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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茶館(中篇小說)

2024-03-19 09:02尼瑪潘多
作品 2024年3期
關鍵詞:阿扎茶客逝者

尼瑪潘多

拉薩的甜茶館出奇多,茶館挨著茶館、招牌頂著招牌很常見,一些大的茶館,一掀門簾進去,熱浪滾滾,人頭攢動,聲音嘈雜,像極了市場。

在拉薩,總有那么一些人,大清早不到茶館喝杯甜茶,就著酸蘿卜吃碗藏面,不跟茶友磨會兒嘴皮子,就無法愉快地開啟新的一天。不得不承認的是,我也是其中之一。我變成現在這樣子,阿扎老師是主因。

那時,團里交給我一個劇本創作任務,強調要有濃厚的煙火氣息,交稿在即,我卻沒有寫出半個字,一個常泡甜茶館的朋友說,去甜茶館呀,那里就是故事場,想要多少取多少。我當時回他,煙火氣不是一屋子烏煙瘴氣喧嘩嘈雜,但眼看著交稿日將至,在某天的晨練后,還是拐進了八廓街,幸福茶館快樂茶館溫馨茶館吉祥茶館……拿不定主意該進哪家茶館時,正好遇見了這家鷹茶館,在一眾吉祥與快樂之間,它顯得特立獨行。

茶館的地理位置又偏又僻——從魯固拐進去,還要繞幾個彎子,牌匾是一個半米見方的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寫著“鷹茶館”,旁邊畫了一個非常抽象的雄鷹,正是這幅畫和名字接連擊中了我。用茶友洛松的話講,這是一種因緣,他相信任何事情都是因緣,從來沒有無緣無故。

鷹茶館的布局似迷宮,一小間套著一小間,有的向左有的向右,一間比一間暗,從外面看門面不大,里面深不可測,但陳設簡陋得讓人不解,桌腿用鐵絲綁著,鐵焊的凳子上墊子歪斜著,桌面被禮節性擦過,陳年污漬嘲笑著散發光澤,唯一現代的是消毒柜,從里面取出杯子,才發現杯子冰冷,似乎從未通過電。

我轉了一圈,找到了一間只有三兩茶客的屋子。茶客們像是患了同一種病,腦袋向同一方向歪著,沉默不語,和旅行手冊上的大茶館出入很大,我略微失望,又不便頃刻退出,叫了一磅甜茶。一磅暖瓶差不多平常的保溫杯大小,一個人享用剛好合適。把茶杯放到桌上,等著上茶的工夫,尋思著該怎么跟對面的茶客搭話,只見他瞇起眼睛提起小暖瓶,往我的空杯子里倒了茶,然后又將雙手交叉放在腋下,腦袋像剛才那么歪著,好像在傾聽什么。突然,里間一陣爆笑,探頭往里看,竟然看見阿扎老師坐在一群茶客中間,連比帶畫,講得嘴角泛沫,茶客們圍著他,眼睛發光。

阿扎老師是拉薩的名人,是電視節目的???,民俗、文化總能侃侃而談。對這樣的大伽,舞文弄墨者自然是仰慕萬分,沒想到他在茶館這樣的場合也如此受歡迎。我也學著其他茶客,側著腦袋將耳朵伸向里屋,可惜阿扎老師很快打住了話頭,里面七嘴八舌起來。不一會兒,他從里屋出來,對坐在我對面的茶客笑笑,說,明天見。

“明天見”這三字,竟然勾住了我的魂。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鷹茶館,但還是比阿扎老師晚了,我到時,他已經唾沫橫飛,講著吐蕃文武大臣的傳說。他剛講完,有個人給他添了茶,說,格啦(老師),您跟大臣們在一個碗里抓過糌粑吧。眾人哈哈大笑。那人扶住寬大的藏袍袖子坐下,為自己的這句話滿臉得意,后來,我才知道他叫洛松。

泡鷹茶館時間長了,才知阿扎老師在茶館受歡迎程度不一般,除了他的強項——民俗民間文化,他在茶館也聊時事聊歷史,能從時局聊到吃喝拉撒,能將歷史聊得煙火氣升騰,為了旁征博引,有時還帶上書,念一段,解釋一段,把大事件揉碎了掰細了講,通俗到有個耳朵就能懂。他講故事很講策略,講得你心頭一緊,就戛然而止,一口喝掉杯中余茶,拿起公文包起身,連挽留的余地都不給,讓茶客意猶未盡。很多茶客都是沖著阿扎老師去的鷹茶館,聊到有趣話題,會吸引很多茶客,沒有位置就端著茶杯站著聽。

茶館老板伊蘇看著呆板,卻也懂得利用“價值”,把最里間的倉庫騰出來,權作阿扎老師和他的茶友們的“包間”,早上十點之前,完全屬于他們。這是一個歷史性的舉措。博學的阿扎老師請教了很多老拉薩人后得出這樣的結論:橫向比,拉薩四茹(老拉薩人把拉薩城分為四茹)都沒有出現過,縱向比,拉薩茶館史上還沒有人享有這種待遇。

阿扎老師不在時,茶友中最活躍的當屬尼珍和洛松,他倆的話題都是生活俗事,說著說著還能杠上。

尼珍是我們這批茶友中唯一的女性,七老八十的人,晨起第一件事,不是和同齡人一起轉經,而是跑到甜茶館喝杯甜茶吃碗藏面,然后吸個鼻煙磨磨嘴皮子。她的甜茶癮最重,一口被腐蝕的黑牙能證明她的甜茶史。每次鷹茶館換了紅茶或奶粉,她第一個能喝出不同,伊蘇也只認可她的評價,每次新換了原材料,都要聽聽她的意見。

她和洛松天生冤家,最喜歡相互抬杠,用語言的刺扎扎對方,不深不淺,扎出一點點血絲就住手,讓我們開心一笑,也讓他倆有輸贏感。

洛松和她完全不同,合身的藏袍配上白色藏式立領襯衫,有時脫掉一只袖子甩在肩上,有時脫掉兩只袖子,在腰部打個結,這身裝束使他顯得格外的挺拔,那張白胖的臉,讓他看上去閑適富足。這些還不是他最突出的標識,那個碩大的轉經筒才是。天不亮他就去轉經,轉完經到茶館一坐,把轉經筒放在茶館最高的柜子頂上。那個經筒之大,讓高大的他都有點費勁,專門做了個黃色的布帶,把它托起來。

除了挖苦尼珍,洛松努力講著敬語,這對于他這個康巴人是個挑戰,盡管總是用錯地方,卻從不罷休。他還有個特點,就是愛急,說蟲草的功能其實夸大了,他就急,說天珠是石頭,他也急,說格薩爾是神話,他也急。只要不顛覆他認可的東西,他就是個笑瞇眼。

就是這樣一個人,極其意外地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據說他是激動地拍桌子而起時走的。也有人說是在八廓街的巷子里,杵著那個碩大的轉經筒走的。關于他的死亡,甜茶館里傳了幾個版本。

我們得知洛松出事,是在他的四十九天之后,在那之前,我們幾乎一見面都說,那人到底去了哪里。

一想到洛松走了,我就恍惚。最后一次見他,還跟我說,趁夏天還沒溜走,組織茶友過個林卡吧。我問他怎么突然想起過林卡,他哈哈大笑過后突然繃住臉說,這日子一天天過著也不知哪天就到頭了?,F在想來,說生死沒有一點預兆好像也不是。

阿扎老師的一聲嘆息讓洛松溜出了我的腦海,待我為阿扎老師續上第五杯茶,他終于開口了。逝者老婆昨天到單位找我了。他的話是含在嘴里說的,明顯不想讓周圍人知道。這番含糊其詞給我那顆打滿問號的心輕輕一擊。找你干什么?尼珍的好奇也寫在臉上,腦袋伸了過來,一副等待秘聞的樣子。阿扎老師顯然討厭這舉動,捧起茶杯挺直背提高了聲調。她說,這幾天她才發現逝者脖子上那串項鏈中,有一顆天珠不見了。尼珍用袖子蹭了蹭吸過鼻煙的鼻子,歪著腦袋等他的下半句,他卻緊閉著嘴,不再多說一句。

逝者的老婆不常來喝茶,偶爾來也是在一旁默不作聲,人長得小巧性格又靦腆,看上去比洛松小很多。我想象不出嬌小的她說了什么,讓見過大世面的阿扎老師如此不安。

因為按藏族習慣,過世的人不能再提其名字,所以我就叫他逝者吧。逝者喜歡古董,只要稍微帶點年代感的,他都喜歡。說誰誰有個舊貨古董,他的耳朵會自動豎起來。仁增說,在逝者面前連“舊”字都不敢提。他的脖子上常掛一串項鏈,串著各種寶石,但沒人多在意,尼珍說,那些玩意要是真的,估計他不敢坐在茶館。

在我們這個茶友圈,逝者最敬重的是阿扎老師,對他畢恭畢敬,每次阿扎老師講到各種寶物,他的腦袋差不多會放到阿扎老師懷里。但他最親近的人,是仁增。仁增是地道拉薩人,喜歡靜靜喝茶,輕輕微笑,慢慢言語,他對八廓老城、城內大小宅府門兒清,卻從不主動夸夸其談,問了才說,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不用據說、大概、估計之類的模糊詞。

逝者最愛使喚我:快去拿杯子??旖o老師倒茶??焱鶢t子放點柴。我按照他的吩咐做完,他就獎一句,真好,年輕的身子,不使喚就可惜了。每到這個時候,尼珍總是能把話題換了去,要不然就會變成逝者年輕時的傳奇故事場。

