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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文青

2024-02-28 02:26郝永勃
山東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然后

郝永勃

1

我的朋友不多,文友也很少;這其中,有個文友叫文青——正如“文學青年”的縮寫;有時想到他,也會想起一些往事,以及其他“文青”的命運。

我二三十歲的時候,喜歡湊熱鬧,結識了不少性格迥異的人;四十歲以后,各忙各的,可有可無的場合相對減少。說好聽的是務實,說難聽點就是變得世故起來了;我疏遠了朋友,朋友也疏遠了我——包括文友。

朋友,忌諱交淺言深。有一種說法,為朋友兩肋插刀。想一想,一個人有幾根肋骨?人不能說大話。更何況一把刀在傷到別人的時候,也會傷及自己。這里所說的刀,也指語言——人言可畏。成年人之間,要有邊界感:你不要為我兩肋插刀,我也不要為你兩肋插刀。我沒有武俠情結,也不迷武俠小說。我之所以將文青視為朋友,是因為他不帶刀,不傷人;他為人隨和,大大咧咧。你可以說他不夠精明;反過來說,他要是足夠精明,還會交往我這樣的朋友嗎?人和人之間,走得太近易膩,太遠易疏;最好恰如其分,遠近適中。他隨口說過的話,平實,溫和,連廢話也不難聽。一直以來,我欽佩心思縝密的人,卻更喜歡接近善良、質樸的人——哪怕他不夠精明;和他相處,心情很松弛;他沒有多少城府,很清澈,一眼仿佛能望見底。

當一個人不在了,沒有什么功利目的,心中的那桿秤更準了。熟重熟輕,也更有數了。記憶很奇特,有的人,轉眼忘得一干二凈;有些事,總是難以忘懷。寫這一篇文章,我找到了幾個關鍵詞。然后,想到哪里寫到哪里,有什么說什么。寫文青的時候,何嘗不是在印證一些事情——我夢到過他,是他托的夢吧。

文青去世已有七年。我想忘卻他,卻偏偏時常想起他。他如果還活著,已過六十歲了。人啊,辦了退休,或不在了,誰在乎你,誰就是你的朋友——你的文友。

雪落無聲,落紅有情。冬天過去,春草又綠了。

2

詩歌曾經是一張身份證,一張通行證。1980年代,在報紙中縫,在青年雜志的“征婚”欄目里,“愛好文學”“愛好詩歌”“文學青年”“文藝青年”……諸如此類的字眼,就像后來的文憑一樣,就像現在有房有車一樣,給一個談婚論嫁的年輕人錦上添花。那個年代,人與人交往,一說對方愛好文學,是寫詩的,好感油然而生,就像遇見了知音。誰寫詩誰就有吸引力;誰如果發表過詩,誰就像是詩人了。

我愛好詩歌,愛好文學,我在默默地寫詩,寫散文、小說;那種美妙的感覺,只可意會,難以言傳。文學像是一把鑰匙,有人用它打開了夢想的大門;有人即使站在文學的門外,也并不影響讀和寫帶來的快感。

記得1985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沒有任何征兆,三個年輕人,突然敲開了我那簡陋的單身宿舍的門。寫詩的阿s帶著他的女朋友,還有也在寫詩的文青,一起來找我。我們居住地相隔十幾里。他們是騎自行車來的,還是步行來的,已記不清了。有詩歌作為中介,有文學當成紐帶,我們聊得很開心,好像是老相識了。在這之前,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知道我也在寫詩的。

