存在智慧生命!”女兒幾乎喊了出來,“您難道一點都不好奇嗎?”

“我不管那些?!彼恼Z氣中毫無商量余地, “人類對地心知道得還很少,可能會發生任何意外。這是我的專業,我知道。別人可以去,我的女兒—絕對不行?!?/p>

她不說話,望著窗外,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

“您從來都沒支持過我?!彼穆曇袈詭ь澏?。

“我是在保護你?!彼恼Z氣并沒軟下來。

“我寧愿不要!”她轉過身來,流著淚。

“不要?是誰把你養大的?”

“您只是在耽誤我?!?/p>

他胸口像被捶了一拳,二十多年的辛勤付出竟被女兒貶得一文不值。

“那好啊,”他聽見自己的音量忽然變大,

“那你也不用回來了,最好再也不見!”

他的聲音回蕩在屋子里,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接著是濃得化不開的沉默,如烏云一般,長久地飄浮在兩人中間。他想說些什么試圖化解,可剛要開口,女兒便起了身。

“放心,”她抹了抹淚,語氣中只剩悲哀,

“我明早就走?!?/p>

她轉身回房間,“砰”的一聲關了門。

夜里他鑲轉反側。他確實很少支持女兒,可最后也都依女兒自己的愿了。但這次不同,他絕不能讓女兒拿命去賭,否則出了意外,他會悔恨一輩子。

他決定當一次惡人。

他早早便起床了。他在網上已經查到,面試駕駛員的截止時間是這天下午,那他唯一要做的,不過是在下午前這幾小時將她困住。于是趁女兒還在熟睡,他利落地將房門反鎖,帶走了唯一的鑰匙。

女兒出走木星的這幾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她的安全,只有她回家的時候,他才能將懸著的心稍微放下來幾天。他關上門,回頭望去,一想到女兒正在這扇牢牢鎖住的門后熟睡著,他就感到久違的安心。

出此下策,他不無愧疚,但也是無奈之舉。之后自己只要對她說說好話,給她買最愛吃的煎餃,父女之間還有什么矛盾化解不了呢?

可沒想到的是,等他提著煎餃回到公寓的時候,抬頭望去,女兒所在的樓層已經被濃煙吞沒。而她下面的一層樓,火舌從窗口伸出,貪夢地舔砥著。

他們說,當時的他“像瘋了一樣,撕心裂肺地喊,拼命要沖進去,好幾個人才攔住他”。

消防員發現女兒的時候,客廳里早已濃煙滾滾。她平靜地倚靠在玄關處的墻上,手里攙著一把來自父親房間的地質錘,大門上有幾處凹陷??瓷先?,她就像睡著了一樣。

“她走得很安詳?!贬t生對他勸慰道。

他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他不敢,卻又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象,在那最后的時間里,是何種的絕望能讓瘦弱的她在厚重的防盜門上砸出凹陷。

“她只要出了這道門,向上爬兩層樓,就能獲救,”事后警察冷冷地告訴他,“可她沒有鑰匙?!?/p>

過失致人死亡罪,緩刑一年。這判決結果像是個巨大的玩笑,他不懂自己作為殺人犯,為什么只需付出如此微小的代價。庭審結束后他便被幾個親朋圍繞著,耳邊不停傳來寬慰的話。這氣氛讓他惡心:好像他才是那個受害者。

于是那天,他換上體面的衣服,關掉家里所有的燈,接一杯水后安靜坐下,將一整瓶安眠藥倒在了手心。這是自己應得的,他想著。而就在此時,敲門聲打斷了這一切:門外放著一箱來自木衛四的快遞,女兒的遺物被寄來了。

他不敢看女兒的東西,卻又忍不住不看。他翻開她的日記本,雋秀的字跡筆畫分明,變成刀刃劃在他心上。日記里記載著她每日的歡喜與希冀,以及沒能完成的夙愿。他很小心才沒讓淚滴在紙上,以免玷污了美好事物。

在日記的最新一頁,女兒寫道:

人類在宇宙中孤獨太久了。

我們研究核聚變、建造月球殖民地、開發木衛四前哨站,一切的努力不過是想向外看一眼、再看一眼,看看茫茫宇宙間,有沒有和我們一樣,渴望找到同伴的他者。

然而一直以來,人們沉迷于頭頂這片星空,卻忘了腳下也有一片廣闊的未知空間?,F在 , 這片未知空間給了人類新的希望,給了人類不再孤獨的可能性。試問誰不想拼盡全力,哪怕搏上性命,去抓住這一絲可能性呢?