逝者曾說,他從家鄉出來那幾年,跟著一位老鄉在熱木其賣酥油茶,論酥油茶的好壞,他是行家,仿佛以此比肩諳熟甜茶之道的尼珍。不料旁桌一位陌生茶客聽了,轉過頭說,記得你以前有個肉鋪,我見過你賣肉,就在熱木其。他當然不承認。那個茶客頑固,說出肉鋪的左鄰右舍,說他不會認錯人。逝者就說,是有一個那樣的人,和他長得有幾分像。不識趣的茶客窮追不舍,逝者只好退了一步,說那時酥油茶生意太好,有時會有人把肉放到他那里捎賣。陌生茶客還想說點什么,尼珍解了圍。大伙哈哈大笑,那次逝者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

我怎么知道他的天珠去了哪里,我從來不關心這些玩意兒。阿扎老師終于還是憋不住了,但說話的神態是輕蔑的,盡管在此刻有些撇清關系的意思,但我深信他不關心這些,他對生活要求不高,一條發白的牛仔褲,一頂掉色的窄檐禮帽是他平常的裝束,走哪里都騎著一輛笨重的自行車,若沒有見識過他的口才和博學,會以為是哪個進城采購的農民。但他說他對天珠不感興趣,我是不信的。他比逝者懂天珠,他講起天珠的眼數、寓意、種類、歷史,逝者就完全成了小學生。我記得阿扎老師說天珠還分公母時,他就驚愕得閉不上嘴,口水順著嘴角流到茶桌上,讓尼珍一陣嫌棄。

他確實有一顆天珠串在那圈項鏈上,時常把玩一下,但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即便是,你我又怎么會知道去了哪里?我們只是茶友,一起喝喝茶磨磨嘴皮子打發日子,僅此而已。尼珍的口氣還是那么陰陽怪氣。阿扎老師平常不屑于和任何人為伍,這會兒似乎感激得到支持,忙不迭說,說的是呢,說的是呢。尼珍受了鼓舞,費力地把左腿架到右腿上,繼續說,我知道您對這些不感興趣,我也是的,這點上你我特別相近,我對那些滿脖子石頭、滿手指金子的人,真是理解不了,不管飽也不管暖,有啥用?就是為了炫耀,那些可憐的、腦袋空空的人。阿扎老師沒有附和評價,這是他的習慣,在茶友圈,他從不評價別人。他把茶杯里的剩茶喝得一滴不剩后,雙手合十,也不說那句每天都說的“明天見”,就繃著臉走了。

阿扎老師走后不久,尼珍突然問我,你為什么不說話?我聽著就笑了,這也是逝者最愛說的話,后面還有一句,忘記帶嘴了?我對她說,今天只帶了耳朵來。她聽了也是咧嘴一笑,末了又嚴肅地說,也好也好,話多麻煩多。平常她也這么說,但從不耽誤說三道四。這回也是。剛說完她的口頭禪,她又問我,你不覺得會有大麻煩嗎?剛才阿扎老師說話時,這個問題就閃進了我腦海,但轉念一想,我們之間除了抽屜里喝茶的碎錢,再沒有經濟糾葛,再怎么麻煩也麻煩不到我們頭上。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尼珍。她喝了口茶,搖搖頭,誰知道呢,現在的人,沒有麻煩也能制造麻煩。我說,這有什么擔心的,很明白的事情,何況逝者的茶友又不止你我,但我不明白的是,她為什么要找阿扎老師?尼珍捧起茶杯,露出腐爛的黑牙,對我說,難道要找我這種吃低保的人?我有些驚訝,但沒有作聲。她接著用手指著我說,說不定下一個就是你,說完自己先笑了。

我突然想起了莫泊桑的《項鏈》,想著要不要和她說說,但一想起她追根究底的樣子就放棄了,何況我相信這對她是個聞所未聞的東西,會有太多的問題和聯想,而我懶得費那么多口舌,便晃了晃見底的暖瓶,示意我們散吧。

尼珍問我仁增怎么還不來?我說,你剛才不是說過今天藏歷十五嘛。仁增這人特別講究,逢吉日必吃素也不來甜茶館,所有茶客都知道。是的是的,瞧我這記性。她說話的時候眼神有些飄。我知道在她那個年紀的人中,她的記憶是不尋常的,所以,她問仁增為什么沒來,我懷疑是她想留我陪她一會兒,或許想跟我聊聊逝者的事。我說,我得走了,我給您再要一磅茶吧。她說,要個兩磅的吧,我自己付錢。我知道她是說說而已,我付錢時,清楚地聽見她拉了一下破茶桌的抽屜。

我的電腦里躺著一篇未寫完的小說,本來它應該是一個劇本。

這篇小說以逝者為原型,只可惜小說還沒完成,主角就不在了,看上去那么強壯的生命竟然抵不過一篇小說的創作進度。

阿扎老師說逝者的天珠不見了時,我的心感到輕輕一擊,正是因為我的小說恰好寫了一段逝者和天珠的故事,我當時沒敢說出來,倒不是擔心他們把我和逝者的天珠聯系在一起,我是擔心他為我的想象力悲哀,我知道自己構造的這段故事,怎么都沒有超出現實。阿扎老師常說,沒有想象力的作家是個末流作家,如果他看到我這篇小說,無疑會給我當作家的雄心狠狠地一巴掌。

尼珍說逝者確實有一串石頭掛在脖子上,真是輕描淡寫了逝者的習性,他可是不光掛在脖子上,還要有意無意地讓它掉出來在胸前晃蕩。搶著倒茶的時候,或者躬身請阿扎老師離開時,他的那串石頭會恰好卡在衣領間。為了這個效果,他有時彎腰彎得特別離譜。

那篇小說在得知逝者已走后,再也沒有新增過一個字,有些情節我都記不清了,只能打開電腦,找出《甜茶館秘事》那個文檔:

甜茶館秘事

秋風漸起,到外邊郊游過林卡的人少了,茶館的生意開始回暖,有時還會座無虛席。仁增剛找了個位置坐下,旁邊人就甩來了交談的誘鉤。自然是從天氣開始,這夏天也溜得太快了,一轉眼就入秋了。仁增心想,這是自然規律,難不成還要向你打聲招呼,但嘴上還是說,是啊,風一吹寒意就來了。

兩人圍繞天氣說了幾個回合后,那人開始自我介紹:

“我叫洛松,是個商人?!?/p>

仁增見過此人,虛張聲勢的言辭和夸張的笑聲,沒給他留下好印象,便順勢裝作是第一次看到他。

仁增發現,洛松和他不一樣,并不是沖著甜茶而來茶館——他并不喜歡甜茶,每次只輕抿一口,且從不對茶作出任何評價。這在向來挑剔的仁增看來,簡直是毛驢飲水,不分濁清,但他每天都來茶館,仁增到茶館時,他已經在那里,仁增離開時,他還會留在那里。說是商人,卻不見他去守攤位或門面,也不去跟人談生意,整天端坐茶館,讓仁增對洛松的商人身份產生了懷疑。

這天,仁增為了等魯固最有名的鍋盔,在茶館待得比平常久些,便和洛松閑聊起來,一個男人來找洛松,當著仁增的面,給了他一沓子錢,謝了又謝,說是這次掙了不少。那人一走,洛松就問仁增:

“你是不是一直懷疑我不是商人?”

這句話說得仁增心里一驚,盡管他善于觀察卻從不多嘴,怎么就被人戳破了心思呢?他假裝不解地回答:“我,我懷疑你,怎么可能?不過看樣子你這生意做得輕松?!?/p>

洛松手戳滿頭卷發的大腦袋,一臉自信地說:“本錢在這里?!?/p>

他那莫名的自信和招搖的大笑,讓仁增有點生氣,他沒接話,等他繼續說。

“到了這個年紀我只羨慕有知識的人,到茶館聽聽那些滿腹學問的人聊天,覺得眼界都寬了?!?/p>

仁增知道洛松說的是阿扎。那些是是非非的傳說神話,真真假假的天珠蟲草,在他看來都是甜茶館的閑聊碎語,哪還能當真來學習呢,便揶揄道:“到處都是老師,到處都是知識?!?/p>

“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甭逅蓞s把揶揄當成了實話。

他倆說話的時候,阿扎夾個公文包來了。仁增覺得非常奇怪,阿扎自稱把時間看得很重,喝過早茶后,就會把自己鎖在書桌邊。

“回去后,剛好翻到了有關天珠的文章,就過來跟你說說,和我上次給你講的那些區別不大,只是這篇文章整理得比較有條理?!?/p>

阿扎打開公文包,拿出好幾本藏文雜志,把其中一本遞給洛松。

洛松在阿扎面前本就謙卑,熱情之下笑容都有些拘謹,接過雜志像接過炸彈。仁增忍住笑,翻看另一本雜志。阿扎這時才發現了仁增,對他說:“喲,你也沒走呀?!?/p>

“是呀,你什么時候講過天珠,我怎么沒有記憶?”