那時候,不論是詩社,還是文學社,遍地開花。他們為了成立“蒲公英文學社”而來。詩人阿a是社長,阿s是副社長兼秘書長,文青是社員,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文學愛好者。他們油印過一本《蒲公英》詩刊,選了我的一首短詩。那時阿s已經在地方報刊上發表過“豆腐塊”詩歌。他侃侃而談,看上去才華橫溢;我的話不多,文青的話也不多;穿著米黃色西服,打著紅領帶的阿s像個“上海男人”——蠻時尚。他有詩人的氣質,他的歌唱得也好聽;他最叫好的歌是帕瓦羅蒂的《我的太陽》,他無師自通地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我不會唱,文青也不會唱。我們羨慕地看著他激情四射的表演。阿s是地道的北方人,但怎么看怎么像南方人;文青是南方人,原籍是蕪湖,還是洪湖,總之與江湖有關,卻怎么看怎么像北方人。都說“北人南相”是福相,但在阿s和文青身上,卻沒有應驗。阿s原來在一家電力企業工作,實打實的鐵飯碗。他不甘心平淡的生活,辭職去了當地的電視臺,轉而又去了深圳。阿s寫詩能養活自己嗎?我曾經打聽過熟悉他的人,聽說已經離開人世了。人,寫詩的時候,像是詩人;不寫詩的時候,就是俗人。一旦過于性情,過于意氣用事,命運常常是不幸的。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你靠什么活下去?阿s小時候父親病逝,母親改嫁,沒有親人能給他出主意,沒有人能幫上他;連自助都做不到的時候,誰又能幫誰?

文青二十歲以前的經歷,我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和阿s是近鄰,他在自行車廠工作,母親是廠里的車間主任。那些年,他從沒提起過自己的母親,只是隱約地從他人的嘴里聽說,他母親在騎車回家的途中,被身后馳過的一輛貨車撞倒,救護車送到醫院后沒能搶救過來。他才二十歲剛出頭,一次不幸的遭遇,命運被改寫了……以前自行車廠是好單位;后來走下坡路,也只能認了;又能怎么辦?——早一點,學一門手藝,養家糊口。

文青,最初給我的印象是厚道,最后給我留下的印象還是厚道。寫詩的人,無非有這么三類:一是寫詩比做人好;二是寫詩和做人都好;三是做人比詩寫得好。詩無達詁。每個人站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也不同。應該說,文青屬于第三種人:做人比做詩好。不論外界如何變化,他都沒有失去善良、真誠、樸素。

我常常想到文青做過的事,他的為人,他對人的好,以及做人和寫詩的關系。人活著的第一要務是謀生;詩能滋潤人的心靈,卻不能養活寫詩的人。喜歡朗誦的文青,聲音洪亮的文青,樂于助人的文青,是我的朋友——文友;像他這樣的文友已經不多見了。

3

母親是永恒的詩篇。沒有不愛自己母親的詩人。詩人的背后,要么站著一個幸福的母親,要么站著一個痛苦的愛人……

我像熱愛母親一樣熱愛詩歌,也像熱愛詩歌一樣熱愛我的母親;我知道母愛對我的重要性,知道母愛意味著什么。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愛能超越母親對孩子的愛——這與生俱來的愛,讓脆弱化為堅韌。

對成長中的孩子來說,失去父親,失去了一種支撐,但家似乎還在;失去了母親,則意味著失去了原生的家庭,失去了一種精神寄托。

在我知道的作家當中,有不少過早失去父親的。他們都有一位了不起的母親。母愛是一種情感教育,是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比如魯迅、胡適、老舍、傅雷……他們都是早年喪父,由母親拉扯大。要了解一個人的品質,就看他的母親吧。不能說母親是什么人,孩子就是什么人,但八九不離十。不論是高考,還是其他什么考試,就讓作者真實地寫自己的母親好了。真情實感,不能虛構,你看一個人能寫出什么樣的文章,也就大概能了解一個人。

文青過早地失去了母親,失去了最關愛他的人;文青有難言的苦衷。他很重感情,他的品行源自他的母親。他很少提及自己的母親。我所知道的一星半點發生在他身上的往事,還是別人告訴我的。

我出現過一種幻覺:夕陽西下,一個騎著單車的母親,含著幸福的微笑,車筐里裝滿了蔬菜、水果……緩慢地行走在回家的途中,一輛大貨車,從身后疾馳而來,不幸呼嘯而至……那一刻,改變了一個家庭的命運,改變了文青的命運。

