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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手

2024-03-06 12:47謝志強
臺港文學選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花果涼亭小鴨

謝志強

過 手

吳老泉出了夜診,起得遲。天蒙蒙亮,一陣急驟的叩門聲驚醒了他。他以為有疾病的人家來就診。

門口站著一個乞丐模樣的人,拄著拐杖,拐杖上掛著一個葫蘆。

吳老泉喚妻子上街買些早點。

那個人搖頭,撫撫肚子,說:我飽了。

老泉藥店臨街。來者面生,吳老泉看出他趕了夜路,問:你替家人來抓藥的吧?

那個人搖頭,說:我來跟你切磋醫術。

那副像乞丐一樣的裝束,必定是落魄之人。隔三岔五常有后生來拜訪,要拜他為師,但吳老泉都會婉言拒絕。來的都是客,要好生接待。吳老泉請那個人進來,讓座,沏茶。

那個人立著,仿佛借助拐杖支撐著疲憊的身體,說:不必客氣,久聞你的醫術,疑難雜癥都不在話下。

吳老泉聽過許多恭維話,他預料那個人是用話套他。繞來繞去,最后會拋出來意,他說:治病救人,理所當然。

那個人說:你醫治的都是活人,若是碰上死人,你能讓他起死回生嗎?

旭日升起,一個大好的天氣。吳老泉不悅。一大早就來說“死”,晦氣。

這當兒,哭聲傳來,不止一個人在哭,接著,一口棺材經過店前石板路,白的、黑的,哭哭啼啼。棺材還滴出血,像一路撒下紅色的花瓣。

那個人轉身,叫抬棺的人停下來,還上前詢問了一番,然后,指指“老泉藥店”的牌額。

吳老泉發愣了,那個人分明是攔截死人為難他嘛。

那個人說:難產,嬰兒活了,產婦死了,你看看,棺材里的死人還可醫否?

眾人都看著吳老泉。吳老泉脫口承諾道:可以醫治。

那個人來勁兒了,仿佛要眾人見證——附近的居民聞聲前來。那個人背朝著吳老泉,說:各位聽見了。隨即,回首降低了嗓音,說:你和我,各醫一半。誰若醫不好,不再當郎中。

起死回生,吳老泉從未遇見過。只是,他已夸下了???,畢竟心中沒有底,看樣子,那個人有心讓他當著眾人面現丑——折損他的名氣。醫人怎么可醫半邊?除非神仙能辦得到,走一步看下步吧。

揭開棺蓋。店前的街被堵得水泄不通了?;镉嬏Я司驮\時的床板,產婦被放上去,氣息、脈搏已停止。

吳老泉做出一個“不必客氣”的姿態,說:你先來你先來。

那個人從葫蘆里倒出三粒藥丸,放入死者口中,灌了半杯水。

一片寂靜。那么多人,簡直能聽見喘息聲。

片刻工夫,死者左眼,像拉起窗簾一般,張開了,而且左手、左腳微微動——那是生命的跡象。

一個男子,是死去孕婦的丈夫,上前跪在那個人面前喊著:神手,神醫,神仙。

吳老泉暗暗吃驚,難道是傳說中的八仙呂純陽出現了嗎?他看得清清楚楚,葫蘆里倒出的藥丸,大小、色澤跟藥柜里的相仿,而且,藥丸也裝在葫蘆里,出診時帶,外殼刻有“老泉”的字樣。他取出葫蘆,也倒出了三粒藥丸。

呂純陽說:看你的了。

躺在床板上的產婦,身體的兩半仿佛一半醒來,一半睡著。

吳老泉的掌心已有三粒藥丸,他遲疑了一下,故意失手讓藥丸滾落在地。恰好在呂純陽的腳邊。

吳老泉說:我的腰不好,請你代我將藥丸撿起來吧。

呂純陽彎腰,拾起藥丸,交給吳老泉。吳老泉用水灌送……僅片刻,產婦的右半邊身體活動了。

眾人終于說話了:活了,全活了。

過后,吳老泉發現,呂純陽不見了,不知何時離去。他對妻子說:過手,多虧過了一下仙人的手。

從此,吳老泉走運了,還得了個綽號:吳半仙。

給大海唱戲

事后,父親對他說:幸虧沒帶你上船,你畏水,那是很大的水。父親還感慨: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呀。

