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情報組

郝在今

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的情報工作有了突破性進展。就在日本苦心經營多年的中國東北，潛藏著一個秘密情報組織—滿洲情報組。

滿洲情報組的多數成員是傀儡政權“滿洲國”的高官子弟，其中有總理大臣張景惠的兒子張夢實和侄子張紹維，川島芳子的弟弟川島良治（憲東），地方自治部部長于沖漢的兒子于靜純，皇室侍衛處少將處長佟濟熙的兒子佟志彬，軍法處少將處長的兒子王誠和王謙，哈爾濱軍管區上校旅長的兒子孫為等人，還有空軍少校、海軍上尉、江上軍司令秘書、軍事部秘書、沈陽新民會會長等等。組織成員多曾留學日本，熟悉日本政界，他們文化素質好，職務位置高。這個情報組長期潛伏，沈陽侯洛、長春田琛、哈爾濱丁非（即張紹維）等三個小組一直沒有被破壞。這個組織為抗日戰爭作出重要貢獻，他們打入東北政、軍、經各界中上層，能夠掌握東北地區的重要情況，拿到關東軍的作戰機密，偵破日本聲北擊南的絕密戰略，為蘇聯進軍東北提供關東軍防御部署，帶路抓捕偽滿高官。在解放戰爭中繼續潛伏，策動營口起義，偵破國民黨特務暗殺案。

在傀儡政權中建立情報內線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在中國東北扶植成立了“滿洲國”。偽滿洲國的高官是日本操弄的傀儡。東北人民將這個偽政府看作漢奸窩子，罵溥儀是賣國賊，罵張景惠是大漢奸。東北各地興起抗日武裝，紛紛尋求關內支持。日本企圖永霸東北，沿長城設立嚴格的邊境檢查，號稱“滿洲國”的“國境線”，防止關內抗日力量潛入東北。

1939年1月，中共中央在延安成立東北工作委員會，加強對東北工作的領導。主管情報工作的中央社會部派鐘子云到晉察冀根據地，就近建立平西聯絡站。這個情報站一方面為華北社會部工作，另一方面執行中央委派的任務—尋找和聯絡東北抗聯。

鐘子云回憶錄寫到：曾先后派遣五批東北籍貫的干部，秘密潛入哈爾濱、牡丹江。1999年，年已九旬的當年冀東情報站站長任遠，向筆者講述60年前的這段工作：日本在東北實施嚴密的法西斯管理，農村歸村并屯，隔斷抗日游擊隊同群眾的聯系。城市建立嚴格的戶籍制度，外來者必須登記。在這種情況下，打進去的人很難立足，不但沒能找到抗聯，還因叛徒出賣而被捕。日本還在華北抗日根據地收買漢奸特務，偵獲冀熱邊特委在楊家鋪子秘密開會的情報，出兵圍捕，任遠受傷被俘，經組織營救出逃。

深入敵營，通常有打進去和拉出來兩種手段。打進去難，就拉出來?？衫鰜硪膊灰?，偽滿洲國的官場充斥前清的遺老遺少，只圖借助日本力量復辟清朝，有如一塊鐵板，一時難以找到縫隙。

正在籌劃如何鉆透鐵板的時候，東北來人進關。

東北富家子弟張為先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去英國留學，1932年加入英國共產黨，又轉入中國共產黨。1934年經中共駐莫斯科代表團派遣回國，尋找東北地下黨組織。1937年，張為先從東北進關，到天津找到何松亭。何松亭1926年在東北加入中共地下黨，1929年到英國留學，1933年經中共駐莫斯科代表團派遣回國，尋找東北地下黨組織，1935年進關到天津，以銀行經理和教師身份繼續尋找東北地下黨。1937年6月，兩個找黨組織的共產黨人，在天津相遇。

何松亭得知東北密情，向中共華北聯絡局負責人南漢宸匯報。于是，從東北經華北到延安的秘密交通線建立，東北情況可以送到延安，黨中央的指示可以送達東北。

日本軍國主義者扶植和使用漢奸，但是并不信任漢奸，認為這些人今天會背叛中國，明天也會背叛日本。日方在監控“滿洲國”官員的同時，送高官子弟去日本留學，企圖把這些人的下一代培養成死心塌地的親日派。1940年，偽滿洲國總理大臣張景惠帶頭送兒子張紹紀（后改名張夢實）赴日留學。

