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經文字》中的文獻用字分析

張金霞,王海洋

(1.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2. 揚州市仙城中學 高中部,江蘇 揚州 225200)

《五經文字》作為唐代官方正字書,由中唐國子司業張參奉代宗之命校訂《五經》文本,他秉持“自非經典文義之所在,雖然切于時,略不集錄,以明為經不為字也”的正字原則[1],重視對經書用字情況進行說明。全書正字共計1281條標明出自何本經書[2],另在注解中亦會附上用字說明,如上卷《勹部》:“包,……經典或借苞字為之……《易經》又借包為庖字?！敝芯怼镀H部》:“藩,本藩籬字,亦作藩屏字,今獨用為藩籬字?！睆奈墨I用字角度看,前者屬于文獻用字中的異字同用關系,計251例;后者屬于同字異用關系,計23例。本文意在分析其中的異字同用情況,為區別于原書中的“正字重文”,筆者將其稱為“注釋重文”。書中的同字異用關系,因其未能體現不同字符的字際關系,故不在本文討論范圍內。

一、注釋重文與正字重文

《五經文字》規正的是經書文字,是一種使用狀態下的書面文獻文字。面對經書用字“疑文互體”的現象,張參等人奉命參?！段褰洝?整理文字,將重文的辨析以兩種方式呈現:一是同正字字形一樣以大字楷書形式列為字頭,是為“正字重文”;二是以雙行小字楷書出現在注釋說解中的字,是為“注釋重文”。關于正字重文,畢秋月《五經文字重文考》在漢字的構形屬性基礎上,對正字重文進行專項研究[3]。故本文以全書沒有被斥為俗、訛字的注釋重文為研究對象,分析其與正字之間的字際關系。注釋重文雖未被列為正字字頭,但張參等人還是承認其在文獻中使用的合法性。要深入研究《五經文字》一書,注釋重文也值得重視,而不能簡單地歸于“正字重文”。不同于前人從漢字構形屬性對正字重文進行分類的研究,本文從文獻用字的角度,將每個重文與其對應的正字看成一個字組,在字組中,或通過構形屬性或通過字用屬性,來探求注釋重文與正字間的字際關系,以便合理清晰地給《五經文字》中的注釋重文定性,一定程度上了解當時文獻用字的情況。

為更加準確梳理正字與注釋重文間的字際關系,需對不同版本中涉及注釋重文的地方加以考證辨析。我們在整理《五經文字》的注釋重文時,是以中華書局1985年《叢書集成初編》本(據常熟鮑氏后知不足齋本影印)為研究底本,再以《四庫全書》本參校,發現《集成》本有五處注釋重文的說解存疑,現具體指出如下:

案:注釋重文為左爿、右氐的異體字,字書查無此字?？肌督浀溽屛目甲C》卷七《毛詩音義下》:“取牴,字亦作羝。注疏本作羝,《五經文字》羝,《詩》又作牴字?！盵4]羝、牴二字聲符相同,義符牛、羊二字有時可互替,如古文“牢”字,亦有從羊的寫法,《集韻》一書將羝、牴并舉,故羝、牴是一組異體字,而原書中左爿、右氐的異體字當為傳寫之訛,牛與爿形近而訛。此處當改為“牴”。

2.袽,《說文》作絮,京氏作絮,見《易》。(《集成》本《五經文字·衣部》)

案:《四庫》本“京氏作絮”為“京氏作袽”,《易·既濟》“繻有衣袽”,注:“衣袽,所以塞舟漏也?！盵5]且《集成》本《說文》《京氏易》均作“絮”,不應分說,此處若同作“絮”,與文意不通,當改為“京氏作袽”。

3.餧,……經典相承別作餒為饑餒字,以此字為餧餉之餧,字書無文。(《集成》本《五經文字·食部》)

案:《四庫》本“餧餉”作“餧飼”?！队衿?“餧,又于偽切,餧飼也?！盵6]46《康熙字典》:“按餧、餒古通,今相承以餧為餧飼之餧,以餒為饑餒之餒,遂分為二?！盵7]1589《集成》本因“餉”“飼”二字形似而訛,此處應改為“飼”字。