“就那天呀,差點打起來那次?!?/p>

“什么時候差點打起來了?我不記得?!比试龊苡牣?,他真不記得有那么一次。

“一個小伙說天珠都是被人炒作起來的,其實沒那么神秘,然后洛松一激動……”

洛松激動的時候不少,有人說格薩爾是個神話人物,歷史上并沒有存在過,他就激動,說不過人家,氣得整個人發抖,有人說蟲草的功能夸大了,他辯駁不了,就一連串粗話回應……洛松的頑固表現在很多方面,他既定的認知被推翻,就會激動,就會拍案而起,有時還氣得發抖,可仁增真的不記得有快打起來的時候。

“那天是個吉日,仁增不在,我都后悔了好久,總是管不住自己,在吉日還做出那么造業的事情?!?/p>

洛松翻看雜志的速度極快,從頭翻到尾,又從尾往前翻,阿扎和仁增相視一笑,兩人幾乎同時發現洛松并不識字。

阿扎沒有說穿,他給洛松歸納了幾條,這幾條也是仁增的盲點,讓他想起了洛松說過的在茶館能學到知識那句話。

“‘斯(天珠)這個名字緣于象雄語,它代表著尊貴、榮耀和殊勝?!沟闹谱骷夹g也源于象雄,距今有4000多年歷史。據說在象雄王朝鼎盛時期,用喜馬拉雅一帶上好的礦石,讓工匠繪制吉祥圖案燒制而成。吐蕃滅掉象雄統一全藏后,‘斯就傳到了西藏?!?/p>

洛松的眼里閃爍光芒,生怕漏過一句話。 “據說有一個電影明星有一串天珠,不知他那些是真是假?”洛松咽下口水問。

“這個誰知道呢,我也是從書本上了解一些,它的顏色、圖案、名稱都知道一些,要真拿一顆天珠讓我看,我也是看不出真假的?!卑⒃鸬靡槐菊?。

仁增開玩笑說:“那就是個理論家咯?!?/p>

“不不,理論家都談不上,人家是從實踐中總結出理論,我是從書本了解皮毛?!?/p>

入冬后,鷹茶館的陽光,被日益長大的樓房半路攔住,陰冷無比。仁增最早來到茶館,一杯香醇的甜茶讓他周身暖和,但很快久坐讓他的血液流動減緩,一路走出的熱氣慢慢冷卻,便雙手交叉放入袖管取暖。洛松是后到的,換上了羊羔皮的冬裝,潔白的羊毛撫摸著他的下巴。他見仁增凍僵了的模樣,便大聲喊老板伊蘇把爐子燒起來。伊蘇毫不客氣地回道,時候未到呢。

洛松說:“燒爐子是為了取暖,你的客人都凍僵了,你還要等到‘甘丹昂曲(藏歷十月二十五)?這些年氣候反常,今年冬天比往年冷,你就不能靈活一點?”

伊蘇含糊地說:“牛糞還沒買呢?!?/p>

洛松推了依蘇一把,嘴里嘟噥著,省這點小錢省不成富翁。伊蘇間歇性耳背立時發作,轉身就走了。洛松坐下來就打電話。差不多半個鐘頭工夫,一個人肩扛一袋牛糞,腋下夾著一捆木柴就進來了。那人把柴火放在墻角,洛松指揮他燒火,并把一張百元炒票甩得嘩嘩響。那人從一臉不解變成笑臉,開始生火。閑置很久的爐子認生,生出了一團團濃煙,把洛松和仁增嗆得直咳,還是伊蘇出來安撫了爐子,并在灶口放上一個鐵壺,才穩穩地收住了濃煙。

不知從哪天開始,洛松大方起來了,喜歡搶著付錢。他說,最近生意不錯。不等仁增問,他自己憋不住了,閃閃爍爍透露收了一顆好珠子。仁增問他詳情,他又賣起關子。

一段時間,阿扎出差。令仁增沒想到的是,洛松替了他的角色。阿扎講的有關天珠的故事,他能一句不漏地復述,并且加上了很多神秘色彩。

“天珠其實分陰、陽和陰陽珠。陽珠,一般為筒狀,肚子隆起,像雞蛋,中間突出。陰珠一般呈扁平狀,肚子扁。從眼數可分為一到十三,其中九眼最為名貴,又稱滾堆滾瓊,意思是應有盡有,十三眼為心想事成。從圖案上呢……”

洛松講話極快,不停地講,擔心中途被人搶了話頭去。但他講故事完全沒有阿扎在行,有人聽著聽著就走神,他就主動給干貨加點料,我父親曾經有一個蓮花對開的母珠……我一個朋友……我自己呢……他再也不說天珠是一種小龍,在草叢中游動時,要用最臟的東西罩住,它就會失去神性,石化成天珠;也不說,在草原上要注意那些動物糞便,小龍從天上掉下來,被動物誤食,變成天珠,又通過糞便排泄,有福氣的人能撿到之類。仁增有時故意提醒,他或者笑而不語,或者是那些神話傳說,眼神中是不可當真的意思。

甜茶館是聲音最雜的地方,各種口音各種觀點,大家聽聽笑笑就過,不當一回事。但洛松不同,有天為了證明所言不虛,罕見地要拿出自己的天珠讓大家看看,他一急,竟從衣領間抽出一大把鏈子和吉祥結。洛松不耐煩地撥開紅黃色吉祥結,把甘丹寺柏籽串珠取下來,這才將紅珊瑚和天珠、琥珀串成的項鏈拿出來亮了亮。仁增坐對面,又加上老花,還沒怎么看清,洛松又一把放進了衣服里。

等其他茶客一走,仁增問洛松哪來的天珠?洛松問仁增記不記得之前有個茶客坐到他倆對面?這個問題問住了仁增,甜茶館都是隨機湊桌坐,每天都會有陌生人坐到對面。洛松又提示到,是個鄉下人模樣,有點拘謹,坐了幾分鐘后趕緊走開了。盡管范圍縮小了一些,但仁增還是想不起,洛松的眼睛時常緊盯別人的脖子,特別是戴項鏈的人,所以經常有人警惕地走開。仁增猜不出來,這讓洛松有些失落,只好自己從頭講起。

那天,那人坐到了他倆對面,洛松多看了幾眼,他就警惕地換到了別處。洛松又換到那人旁邊,嚇得他不結賬就走了,伊蘇在后面大喊。這么一說,仁增想起來了。那人回來付款時,洛松對他稱兄道弟,一陣熱乎。仁增依稀記得那人說過是達卡村人。因為那里產生過一個大家族,阿扎之前被達卡村邀請去挖掘整理該家族的歷史,試圖在當地啟動一個旅游文化節,所以仁增有印象。

“那人還有顆天珠嗎?我怎么沒發現?”仁增記得那人衣著寒酸,眼神惶恐,像個沒見過世面的人。

洛松摸了摸下巴,說:“他一進門,我就看到了脖子上的天珠?!?/p>

這個仁增相信,現在的洛松,只看別人的脖子以上。仁增說:“八廓街上的天珠,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但真的有幾顆呢?”

洛松抿了一口茶說:“我看中的東西錯不了?!边@句話仁增不信,他覺得洛松有些浮夸,果然問到價格,洛松又賣起了關子,讓他猜,猜來猜去也不揭謎底,只是笑,笑得讓人滲出擔憂來,他擔心洛松是不是用了恐嚇手段得到了那顆天珠。

洛松則以為仁增擔憂的是天珠的真假,便講了它的傳奇來歷:那個怯怯的賣珠者,就是達卡村一戶大家族分支的后代,那個家族的名字在西藏盡人皆知。后來家族內部親人反目,家道衰落,到他那一輩時,變成了貧困戶。前幾年政府幫助建安居房,在拆舊房時竟然在夯土墻里找到一尊佛像,那顆天珠就是佛像的裝藏物。

洛松口中的那個大家族確實起源于達卡村,阿扎在茶館也講過這個家族的歷史,確實有家族紛爭家道沒落這樣的情節。洛松的話聽起來可疑,但和阿扎講過的歷史相印證,仁增就相信了這件事。但是,佛像的裝藏物,基本是經卷、五谷和少量金銀寶石,能裝藏一顆天珠,如果說是九眼、天地作合之類的珠子,那假的概率大一些。

果然洛松又說:“是一顆普通的四眼天珠,但顏色和油潤度很好,并且有雙紋路?!?/p>

洛松說這些時,仁增希望拿出來看看,他卻只動嘴不動手。

“四眼的天珠適合男人佩戴,據說能使運氣升騰?!?/p>

“那不正好嗎,做生意的不就求個運氣?”

洛松笑了,仁增卻感到一絲惋惜,他覺得這顆神秘天珠的歸宿不應該是一種游蕩,它應該在一代代的傳承中,閃出時光積淀的光芒。

不久后,洛松就沒再來茶館,仁增覺得奇怪,認識他之后,幾乎每天見他泡茶館,便問伊蘇。伊蘇總是愛理不理的樣子,誰知道呢?或許去了別的茶館吧。仁增說,他可是阿扎的忠實聽眾,怎么會呢?伊蘇瞄了他一眼,商人嘛,生意比故事重要。仁增當然知道這個道理,洛松輪流轉茶館無非是為了多獲取些信息,他所謂的生意無非是靠消息靈通,搭個橋賺個好處費,或者轉手賺個差價。平常他也是多點跑,卻從來沒有連續一個星期不見蹤影,最可疑的是,微信群里也不見了他每天清晨的問候。

仁增曾經猜測洛松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往群里發問候,每天的圖片和視頻都不重樣,仁增清晨打開手機,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祝福,逢節假日還會加條語音,是那種拖著長音的祝福,愿您白天安康夜晚安康日夜安康之類。仁增很好奇他哪來那么多圖片和視頻,發得太多,仁增幾乎都不點開,現在突然斷了,又總是打開微信,看看有沒有他的問候。