這些高官顯貴的子弟們來到日本，驚訝地發現東京居然有國內看不到的禁書，有秘密抗日組織！

當年也在日本留學的平民子弟韓樹英，在東京加入了秘密抗日團體反帝大同盟。韓樹英向筆者講述，當時日本還有中共東京支部在活動，但是兩個組織沒有橫向聯系。日本法西斯政權從組織上嚴厲鎮壓共產黨，卻很難辨別和清除那些從西方傳來的思想。當時日本大學里有不少左派教授，暗中傳播社會主義思想。

在這種環境里，許多中國留學生接受進步思想，走向愛國抗日。張夢實等人在日本書店里看到介紹蘇聯情況的公開月刊《露西婭》，還能從店員手里偷偷買到外文版馬克思主義書籍。在那個魯迅熟悉的內山書店，居然能買到斯諾的《西行漫記》。

身居異國的中國人自然往一起聚集，學業優秀的東北平民子弟由子庫（侯洛）到東京早稻田大學留學，同學里有張紹維、田琛、高亮等東北人，又聯系法政大學的馬昆山等東北學生，大家一起讀書討論，尋求東北的前途。張夢實隨堂兄張紹維也加入這個“社會科學讀書會”。這個小團體，又遇到另一個中國留學生團體。張為先1934年經莫斯科返回東北后，沒有找到地下黨組織，又到日本尋找。張為先在帝國大學研究院學習，見到正在早稻田大學留學的高中同學丁宜，秘密組織“反帝大同盟”，積極尋找黨組織。

“反帝大同盟”和“社會科學讀書會”兩個團體具有共同的思想基礎，于1938年合并成立“東北留日學生救亡總會”，決心抗日救國，而且尋求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日本帝國主義者把漢奸子弟召到日本培訓，卻培訓出一批抗日分子。

這些留學生的特殊身份和保護色，成了他們開展抗日活動的掩護。中國留學生的秘密討論會常在晚間進行，一興奮就忘了時間，散會時街道已經宵禁。張夢實等幾個同學被抓到警察署，交保才能釋放。這時張夢實想起，父親給自己指定的留學監護人是關東軍司令，于是說出東條英機的名字。這把警察嚇了一跳，東條英機當時是日本首相！電話打到首相府，首相府派專車把張夢實等人接走。自此以后，張夢實等人的秘密活動更安全了。

這些官宦子弟為什么要背叛家庭，走上危險的抗日道路呢？張夢實的父親張景惠是偽滿洲國總理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日本人為溥儀修建了宮室，也為張景惠在哈爾濱和長春都修建了豪華府邸。張景惠妻妾成群，家中有100多名仆役。張夢實在大家庭的寵愛中成長，但一走出宅邸就感到不快樂。上下學遇到的民眾總是投來鄙夷的眼光，在學校經常有同學故意撞倒他，耳邊不時傳來：“他爸是東北最大的漢奸！”吃大米長大的張夢實發現，在東北只有日本人能夠吃大米，本地民眾只能吃雜糧，是二等公民。自己還能享有同學沒有的吃大米特權，這身份確實不像中國人。在大家庭里也有壓迫和不公。母親買來十幾歲的小姑娘徐明當丫頭，這小丫頭被誣有錯敢不認罪，挨了打也不認。張夢實開始自己的叛逆之旅，把徐明送出去上學。

溥儀逃亡到通化大栗子溝的臨時“行宮”，他在這里宣讀了退位“詔書”

長大的張夢實發現，父親的位高權重其實也是空的，偽滿洲國的政事大權掌握在日本顧問手里。

張夢實本來就反感封建家庭，反感日本侵占東北，被父親送到日本留學后，在東京找到了新思想、新同志。晚年的張夢實總結一生經歷，寫下兩句：“出身不由己，道路可自尋?！?/p>

