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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結,人知否

2024-03-06 13:25侯德云
臺港文學選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鹽河米糕大川

侯德云

相裕亭,我叫他老相,叫了很多年,不知以后還會叫他多少年。他的文學住地,叫鹽河。不像我,寫作的筆觸一時去這里,一時去那里,候鳥般遷徙,不肯定居一隅。他就待在鹽河,哪也不去。那條河流經他所在的城市。我有幸見過那條河,在春天的夜幕下。夜幕下,不知是老相陪我還是我陪他。老相沿著那條河,或直或彎,大踏步行走,邊走邊講,講那條河的過往。我大踏步追他,他講的什么,我聽得不是很真切。我還記得闌珊的燈影倒映在河里,隨流水,一顫一顫。他有一本小說集,叫《鹽河舊事》,后邊又有兩本,《看座》和《船燈》,《金山》雜志還為他出過兩期???,一期《大鹽東》,一期《少奶奶》,按出版時間為序,他給它們加了副標題,鹽河舊事之二之三之四之五,總計四百多篇,名為《看座》那篇,還獲了《小說選刊》的雙年獎。他可真能寫。他怎么這么能寫呢?

這一組《鹽河軼事》,說白了,還是舊事。但也不是太舊,我著意瞅了瞅,里邊的男人,腦后都沒辮子。

以往從不同角度我分析過老相的作品,說過他的細節,說過細節與人物的關系,說過作品中的人情世故,這回,我想說點別的,說說民俗,說說心結。主要說心結。

老相擅長以民俗為手杖,來推動他的小說敘述。這一組軼事里,也都有民俗?!端乐e》里的靈棚和鼓樂班子,《逃兵》里的“送湯”,《藏羞》里的“鬧喜”和《支客》里的“支客”,都在婚葬民俗范疇之內。給死者送湯,讓死者的靈魂吃飽喝足后上路,這事我第一次聽說。其他三種,其事其人,在當下的鄉村仍是生活常態。把民俗栽進小說,這手段我得學學。等于說,它讓作品有了知識含量。知識是人類的精神蛋白質,誰都離不開的。

我更看重老相在小說中設置的心結。人物的焦慮感,因心結而生。正如沒有蒲公英的田野,不能稱作是田野,沒有焦慮感的小說,還能叫小說么?

《死謊》的敘事動力是哥哥死在遙遠的東北,弟弟,也就是大志,要去東北取回哥哥的骨骸。大志不去不行。哥哥在他娶親的事情上,對他有過幫助,何況東北傳來的死訊里,還附有哥哥的遺言,“希望二弟能在他死后,把他的骨灰埋在父母墳前”。大志上路了。他走后,家里做了搭靈棚的準備,還預約了鼓樂班子,要為死者舉辦一場像樣的葬禮。半個月后,大志回來了,趕上黑夜到家。他沒有驚動任何人,連夜在父母的墳前挖個坑,埋了帶回的瓷罐。沖突陡然而起。家族里的長輩很惱火,他們痛斥大志,你哥哥是貓是狗啊,你不聲不響給埋了。話說得在理。在大志這邊,卻是有苦說不出。他走到山東,路費被偷。無奈之下,他面朝北方,抓一把黃土放進瓷罐,當作哥哥的遺骸。這心結在大志的晚年發生癌變,他瘋了,整天往北跑,說是找哥哥。

《逃兵》里的譚禿子是村里的熱心人,無論誰家出了喪事,他都主動過去拎湯罐。送湯嘛,總得有人拎著湯罐才行。而死者的家人不能拎,他們的職責是哭泣或者哭訴,是表達悲痛,是把悲痛完整地表達給鄉親們看。拎湯罐的差事,只能由他人,比如譚禿子,代勞。譚禿子拎得很好。他走在眾孝眷的前面,一臉木然,慢步前行。街口人多處,他停下腳步,給眾孝眷的捶胸頓足,留出足夠的表演時間。等送湯隊伍走到村外,他會主動加快步伐。他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好。有人覺得蹊蹺,譚禿子這么熱衷于拎湯罐,為的什么?白事需要幫忙,家家都需要,可你為啥不幫點別的?有蹊蹺就有議論。有人說,他是想為譚家人積德。也有人說,他是為自己留后路,期待死后有人主動幫他。兩種說法都不對。老相告訴我們,他心里有道坎,跨不過去。年輕時當兵,戰斗中被俘,他當天調轉槍口,向過去的兄弟開火,后來還在新隊伍里當過戰斗英雄。他打死過人,那是一定的。他拎湯罐,表面上是為喪戶,骨子里是為戰場上的那些游魂。他內心的糾葛無處傾訴。他以拎湯罐的方式,尋求心靈的慰藉。