5.唫,音吟,與岑同,見《春秋傳》。(《集成》本《五經文字·口部》)

案:“唫”字,《康熙字典》:“又同崟,《穀梁傳·僖公三十三年》‘女死必于殽之巖唫之下’,《釋文》‘唫,本作崟,一音欽’?！盵7]204清代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中認為崟是唫的假借字?？贾墩f文》:“唫,口急也。從口,金聲?！盵9]25“崟,山之岑崟也。從山,金聲?！盵9]188“唫”“崟”讀音相同,符合音近通假的條件,而“岑與崟”聲母不同。此處當改“岑”為“崟”。

二、注釋重文的列舉體例

(一)同。即注釋語中注明正字和注釋重文的關系為“同”,常以“某,作某同”或“某,與某同”格式注明。共計73例,占總數的29.1%,例如:

1.櫂,與棹同,見《詩》注。(木部)

2.棲,……作棲同。(木部)

3.惇,……與敦同。(心部)

4.圬,……作杇同。(土部)

5.絀,與黜同。(糸部)

6.崧,……作嵩同。(山部)

(二)借。此類注釋語中明確標注出正字和重文為借用關系,常以“借某為之”“借為某”“借用為某”“借某為某”四種格式注明。共計35例,占總數的13.9%,例如:

1.措,……經典多借“錯”字為之。(手部)

2.包,……經典或借“苞”字為之……《易經》又借“包”為“庖”字。(勹部)

3.貸,……相承或借為“貣”字。(貝部)

4.莝,……《詩·小雅》借“摧”字為莝字,其莝字見注。(艸部)

5.菑,……經典或借為“災”。(艸部)

6.灑,……經典或借“灑”為灑埽字。(水部)

(三)古(或本)字。此類注釋語用來闡明正字和注釋重文的古今字關系,正字與注釋重文在歷時上呈同用關系。常以“某,古某字”“某,本作某”格式注明。該類占比較低,共計12例,只占總數的4.7%,例如:

1.枋,……古“柄”字,見《禮經》。(木部)

2.荅,此“荅”本小豆之一名,對荅之荅本作“畣”,經典及人間行此荅已久,故不可改變。(艸部)

3.冰,古“凝”字,經典相承以為冰凍字(冫部)

4.殺,……殺,古殺字。(殳部)

(四)以為,用。此類注釋語前一般有注釋重文的出處,多以“經典”二字籠統概括,常以“以(為)……”“以……為”“用(為)……”格式注明。共計28例,占總數的11.6%,例如:

1.椹,……《詩》或體以為桑葚字。(木部)

2.僚,……今經典多用為官寮字。(人部)

3.耤,耤田字,六經多以藉字為之,亦取蹈藉之義。(耒部)

4.憍,憍忲之憍,經典或以驕字為之。(心部)

5.淩,……經典或以為侵陵字。(水部)

6.婬,婬泆之婬,經典多用淫字。(女部)

(五)作。此類注釋用語是全書引出注釋重文最為常見的術語,除上述四種之外,便是此種用例,占總數近一半。常以“作”“或作”“又作”“亦作”“多作”“皆作”“并作”“別作”這樣的格式注明,簡潔明了,例如:

1.樝,……又作柤,見《禮記》。(木部)

2.侅,……無侅,人名,見《榖梁》?！洞呵铩纷笫献黢?。(人部)

3.跡,經典或作跡。(辵部)

4.腢,……亦作髃,見《詩·小雅》。(肉部)

5.麐,……經典皆作麟,唯《爾雅》作此麟字。(鹿部)

6.邵,……邵,地名,召公字,經典多作召。(邑部)

7.聝,……經典、釋文并作馘,斬首也。(耳部)

8.餧,……經典相承別作“餒”為饑餒字,以此字為餧飼之餧,字書無文。(食部)