郭冬臨的小品《有事您說話》,你看過嗎?文青長得有點像郭冬臨,郭冬臨披著棉大衣,冒著嚴寒,替人排隊買火車票的事,也像是文青做過的事——寧委屈自己,不難為別人;自己吃虧不要緊,只要他人心滿意足,自己好像也有了成就感??酀奈⑿?;成全他人的背后,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想到文青,會想到他的熱心腸;有什么事,你只要和他說,沒有不行的;他做不到歸做不到,卻不會拒絕。他母親意外去世之后,就很少看見他騎過自行車了。也許對他來說,自行車與悲傷是連在一起的。他寧愿步行,寧愿坐公交車,也要遠離自行車,也是在遠離一道難過的坎。

文青出第一本詩集的時候,約我為他寫序。那么多名氣比我大的人,那么多地位比我顯赫的人,他為什么選中了我?我想因為我們是文友。他的詩集名為《無花果》,他的為人,他的詩篇,都像是無花果:看著平常,吃起來可口。還有小說家老磚,他的第一本小說集《送你一個帶刺的吻》,為什么約我為他寫跋?——我們是文友。這都是發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年輕的時候,意識不到你在他人心里的分量;上了年齡,漸漸地懂得了文友的含義。

4

詩歌是有凝聚力的,詩歌讓我們走到一起,讓我們留下許多美好的回憶——總要一起做點什么事吧。以詩歌的名義,在1986年春天,我和文青、阿s、阿c等文學青年組織了一場“青春詩會”,也叫“雨水詩會”。

從場地到人員,從主持詞到布置會場,只要安排文青去做的,事無巨細,他都能做到你心里去。我不太愿拋頭露面,他也不喜歡出風頭。我們請了幾位在當地有點名氣的詩人,以及報紙副刊的編輯,坐在主席臺上。讓長得一表人才、口才也好的阿c當主持人;阿s愿意發言,就讓他講;然后,是詩歌朗誦會。臺下坐著二三百個愛好文學的青年——有大中專學生,有工礦企業的工人,有業余作者。會場選在我就職的青少年宮。為了辦好首屆“雨水詩會”,我們幾個發起人,從早忙到晚。詩歌讓我們興奮不已,讓我們憧憬未來,讓我們滿懷希望。

詩會結束的時候,已是正午時分??傄垡淮尾桶?。誰組織,誰參與,誰湊份子錢。每人掏出五六塊錢,十幾個人湊了七八十塊錢,在公園南鄰的烤鴨店吃了一頓大餐。從那之后,也明白了一個理,沒有物質條件,搞文學活動不容易。

詩歌不是空中樓閣,詩歌是建立在生存、溫飽之上的一種精神需求。每個人身上都有詩意,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或多或少有過詩意——詩歌是一件美好的事,詩歌是語言的藝術。錘煉語言,推敲語言,組織語言;有句有篇,有句無篇,無句無篇。詩歌是一種高峰體驗,像是一見鐘情的感受,可遇不可求;詩歌像植物,需要自然而然的生長。

我還曾辦過一份內部印刷的《青年詩報》。就在前些天,我找出來看了看,一個又一個的名字,有的遠走高飛了,有的銷聲匿跡了,有的還在寫詩……

“雨水詩會”,有了首屆,就有了第二屆、第三屆…… 每年一屆,辦了有二十屆,每一屆都像是“文青”們的節日。這一切還要歸功于文青。他從自行車廠下崗后,去了文化館,還被選上了區作協主席。他也總忘不了我,并聘我為名譽主席。歷屆“雨水詩會”,我都參與了;我喜歡詩歌的氛圍,那是一種心靈的洗禮,也是一種自我凈化。在世俗的日子里,從沒有忘了詩歌,還有當年一起熱愛詩歌的“文青”。

二十年前,一個春天的上午,文青曾用沙啞的聲音,大聲地朗誦過我的詩歌——《相信靈魂》:

我相信有靈魂

美好恰如含苞待放的花朵

純真宛如少女微笑的溫存

快樂好像孩子堆積的沙堡

幸福正如聽到初戀的聲音

她喚醒了沉睡的植物人

她援助了貧困潦倒的人

她挽救了陷入絕境的人

我相信有靈魂

此刻,從一本書看見了靈魂

此刻,從一首歌聽見了靈魂

此刻,從一個人想到了靈魂

這無時不有——無處不在的靈魂

那一天,我很感動。我不知道文青為什么要朗誦這首詩歌,他朗誦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詩歌喚起的共鳴,如果沒有重溫,我自己寫的詩歌,自己都要忘卻了。

一件事,能長久地做下去,需要一個有耐力的熱心人。比如曾經持續了二十年的“雨水詩會”,如果沒有文青這樣的人,恐怕早就不了了之了。

文青不在了,“雨水詩會”也不在了……誰還記得文青?誰還記得“雨水詩會”?