當時,他十歲。有一次,不慎落入鎮前的小河,差一點就溺水。自小,他耳濡目染,一個招式,一段唱腔,儼然是父親。戲班子里,他已混熟了。都說他是一塊唱戲的好料。父親是草臺戲班里的臺柱子。那一帶,祝個壽、開個業都請戲班子去助興。草臺班像一條船在江河上漂流。一年里很多時候他見不到父親。每次回來,父親會帶個糖人,讓他的嘴甜甜的。

那一年,要乘船,走海路。一個富商派了船來接應。他沒見過海,吵著要跟去,父親猶豫了,最后還是讓他留在家里。那是清朝雍正年間,一條載著演員和道具的船,出了運河,入了東海。霎時,烏云密布,狂風大作,惡浪翻滾。船像一片枯葉,一會兒托上浪尖,一會兒落入浪底。

父親以為難逃此劫。平時,父子很少交流,他遺憾連一句話也不能對兒子交代了。但他欣慰,不知生出什么念頭沒帶兒子上船。

船已不可掌控。父親處變不驚,反倒平靜。船起起伏伏搖搖晃晃,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不動了——擱淺了。風浪竟將船推上了海灘。

海邊有一塊大石頭,像一座樓房。耳邊盡是濤聲。浪濤似乎要推翻巨石,卻濺出白色泡沫一樣的浪花,仿佛大海吞不進那塊大石頭。也似大海消受不了就吐出了那塊巨石。

隨即,風停,浪歇,潮水退去。船在沙石灘上不動了。船上的人回過神來,亂作一團。有的拿起槳,有的跳下船,又撐又推。船一動不動。

父親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說:那塊大巖石,很像一個高高的戲臺。

戲班子里的人說他:到了這個時候,還想著戲,不要命了?沒命了怎么演戲?

父親對班主說:看來,大海把我們送到這里,是想讓我們演一臺戲呢。演了戲就有了命。

大家發現,那塊大巖石,真像一個天然的戲臺。班主尊敬臺柱子,說:面朝大海,何來觀眾?

父親說:今日的天氣,有些奇怪,是不是海龍王和水族們見了戲班子路過,也想聽一出戲,就用這種方式留住我們了?看來,不演就脫不了身。

一個演過小龍女的演員說:你怎么知道海龍王看見我們了呢?

父親說:怪不得你演不好,我們看不見海龍王,可海龍王能看見我們。

班主看一看大石,望一望大海,說:那就演一出吧,現成的戲臺有了,演哪一出呢?

父親常給兒子講神話傳說,有一肚子故事,有一腦子戲文。父親脫口說:《小八仙》。

班主叫十一個演員上船換戲裝。不一會兒,八個演員就亮相了。穿著八洞仙的戲服,戴著八洞仙的頭盔,持著八洞仙的法器。另有一個演員穿著王母娘娘的戲衣,戴著王母娘娘的鳳冠,還有兩個演宮娥。他們一齊登上了大巖石。

父親對兒子比畫了海邊的大巖石:兩丈長,近兩丈寬一丈高。巖頂平坦,有水跡,像沖洗過了一樣凈亮。巖石后一丈處,右邊一級平臺,恰好能容下器樂隊,便是后臺了。后臺擊起鼓板,奏起音樂。十一個演員在那塊大巖石頂面朝大海,演起了《小八仙》。似乎命運都維系在這臺戲上了,演了戲,能出海,很要緊,都演得很認真。