建立內線的途徑，不外乎打進和拉出這兩種手段，這些有著進步思想的青年，最適合擔當內線情報員。打進，他們原來就在里面。拉出，他們不用拉自己就跑出來了。中共中央同東北秘密小組建立聯系的時間是1937年6月，一個月后的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中央社會部決定，東北秘密小組由就近的晉察冀社會部領導。從此，東北的秘密情報源源不斷，經華北轉報延安。

加強組織和思想建設

抗日戰爭時期，正是中國共產黨對情報工作的領導走向成熟的時期。成熟的標志之一，是對情報組織加強思想和組織建設。

在日本傀儡政權中發展內線情報員，起到特殊的情報作用。相對于從外部打入內部的外線偵察，他們潛伏位置更深入，便于拿到核心機密?？墒?，由于身處敵營聯系困難，內線情報員很難得到黨組織的直接教育培養。內線情報員的工作特點是獨立作戰，個人思想容易受到敵營生活的腐蝕，組織建設不嚴容易被敵特破壞。國民黨軍統在東北的秘密組織出現叛徒，被日本特務抓捕500多人一網打盡。還有群眾自發的左翼組織暴露后，被殺害上百人。

許建國

侯洛回憶，情報組成員起初不安心于秘密情報工作，普遍要求到關內參加抗日游擊隊，同日軍拼個你死我活。晉察冀分局社會部部長許建國耐心地講清黨的公開戰線同隱蔽戰線的關系，講清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東北情報工作的重要性。1942年還轉達了中央的指示：“隱蔽精干，長期埋伏，積蓄力量，以待時機，反對急性與暴露?！?/p>

滿洲情報組得到上級黨組織的領導，在復雜的環境下，認真加強組織建設和思想建設。全體成員認真學習黨的文件，研究總結秘密工作規范。黨支部規定了鐵的紀律，絕不貪污，千萬不要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接觸，生活清淡不浪費。黨支部還特別提醒大漢奸子弟要注意生活問題。

多年來，滿洲情報組的活動經費都

是大家自費和捐獻，從未向上伸手要錢。張夢實家境優越，又從掛名企業拿到高薪，但自己只留一點兒生活費，絕大部分交給組織。

1943年春，晉察冀分局社會部又派李振遠（化名李常春）、周梅影潛入東北就地領導。東北籍貫的李振遠擅長單人跨區聯絡，妻子周梅影雖然是南方人，但在中央社會部成立時就擔任秘書，也熟悉秘密工作。夫妻二人到達東北，在情報員丁宜家中落腳。

周梅影從中調部離休后，指導女兒李洪敏整理李振遠的傳記《虎俠縱橫》，兩人向筆者詳述此行任務。東北斗爭環境異常復雜，敵我難辨，李振遠必須嚴密考察，以決定如何開展工作。

1986 年3 月， 當年潛伏東北的各站負責人合影。左起：田?。ㄩL春站）、石迪（遼南站）、高亮（長春站）、侯洛（沈陽站）、丁非（即張紹維，哈爾濱站）

1943年底，晉察冀分局社會部又增派李才（張友恒）進入東北，巡視檢查情報工作。李才夫人郭榮惠年逾90還在整理丈夫的回憶錄，也向筆者詳述二李的分工。李才逐一當面同東北潛伏人員談話，李振遠則在幕后指揮。經過周密考核，兩人確信這個情報組的成員政治可靠，議定工作規劃，由李才返回關內向上匯報，李振遠留在東北任情報站長、支部書記。李才返回華北，寫出《滿洲工作報告》交給許建國。

情報工作戰果輝煌

思想建設和組織建設的加強，體現于情報工作的成績。

1941年6月德國突然襲擊蘇聯，斯大林認為日本可能會配合德國從東西兩面夾攻。共產國際要求中共派八路軍在長城附近部署，牽制關東軍。關鍵時刻，中共中央急需國際戰略情報。潘漢年情報系統從上海發來密報，判斷日本不會北上，而是12月初南下太平洋。正當此時，日本關東軍舉行特別大演習。軍事演習經常是發動戰爭的掩護，這是否預示日本將北上？1941年10月，滿洲情報組收到電報，要求11月底之前拿到情報。