5

我有時會看著一個名字發呆。名字有多少含義?自己的名字多半是父母或其他長輩起的。誰不希望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誰不希望有一個吉祥如意的名字?人和名字的關系:有的名副其實,有的實大于名,有的名大于實。

男性起了一個偏女性化的名字,是好還是不好?一個女性起了一個偏男性化的名字,又會怎么樣?更多的是中性化的名字。

文青叫文青,是文學青年;我們都曾經是文學青年,簡稱“文青”;我的朋友老磚比我大十歲,也是文學青年——我們都曾經是“文青”。

名字伴隨一生,起什么名字很重要。老磚是筆名,他原名的最后一個字是“方”,他后來改成了“芳”。多了一個草字頭,他是屬羊的,有草吃了。我的名字原來最后一個字是“博”,也寫成過“波”,我感覺這一個“博”字的含義過于大,過于廣,過于眾多,我擔不起來。而“波”字,從水,皮聲,本義是“水涌流也”,水面振動起伏,也不盡如人意。我在十六歲的時候,改成了“勃”字,我需要一種鞭策,需要朝氣蓬勃的力量——靈魂在高處飛翔,努力向上。讀音相近,內涵發生變化了。

老磚那時在電視臺專題部當記者。20世紀80年代末,他籌拍過一部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他是編劇兼制片人。他請《閃閃的紅星》中胡漢三的扮演者劉江擔任電視劇的主演。小時候的記憶清晰可見:“我胡漢三又回來了!”。拍電視劇是很麻煩的事,臨時搭班子,他約我當場記兼劇務。在這之前,我不知道場記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劇務是怎么回事;一個星期的跟班之后,才算多少明白了一點,就像是打雜的,煩瑣的事務,需要記錄的東西很多:鏡頭號碼、拍攝方法、演員的動作和對白、音響效果、布景、道具、化妝等方面,而劇務就是劇組的服務員。我不無抵觸。導演也覺得我不是合適人選,我跟不上導演的思路,不看眼色,眼里沒有活。而且,假期就要結束,時間也不充裕。我和老磚流露出自己的想法,但半路撂挑子不好,需找個人替代。我推薦了文青,他比我稱職。

在離開劇組之前,我幫著老磚找到了文青。那是1989年夏天的一個正午,老磚騎著他那輛三輪摩托車,我坐在跨斗的座位上,朝著文青家的方向馳去。如果說老磚像個騎手,那么我像什么呢?夏天的風,夏天的樹,夏天的胡同……在飛速行駛的路上,老磚很開心,我也很開心。不愿干什么就不干什么,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定準自己的位置,主動地放棄比被動地接受要好得多。

我和老磚左拐右拐,轉來轉去,在一個叫王府村的地方找到了文青。文青那時正在熱戀中。我們的到來,給他帶來意外的驚喜。他那時的工作也不是很忙,找一份兼職,掙幾個小錢,對生活也是一種補償。文青很樂于干劇務,或者說是當場記。他很勤快,該干啥干啥,讓干啥干啥。這比我強多了。

我回到了濟南,想寫詩就寫詩,想寫散文就寫散文,想讀什么書,山大的圖書館不難找到。我愛大學校園,我生命中最難忘的時光就發生在那里。我曾在一個午覺中,做過一個天馬行空的夢,還夢見一只空箱子,并為此寫過詩。我也深知,愿寫的東西都不一定能寫好,更何況不愿寫的了。

老磚的電視劇是何時拍成的,又是何時播出的,我沒有再問起過。我的退出也并沒有影響我和老磚的感情。我知道,他希望我好,就像我希望他好一樣。

迄今為止,我只乘坐過兩個人的三輪摩托,一個是老磚,另一個是文青。他們都曾擁有過三輪摩托車——草綠色的三輪摩托車——當行駛在公路上,威風凜凜的感覺,就像騎著駿馬在草原上,就像坐在敞篷跑車上……