洛松消失的那段時間,仁增開始擔憂洛松那顆天珠的真假,因為他遇見了一件非常蹊蹺的事:那天,他到倉姑寺附近的燒餅店買薄餅,那家店面小薄餅很有名。仁增過去時剛趕上第一鍋已賣完。店主和他熟悉,讓他到附近轉轉,半個小時后再過來。仁增對這一帶太熟悉,以前各種小吃店多,這幾年都變成了服裝店,有些大院也改造成了民宿,用五色布料營造出經幡獵獵的樣子。仁增東看西看不知該去哪里消磨時間,在小巷來來回回走。這時聽見有人喊他,他仔仔細細看了很久,才發現是小時候的伙伴“猴子”。很早就聽說他發了,有同學說他是“菩薩”進出口公司的經理,暗諷他倒賣文物?!昂镒印币巡皇菑那澳莻€瘦小個兒,變成了啤酒肚隆起的壯漢。他握住仁增的那只手,戴著兩個大戒指,一個鑲著綠松石,另一個鑲著天珠,他一用力,仁增被指環夾得差點叫出了聲。

“猴子”說他做生意,末了還加一句,正經生意,許是聽到了同學的議論。他邀請仁增到公司看看,說他現在是皮質面具制作的縣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聽說仁增跟阿扎熟,“猴子”更是興奮,一定要仁增介紹他倆認識,若不是仁增惦記著薄餅,說一家人都等著他拿薄餅卷菜吃,發福的“猴子”差點就架著仁增去了。告別時,仁增發現不遠處有人在等“猴子”,那人看著面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直到他回家用薄餅卷著菜送進口,才突然想起了那個人是誰。

這部小說寫到這里,沒能再繼續下去。小說的素材基本是真實的,但我把發生的時間順序稍做了改動,人物做了一些置換,為了突出個性,砍掉了洛松身上其他的特質,這樣一來,故事與現實既有一些關聯,又有了本質的區別。

在這部小說中,我把尼珍隱去了,她是個有故事的人,把她寫成次要人物,覺得浪費了素材。把仁增與洛松的關系做了加強。

一晚上,基本沒有睡好,夢一段接一段,斷斷續續。

以為會隨著時間遠去的逝者,一直在夢中徘徊,盡管醒來都是模糊的畫面,但那些話仍然記得。

夢中的逝者還是努力說著敬語。他說,我們都是草尖露珠,太陽一照就消失了。

在另一段夢里,有尼珍,還有逝者特別佩服的阿樂。阿樂是我認識的一個藏漂,有時來茶館喝茶。阿樂薄薄的身板,去過很多很多地方,他喜歡慢吞吞地講徒步行走西藏的趣事,向阿扎老師請教一些民俗問題,有時拿著發表文章的雜志送給我們。逝者的漢語說不好,和阿樂并無太多交集,聽了我的翻譯,拍拍阿樂的背,呵呵笑著說,全是骨頭,不過這骨頭夠硬。他說他年輕時的夢想就是阿樂現在的樣子,走哪里算哪里,有寺就朝拜,有景就觀賞,結果卻活成了相反的樣子,整天困在破屋子里,做著矛盾的事情。

夢境也是個茶館,卻不是鷹茶館,比鷹茶館亮堂很多,每張桌子上還放著一朵大紅的玫瑰,是我喜歡的那種格調。

有沒有筆,我還沒來得及寫字呢。尼珍掏出一張繪有酥油燈的白色信封,這是辦喪事包燈火錢的專用信封。

三支筆幾乎同時遞給了她,但沒有人說話。

茶客們如常閑聊,人滿為患,他經常坐的位置空著,像剜去了樹瘤的新鮮疤痕,有某種氣味在散發。

這就是無常,沒有必要太驚訝。不知道誰說了一句,但“驚訝”一詞狠狠地戳中了我的心,為什么是驚訝而不是難過?

年關總是難過。尼珍還在說。

坐在我旁邊的阿樂站起來,拿起桌上的暖壺,給茶桌上的每位都續了茶,也不知算不算對她的回應。

頭七都過了。放下暖壺的阿樂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句話。我看到一滴不明液體落到了桌上,不知是眼淚、鼻涕,或者其他的什么,我沒敢抬頭看他。

阿樂今天總算換掉了那條褲襠掉到膝蓋的彩色褲子,一條破舊的牛仔褲,可能是他最正式的褲子。

尼珍抓著筆的手微顫,眼睛一會兒瞇著一會兒半斜著,總算寫好了一行字:隨酥油供燈錢100元,尼珍挽禮。她把100元裝進白色的信封時,隨口說了一句話,終究還是走在老太婆之前了,干什么都喜歡跟我爭。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在自己不合時宜的笑聲中醒來,感覺心里空了一大塊,也許是被洛松挖了去,只能久久地躺在床上,用胡思亂想填補空白。我多么希望事情猶如夢境,我們幾個茶友悉數參加了洛松的頭七,但就像我們昨天在茶館聊到的,我們僅僅把彼此當作茶友,連逝者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回想夢境,又回想自己寫的小說,我墜入了真實和虛構之間的差異空洞,一時竟分不清虛實。本來糾結著要不要去茶館的我,突然覺得必須去,也許那里能讓我清醒些。

拉薩的冬春兩季隨意亂竄,讓寒意來得猝不及防,但天氣的變化絲毫不影響茶館的生意,連門邊的過道,都是茶客的天下,在甜茶和藏面氤氳的熱氣中,茶客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顧不上細看外屋坐著的人,只因一進門就聽到了阿扎老師富有激情的聲音,我瞬間恍惚,不知昨天發生的事情是我自己做夢,還是強烈的心理暗示修改了記憶。

掀開門簾才發現小屋近乎坐滿,仁增輕輕地用一個空茶杯敲擊桌面,示意我過去,于是我擠在他邊上。阿扎老師的話并沒有因為我而中斷。很多人說,天珠就是個石頭,是種沉積巖,因為稀少所以名貴。這些人一點都不了解藏族文化背景下的天珠。剛剛清醒過來的我,又被這句話瞬間整糊涂了。他今天怎么主動提起了天珠?我等著聽他繼續講,沒想到這是他最后的結語,然后又是那個離開前的喝茶動作。不過他沒有像往常那樣離開,那些和我們不很熟悉的茶客,也回到了各自的茶桌,只剩下了我們四個老茶友。

尼珍的話明顯少了,即便在阿扎老師結束講話的黃金時間,她也反常地沉默,這又使我相信昨天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使我有底氣跟仁增說,聽說逝者的天珠不見了。仁增說他也是才知道的。我看了看阿扎老師,以為他會完整地說一說逝者老婆找他的事,沒想到他說,今天人都在,我們就把鎖撬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仁增笑了,他說,那鎖還需要撬嗎?正好茶桌的抽屜對著尼珍,她也說,這哪用得著撬,扯都能扯開。說著抓住抽屜的明鎖扯了扯,鎖安然無恙,墻上貼著的一幅拉薩舊景圖掉了下來,輕飄飄地發出了一點聲響。尼珍剛把它撿起,茶館老板伊蘇掀開門簾,左右看了看,表情一如既往的木然。尼珍乘機打趣道,你這耳朵還真是選擇性聾,我只是把它取下來看看。伊蘇甩開門簾,嘴里嘟噥一句走了。

伊蘇現在是鷹茶館的影子老板,經營主體是他的女兒和女婿。我初次來茶館時,那個被茶客開個玩笑都會臉紅的女孩,已經成了少婦,時不時還要吼伊蘇兩句。女婿倒是笑容可掬,但總愛抱怨茶館的老舊,茶客都能聽出他是想改造一番,可是說不服頑固的伊蘇。他最愛說誰誰家蓋樓了,誰誰要拆房了……伊蘇當面不回應,他不在時嘴里嘟噥,人家跳河你也跳嗎?人家吃屎你也吃嗎?我在鷹茶館的茶齡較短,沒見過伊蘇當老板時的意氣風發,他的怪異倒是經常領教。

阿扎老師喝了一口茶,繼續剛才的話題,這個鎖還是撬掉吧,看看有多少錢?把逝者的那份給他老婆,或者你們沒有意見的話,有多少全部給她也行,她也不容易,帶著一個孩子。

鷹茶館的??投贾牢覀冇袀€茶友圈,至于這個茶友圈始于何時沒人知道,阿扎老師也不是這個圈子的始創人。不知是第幾代茶客時,幾個茶客為了不互欠人情,湊份子把錢放在一起,有了一個小小的“金庫”。這個茶友圈一時變大一時變小,也沒個固定人數。茶錢也是輪流保管,后來嫌麻煩,就讓伊蘇保管,伊蘇不想攪和這種事,不太樂意,冷臉拒絕又不妥,就給茶桌裝了簡易抽屜,安了把小鎖,把鑰匙交給他們。待我進圈時,固定的茶客就他們四人,那時,鑰匙由逝者保管,每次他從寬大的藏袍腰帶上取下那把小如拇指蓋的鑰匙,小心地打開抽屜,常常會引來哄然大笑。每年的沐浴節,是這個“小金庫”大出血日,我們要買上吃喝用品,到郊外聚會隨便沐浴。

仁增笑著說,您是說把錢分了人散了?怎么分?如果說逝者的老婆要分,那過世的索扎老頭、嘎瑪的孩子分不分呢?他們當時也是湊了份子的。這個抽屜里頂多也就幾千塊吧,要真這樣分,能分到多少錢,幫到什么忙?尼珍說,是啊,一點點小錢何至于此,誰也不缺那點錢吧。盡管尼珍從不往抽屜放錢,但用錢時,她總會發表最強勢的意見。這番話讓阿扎老師臉紅了,他連忙解釋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錢不多但放在那里很扎眼,沒準別人以為有很多錢。尼珍清了清嗓子說,我昨晚也是想了很多,這女人心里壓不住事,看您是個有學問的人,就去找您訴訴難處,沒承想卻嚇著您了,相信我吧,那小女子一看也是個實誠人。這番話讓我又是一愣,我想起昨天她還在跟我說,說不定下一個就是你,這一晚上的工夫,人心也是有了大變化,看來昨晚大家都在想著這件事。