鼓板靜了,戲演完了,班主笑了。奇怪的是,一陣一陣潮水滾滾而來,像大海鼓掌喝彩。潮水涌上沙灘,船慢慢浮起。顧不得卸妝,眾人輕松一推,船下了海。

父親把當時的情景,對兒子說時,還輔以一動作,好像虛空的動作,將船托起,放入海中。兒子聽時,如同聽父親講神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那塊海邊的大巖石,就有了名字:戲臺巖。據說,漁民祭海,也湊份子,邀請他父親所在的那個戲班子,登石演戲。兒子向往大海。父親有過那次海上的經歷,不再讓兒子學戲。兒子漸漸長大,本該子承父業,父親知道兒子畏水,哪受得了大海?就私下里對吹糖人的小販(也是個戲迷)商定,讓兒子拜了師。兒子喜歡糖人,就學吹糖。

兒子出徒,挑起貨郎擔,走村串巷,后邊常跟著一幫小孩。他吹出的糖人,都是古裝戲里的人物,最為拿手的是吹八仙,八仙過海,活靈活現。他的吆喝是唱腔,《小八仙》的唱詞。戲臺走到哪兒,他的貨郎擔就跟到哪兒,只是沒上過渡海的船——父子倆有約定。

烏紗帽

這個海島,不大,有百十戶人,靠討海過日子,有地種自給自足,出名出在有一個在朝廷做官的人,不說其名,都稱他為陳狀元。像一個放飛的風箏斷了線,陳狀元離開小島,再也沒回來過。

百十戶人家,以陳姓居多。乾隆末年,陳氏家族出了一個后生,喜歡吃海鮮,且天資聰慧,記性特好,私塾先生一教,他就懂。書本到手,過目不忘。先生夸他:顏淵再生,子路復現。

十載寒窗,陳氏家族送他赴京應考,一舉成名,中了狀元。狀元朝天子,天子問狀元。他對答如流?;噬掀髦厮@個狀元郎,留朝中。他接連晉升,官至左相。陳狀元偶爾嘗海鮮,就想念大?!K畱驯У男u。身居朝廷,似在孤島。有一次,進諫,皇上采納,要論功行賞。他提出心愿,回家鄉看一看父老鄉親。

皇帝不準。

陳狀元臥病在床,皇帝派御醫去診療,不見好轉。御醫知是心病?;实鬯蛠砗ur,陳狀元不得不上朝。

有了海鮮,還要回家鄉?陳狀元深知皇帝的忌諱,就不好再提回家鄉的事兒。年復一年,他時常夢見小島,有一夜,夢里,風浪大作,他躺在小船上,無槳無舵,船在浪頭上,在漩渦中,起落、打轉,他驚醒,一身冷汗。他習慣了硬床板。終于腳踏六十歲,辭官退位,仿佛風箏的線又結上了。他給皇帝上書,打算告老還鄉。

皇帝不準,要他仍然留在身邊,有什么事,問起來方便?;实勰钏莻€忠臣,有才不傲,敢于直言。

陳狀元仍享受著皇上送來的海鮮,仿佛嘴被吊住,他不點穿,那不是東海的海鮮。他知道,活著再也見不到童年的小島了,只能夢里一次次返回。像大海里生存著豐富的生靈,他自知,腦子里記著朝廷中無數不可泄露的秘密。

一日,他在府中,莫名其妙坐立不安,看書看不進,提筆不成文。為官一生,似乎只有狀元冠這個憑證。他突發奇想,喚來跟隨他多年的管家,要求管家即刻啟程,送那頂烏紗帽回故鄉。

管家一路輾轉,將烏紗帽送到了小島。

見帽如見人。陳氏家族聞聲聚來,爭相觀看。整個小島,像過年一樣熱鬧起來。

陳狀元沒來,讓官帽回來。狀元冠是島上所有人的驕傲。陳狀元是朝廷“高高在上”的大官,族親們商議,要把烏紗帽放在高處,供人瞻仰。

小島有一座山。那一天,族長帶領的族人護送狀元冠上山。選了最高的峰頂,放置妥當。很多島民見帽思人,怎么想象,帽子底下都是當年過海的那個后生。每個人想象帽子底下的那個陳狀元都不一樣,甚至還是個背書誦詩的學童。當夜,風雨交加。晨起,風平浪靜。那個狀元冠不見了, 似乎被風刮走了。