6

自行車——對文青來說,刻骨銘心。他一生的焦點與自行車有關,他的命運因自行車廠而改變。這也喚起了我對自行車的追憶。

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所謂的60后,還有50后、70后,誰沒有喜歡過、擁有過自行車?那個年代,普及率最高的交通工具,非自行車莫屬。至于綠色、環保、節能,是這些年來的說法。

我過去喜歡騎自行車,現在還是喜歡——出行便捷。除非有一天老了,騎不動了,那是后話。而自行車和自行車不一樣,也有不同的價格,不同的品牌,不同的身份。

人活著,開始不斷地回憶往事的時候,是真的開啟老年模式了。有什么辦法呢?愛回憶就回憶吧。一個人的成長歷程中,總伴隨著某種事物。少年時代的某一個黃昏,突然學會了騎自行車的那一刻,好像一下子長大成人了。

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擁有了一輛天津“飛鴿”牌自行車;我的發小阿云擁有了一輛上?!傍P凰”牌自行車。那是20世紀70年代的中后期,自行車需要憑票購買。而城市的規模,決定供應量的多少。我的“飛鴿”是托大姑從長沙買的;阿云的“鳳凰”是托他大伯從南京買的。那個年代,自行車是父母送給孩子最貴重的禮物。

面對“二六”式的自行車,我們顯得有些瘦小。個子不夠高,腿不夠長,學自行車也不那么容易。先要溜行,然后左腳踏穩,右腳要么從前邊大梁邁過去,要么從車座后邊跨過去。那一天傍晚,當我聽說阿云學會騎車時,我不服輸,干脆不溜車了,直接將右腳邁了過去,因為掌握不住平衡,連人帶車摔倒了,一次,兩次,到了第三次,我晃晃悠悠的騎了上去,騎了一段路,能掌握住平衡了——第一次騎自行車的感覺很快樂。

騎著自行車,從少年到青年,從青年到壯年,再到中年,就快要騎到老年了。一個人的騎行,緩慢地感受著,從日出到日落,從鄉村到城市,沒有人與你同行,你感到過孤獨嗎?

青年時代,我曾和文青、阿c、阿w、阿r,還有其他幾個文學青年,一起騎著自行車,從張店到淄川,往返七八十公里,參觀蒲松齡故居,在蒲松齡的塑像前留影,滿足自己的文學愛好……清晨動身,黃昏返回。那時候風華正茂,沒有累和乏的概念;那時候路上車輛不多,視野開闊。

誰曾經坐在你的自行車上笑?你曾經坐在誰的自行車上哭?你曾經騎著自行車去找過誰?誰曾經騎著自行車來找你?

在濟南,你騎著自行車,穿過黃河大橋,去黃河岸邊,坐在裸露的河床上,看黃河水舒緩地從身邊流過,無聲無息,不舍晝夜;從歷城到英雄山有多遠?一路上,有多少上坡的路,就有多少下坡的路;從老校到新校,你像一個郵差?寄出的信,收到的信,因等待而充滿詩意;有美好的回憶,美好的憧憬,也就感覺美好起來了。

自行車也是有記憶的:大梁上纏著的塑料皮,竟然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珍珠膜”;還有修過的鏈條,補過的輪胎,加過的潤滑油……伴隨著青春歲月的那輛自行車,后來哪里去了?收藏一件對自己有意義的東西,喚醒對往事的回憶,比收藏雜七雜八的東西更有價值。如果客廳足夠大,那么做一個陳列的平臺,在上面擺放一輛年代感十足的自行車,你看,那種鋼結構,那種歲月沉淀的感覺,不是工藝品,又是什么?最重要的還在于它與你的生活發生過關系。

二十多年前,在雨后的柳泉路上,當一輛摩托車從身后沖撞過來,你騎的“鳳凰”自行車起到了緩沖作用——人摔倒了,但沒有留下擦傷。人物一理,一件東西使用的次數越多,感情越深;有的舊物件丟棄了,有的還珍存著。

