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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夢與夜壺燈

2024-03-15 05:32普玄
讀者 2024年6期
關鍵詞:說書人水滸傳風口

普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有人開始給作家劃分時代?!?0后”“80后”“90后”,每個時代都有幾個代表被推出來,他們站在風口上,似乎都能飛上天。但是,每個時代都有一大批作家,處在風口下面。他們因為各種原因,沒有機會站在風口。他們曾經懷揣夢想,現在卻散落在生活的各個角落,他們還會直面當年的夢想嗎?

我就是風口下面的一個人。幾年前,某文學雜志舉辦了一次筆會,邀請了全國一些在該雜志發表過作品的作家,其中就有兩三位正站在風口上的“80后”作家。

筆會過程中,主辦方邀請我們乘船旅行采風。在船上,一位來自河北的作家找到我,和我談起距當時已有10年的我在《收獲》雜志發表的一篇小說,他對其中一個細節無比贊嘆。我正在高興有人多年后還記得我作品中的細節時,他突然說了一句讓我吃驚的話。

“你差一點就出來了,太可惜了,這些年你在干什么?”他說?!俺鰜砹恕?,在我們這個圈子里,是站在風口上,出名的意思。

他的話深深地刺激了我。那天我遠遠地站在游船的甲板上,任太陽毫無遮攔地照射著我,任江風一陣一陣撲面而來。同行的那兩三位正處在風口上的“80后”作家圍聚在一起,傲視眾人,仿佛世界在他們手中。

那天夜里,我一個人坐在賓館房間的窗前,久久沒有入睡。我如同看風景一樣看著我百孔千瘡、波峰波谷的人生。我看見了一只夜壺燈。它像一個走失的孩子,懸在一個無人的路口。我看見它還亮著,亮在無人處,它是我的夢想。

我的作家夢和夜壺燈有關,夜壺燈是什么呢?農村里夜間說書使用的大煤油燈,扁圓形,外面露出一根粗燈捻。它太像一只夜壺了,農村人都稱它為“夜壺燈”。

我的作家夢源自說書,源自《水滸傳》,源自英雄和江湖的故事。那時候沒有書讀。我弟弟曾經攢過幾十本連環畫,并以此向村里人和家里的客人炫耀。連環畫里的故事就是我們的世界;那些說書人來說書的日子,就是我們的節日。一個場子,無論是在家門前還是生產隊的稻場,夜壺燈掛在樹上或者一根柱子上,故事開始了,我的夢想也開始了。

我們追著說書人,從這個營子追到那個營子,對說書人所講的故事和人物著迷。我在說書人那里聽了《水滸傳》,在弟弟那里看了《水滸傳》的連環畫,后來在父親那里看了老版綠皮封面的《水滸傳》。我明白了一件事,同一個故事,從不同的地方出來就會不一樣,故事是可以編的。我和弟弟在追逐說書人、追逐夜壺燈的時候,我們也相互編故事,給林沖一個殺高衙內的機會,讓魯智深當個官,給李逵娶個老婆,等等。

故事是可以編的,我們也可以編故事,這應該是我作家夢的起源。夜壺燈就這么開始點亮,它深入我的心靈和夢境。

我上大學時開始寫小說。我記得第一篇小說是寫我們寢室里的眾生相,但是寫了很久寫不下去了。我上大學時加入校文學社,開始參加各類文學活動。我開始發表作品,先是千字文、小散文,后來是小說。一開始發表在地市級刊物上,后來上了省級刊物,再后來上了《當代》《收獲》這些大刊。這樣持續走向風口,似乎是正常的發展軌跡。

但是,這個時候出了一件事,它打亂了我的生活和寫作的正常節奏。剛剛進入新世紀,我兩歲多的兒子被診斷出患了一種當年罕見的疾病——孤獨癥。

夢想會被一些看似偶然的事情生硬地打斷,這是很多人為實現夢想出發的時候沒有想到的。

我的兒子患了這種不會開口說話、行為發育遲滯的精神疾患,這種病是全世界目前尚未解決的難題。我們全家四處求醫,從一開始找不到病名和病因到最終確診。確診后,孩子需要治療,我們開始探索和嘗試西醫和中醫的各種治療方法;孩子需要培訓,需要一對一的語言訓練,需要做玩樂游戲方面的感統訓練,需要專人進行上廁所、吃飯、穿衣等方面的生活訓練。所有這些匯總起來,我們需要錢,需要時間和精力,需要對孩子投入無限的愛。