族人發現,安放帽子的地方,多出了一堆石頭,像風把巖石托上來那樣。遠望,山體也起了變化,像個威嚴站立的人,那堆石,像一頂狀元冠,戴在人形的山頂上呢。管家趕回京城,陳狀元已無疾而逝,睜著眼,像企盼什么——死不瞑目。留給管家一個字:默。管家想起,有個夜晚,他隨老爺出門,忽然,黑夜里躥出一犬,那是一只流浪狗,黑色的毛,像是濃縮的夜色。

皇帝也參加了陳狀元的葬禮。

管家只對夫人說了島上的所見所聞。老夫人說,恰好那一夜,老爺做了噩夢,夢中狂風大作,小島像一葉舟,沉沒在浪濤之中。那一葉舟,分明是頂烏紗帽。

管家安慰道:老爺還是回去了。

罰 戲

兩個村莊,相距六里路。一個村以陶姓為主,一個村趙姓居多。據說,兩個村的祖先都是逃荒來到此地落戶,大概要隱蔽來路,都不以姓命名村莊。

趙姓居多的村莊,各家各戶都種植果樹,果實好看,好吃。陶姓為主的村莊,有樹無果。奇怪的是,栽了趙姓村莊同樣的果樹,開了花,結了果,結出的果實樣子好,不能吃,又澀又干。所以說無果。

不過,無果卻有戲。戲班子也很簡單。一兩個琴師,兩三個演員,不掛布景,不拉大幕,不用道具,一身生活里的裝束,平時里穿什么,演出時穿什么,全憑一張嘴,邊唱邊做,逢場作戲,即興發揮。本地方言,頗受喜歡。

村民大多都會唱戲,自愿搭檔,甚至一個字也能唱一本。唱得最好的叫陶喜,本叫陶戲,他演戲,幽默、滑稽,很討喜,就將“戲”改成了“喜”。當地念陶和討一個音。他常被縣里、鎮里邀請,婚慶、祝壽,也有辦喪事的來請他演戲??繎虺燥?。村里人推舉陶喜當村長。

先是外邊人稱此村為戲文村,村里唱的戲叫花果戲(后來定的名稱)。而趙姓居多的村莊,叫花果村。

花果村的村長叫趙果,他家的果園最大,果樹最多,果實最佳。

戲文村說花果村的人愛炫耀,桃子、梅子、枇杷、李子,每一種果實成熟上市了,都要慶祝一番,好像過節,甚至花開了,也要慶祝,好像好花結好果。

戲文村就忙乎了,當然受邀前去演戲。戲文村一年四季也有了時鮮水果,以果代錢。當然,每一回都是陶喜牽頭組織、領隊。臨近村莊的村民也趕來,花果村有花果戲。

趙果眼界很高,也有壓陶喜風頭之意。他愛看戲,卻有貶語:花果戲不成戲,既無刀槍又無旗。

花果村老老少少都喜歡看陶喜演戲。他腦子靈活,會跟臺下互動,把一個場面的情緒調動起來,還能即興編出吉利的唱詞。唱得那一張張臉像成熟的果實。

早先,是陶喜自拉自唱,他嫌有些單調,就兩個人對唱,一兩個人拉琴。漸漸地,他還安插一個跑龍套的演員。那時他還邀請看客上來參與戲。他把小舞臺弄活了。

花果村各家各戶的果樹,品種和數量均有差異。是好奇還是嫉妒?總之,偷竊成熟果實的事情屢有發生。趙果組織了護夜的村民,抓住了幾個外邊的小偷,可是,失竊的事照樣出現,而且,不傷害樹。趙果說:熟門熟路,家賊難防。漸漸地,趙果發現了其中的奧秘,護夜的村民礙著臉面,碰見了小偷也不抓不報,都是村里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