你騎過多少輛自行車?你不能忘懷的是哪一輛?如果為自行車寫一首詩,你會想起哪一輛自行車?它一定與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某一個時間節點有關。

7

不論是鐵飯碗,還是瓷飯碗,或者其他什么質地的碗,總要有個吃飯的碗。自己的飯碗,自己能不能說了算,始終端在自己的手上。打碎了一個碗,摔碎了一個碗,碰碎了一個碗,能不能及時找到另一個碗。

人的一生當中,飯碗的確是一個問題。生存的前提是溫飽,沒有過上溫飽的生活,又如何謀求個人的發展。一夜之間,曾經屬于自己的飯碗消失了,你有沒有積蓄?你僅有的那點存款又能支撐多久?

文青趕上了那一波下崗潮。臨近不惑之年,卻不能不惑,不能不直面現實。沒有那么多人騎自行車了,更沒有多少人喜歡老式的自行車了。老式自行車失去了自己的市場,文青失去了熟悉的崗位,每個月定時發放的工資,戛然而止——失去端了近二十年的飯碗。他能干什么?他想干什么?總之不能把詩歌當成飯碗,靠寫詩活著很難,也很少有人能靠稿費生活。你盡可以將詩歌當成茶碗,或喝酒的碗,就是不能當成飯碗。

文青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在艱難來臨的時候,他又趕上了舊房拆遷。他居住的老宅院,按面積折算下來,換了新樓的三套房子。朋友們為他感到欣喜,好人總有好報的。全家住一套,給兒子留一套,出租一套。這樣一來,他的日子過得相對寬裕一些了。

人不能閑下來,總要找點活干。他和當地的文化圈熟,文化館需要他這樣勤快的人,需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他適應能力強,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前后干了有十年。

文青心地善良,是一個實在人。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你對我不好,我也沒必要對你好。這是常人的思維模式。還有兩種人,你對我好,我不一定對你好;你即便對我不好,我還是會對你好。我覺得文青就屬于后一種人。我和他認識那么多年,沒有聽他說起過什么人不好,他的眼里都是好人。他不抱怨,更不會憤世嫉俗。他整天笑哈哈的,不忙也像忙的樣子。窮大方這個詞,用在他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他沒有固定的收入,卻喜歡請客,喜歡練攤——地攤兒便宜。

“我最近給一家企業寫了一首朗誦詩,掙了一千塊錢。你什么時候有空,請你一起坐坐?!?/p>

“我們一起辦個詩歌獎吧!以老詩人韓青的名字命名?!?/p>

“孩子考上大學的法學院了……”

他像個大男孩——存好念,說好話,做好事。想到了,即便沒能做到,卻流露出了善念。文青為人的好,是真的好。他是出了名的熱心腸,誰有什么事,只要能做到的,他會毫無保留地跑在前頭;誰家有結婚的,從送請柬到攝影,他會無償地去做;他胸前戴一朵小紅花,不是大總也是大總,不是家人卻像家人;哪里需要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在大門口迎賓,在餐桌前引領著客人找座位,分發喜糖,忙前忙后地張羅著……在朋友子女的婚宴上,他往往是最后離開的外人。

紅事如此,白事也是如此。

給逝者理發,一般人是做不來的。他不怕,他可以做——他樂于做善事。他在世的時候,沒有想那么多,也不是很珍惜;他走了,真正覺出失去了一個好的朋友,一個好的文友;像這樣的友情也不會再有了。有的人是用文字寫詩,有的人是用行為作詩。

8

詩歌像酒,酒像詩歌。都能放大自己,彰顯個性。酒是興奮劑,酒是催化劑,酒是麻醉劑。酒能給予你的,也能讓你失去。酒像水一樣清澈,卻有火的性格。

白酒也罷,紅酒也罷,啤酒也罷,誰能把握得恰到好處?喝酒的人,誰沒有醉過?