上述五種分類是對《五經文字》注釋重文說解術語的總結。術語的明確,不代表字際關系的明確,五類中除第二類所反映的字際關系呈借用關系相對一致外,其他類的字際關系相對復雜,雖體例統一,然其字際關系非屬一類。試以上文歸納的第三類“古(或本)字”為例加以說明?！渡暇怼つ静俊贰拌?古柄字”,枋、柄的字際關系不能算是“古今字”,《說文》“柄,柯也,從木丙聲”“枋,木,可作車”。二者原本字用不一,而“枋”下《段注》曰:“枋木,可作車?！抖Y》《周官》皆以枋為柄,古音方聲丙聲同在十部也?！鄙w“枋”“柄”二字上古音相近,古書中常借枋表“柄”義,當屬借用關系。中卷鹿部“灋,古法字”,二字用法一樣,“灋”字既沒被分化,也沒轉移記錄職能,只是被“法”字替代,單純變成寫法更加簡單的同用字,字際關系當屬繁簡字關系。由此可見,同體例中的字際關系并非一致,需仔細辨析。

三、注釋重文與正字的字際關系

識其體例,察其內涵,對注釋重文說解體例進行梳理是為了更好地了解其性質。關于重文與正字的關系梳理,黃天樹《說文解字通論》中曾總結為異體關系、假借關系、同義換讀關系[10]?！墩f文解字通論》一書整理的是《說文》小篆正字與重文的關系,故多從形、音角度辨析,但《五經文字》整理的是經書文字,更重視其字用屬性,故可將全書正字與注釋重文的關系先歸于異用與同用關系之中,再具體細化,以體現分類的層次感?！白址涗浟x項相同的是同用關系,反之則為異用關系?！盵11]?？傆^《五經文字》全書,異用關系例子較少,僅23例,另251處注釋重文與正字的字際關系是典型的異字同用關系,即字符形體不同,但文獻中記錄職能一樣的一組字。

關于這些異字同用關系的字組,歷來研究有很多叫法,異體字、假借字、通假字、古今字、分化字、繁簡字等等,名目眾多,甚至互有交叉,研究時,光在定義界限說明方面就會在各自的定義標準上產生分歧,自成一說。如果換一個角度,不去過多糾纏“單字”的界限定義,而是站在漢字的字用屬性角度去分析呈異字同用關系的一組字時,則會減去不少歧義。將字組按照字用屬性去分類,本質上體現的是一種上位概念的概括思維,以同用關系統轄各字組間的字際關系,以簡馭繁,做到字際關系梳理分類的層次性和系統性,從而明晰其在文獻使用中的具體情況。

(一)異字同用

文獻中用來記錄同一個詞的字,由于在不同時代、不同版本文獻中的寫法不一,造成了一字多體現象,或筆畫有增減,或構件不一,或結構互異。但這些異形字在書面文獻的使用中都用來記錄一個義項,其讀音和意義都是一樣的,即漢字學中一般所說的字用相同、字形互異的一組異體字[12]。這類重文字組共有112例,筆者通過對這類字組的構件比較,從構件的替換、增減、繁簡關系以及位置變化的角度[13],將這類字組分類如下:

1.構件省簡。即漢字構件出現簡化或者省減現象,但因其理據尚存,張參并未斥為俗、訛字,其用例如下:

(1)邇,作邇同。(辵部)

(3)郰,字林又有作鄹者(邑部)

2.同字異構。即構成同一個字的構件不一樣,正字中的部分構件被替換成重文字體,但未被列為俗、訛字,因其雖有構件替換現象,但漢字的理據性依然可以分析,故被得以承認,例如:

(1)櫂,與棹同,見《詩》注。(木部)

(2)櫌,……經典及釋文皆作耰。(木部)

(3)頫,與俛同。(頁部)

3.同字異寫。即正字與注釋重文構件一致,但構件的書寫具有差異,具體體現在漢字筆畫的差異上,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漢字隸變后,一些系統演變后的漢字構件呈現不同寫法的差別。例如《廿部》:“庶,作同,石經作庶?！币皇菢嫾P畫的增減。例如《水部》:“涉,經典及釋文相承亦作?！逼鋵淖⑨屩匚募础吧妗弊钟蚁路蕉嘁稽c,成“少”字。此外,全書尚有:罩—,—鬒,疥—,湄—,—紒,共計7例。