趙果特意拜訪陶喜。陶喜起初拒絕:討喜的事盡管請我,尷尬的事不要讓我為難。他一向是以“討喜”的形象露面。

趙果備有誘餌叫陶喜咬鉤。他知道陶喜一聽演戲就渾身來勁兒。他說:請你去,說是壞事也是好事,抓住了偷水果的人,就處罰,罰戲一本,你好帶人來演戲,村里人也好看戲,兩全其美呀。

陶喜說:要是小孩呢?趙果說:小孩偷,罰大人。

陶喜就組織戲文村的一幫小伙子,夜間悄悄入花果村,躲避一道道守護,只當捉迷藏。

趙果召集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商議了一個鄉規民約:偷了果子,罰戲一本,以正民風。

那一年,花果村接二連三演了幾本罰戲。戲文村閑不下來了。陶喜時不時地帶隊去花果村唱罰戲。

第二年,罰戲減少了。戲文村的人倒希望花果村里有人偷。少歸少,但也有果實成熟,趙果就請陶喜來嘗鮮,來演戲,少不了送果實表示感謝。畢竟禁絕偷果實的行為由戲文村來人相助。

唱罰戲的名聲傳出去了。趙果認為有失花果村的臉面。說:你的名聲好了,我的名聲壞了。好像花果村是賊窩一樣,別人的目光我受不了,看著好果子,卻戒備賣果人。

陶喜說:我們兩個村,像結了親。統一口徑,一致對外,不再叫唱罰戲,叫個入耳的名字,花果戲?;ü麘蚺浠ü?。這樣,花果戲的名稱就叫出去了。不過,那一帶的人都知道,戲出戲文村,果長花果村。漸漸地,歲月沖淡了罰戲。

涼 亭

挑著一擔小鴨,走了許久,腿僵了,人乏了,小鴨們像是入眠了。一個涼亭就出現在前邊,好像應了他突然冒出的歇腳的念頭?;j筐一停,小鴨頓時叫起來,仿佛到了家。他坐進涼亭,掀開籮筐,一片攢動的嫩黃。

有一個背著草篰的農夫經過,駐足湊近,看著黃澄澄、毛茸茸的小鴨,說是要買幾只回去給小兒子當小伙伴。

賣小鴨的小販問:這野地怎么冒出個涼亭?還真是好地方,替走遠路的人著想。

農夫說:供過往的行人歇歇腳,避避雨,我們村還沒個村名,有人稱我們是涼亭村,見到涼亭,就快到我們村了。

小販說:涼亭村好客。

農夫問起價錢,就遲疑,好是好,只是一時拿不出錢。他說:我們這一帶,各家各戶都養蠶,春天,大家手里沒錢,得等到農歷五月,賣了繭子,才能有錢。

小販掏出粗糙的霉頭紙(包裝土特產的紙)說:我在老家蕭山常常采取賒賬的辦法,你看這樣妥不妥,記下你的姓名、住址、數量、錢數,你把小鴨拿走,到時候,我來收賬。農夫報了姓名、住址,還按了手印——小販竟帶著印泥。農夫說:蕭山到桐鄉的石門鎮,路可是很遠呢,我最遠也只去過石門鎮。

小販頓頓足,說:我這腿,很勤快,帶我到了這里。

農夫領著小販進了涼亭村,村里到處都是桑樹。轉了一圈仿佛撒下聲音,滿村都響著小鴨的叫聲,伴隨著小孩的笑聲。

小販的擔子兩頭的籮筐空了,輕了,懷里揣著的那張霉頭紙上寫滿了字和數。不會寫,就畫了個涼亭。

那個領他進村的農夫,還請他一起用了個早晚飯,說是添一雙筷子的事兒。叫他留宿,他說:趁涼爽,趕夜路。

過了端午節,小販成了小商販,挑了一擔小孩喜歡的物件,順便來收取小鴨的賒賬。走到涼亭,歇歇腳,這一次籮筐里可沒有聲音,不過,想象孩子們拿到小玩意的反應,他就笑了。他沒孩子,喜歡聽孩子笑。