酒,讓人激情四溢;酒,讓素不相識的人一見如故;酒,古往今來,既有鴻門宴,也有杯酒釋兵權。讀古典詩詞,哪一個詩人不好酒?哪一個文人不做夢?一面是“李白斗酒詩百篇”的豪情,一面是“借酒澆愁愁更愁”的境遇。

幸福的時刻,離不開酒;痛苦的時候,也離不開酒。

“喝出感情的酒,要喝;喝出效益的酒,要喝;喝出麻煩的酒,不要喝?!?/p>

文青不止一次說過的大實話。文青的人緣好——人緣好的人酒場多。他來者不拒:“寧傷身體,不傷感情?!币驗榫屏坎恍?,我是“寧傷感情,不傷身體”,也就漸漸地遠離了酒場,遠離了像文青這樣的文友。詩人幸會,總離不開酒;酒的話題也是詩的話題;有的人,酒場越多,寫詩越多。當一個詩人,沒有一定的酒量,能寫出什么樣的詩?酒能帶來靈感。好酒像好詩,讓人沉醉。我自知酒量不行,我至今也沒寫出幾首像樣的詩。我很慚愧,有時坐在酒桌前,如坐針氈:不會說話,不會端茶倒水,不會敬酒,像個多余的“二大爺”。有的酒場上,喝酒的看不喝酒的像傻子,不喝酒的看喝酒的像瘋子。

酒能減輕壓力,釋放情緒。酒場不能沒有,也不能太多太濫。最了解自己的永遠是自己:喝酒時有多興奮,過后就有多沮喪;有多快活就會有多難受。

寫詩的人,愛文學的人,多半是性情中人。酒是最好的一種情感催化劑:性情中的人總能遇見性情中的人。酒場有儀式感:主陪、副主陪、三陪,主賓、副主賓、三賓,還有其他的陪襯人。酒場是有講究的。誰該坐在什么樣的位置,誰舉足輕重,誰微不足道,過來人一目了然。有人掏錢買單,有人享受過程,有人喝酒難受。人生如戲,尋找自己的角色;人生如夢,那是誰說的?“你只能做你自己,別人已經有人做了?!薄昂染剖亲詈玫捏w檢?!薄熬破芳慈似??!薄熬坪笸抡嫜?,酒后不言真君子?!薄J清別人難,認清自己也不容易。

什么酒場該去?什么酒局不該去?酒場和酒局的區別在哪里?在沒有去之前,誰知道該去不該去?有經歷才有教訓,有教訓才有反思。要么喝,要么不喝,半推半就地更易于喝醉;要么去,要么不去,含含糊糊地更要不得——酒場如商場,酒場如戰場。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痹娙藦垪椛跋矚g喝酒,他的詩帶有幾分酒氣。他的英年早逝,也與酒有一定的關系。喜歡喝酒的詩人,喝多了一次,后悔一次;醒了酒之后,再喝;再后悔,梅花已不是過去的梅花了。

有沒有人統計、研究過,那些過早辭世的詩人、作家、畫家、音樂家……總之與藝術有關的人,曾經的文學青年、文藝青年,他們的創作與酒的關系、名利與酒的關系……梳理清各種關系,也許能寫出一部有意思的書。

從文青到許多“文青”,從酒場到酒局,一個人的命運折射出多少人的命運?

文青的酒場多,酒局也不少。這緣自他的隨和、實在。他最后的一次酒場(酒局),不知道是和什么人一起喝的。大概是不歡而散——喝澇了。拿身體去做破壞性的試驗,不值得!聚的時候熱熱鬧鬧,散的時候冷冷清清。各走各的路,各回各的家。他一個人被邀去幾十公里外的地方喝酒,天寒地凍,也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喝到夜里幾點,酒場散伙的時候,他一個人打的回家,也不知為什么,司機將他拉到半路上,不管他了,趕他下了車…… 他一個人摸黑步行了大半夜,渾身酒味,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渾身上下沾滿泥土;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家的,他都遭遇了什么?只知道從此以后,他大病一場,再也沒有緩過勁來……他病重的時候還在寫詩,而且比以往寫得更感人了。

他彌留之際,還沒有忘了囑咐家人:告別儀式就不要設在殯儀館了,朋友們離那里太遠,開車、搭車都不方便,就在自家樓下的空地上,租一個臨時的白帳篷,當成靈堂—— 朋友們的一份情意——他心領了。