阿扎老師一句沒說,我忍不住出了個主意。我說,逝者之前一直嘮叨要安排好今年的沐浴節,他說去年大家沒過好,今年我們就搞隆重一點,那時他的周年祭也過了,我們請他老婆也參加,把錢花了。我自以為合理的建議,卻沒有任何人響應,場面有點尷尬。

阿扎老師雙手捧著空杯子轉動了好久,終于對仁增說,你和逝者走得近,他的天珠到底是怎么回事?當然,我也不是說你跟他的天珠有什么關系。

仁增把舉到嘴邊的杯子放到桌上,反問道,我倆怎么走得近?阿扎老師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把話咽了下去。這樣子卻讓仁增有些難堪,馬上又補救道,你是不是因為我老帶他轉老城區這件事呀?這件事也不知從哪里說起。他這個人從老家出來得早,所以但凡有老鄉前來,都來投靠他,他就讓我帶他去找房子。

阿扎老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知是不是因為仁增并沒有怪他把他倆的關系想得那么近。這么長時間相處,我知道阿扎老師最怕陷入世俗糾紛,他是個極要面子的人。

仁增繼續說,不過有一件事,我還真沒跟大家講過,逝者交代過,讓我不要給別人講。他聽一個老鄉說,有個人在找他,自稱是他的兒子,但一直沒有來找他,這讓他感到有點害怕。

我被仁增的這段話驚訝不已,但阿扎老師仿佛一點都不奇怪,他說,這也許是個惡作劇,有些人喜歡開玩笑,特別是逝者又那么招搖。尼珍接著說,說不定是騙子呢,看過逝者在沖賽康晃蕩,戴著一串真真假假的石頭,被人盯上也不是沒有可能。仁增說,我倒覺得有個兒子也不一定,他都六十多的人了,現在的孩子才十多歲,從前在老家的情況,好像一句都沒有提過。

仁增嘴里的那個孩子,我們都認得。一個曬得黢黑的小子,經常被逝者帶到茶館,父子倆總是像羊毛遇到火,“滋”一聲就燃起來,小子喜歡掉頭就走。每次這樣的時候,逝者就亂了,魂不守舍,對孩子的疼愛,超出了別的父親。在孩子教育這件事上,他的認真有點卑微,常常四處討教。兒子班上需要出個勞力,他是最樂意的,放下茶杯就能奔去。盡管大字不識一個,還當上了家長委員會成員。這個小職務,他一提就喜滋滋的。

尼珍難得念了一句六字真言,然后說,要真有個兒子,那這對父子也是冤家,說福報淺吧,死前還聽說了,說福報深吧,剛聽說人又沒了,這人生……

說到人生,仁增又感慨起逝者的往事,大家七嘴八舌添著料。每個人嘴里都有他一個段子。在茶館聊天就是這樣,聊著聊著話題就變了,剛才還在說兒子,現在又到了人生。有些人說得嘴干了,喝個茶的工夫,就被人搶去了話題,有些人嘴笨,沒擠出兩句話,也要被人搶了話去,所以在甜茶館里,如不是阿扎老師那種特別有料的人,誰也別想握住話語權不放。就像現在,從逝者的天珠,講到了逝者的兒子,現在又回到了人生。

其實我還真沒有好好看過逝者的那串東西,他一直神神秘秘的,讓人總產生不了信任感。阿扎老師又把話題轉到了洛松的天珠上。仁增說,我還以為我們之中只有你看過呢?他一直把你當作顧問呢,不過我也覺得假的概率要大一些。我忍不住插嘴道,逝者的天珠是真是假還真是個謎。

仁增轉過頭看了我一眼說,原來這里還有個人呢。

尼珍笑著說,我正想說呢,從不帶嘴巴的人,像個臥底呢。我一陣尷尬。仁增又替我解圍道,有些人就是不善交談,這是性格問題。我認為假的概率大,是因為我認識一個做古董生意的人,我跟他提起過逝者那串項鏈,人家根本都不想看一眼……

外屋一桌突然莫名一哄而笑,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聽到仁增的話,我卻感覺一陣悲傷,逝者盡管有些招搖,但本質上是個喜歡施舍的善良人,每次有乞丐到我們桌前,要是誰哄,他就跟誰急,總是那句話,有錢給錢沒錢別哄,誰還沒個落難的時候?我清了清嗓子說,再怎么也是茶友一場,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到他家去看看。尼珍也點點頭說,他人嘴賤,喜歡斗嘴,但心眼不壞,有個好處都想著大家,每次賺了點,都喜歡往咱這抽屜多放一點。

她這么一說,我的眼前甚至出現了逝者往抽屜放錢的樣子。每次往抽屜塞錢前,他都要用票子“嘩嘩”地蹭蹭身子,免得把好運也一起裝走。

洛松的天珠到底在哪里?

洛松的天珠到底是真是假?

這是兩個最大的問題。后者對我的小說而言,更重要。但從現實的角度講,洛松的天珠在哪里才是重要的,只有搞清楚了去向,才能夠鑒別真偽。

仁增說有個做古董生意的人不屑于看逝者的天珠,恰好我的小說也應該有個識貨的人,能不能把這個人寫進去呢?尋找到突破口的興奮,讓我忍不住續下了小說的后半部分:

當天下午,仁增就給阿扎打了電話,問他有沒有時間和“猴子”見一面,他是皮質面具制作的縣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這個身份是“猴子”親口說的,盡管仁增不太相信。意外的是,不喜歡結交陌生人的阿扎答應了,說明天早茶后吧,剛好有空。仁增不明白是阿扎給了他面子,還是阿扎對“猴子”的身份感興趣。

“猴子”公司的規模,和仁增以為的恰恰相反,“猴子”在寸土寸金的八廓街,竟然租了整整一棟古建大院,門口掛著燙金的招牌,用藏漢兩種文字寫著:吉祥皮具有限公司?!昂镒印睂χ⒃p手合十,獻上了一條黃色的哈達,有拜見高德大德的虔誠,而對仁增,則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這個新的禮節讓仁增一臉紅到耳根。

為了他倆的到來,“猴子”特意吩咐員工煮了牛肉和土豆,配了一碟藏式辣醬。吃著聊著,仁增才發現自己低估了“猴子”,包括他們那些共同的同學,一說起他,總是一臉不屑。在他們心中,“猴子”是個古玩騙子。眼前的他,卻儼然是皮質面具的專家,對各種門派、制作流程侃侃而談,還把自己的縣級傳承人證書拿了出來。阿扎建議他不要停留在傳統制作上,要根據現實情況拓展發展領域。聽了這席話他不說話,直接把兩人引到公司展覽室,一面墻擺滿了各種現代皮具,一面墻掛滿了錦旗獎狀和獎杯,他的臉上不自覺掛著走在專家之前的得意。

聊了一個上午,直到告辭,“猴子”才吐露心聲,他正準備申請自治區級傳承人,看阿扎能否替他說說話。

“猴子”和阿扎交談時,仁增趁機和其他人聊了聊。他想打聽一下上次買薄餅遇見“猴子”時,在不遠處等“猴子”那人,他想起那人是賣天珠給洛松的達卡村人。員工都是附近郊區人,誰也不知道有個達卡村。倒是“猴子”耳靈,聽到了仁增跟員工的交談,問他,你說的是不是小個子亞培?仁增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達卡村人?!昂镒印闭f,你要見到他,告訴我一聲,我也找他。

從“猴子”處出來,阿扎和仁增一起走到街邊,阿扎解開鎖在綠化帶上的自行車騎走了。仁增卻困在自己的猜疑中,為什么“猴子”要找那個叫亞培的人,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什么事?正想著,17路公交車徐徐進站,仁增趕忙跳上車,投完錢一回頭,竟然看見了洛松。意外的是,他手上沒有標志性的大號轉經筒,頭上纏著紗布,把大檐禮帽頂得很高,看上去很滑稽,他的眼睛始終盯著窗外。洛松旁邊剛好有個空位,仁增坐了下來,他也沒有反應,仁增故意咳嗽了幾聲,他依舊失神望著窗外。仁增開玩笑說:

“大老板,最近生意可好?”

洛松這才回過神來,看見仁增驚慌失措。

“太巧了,去哪里?”

“喝完茶去看一個朋友,你怎么了?腦袋怎么了?”

“喝醉了摔的?!?/p>

“你喝酒?”仁增記得他滴酒不沾。

“阿扎老師還去茶館嗎?”

洛松答非所問,仁增也不再追問?!皠偛盼覀z還在一起,他騎著自行車先走了?!?/p>

洛松哦了一聲。公交車進站停車,他突然站起來要下車,讓仁增讓他。

“我到了,我到了,再見再見……”

洛松匆忙下車,仁增朝車下的洛松揮手,他卻頭也不回。洛松的這個狀態讓仁增有點不放心,下了車就給阿扎打電話,告訴他見到了洛松,重點是洛松受傷了,還不怎么搭理他。阿扎聽后沒有吃驚,慢吞吞地說,人家逃避你,你為什么追著人家不放?

這番話讓仁增頓時釋然了,是啊,干嗎要這么關心別人呢?