突然,他慌了。手忍不住伸進懷中的袋,能摸到似乎是融化了的麥芽糖。途中遇上一場雷雨,淋了,現在衣衫干了,霉頭紙卻成了一團紙漿,吸飽了雨水,一捏,還捏出墨色的汁水,像山林里的野果。

麻煩了。墨字已洇開,姓名、住址、款數,消失在紙漿里。他一向只記得小鴨,別人看來一色一樣的小鴨,他能辨認出哪一只是哪一只,但是,記不住人名,甚至所有人的面孔都一樣,只知男女。

收賬憑賬單,無憑無據,誰會認賒賬?他記得涼亭相識的那個農夫的小兒缺了兩顆當嘴的門牙,笑起來漏風,那天晚飯,小孩連飯也不安心吃了,模仿小鴨的叫,很逼真。一村的蠶寶寶結繭了吧?仿佛他也纏入無形的大繭中。因為這個涼亭,他接近了一村人,現在,小鴨該長大了。

炊煙升起,小販進了村,一路吆喝。聽見鴨叫,就探頭看院。

不等他開口討債——也不知怎么說,院中人說:哎呀,你總算來了。

小販一喜,人家似乎就等待著他呢。

那戶人家,給了他小鴨的賒款,還要他點一點。他順手裝入袋里,說:讓你們記掛著,費心了。

這些日子,小鴨的賒款,他想一次,是一件事,再想一次,又增加一件事,心中就掛了很多事,事多心累。

小販沒料到如此順利,沒有一個人提出要對一對賒賬單——憑據。竟還有人,將他來的消息傳播開去,有人找來交錢,省得他跑腳。收了賬,出了貨——小孩看中貨擔里的小玩具,大人付錢。

最后一家,是他在涼亭遇到的那個農夫。農夫說:我這小兒,常問起,小鴨長大了,伯伯怎么還不來呢?

農夫的兒子數著幾只鴨子,讓小販看。

小販說:這個村,是小鴨的家,明年春天,我還來。

那個晚餐,又“添了一雙筷子”。飯后告別,他要了幾個“蠶寶寶”。他和衣,在涼亭過了一夜。他借著月光,點了錢,賒款一點不少。

不知誰先叫起,反正有涼亭那個村莊(涼亭離村莊有兩里遠,坐落在入村的道路旁),就被叫成鴨兜村了。涼亭像兜口。據傳,村外河邊的涼亭,為清朝光緒年間,由村里人自發建起。

鋪 蓋

我聽到鋪蓋的故事,就想到朋友孫方友的微型小說。

2017年,我編孫方友的一組微型小說《陳州筆記》,已在二校。7月26 日12點20 分,他因突發心臟病,在鄭州去世。獲悉噩耗,我第一個念頭是:是否恢復正在校對的打頭那一篇的“翻三番”?此前的一個月,我刪除了其中兩翻,電話里陳述了理由,我說那兩翻是“空翻”。他心疼,但接受。就如孫悟空翻筋斗,是活力的表現。

版面已不允許,我寫了一段話,以表悼念。我還糾結電話里,孫方友說過:沒人敢不讓我翻。后來,我一直內疚,隱隱覺得小說和生命有連體感應。

孫方友擅長情節“翻三番”,我在乎細節——讓鋪蓋“翻三番”。這一點,跟孫方友相通,傳遞出了民間智慧。

鋪蓋故事,兩個主人公。一個俗人,一個和尚。俗人馮水,名隆宙,亦稱隆水,字家修,浙江寧海山頭人,生于清朝乾隆四十九年(1784 年),卒年不詳。關于他的傳說甚多。民間百姓讓他活在故事里——把鋪蓋玩活了。和尚又白又胖,浙東一帶寺廟多,香火旺。他來自哪個寺廟?沒人在意。大概是個行腳僧吧。