人們說,要把人生的每一天當作最后一天去過—如果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我愿意用它來揭開地心的秘密。

畢竟,沒到過的地方,總得去看看吧?

這是她最接近“遺言”的文字。

他聯系到宇航局詢問地心項目的推進情況。他們卻說,項目已經擱置了—少數幾個報名者中,沒人能通過全部測試。

“您女兒的事,請您節哀?!彼麄冋f,“她原本是這個項目的最佳人選。報名者中,只有她有過硬的地質學背景?!?/p>

他終于知道要做什么了。

于是他將藥粒放回瓶子里,暫時擱置了與世界的離別。如果說,自己這條命仍有什么意義的話,那就是用它來幫女兒揭開地心之謎。

而現在,他已完成他的使命。站立于五千公里深的地心,聽完球殼的講述,他仍然恍饞著。

他仿佛看見這文明的最后時刻,那些巨大的梭形生物正向著緊閉的出口處迎頭撞去,他們從未如此渴望外面的世界,求生的欲望使他們發出凄厲的嘶吼。砰—砰—他們撞擊著,聲音沉悶而絕望,那門卻紋絲不動。

砰—砰—這聲音揮之不去。

他莫名感到壓抑,呼吸變得急促。

砰—砰—

那畫面又浮現在眼前—纖細的手握著錘子砸在門上,砸出凹陷。

記憶奔涌而至。一瞬間,悔恨與自責又回來了,似乎有滾燙的巖漿順著血管流遍全身,護住他的心臟,滲入他的骨髓。雙腿一軟跪倒后,他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淚珠掉落在漆黑的地面上,條然破碎。嗚咽聲從他身體的最深處發出,幽幽地回蕩著。在這寫頂之下,良久未息。

在他抱著盒子回到艙內,關閉艙門的一瞬間,大地震顫起來,那四周的液體伴隨著低吼開始漸漸聚攏,將船體托舉、吞沒?;蝿邮顾?,船殼金屬發出的吱呀噪音暗示著壓力的增大,似乎一只巨手托起了船體,接著攙緊、再攙緊。屏幕顯示,四周的壓強與溫度急速上升,很快便回升至了最初狀態。船艙的晃動也隨之趨于平穩。

他開啟引擎,花了一些時間掉轉船頭,將船體穩定下來,接著松開操控桿,長舒一口氣,呆呆地坐著。他望了一眼被放在旁邊的那盒子,將手伸向它,用大拇指撫著那上面嵌著的黑白照片,灰塵被拭去,女兒的微笑鮮活依舊。

原本,他是想把這骨灰永遠留在這地心,但此刻,望著她的微笑,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他改主意了—這不是結束,遠沒有結束。如果女兒在這,她絕不會止步于此的。他起身去翻行李包,回到座位后,他的手里多了一個筆記本。

那是他女兒的日記本。

“你還在嗎?”他向球殼的方向喊道,“我想知道那個星球—家園二號的坐標?!?/p>

你要去找他們?我看不出這有什么意義。

球殼隨之念出了長長的一串字母和數字,他打開日記本最新的一頁,逐字記下,認真而鄭重。

對了,你還沒回答我一開始的問題。

“什么?”

為什么要到這里來?這里對你來說明明很危險。

女兒的生平不斷浮現在腦海中,他想起了他們的種種往事,想起了每一次歡笑與爭吵?,F在他好像明白了一切,平生第一次,他徹底理解了女兒。他忽然感到輕松,好似卸下了多年的鐐銬,一種暢快的感覺讓他流出了眼淚。宇宙如此之大,如此神秘而浩繭,他必須活下去,好帶著她去到這世上的各個角落。畢竟——

“沒到過的地方,”他回答道,“總得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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