很久很久,洛松再也沒出現在鷹茶館,但亞培的同伴出現了。

那天,茶客很多,熱氣騰騰。有人喊伊蘇,讓他拿些紅茶過來,說奶味過重,茶味少了。伊蘇照例裝聾不回應,那人直接拿著一磅暖瓶走到他跟前。伊蘇說,從來沒有茶客提過這種要求,但還是拿出一袋散茶讓他自己放。仁增從伊蘇的背影望過去,瞧著那人眼熟,便點了一下阿扎的膝蓋。

阿扎問仁增:“他是誰呀?”

仁增:“是不是跟亞培在一起那家伙?”

阿扎什么也沒說,打手勢讓伊蘇把那人請到這桌來。那人見是阿扎老師叫他,高興地過來了,手上還提著他的茶。他剛坐下,仁增就問他:

“那個叫亞培的人去哪里了?”

“誰知道他晃哪里去了?!?/p>

“他是不是賣給洛松一顆天珠?”仁增問道。

“天珠?亞培賣給他?”那人不解,隨即哈哈大笑,“他要是有天珠,也不至于每天在街上晃?!?/p>

“他家祖上留下的?!比试鲇终f。

那人又一陣笑,止都止不住。

“他可能做夢都想讓祖上給他留一顆天珠,現在天珠的價格可夠他躺著吃一輩子?!?/p>

阿扎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仁增,仁增像接到指令一般,站起來給他續了茶,問他:“那你最近見過洛松沒?”

“是那個搖著大經輪的康巴人嗎?”那人笑得很有內容,“他和亞培有段時間走得近,也許他們倆在一起,我沒見過?!?/p>

阿扎又給那人添了茶,兩人聊著聊著就聊到別處去了,只有仁增還在想著洛松和亞培,他被近期發生的事情整糊涂了,他有個強烈的感覺,感覺身邊正有大事發生,而他渾然不覺。

在他們仨聊著洛松時,洛松其實就在離他們不遠的酒吧一條街上。早上的酒吧一條街很沒落,經過店門口堆著的空酒瓶時,淡淡的酒酸味告訴洛松,門店打烊還沒多久,洛松輕輕踢了踢裝酒瓶的箱子,“嘩啦”一聲,堆著的瓶子滾落下來,弄出很大的動靜。街邊的環衛工見洛松頭上的紗布頂著禮帽,不覺有些害怕,用眼神表達不滿了事。他對洛松不陌生了,每天來來回回走在這條街上,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有時臉貼著窗戶往里看。不久前的一個晚上,他眼看著一個酒鬼沖出酒吧,用手里的酒瓶砸了他的頭。路人要幫他報警,他卻先跑了。

盡管門都上著鎖,洛松仍然從窗口往里望。其實,即使那個人此刻就在眼前,他也是認不出的,那么多天他一直想他,比想年少時鄰居家漂亮的阿姆還要多,想得多了,那張面孔就變了形,模糊了,但洛松深深地記得那天發生的事,像用刀刻在心臟上。

洛松那天到車站接他妻子的親戚,不巧客運班車在路上出了故障,沒按原定時間到站。洛松在車站內外等了兩三個小時,就在他想著應該離開還是繼續等待時,一個小伙子過來問他,從日喀則過來的班車是否到了。洛松是個熱情人,自然把他知道的情況都給小伙子講了,還分析著到站時間,小伙子見他熱情,也索性坐下來,說他也有個親戚在這趟車上,兩人便開始聊起來。

聊著聊著,小伙子突然眼睛發直,站起來走到前方撿起一樣東西。等他把這個東西拿到洛松跟前,洛松的眼睛大了一圈,那可是一條斷了線的項鏈,線頭上掛著一顆天珠和兩顆品相不算太好的綠松石。

洛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顆天珠竟然有四眼,這個圖案他是知道的,阿扎說過四眼天珠又叫叉崗(彩色盒子),能擋四方邪氣,提升運氣。洛松的口水都到了腮幫,恨自己眼拙,徒坐了半天竟沒有看到這么好的東西。他在心里默數著眼數,卻不告訴小伙。

這時,旁邊有個行人看到了這一幕,也走過來湊熱鬧。他只看了一眼,就驚奇地喊道:是顆四眼天珠呢!洛松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瞄了一眼那人,只見那人眼里也放著光,連稱好東西。聽他這么說,小伙子馬上和他站在一起,讓那人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人從地上撿了一塊石頭磨了幾下,又對著太陽光看了看,然后不說真假,直接請求小伙子把天珠賣給他,還說,我不會虧了你,我給你十萬,但身上沒有那么多錢,跟著我到家里取,怎么樣?他緊緊地攥住那東西,沒有要還的意思。洛松真擔心小伙子痛快地答應了,眼巴巴地看著他。小伙子好像也懂了他的心思,想了一下說:

“這是我和這位大哥一起看到的,還要看他愿不愿意?!?/p>

這句話出乎洛松意料,他沒有想到小伙子這么講義氣,感動得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他的心剛才還在替失主著急,怕小伙子這么一說,失主 “嗖”地消失了。他覺得他應該說,這是你自己撿的你自己定,可是他又不舍得放棄,心里亂極了,說不出一句話。那個路人又在催小伙子,小伙子走過來抓住洛松藏袍的袖子,把他帶到邊上說:

“這是我倆看到的,我們理應對半分。我看你也很喜歡這個東西,你就拿著吧,他說給十萬,我也不奢望那么多,看你這位大哥實在,就當它值六萬,你給我三萬,東西你拿著?!?/p>

洛松招搖又愛顯擺,家里的錢都在他的錢包里,錢多時換成大鈔,錢少時換成零鈔,造出鼓鼓的樣子。前段時間,幫別人賣了一套房子,提取傭金三萬多,花去一些,還剩二萬余躺在錢包里。洛松一時不知該怎么辦,他原本是個果敢的人,敢說敢做敢闖,他能有現在安穩的生活,也是年輕時不惜風險做了一些生意賺的,可年紀大了,卻變得猶豫不決,他有時也恨自己現在的樣子。

那個路人又在一邊喊,還是賣給我吧,你倆留著也不知行情,我是專門做這一行的,多少能賺點,如果賺得多,以后再補償你們。

此時的洛松恨極了自己的優柔寡斷,把現錢全部給他,家里還需要開支,何況妻子的幾個親戚都在這趟車上,往后開銷更大。這時小伙子又說:

“我若能拿出一些錢,一定會要那顆珠子,保不準以后能賺一筆,但我是個窮命,你看我身上也沒什么值當的東西。大哥,如果錢不夠,你隨便給我一件東西,我拿去賣錢?!?/p>

小伙子這話提醒了洛松,他的手上戴著一枚馬鞍形戒指,是去年蟲草季,幫一個那曲人倒賣蟲草賺的,也值一萬多,他自己原有的戒指改小了送給了老婆。洛松晃晃腦袋不讓自己多想,果斷取下戒指交給小伙子,說:

“這是去年我用兩萬元買的,現在金價上漲,價格會更高一點,然后再給你二萬現金好不好?”

小伙子把戒指拿到眼前看著,將信將疑。洛松怕他反悔,讓那個路人幫小伙子看看。那人不情不愿地走過來,接過戒指用牙齒咬了咬,交給小伙子說,這位大哥沒騙你。

小伙子片刻猶豫后眼神掃到洛松的脖子上。脖子上的兩對珊瑚有些年頭但成色不好個頭也小,也是花了一萬多在沖賽康門口從一個急著用錢的人手里收的。洛松擔心小伙子變卦,趕緊取下來交給他,說再加上這個,然后又心虛地補了一句,也是兩萬多買的。小伙兒伸手極快,近乎奪走了洛松的珊瑚。那位路人見買珠無望,對洛松說,好遺憾呢,不過這也是命,是大哥你命中有福。如果過幾天你想賣掉,一定賣給我,說著給洛松報了一串電話號碼。

洛松哪還有心思記他的電話,他等著小伙子表態。小伙子還在看,那人晃悠悠地走了,一步三回頭。等那人消失在拐角處,小伙子才點頭答應了。洛松趕緊從包里取出二萬現金交給他。小伙子點都沒點裝進褲兜。洛松的珊瑚被他掛在自己脖子上,戒指太大,他戴著老滑下來,索性攥著。

洛松把玩著天珠,光澤度和油潤度不錯,就是圖案稍有點瑕疵,不過用這個價拿到一顆四眼天珠也是值了,另外還有兩顆綠松石,盡管品相不怎么樣,也可以給老婆做個耳飾,想著想著他就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小伙子的失落感很明顯,他在洛松身邊待了一會兒,這時有個保安模樣的人過來說,從日喀則方向的班車可能晚點到,剛送過去的配件拿錯了,要重新再送。小伙子一聽不想再等了,問洛松還等不等?洛松已經等了幾個小時,也不在乎再等一會兒,就讓小伙子先走。

洛松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阿扎送他的雜志翻出來,對照其中的圖片比對起來。和他記憶中的一樣,到手的天珠和圖中標明的四眼天珠最像,這讓洛松放心了。

陶醉在擁有一顆天珠的美好時光里,洛松比平常還夸張些,他把那顆天珠串到項鏈的最中間,線留得足夠長,長到那串項鏈不時能從衣領間冒出,而那顆天珠在中間格外顯眼,人也變得健談,談論各種寶物,仿佛頃刻間變成了富翁,花錢也大方,連伊蘇茶館燒火的牛糞錢,都是自己抽一張百元付了,讓茶客們刮目相看。他在鷹茶館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使阿扎那桌茶友都走了,他也要湊到別桌,說得嘴角泛沫。