4.構件異位。即同一個字,構件相同,因其構件位置不同而形成的字際關系,例如:

(1)鴥,……亦作鴪。(鳥部)

(2)鵞,或作鵝。(鳥部)

(二)借字同用

《五經文字·序例》:“又以前古字少,后代稍益之,故經典音字多有假借。謂若借后為後、辟為避、大為太、知為智之類,經典通用?！睗h字有借字表義現象,閱讀古書,特別是上古文獻,不可避免地會遇到這一問題。以時間為標準,可分為兩種:一種歷時上是本無其字的借用,另一種是共時上本有其字的借用,《五經文字》中這兩種借字現象都有涉及。從字用的角度看,其中的字際關系有下列兩種。

1.通假字。共時上本有其字的借用,即通假,經典用字最常見的現象便是通假。本字和借字在文獻記錄中的職能一樣,二者依文獻而存,屬于臨時借用,離開文獻,其字用情況也就“各司其職”了。學者魏勵[14]、康國章[15]等已注意到《五經文字》注釋中涉及經書用字假借現象,但其從字義辨析角度介紹,未做全面統計梳理。筆者統計全書用例,參以高亨先生《古字通假會典》[16],研究如下:

(1)拈,……《春秋》以為“怗”字。(手部)

(2)菑,……經典或借為“災”。(艸部)

(3)惇,……厚也,與“敦”同。(心部)

(4)淩,水名,經典或以為侵陵字(水部)

2.古今字。歷時上的漢字借用現象,即某詞本沒有給它造字,記錄的時候借用了與之音同或音近的字來記錄。但有的字并非久借不還,實際上一部分詞后來又重新造字來替代之前借的字,這樣重造字和借用字如果忽略時間先后關系的話,二者之間就是借字同用關系。為了與上文中的通假字加以區別,整理全書,若有明確的時間傳承關系,便單獨列出成一類,即古今字,《五經文字》中涉及古今字的現象不多,共計8例,如下:

(1)辟,……經典多借用為邪僻之僻,又為隱避之避,或為開闢之闢……又為擗踴之擗,《春秋傳》為壁壘之壁。(辛部)

(2)衰,象形,草雨衣,經典多借為縗絰之衰,七雷反,《詩》之雨衣作“蓑”。(中卷·衣部)

(3)冰,古“凝”字,經典相承以為冰凍字。(冫部)

(4)齊,案經典齊酒與食齊之齊,及縗攝之,齍盛之齍,齎費之齎,躋升之躋,齏菹之齏,及采薺之薺,凡十體本多作齊,齍與粢同,齎又與資同,薺亦作茨,唯酒食之齊,義取限量,更無別體也,其余皆有本字,但施之于經典則多借齊字用之。(二部)

(5)婚,五經多作“昏”,以正昏時之義。(女部)

(6)版,……經典亦作“板”。(片部)

四、結語

字書用字和文獻用字,可互為印證,從而明晰漢字字用范圍。在《五經文字》中梳理正字與注釋重文字際關系時,發現二者成“借字同用”關系居多,這直接反映了經書文字的借用關系在文獻中是相對普遍的,也驗證了張參等人《序例》中所言“為經不為字”的原則。其在注釋語中指出某字在何書作某字的用例,為讀經者指明了本字與借字的字際關系,既明其書寫,更明其字用,體現其站在文獻用字角度上一種靈活的正字觀。關于“異字同用”關系的探查,其關系可理解為廣義上的“異體字”關系,除正字和注釋重文只是構件替換和異位原因造成的“一字異寫”外,注釋重文中已默認部分簡化字的存在,其簡化模式有兩種:一是構件的簡化替換,二是構件的省減。兩種模式均未對漢字的理據性造成破壞以致不可分析,這也是這一部分注釋重文未被列為俗訛字的原因。此外,全書關于古今字的說明用例雖少,但也一定程度上體現個別漢字形體和字用的發展脈絡,為部分漢字在何時、何書作某種字形提供了文獻資料的佐證?？傊?關注《五經文字》注釋重文存在的合理性,既能明張參正字之原則,亦可窺當時經書用字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