張夢實假借探親從東京趕回沈陽，到父親辦公室里偷到機密文件—“山下奉文辭去滿洲防衛軍司令”。張夢實又找偽滿洲國交通大臣聊天，這位日文比中文還好的漢奸告訴他：日軍大本營有南北進之爭，主張南進的海軍派占了上風。滿洲情報組的其他線索也證實：特別軍事演習只是虛張聲勢，關東軍并無北進的實際部署。

延安根據多條渠道得到的情報，綜合判斷日軍將南下。毛澤東提前通報斯大林，斯大林將防御關東軍的部分部隊西調，加強了莫斯科保衛戰的兵力，并最終取得西線戰事的勝利。

滿洲情報組的成員遍布東北政治、軍事、經濟、社會各界中上層，可以拿到核心機密：日本關東軍對蘇、對美、對華的戰略部署，關東軍和滿洲國偽軍的兵員編制、武器裝備、作戰計劃，城市要塞機場港口地圖，財政預算決算經濟文教政策，日本移民的反戰思想和東北民眾的抗日動態……東北地區的全面情況被報到延安。

這些內線情報員的掩護身份好，既便于拓展工作，又能保障安全。情報員憲東還有個日本名字川島良治，日本特務機關當然信任這個川島芳子的弟弟。張為先的家庭是東北大戶，鞏天民本人是沈陽新民會會長，他們利用社會交往掩護情報傳遞。不好交際的張夢實為了情報工作周旋于上層社會，打牌聊天就能得到情報。情報傳遞需要密寫，就在“總理府”進行。送情報需要長途乘車，張夢實坐進頭等車廂，沒有哪個警察敢搜查。有個同志需要志誠銀行的掩護身份，張夢實讓妻子徐明偷來父親的名片給前去接洽的同志，銀行經理看到總理大臣的名頭趕緊逢迎，委以職務。

張夢實手跡

張夢實有詩描述：

身在敵穴心在共，

真假萬變不離宗。

任它防線似鋼鐵，

情報依然送我營。

1944年，晉察冀分局社會部部長許建國到延安開會，將滿洲工作報告呈送中央領導。毛澤東高興地說：“滿洲國”也不是鐵板一塊，“國防線”是可以突破的，東北工作大有可為！

收復東北的先遣部隊

在歷史關鍵時刻，這個情報組能夠配合大局發揮特殊作用。

1945年蘇軍揮師東北，得到中共方面有力的情報支援。中共中央提前向蘇方通報日本關東軍的防御部署，蘇軍接管東北大城市后，當地秘密情報員及時現身提供協助。

日本宣布投降后，樹倒猢猻散，偽滿洲國高官從長春撤往大栗子溝隱藏。組織上指派會說俄語的張夢實主動找蘇軍聯系，提供動態情報。蘇軍開始不相信，還要張夢實簽下生死狀。在張夢實的指引下，蘇軍順利抓獲正在潛逃的偽滿洲國皇帝溥儀和張景惠等高官。中共中央情報部稱贊：我們的情報組織成為收復東北的先遣部隊。

為爭奪勝利果實，國民黨大軍搶占東北，軍統特務也迅速到來。軍統少將張勃生設立濱江組，總組在哈爾濱，長春、牡丹江、齊齊哈爾、吉林、佳木斯等城市都設有分組。中共情報組的石迪打入濱江組當上情報科長，佟志杉當上軍事科長，范迪厚當上秘書科文書，三人配合竊取濱江組同重慶本部通電的密碼本，揭露軍統在東北大搞暗殺破壞的絕密計劃。

在解放軍反攻階段，何正卓等情報員又積極策動營口起義。這個情報小組從抗戰時期的76人發展到解放戰爭開端的120人，僅有2人受其他牽連被捕，整個組織一直保持完整。

滿洲情報組的戰例意義很大，值得繼續發掘。古代軍事家孫子在《用間》篇中說：“非圣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边@就要求情報工作領導人具有高度的智慧、高尚的品德和高超的情報分析能力，才能使內線情報人員堅決堅定，充分發揮作用。（責任編輯 崔立仁）

作者：文史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