現在的洛松想著過往種種真是臉紅,自打二十歲逃離家鄉,見過多少騙子呀,有次被人騙了一斤蟲草,當然他也騙過別人,可終歸是一個人,怎么都好說,現在后面還跟著一大家子人,家里所有的家當都在他身上。他恨死了那句話,錢放在家里就是紙片,換成首飾才能保值。

洛松記得最黑暗的那天也是在茶館。那天洛松等阿扎和仁增走后,換到另一張桌,又顯擺起了自己的天珠,說著說著,有個又黑又瘦的男人接過話頭。他說,我也差點擁有一顆九眼石,說完便哈哈大笑。洛松好奇地追問,這一問,讓他的心情瞬間掉入深淵。那個男人的遭遇和他如出一轍,結局卻完全不同。那個男人說,那人也太假了,走到我身邊就撿天珠,那可是人來人往的大街,他也太大方了,素不相識,竟然要算我一半,最最可笑的是,一個行家突然出現,非說這是顆真正的九眼珠,求著賣給他。我笑得快倒下了,直接跟那個小伙子說,我那一半送你,你做主,你發財是你的命好。洛松的手心在冒汗,他不敢問后來呢,幸虧有人比他還好奇。那人喝了一口茶說,最要命的是,幾天后,我竟然看見他倆在一個小酒吧里頭挨頭喝酒呢。那人說完又哈哈大笑,那笑聲瘆人,洛松的頭有點暈,他幾次想跟那個黑瘦的男人確認一下兩人的長相,卻被內心的不安阻止了,不怕他不記得兩人的長相,害怕的是正好對上號,于是急匆匆離開了,連他不離手的轉經筒都是那人追著送出來的。

回到家里,剛剛靠著卡墊舒緩了一下情緒,他的妻子就回來了。她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說,一個朋友妒忌她的綠松石耳飾,說綠松石是假的,比地攤貨還假,一眼都能看得出來。她還說……妻子的眼里有了憤怒,欲言又止。洛松急了,問,她到底說了什么?妻子這才說,她說你在糊弄我。洛松一句話也沒回。她以為洛松生氣,也沒再多嘴。但第二天又忍不住了,說,你不是說天珠是賣家從祖宅的夯墻里找到的嘛,你再去問問他,會不會被騙了?聽了此話,洛松片刻都不敢留在家里,戴上禮帽往外走。

那天,仁增如常到鷹茶館,阿扎還沒到,伊蘇給他拿了茶遞了杯子。仁增順嘴問了一句,在他們不在時洛松來過沒有?伊蘇說,好幾次遠遠看見洛松在鷹茶館附近徘徊,但終究沒有進來。伊蘇說他一個親戚在老城區的另一頭開有一家茶館,據說洛松有時去那兒。仁增聽到這里有點生氣了,便不再搭理他。阿扎進了茶館還沒坐穩,仁增就把這事給他講了,阿扎嘆了一口氣說,他們可不像我們,生活中起伏很多,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我們可能也幫不上忙,何況洛松那人,經歷那么曲折,這點事對他不算什么。

阿扎的這個判斷有誤,這是洛松自己也沒有想到的,這次的經歷在他心里還真成了大事。對他來說,年輕時哪一天的日子不是在冒險?“從這里摔下去,就從別的地方站起來?!边@是他在茶館胡吹時的口頭禪,其實在車站買到那顆天珠時,他就有了一絲不解,他在那里坐了很久,為什么沒有看到,小伙子才來就一眼看到了呢?但很快這種疑惑被一種生怕失去的念頭淹沒了,是不是那一刻自己被施了魔法?每次把玩那顆天珠,手感都不一樣,是因為心境不同還是真的被騙了?茶友從來沒人要求看一眼,為什么他們那么不屑?難道是我洛松老了嗎?一連串的問題暴擊著他的腦袋一陣陣疼痛。當然,他的老婆也不再把他當成生活的重心,她的質疑是那么強烈,她寧愿相信朋友也不愿相信自己,你不行,你浮夸,這些年來她沒少說這些話。

在所有的話語中,妻子的那句話對洛松打擊最大,她讓他去問問達卡村人時的神情,仿佛已經看穿了他的把戲,這使他極為難堪。這次的損失盡管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但和洶涌的羞辱感比起來,這都不值一提。當初他就覺得這顆珠子得手太易了,怕說出真相被人低估了價值,便給茶客們編了謊,說是那個達卡村的人賣給他的。

就像那句老話所說,白天不要偷竊,山頭全是眼睛,夜晚別說秘密,角落都是耳朵。洛松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仁增和阿扎得知洛松被騙的事也是在茶館。仁增問阿扎:“洛松不會因此自殺吧?”

阿扎笑了:“他自己倒不會自殺,就怕他一怒之下把那小子殺了,他那暴脾氣?!?/p>

仁增說:“這倒不至于,他就是喜歡夸張一點,其實不敢的。你沒看他平時遇事大喊大叫,又拍桌子又紅臉的,卻從來沒有動過手。我見過真正的暴脾氣,話都不說直接捅過去?!?/p>

阿扎說:“那我們就不用擔心了,過了一段時間,這件事就會變得像沒有發生過似的?!?/p>

仁增還想說說擔憂,手機響了,是“猴子”打來的。寒暄一陣后問他后來見過亞培那小個子沒有?這一問,仁增就朝阿扎擠過來,讓他也聽。

“沒有啊,怎么啦?”

“那跟你們一塊喝茶的洛松見過沒有?”

“也沒有?!?/p>

“猴子”哼哈了半天,壓低聲音說:“也沒什么大事,這小子有點不靠譜?!?/p>

“哪個不靠譜,小個子還是洛松?”仁增問著,朝阿扎擠眼。

“你是朋友,我給你講,我被騙了,不過你可別告訴那些同學?!?/p>

原來亞培早聽說了洛松編的故事,將計就計,真把自己當成達卡村非凡家族后人,把洛松編好的段子到處說,戴著一顆天珠到處找買主?!昂镒印钡氖窒氯藶榱擞懞盟?,就把小個子帶到公司。嘗過古董生意甜頭的“猴子”只看了一眼就忘不了,盡管品相一般,但還是個真家伙,“猴子”就以十萬元收下了。

“你怎么也……”仁增想著用一個什么樣的詞代替被騙,“你怎么也這樣了?”

“哥,我看到的是真家伙,知道吧,但我大意了,收下的是假貨。當時我手下人也在那里幫我看,傳過來傳過去,就被調包了,我大意了,他是個老手?!?/p>

“你報警沒有?”

“報啥警,一點小錢,還給的現金,沒有證據。只是……”

“只是什么?”

“如果只是亞培那小子一人騙我,也無所謂,生意場上失個手常見,就怕是聯手?!?/p>

“你是說亞培和你手下人聯手嗎?”

“猴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斑@天珠真真假假太多,除了太假的以外,真假就沒有什么大的區別了。一個行家要想騙人,那很容易的?!薄昂镒印蓖A艘粫謫枺骸澳阏f阿扎老師那人怎么樣?”

“猴子”這句話把仁增嚇了一跳,趕緊說:“阿扎老師近來一切很好,我正和他喝茶呢?!?/p>

“那行那行,代問老師好,下次我請客我們聚一下?!?/p>

掛了電話,仁增對阿扎說,“猴子”代問你好。阿扎坐直了身子問:“他不會覺得我跟亞培有什么關系吧?”

仁增搖頭搖得有點過,顯得心虛,忙又添了一句:“怎么可能?他很崇拜你?!?/p>

“以后可不能不懂裝懂。我上次在茶館見洛松拿著我送他的雜志跟別人講,那篇關于天珠的文章是我寫的。我當即糾正了,但誰知道后面怎么傳的?!?/p>

“那篇文章沒有署名嗎?”

“署了個筆名叫‘茶客呢?!?/p>

這個消息讓仁增蒙了一會兒,“怎么署個名,還叫‘茶客,是找不到名字嗎?不過你也不要多想了,我就知道知識分子喜歡多想,不要給自己找不痛快?!?/p>

“說的是這個道理,可一想到發生了這么驚奇的事,還是不能一笑了之?,F在這些情況是我們知道的,我們不知道的還有多少呢?”

在阿扎一籌莫展時,洛松卻突然想出了一個辦法,這讓他一陣輕松,他從酒吧一條街走到拉薩河邊。自從在公交車上遇到仁增,他連公交車都不敢坐了,清晨的河邊鮮見行人,他坐在河堤邊,把那枚該死的天珠從項鏈上取下來,他決定告訴妻子,那枚天珠已經出手了,錢的事再想想辦法。掂量著手中的珠子,心里的寒氣還是從腦頂冒出,讓他直打寒戰。這玩意輕得像塑料玩意,他真的懷疑那小子是不是有神秘功能,能讓人短暫失智,或者能讓人短暫失去判斷功能?!肮植坏迷僖舱也坏剿?,或許他又變了個肉身看我笑話呢?!甭逅勺匝宰哉Z著,提起袍子一角把那枚珠子裝進褲兜。突然,一股怒火升騰,他把褲兜里的珠子取出來,“啪”地一聲拍到額頭上,然后手一揮,那顆小東西拋入了拉薩河,掀起了一絲不易察覺到的漣漪。

走向鷹茶館的洛松有種新生的感覺,步子比往常輕快許多,甚至有小曲在腦海盤旋?!斑@件事過去了,這件事過去了?!彼嬖V自己時,真的想跳起來。

阿扎和仁增剛走,洛松就到了,還是那么招搖?!耙撂K,伊蘇,三磅甜茶,一碗面、一個肉餅?!?/p>

“肉餅賣完了,只有茶和面?!币撂K對久違的洛松毫無熱情,這使洛松的氣勢下去了一些。

“仁增他們來了沒?”

