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白云觀止
人間的煙火點燃后,
白云的白想對你說,抱歉。
僅僅因為那受驚的高度
不僅沒能降低,而且散去的塵霧
反而讓它顯得更加鹽白。
如果有機會,將它吸收的天光
擰得再緊一點的話,
獨白的白也會被迫吃驚。
幾乎無人能否定
僅憑那自在的聚散
就能陶冶你是否有一個秘密
對得起它的漂浮看上去就像終于
有一個東西比輕靈還分寸,
擺脫了被暗示的命運,
從永恒的真理中剛剛溜號出來,
朝你這邊緩緩遷移。
涌泉觀止
生命之泉,徑自噴涌。
就好像在它周圍,山野的靜寂
出自你的命運渴望
將人的世界再過濾兩次。
越來越近,但和腳步是否正確無關;
那一刻,如果它不在眼前;
那么,這么多年,
你可清楚,你究竟身處何方?
無論你給出怎樣的借口,
它都會原諒。不論你是否揮舞過
放牧的鞭子,那水紋的清澈
都將構成一次信仰的沖動。
它不參與自由的比較。它不會輕易
移動它的決心。當你哀嘆我們
被拋入荒野,它從地下冒出一個念頭:
將我們容留的世界可曾發出同樣的哀嘆?
霜降詩觀止
尖利的撥弄之后,
可以感覺到云影越來越近,
光,統一了細骨的企圖,
但允許飛翔作為例外;
我被含在堅硬的嘴里,
一只雀鳥將我帶向它的巢穴。
新的歸宿,墜落感強烈,
分享之物因而變得可疑:
我既是我的種子,又是雀鳥
越冬的食物??諝獾念潉?/p>
加劇了不止一股寒意;
可以感覺到它身形虛弱;
不算遙遠的行程,已有好幾次停頓——
在結霜的石頭上,我被吐出,
但好在時間很警覺。
我知道,這是一生中僅有的
一次空中旅行。我的命運
在枯黃的草葉間,原本隱藏得很深,
但因為這雀鳥的發現,
我被帶離了原地。我的睡眠
原本可以穿透死亡的神經,
不需要任何動物的參與;
但現在,我只能學會理解
饑餓之戰對我的改變;
我必須適應一種狀況——
我首先是他者的食物,
其次才能履行我和大地之間
那古老的契約。
捉虱子觀止
真實也會墮落。
不只是可能。但不可否認
虱子確實代表過一種真實,
雖然沒那么血淋淋,
但是很麻煩,惱人的奇癢
如同一場特制的私刑。
任何抱怨,都可能是
另一種夸大;任何隱忍
也都有點像不得不
用深奧的淚水來消毒。
回到部落的旅途其實
遠沒有想象的那么漫長;
抵達很突然;只要有一點陽光,
人就像在井底。虱子們合伙
請你品嘗你對你自己的
遺忘或背叛。雖然劑量
小得幾乎可忽略不計,
但血酬的象征意味
卻很尖銳,而且散發著
一股莫名的恥辱。
五百年前,你就是在
橫斷山脈的峽谷里捉虱子,
樹枝上有金絲猴騰躍,
也沒什么好稀奇的;
但是現在,在偉大的詩里捉虱子,
就有點傷及真實的面子,
而且每個步驟,你居然都認真得
像一個迷惘的人類學家。
夜歌觀止
古老的記憶回旋在
那些回音中。是的。方向
沒有錯,的確是從黑暗的
樹林邊緣傳出的。不論舊時代的
智者如何談論人的無知,
我們都不可能永遠盲目于
那回旋的曲調中必然
會有幾只音叉,仿佛很講究
先后或深淺,將我們戳中——
像針尖一樣,但又不可歸結為
尋常的刺痛?;蛟S只有
懸掛在黑暗中的網
才會懂得什么是不可錯過的。
我們不過是收集者,身份曖昧,
所處的位置也有點被動,
唯有涌動的心潮露出了
那些石頭,一點也不甘于消極。
石頭的側影中,為世界所熟知的
那首夜歌已由杜鵑唱出;
樹林越幽暗,過濾就越明亮。
而我的傾聽也一向自負:
那夜歌中的夜歌,
既然已偏離了神鳥的音域,
就只能由你來鳴囀不已。
新穎的固執觀止
那已和光源無關,
灑下的清輝,猶如冰冷的繃帶;
從未有過的觸感:是松綁,
還是更隱秘的纏繞,
如果不借助后來的記憶,
其實很難判斷。
從未有過的暈眩,將你吞噬,
又將你吐出;因此
第一印象很像一種應激反應——
不會再高了,金黃的祭臺
已將高懸的月亮模糊成
一片迷人的光暈;
心被掏出,微微的顫抖
構成了一次新穎的固執,
動作近乎你渴望
從身體的深處獻出
一個不屬于你的東西。
如果是愛,事情倒是簡單了。
如果是無知,并且沒能
被及時阻止的話,罪與罰
會像時間的磨盤一樣
圍繞著你的軀殼慢慢轉動,
直到那神秘的解脫
順著顏色越來越深的
不明液體,流入所托非人。
如果觀止
迷霧漸漸散開
湖岸的輪廓寂靜得
像傾斜的沉船
一個如果將你推遲到明天
甚至迷霧散步散去
你,羅盤或壓艙石,都將被推遲到明天
與其順著拋出的纜繩
尋找可恥的跡象,不如想象命運
早就蒙在另一只鼓里
如果只是一首詩
需要比你更新穎的懸念
如果你確實有機會
察覺到:只不過是
一首詩試圖制造
它自己永遠的假象:明天
泉心觀止
狩獵途中的必經之地——
那一泓泉水的旁邊,
嬌美的菖蒲曾多于
輕輕搖曳的黃水仙;
但后來出于不便解釋的原因,
就只剩下黃水仙負責照料
一個相似的影子
如何從波光的秘密
過渡到明澈的眼神。
抵達后最初的一小段時光,
另一個你會細心察看
靠近飲水時動物們留下的腳??;
以至于到后來,不管是
它們中單身漢留下的,
還是交配后一起留下的,
都可根據深淺,一望而知。
既然范圍無限擴大后,
可飲用的水源依然相同,
那么區別就只剩下:只有用它
才能清洗干凈只有你身上
才會有這么深奧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