《藏羞》里,大川娶了新媳婦。按規矩,新娘子要給鬧喜的小青年散煙分糖果。大川媳婦散煙分糖果,用的是左手,右手包在一團花色鮮艷的毛巾里。有人覺得奇怪:“鹽河北鄉的女人,是不是新婚當天,都要把右手包裹起來?”可次日一早拜公婆,大川媳婦的右手,還是包著。大川的爹娘有了疑慮。這疑慮很快洇開,成為普遍的疑慮?!凹偵?,好些人都已經知道大川娶了個殘手的新媳婦,他們咬耳朵、戳他們小夫妻的后背兒,猜測那女人的殘手,是不是像雞爪子一樣,張牙舞爪的難看?也有人說,那女人的手像只小銅錘——五指沒有了,只有一個肉疙瘩。還有人說,可能就是某一根手指頭斷掉了等等?!币蓱]洇開又凝固,成為一些人打不開的心結。他們瞪大眼睛觀察大川媳婦,發現她無論拔菜還是洗衣,右手都包著。連生孩子那天,也包著。他們總也看不見那只殘手是個什么形狀。他們倒是發現,大川對他媳婦好得不得了。兩人趕集,挨著膀子走,媳婦把右手插進大川的衣兜。大川買一串米糕,遞到媳婦唇邊給她吃,還給媳婦“扒花生,展領角,捏去媳婦身后的一兩根散落的頭發”。好奇心爆棚,有人忍不住,酒桌上問大川到底是怎么回事,結果大川拒絕回答。這只神秘的手,強有力地推動了敘述的進展。

關于《藏羞》,我得說點題外話。這篇作品里有句話,讓我霎時眼亮。就是這句:“時而,他把那串米糕遞到媳婦唇邊,讓媳婦咬一小口,再咬一小口?!边@句話,看似平常,細品,滋味別樣。大川讓媳婦咬一大口行不行?我覺得不行。那是在集市上,眾目睽睽,結婚才幾天的新媳婦,一大口一大口吃米糕,成何體統?為了體面,只能“咬一小口”。只咬一小口行不行?我覺得也不行。只一小口,怎么可能把大川對媳婦的疼愛完全表達出來?不可能的。必須“再咬一小口”。讀者可以想象,這個“再”,是要再三再四地再下去的,再到何時為止,作者不能確定,讀者也不能確定。甚至,那串米糕也不能確定。它完全取決于大川媳婦的心情。她想再到何時,就再到何時。一串米糕不夠,再來一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品品,老相的“再咬”,咬出多少滋味。

題外話打住,回到正題?!吨Э汀防锬莻€名叫胡海的支客,是個混子。在東北,這種人叫忙頭。紅白喜事上,他是領導小組組長,為戶主支應一切雜務,當然戶主也少不了他的好處??杉t白喜事不是天天都有,沒有咋辦?好辦,胡海給龐狗瘦打下手。龐狗瘦是屠夫,殺狗殺豬殺羊,也殺別的什么牲畜。胡海跟著他,可混一頓好吃喝。趕上他當了支客,也找龐狗瘦幫廚。兩人結成利益共同體,吃東家,喝西家,整天醉陶陶的。不光是龐狗瘦,周邊的鼓樂班子,他也有串通??傊怯泻锰幋蠹屹?。為生存計,做出這種事來,本也無可厚非。胡海的劣根性,表現在日常生活中的狡黠。例子有二。他會記住村中各戶人家的“人脈”,不定什么時候,找到那個“人脈”,編個悲催的理由,討點錢物。他的鹽警褲和寬皮帶,就是這么討來的。這是其一。其二是占鄰居的小便宜。家中來客,本該沏茶,他不沏。他拿一空茶盒去鄰居家嚷嚷,親戚來了,水已燒開,才發現茶葉沒了。人家把茶罐子遞給他,他不是倒出一點點,而是幾乎把茶罐子倒光,至少夠他喝上十天半月。你說這人混不混?就這么個混球,心里也藏著無法言說的隱痛。早年,他跟著偽保長當過幾天狗腿子,催糧,要草,征夫,為鬼子做這做那。要是鬼子不投降,他甚至能當上鹽區的偽保長。這事后來他拼命掩蓋,誰提跟誰急。他是怕呀。

心有結,人知否?這心結,與肺結節、肝結節類似,良性、惡性,都是情感的發酵點,而情感的發酵點一定是小說的發酵點。我說的“人知否”,人有兩位,一位是小說家,一位是讀者。不知心結所在,你寫什么寫?不知心結所在,你讀什么讀?

(選自《長城》)

原刊責任編輯:張雅麗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楊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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