9

一座城市有一棟藝術城,四層的樓,遍布著一個個小店鋪。它們叫什么字號的都有:或雅或俗,或半俗半雅;或真或假,真真假假。古董古玩,賞石書畫,鏡框裝裱,書店,木雕,陶瓷琉璃,雜項……好奇是一方面,懷舊是另一方面,偶爾去逛一逛,看一看,不一定從哪里得到一點寫作的靈感。

文青最后的幾年,在那里守著一個小店鋪;坐7路公交車,上班下班。忘了它是叫什么堂,還是什么齋,抑或什么軒了。門前有一塊文石,一把躺椅,如果是在午休的時候去,會看見他躺在那張搖晃的椅子上打盹。在室內,有兩把椅子,一張半新不舊的八仙桌,上面有一把紫砂壺,幾只紫砂杯,用的時間久了,泡過紅茶、白茶、綠茶、普洱茶……有什么茶喝什么茶,紫砂壺和紫砂杯都出包漿了。

“這不,淘了幾部書,孩子學法律,將來也許用得上?!?/p>

“也不知道誰搬家不要了,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典籍?!?/p>

“這些舊書,喜歡了,就是寶貝;不喜歡的,就當垃圾……”

我還不時地想起他說過的話。在他的小店鋪里坐一坐,他從貨架上取下一件件的器物,介紹它們的出處。這是下鄉收的一件紅綠彩的粗瓷碗,是博山窯的;碗底畫了一只如雄雞展翅的鳳凰;似盆而小,比飯碗淺,比盤子深,更像是缽。我那時正想寫一本《百年陶瓷》的書,也就買下了。

“還有阿s的消息嗎?”

“多少年沒有聯系,大概是不在了?!?/p>

“最近又收到什么好東西了?”

“沒有。遠的去不了,只去過濟南、德州,還有青島、濰坊……貴的買不起,賤的看不上眼,就當隨心所欲地玩玩吧?!?/p>

和文青拉呱,很放松;不說損人的話;從他的臉上也看不見一絲愁容,也看不見他臉上有皺紋,只是臉色發黑發暗,也許是因為長期喝酒、熬夜留下的印跡吧。

當年和他走得很近的一個小說家,一個詩人,都先他而去了。古代有“桃園三結義”,他們是“文友三結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彼麄內齻€人,都僅僅活了五十五歲左右——曾經的文學青年,止步于文學中年。

你愛文學,文學愛不愛你?你愛詩歌,詩歌愛不愛你?愛總比不愛好吧——愛是互動,是對等,也是傾斜后的平衡。

倘若沒有文學愛好,將失去多少美好的感受?我在二十歲的時候讀楊絳譯《堂吉訶德》,和五十歲以后重讀的感受不一樣:少了新鮮感,多了苦澀和悲欣。文學就像那架風車。堂吉訶德的戰風車,是在挑戰自己的幻象。愛文學的人,愛詩歌的人,你要么是騎著瘦馬、手持長矛的騎士堂吉訶德,要么是騎著驢的桑丘·潘沙。他們在尋找什么?我們又在尋找什么?

“瞧,他是一個‘文青!”

這些年來,“文學青年”“文藝青年”的標簽,多少含有調侃的意味了。

那時候是想不了這么多的?!拔那唷笔且粋€中性的詞。誰在說?說的是誰?以什么樣的語氣表達,不難聽出其中的含義?!拔那唷笔且粋€很干凈的詞,我們都曾經是“文青”;當開始懷念“文青”的時候,意味著開始變老了。

我原來只是想寫一寫文青這個人,后來枝枝蔓蔓的,生出許多雜念。而且,想到哪里寫到哪里,沒有什么邏輯、章法,也只是跟著自己的意識流動而已。

文青走了之后,我也很少再去那棟四層小樓了。文青的小店鋪也已轉換了門庭,重新裝修后,不知租給什么人了。其實,文青在的時候,小店鋪也不是他的。至于是誰的,我也沒有興趣打聽。

曾經有一個叫文青的文友——他走了,我還在想念他,也只是想念罷了。有什么用呢?沒有用。沒有用你還寫他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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