“剛走,他們天天來?!?/p>

洛松的氣勢又下去了一些,原來他的失蹤并沒有影響人家。

“那顆天珠出手了,略賺了一些,不多?!甭逅衫^續給自己打氣。

“哦?!币撂K還是滿不在乎。

洛松那股挺著的氣,一下子泄了,一筷子夾完碗中的藏面送進嘴里胡亂咀嚼。

寫完小說,天也快亮了。想著今天喝完茶大伙兒要去看逝者的家人,一來二去會花去一天的時間,便決定不再睡了,趁勢頭還在,對小說做了一次修改,修補了幾處破綻,大體讓自己感到滿意才罷了手。做完這些,陽光已落滿大地,盡管手機上的未接電話有好幾個,我卻一點都不急,一種成事后的滿足感、幸福感縈繞著我。前往鷹茶館的出租車上,我仍想著小說,想著想著,竟又有些分不清真實與虛構了。

鷹茶館的幾間小屋已掛上了鎖,門口堆著舊物,做出了即停將業的姿勢。我知道鷹茶館即將謝幕,或許兩三年后,一幢藏式大樓會拔地而起,或許里面會有一個嶄新的伊蘇茶館,或許不會,很難料想,我想伊蘇也不太能確定,他是最后一個知道拆房建房手續已辦結的那人,他的落寞掛在那緊皺的眉頭上。

他們三人早到了。尼珍正說著話,她的表情驚異而夸張,繼承了逝者的傳統,這使她顯得特別怪異。阿扎老師捧著茶杯雙眼微閉。仁增的表情有點冷漠。我從冰冷的消毒柜拿出玻璃杯,給自己倒上一杯甜茶。

血緣關系真是奇特,一天都沒有跟父親生活過,可是舉頭投足,完全是逝者的樣子。

你不是沒有見到他兒子嗎?怎么又……?我還沒坐穩,阿扎老師問話了。

尼珍辯解道,我是聽他老婆跟別人說的。

仁增的嘴角立刻掛出了一絲嘲笑。我不知前面發生了什么,便問尼珍,你碰見了逝者的老婆?

是的,然后她讓我去她家聊,我就去了。

這么巧啊。我剛說完,阿扎老師的鼻孔里發出一聲急而短促的“哼”。尼珍聽到這個“哼”,像收到了指令,對準我一頓尖聲數落,難道是我騙你嗎?難道我去她家需要你批準嗎?我一陣吃驚,我知道她把想說給他倆的話,都算到了我的頭上。果然,這句話對他倆的震懾作用明顯。阿扎老師把茶杯放到桌上,仁增擺擺手示意她放低聲調。換了往常我一定會臉紅心跳,此時卻只想笑。我知道尼珍好奇,那天約好去看逝者老婆,她就表現出了急不可耐的樣子。

那個自稱逝者兒子的,真有其人嗎?

我的這個話題很好地化解了尷尬,讓尼珍瞬間收回了怒氣。

她從仁增放在桌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燃吸了一口,輕輕地吐出煙說,按理說,我不該再說逝者的不是,可他還真沒幾句真話,他那家比我這個低保戶還差一些呢。其實他本人也是生在一個非常貧窮的家庭,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把自己弄得像在富人家庭長大的,總是我父親當時有一顆天珠,我母親項鏈上有一對珊瑚……我們都是普通人家出來的,又不會小看他。其實在他五個月時,父親就去世了,他剛剛學會走路時,他母親就把他放在奶奶家門口,跟村里的一個有婦之夫跑了。

尼珍又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煙說,逝者那樣子哪里會是個省心的孩子,據說他年少時,他奶奶也管不住他,在他十八歲那年給他說了一門親事,讓他入贅到很山溝里的一戶人家,讓他斷了折騰心。據說那女子長得不好看,但待他不錯,讓他感受到了生活的些許溫暖,無奈女方父母覺得逝者欠了他家的,時時處處為難他,兩人結婚兩年也沒有孩子,洛松就學他媽媽那樣,也從山溝里逃走了。

趁尼珍吸煙的工夫,仁增說,這么說有一個孩子也是有可能的。

尼珍忙不迭地搶過話頭,有這個可能,但逝者一走就成了謎。

阿扎老師悠悠地說,現在科技這么發達,是不是逝者的孩子查起來應該不難。我想知道的是那個人和逝者生前是否見過面?

尼珍笑得莫名其妙,她說,老師您不會認為逝者那枚天珠給了他孩子吧?不過也不奇怪,央金好像也是這個意思,拐來彎去,但沒有點破。

阿扎老師放下茶杯,表現出極高的興趣,尼珍卻又換了話題。這茶館傳的話也是不靠譜,說什么逝者接到一個電話,突然拍桌而起就倒下了,什么在八廓街上杵著那碩大轉經筒倒下的。人家可是在家里突然倒下昏迷的,在醫院待了好多天,還花了不少錢呢。

尼珍正說著,伊蘇就進來了,一手拿著托盤,破天荒擠出一張笑臉,請大家吃個餅子,是我自己做的。

喲,終于想到我們這些老茶客了?尼珍對伊蘇是嘲諷的口吻。

是因為老茶客嘛,交情也不淺,很舍不得。伊蘇向來都是含糊地吐出一些詞語,讓聽者自行理解,這一次口齒清晰得讓人感覺異樣。果然,走到門口又像想起了什么,回過頭說,下星期要關門收拾,煩請各位收好自己的東西。

自己有什么東西可收拾,不就是讓我們把抽屜里的東西收了嗎?阿扎老師等待這個理由太漫長,說出來有點迫不及待,說著伸過手,扯了扯正對著尼珍的抽屜上的鎖。這把鎖盡管只有拇指大小,但責任感很強,沒有扯開。他徑直走了出去,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把鉗子,但不急于撬抽屜,把鉗子重重地放在桌上。這是個有年代感的尖嘴紅鉗子,手柄上的紅色塑膠也有裂痕,尼珍在一旁催促,快點吧,說好十二點鐘過去呢。

阿扎老師動手了,面對巨人般的鉗子,拇指大小的鎖卻玩起了游戲,左躲右閃,硬逃開它的夾擊。阿扎老師的手指機靈不過小鎖,反被鉗子夾出了黑色的血泡,疼得齜牙咧嘴,仁增趕緊接過鉗子。尼珍站起來把位置讓給他,他輕輕用力,那把拇指大小的鎖就掉在了地上,他拉開抽屜。

一個綠色人造革的錢包孤零零躺在抽屜一角。這有點出乎意料,我每次見逝者取錢,總是在一沓鈔票中選來選去,他喜歡把舊的先花掉。尼珍把錢包遞給阿扎老師,阿扎老師沒接,示意她打開。這錢包哪有錢?尼珍說著撐開錢包內夾袋給我們看。仁增說,沒有就沒有吧,也許手頭緊先墊了,最多也就千把塊。阿扎老師也說,沒有就沒有了,今天剛好大家都在,省得解釋,要是缺了誰真不好交代。仁增一如既往地反駁道,不至于吧,誰會惦記那點錢?

這里有個小東西呢。一直在錢包里翻找的尼珍取出一小團衛生紙,在我們三人的注視下一層層揭開。最后一層紙揭開的瞬間,我忍不住“喲”了一聲。衛生紙中間躺著的是一顆扁形的珠子。我瞧見阿扎老師的眼睛直了,好像在說,又來了,這是在干嗎呢?

仁增伸手接過來說,有個明顯的裂痕,也不知真假,也許是做舊的,這種珠子比較少見呢,但它又不像塑料珠子那么輕,你是行家,你看看。仁增把天珠遞給阿扎老師,阿扎老師雙手交叉在胸前,接都不愿接,喃喃地吐出一句話,什么狗屁行家。我順勢拿過來一看,自然看不出什么門道,但那股油潤度,讓我一陣戰栗。我問阿扎老師,一眼珠子是叫天地作合,不是天圓地方?

阿扎老師仿佛失了神,一句話不回。尼珍卻說,可是,我給央金說了,我們茶桌抽屜里有筆錢,今天要取出來給她送過去呢。尼珍說話的聲音像個犯錯的孩子。

您就是嘴太快了,這下我們說沒錢,人家會相信嗎?把這個給她,如果是真的,那還好,如果是假的,會不會以為我們騙她呢?阿扎老師的臉一下子黑了。

尼珍喃喃地說,大概率是假的,逝者老婆央金說,她拿著逝者那串項鏈到沖賽康門口給那些做珠寶生意的看,說是沒有一顆真的呢。

我突然想起我小說中的情節,我說,這顆也許就是那串項鏈中不翼而飛的那顆天珠,也許只有這顆才是真的呢,或許他放在這里是想留給那個所謂的兒子,也許他一直覺得欠了他兒子,要不,他為什么會那么疼他小兒子呢?他那個疼愛法,有點反常。

我還沒說完,仁增就哈哈大笑,他說,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你這么一說,如果是真的,我們還不能給他老婆一人,他大兒子也應該有份,要真有一個大兒子,他到時來找我們要,我們怎么辦?

這句話讓尼珍瞬間沒了負罪感,她也笑著說,這么說的話,也應該有我們一份,他拿走了我們攢的錢,就等于是做了交換嘛。

我聽著心里略有些不滿,尼珍可是從來沒有往抽屜放過錢的,便嘲弄道,您可想得夠美。

阿扎老師仍然黑著臉,一直咕噥著,這事唉這事怎么搞的……

責編: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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