那些年,生活像什么呢?我覺得每天都有一只老虎在后面追,每天都有一把火在后面燒。在那種情況下,我想坐在書桌前安靜地讀書寫作,可能嗎?那只夜壺燈,似乎離我越來越遠了。

若干年后,我去河南南陽和湖北鄂州做文學講座,講座之后的現場提問環節,兩位中年婦女的提問讓我印象深刻。

一個人問:“我年輕時熱愛文學,但結婚后公公婆婆身體不好,先后癱瘓在床,我一直伺候他們到離世,我也差不多老了。我仍然熱愛文學,現在開始寫作還來得及嗎?”

另一個人問:“我婚前熱愛文學,但是婚后需要照顧的孩子和老人多,等我拼盡全力把孩子送入北京某全國著名高校,我也到今天這個歲數了,我繼續文學創作,還來得及嗎?”

她們的問題讓我發呆,讓我差點落淚,讓我想起那些辛苦奔波的日子。在那樣的日子里,我的夜壺燈在哪里呢?

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遠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很多個夜晚,我半夜醒來,坐著發呆,我在尋找我的夜壺燈。它在迷茫的夜里,在一團一團黏稠的霧中,我需要費很大的力氣去尋找它。我像尋找丟失過兩次的患孤獨癥的兒子一樣,在街頭的角落里找到他的時候,筋疲力盡,淚流滿面。

我相信那兩個向我提問的、曾經熱愛文學的中年婦女有過和我類似的感受。

我在生活中碰到了很多錯過風口而不忘夢想的人。這些人和我一樣,大部分辛苦勞碌。他們在生活中忙碌、奔波時常彎腰妥協,但是身上必然會保持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外在的形式是多樣的。

我有一位作家朋友,他寫的小說發表在很多刊物上。他有一個患腦癱的兒子,并且和老婆離了婚,一個人靠開出租車支付孩子的治療費用。他的作品都是在輪休的時候寫的。每次參加筆會或文學會議,他既興奮又為難,因為他需要提前很長時間去協調請假,去做準備工作。

在襄陽我有一位姓周的詩人朋友,他白手起家,創辦了一個電器廠,他當老板以后還經常為節約一點費用干一些與磚瓦打交道的粗活,但是他接待文友、承辦詩會時總出手大方,他那里成了當地文友聚會的樂園。他的手很粗糙,但是他用這雙手寫出了清新細膩的小詩。

這樣的人在生活中有很多,包括我。

我也一直不讓我的夜壺燈熄滅。記得在最忙碌的出差的路上,在宜昌市云集路的一個書攤,我看到兩本略帶先鋒性的雜志。我把它們買下來,走到哪里背到哪里。在家里吃過晚飯后,我總是繞到很遠的有文學書籍的書店那里散步,在里面翻一翻、看一看,或者買一本書,像拎一只夜壺燈一樣拎著它走。

在我四處奔波為兒子治病的十幾年里,我大部分時間花在掙錢和兒子的治療上,但是我始終丟不下作家夢。我買了很多期刊和書在奔波中隨身攜帶,隨時提醒自己,眼前有一只夜壺燈;我還深入到社會生活最痛苦、最直接、最瑣碎的第一線,這使我同時以兩種眼光審視著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活和文學,也看到了新世紀后的文學在復雜的社會生活中踉踉蹌蹌的步伐。

我站在兩邊看,用兩種眼光看,看到了單純站在一個角度,甚至站在風口所看不到的風景。我和那些沉寂在生活中卻不失夢想的大多數作家一樣,在勞碌中緊盯著我們的夜壺燈,同時也緊盯著我們的社會生活。我們會發現,真正的文學并不在那些所謂的風口,并不在那些浪花的高處,而在生活的深處。只有在這些地方,才有時代之象。

在一篇一篇地書寫身邊故事的時候,我發覺那只夜壺燈又回來了,不,它其實一直就在我心里,只是過去我總是到很遠的地方去尋找它。它其實一直亮在我們百孔千瘡而又疲憊不堪的生活中,亮在和我一樣每天辛苦奔波的普通百姓之中。

(無 幽摘自微信公眾號“文學報”,本刊節選,李 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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