有一次,兩人同乘一條船,乘夜航船進城。和尚躺在馮水旁邊,一個人占了三個人的鋪位,和尚攤手攤腳地睡,還打呼嚕。夜航船是通鋪,有幾個人沒法睡。

有人說:都出門在外,不能這樣。還有人勸:出家人應慈悲為懷,你這樣不顧人家實在不像樣。眾人都睡不成,議論紛紛。見他依然如故,就有人抬出馮水來制約他——卻不知馮水也在船上。

可能和尚聽過馮水的故事,終于說:別用馮水來壓我,馮水只會捉弄人,人家怕他,我可不怕,馮水要是碰上我,我讓他領教我的法術。

馮水偎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不出聲,佯裝睡,仿佛船的糾紛跟他毫不相干。

眾人一聽和尚會法術,且求平安,抑制火氣。后半夜,好似船在濃霧的夜色中迷失了方向,只聽水流聲伴隨著呼嚕聲。天一亮,船靠碼頭。和尚卷起鋪蓋上了岸。路過縣衙前的街,馮水趕上前,一把拽住和尚背的鋪蓋,大聲呼喊:和尚偷鋪蓋啦!

和尚一時摸不著頭腦,愣過神來,就奪鋪蓋。

馮水拉,和尚拽,鋪蓋在他倆之間不由自主地過來過去。惹得路人來圍觀。有人說:莫爭莫吵,讓縣官判。就進了衙門。

知縣升早堂,問明了是鋪蓋之爭,要求各自陳述事情的經過。

馮水跪下,說:昨夜小人與和尚同船進城,不料和尚趁我入睡時,偷走了鋪蓋,等我察覺,就上岸一路追到府前。

和尚合手,說:阿彌陀佛,明明屬于貧僧的鋪蓋,他耍無賴。

兩人又進入新一輪爭論,都是街上的話重新吵(炒)一遍,爭得面紅耳赤。

縣官一拍驚堂木,說:究竟是誰的鋪蓋?拿出證據說話。和尚說:我的鋪蓋,被面子、被夾里、被棉絮,全都嶄嶄新,還飽含著陽光。

接著,馮水指著案前的鋪蓋,說:被角縫有一塊小白布條,布條上寫著,紅緞被白夾里,爹娘做的出門被。

知縣命衙役驗證,果然有一塊小白布條。一字不差。他一敲驚堂木,厲聲道:大膽和尚,竟敢在青天白日下撒謊,將他人之物竊為己有,本應嚴懲不貸,但念你是出家之人,故從輕發落,當堂將物歸還原主,并謝罪。

馮水背著鋪蓋出衙門,和尚垂頭喪氣地走在前。馮水緊緊追上,說:師父,我已打贏了官司,現在奉還鋪蓋。

和尚遲疑著,不敢接,似乎鋪蓋本不屬于他。

馮水笑著,將鋪蓋塞到和尚的懷里。

和尚疾步走去。還有看熱鬧的居民看著,但不知其中的奧秘,一張張臉上都是詫異。

馮水突然起步,追上和尚,又大呼:和尚搶鋪蓋啦!

衙役聞聲趕來,押著和尚回縣衙。衙役報了情況。

知縣端詳馮水、和尚,一瘦一胖。他敲了驚堂木,喝令:又偷又搶,將胖和尚重打二十大板。

鋪蓋仍判還馮水。和尚一步一拐地走上街,馮水背著鋪蓋尾隨,到了十字街口,他上前拉住和尚,說:師父,今日讓你吃苦頭了。

和尚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邊流眼淚邊擦鼻涕,說:你我素不相識,為何接連二次害我?

馮水躬身,說:在下兩點水,一匹馬,就是山頭馮水,昨夜你讓一船不安寧,我本想領教你的法術,不打不相識呀,事不過三,不必推辭,現在物歸原主了。和尚退后一步,仿佛鋪蓋會著火。馮水將鋪蓋往和尚懷里一塞,舉起右手,兩手指捏著一塊小白布,像小白旗一樣晃一晃,就轉身離開。

和尚的臉從抱著的鋪蓋后邊升起,恰好看見十幾步遠的馮水回頭一笑,還順手舉起手指里的小白布,搖一搖。周圍也傳來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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