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反抗的別樣方式：“悍”
——試述《聊齋志異》中的江城形象

王 瑩

（鄭州工商學院,河南鄭州 451400）

“羅素將權力解釋為一種預期效果的產生，而封建男權的預期效果就是女人的順從與敬畏?！盵1]顯然，封建男權就是來統治和奴役女性的，使女性如同敬畏上帝一般的敬畏男性。而西漢董仲舒提出的儒家倫理“三綱五?！?，是封建社會的最高道德準則，在一定程度上禁錮著人們的思想和行為。由此可以看出，在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中，男權為上是最根本的，女性存在的價值就是，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女性對男性必須無條件地服從，將“夫為妻綱”視為人生第一信條。而《聊齋志異》之《江城》篇中的主人公江城是一個具有強烈自主意識的女性，她以自身獨有的“悍”來反抗封建男權，來反抗那種對男性唯命是從，出嫁從夫，百依百順的不平等制度。這也構成了江城主要的性格特征，使她成為似“胭脂虎”“河東獅”般的悍婦。

一、“悍”——對“夫為妻綱”的反抗

江城雖不是一個溫婉的女子，但是她身上的“悍”也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被現實、被她的丈夫一步步逼出來的。

文中第一次寫江城的悍，應是“女善怒，反眼若不相識”[2]，而后“詞舌嘲啁，常聒于耳”。表面上，江城的“悍”好像是無理取鬧或者新婚夫婦之間的情趣，但這只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片刻寧靜。隨后其婆母私下責怪兒子怕老婆，被江城知道后反而“詬罵彌加”，直到高蕃開始反抗，江城真正意義上的“悍”才開始，直接將丈夫“撻逐出戶”，“從此視若仇”。這一切其實是有跡可循的。

從江城與高蕃的相識、相愛至成親，似乎就有些不太尋常。首先，兩人相識之時，江城就暗易紅巾，交換定情信物，由此可見，江城是一個聰慧且具有強烈自主意識的女性，勇于大膽地追求自己的愛情。江城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但諷刺的是她的這種美麗卻成了與高蕃的愛情之基，成了嫁進高家的唯一資本。因“艷美絕俗”，高蕃與她一見鐘情；因“居然娟好”，彌補了她家境不好的缺陷，使得高母同意他們成親?！皩⑴缘娜菝沧鳛槿傆谀腥说谋惧X自然是為封建社會以男權為中心的性質所決定?！盵3]這其實就已經表明了男女的社會地位是不平等的。在這樣的家庭或那樣的社會里，年輕貌美的女子除了色相之外一無自身價值可言，絕大多數的女子都不過是依附于男人、供男人驅使作樂的玩物，她們必須絕對服從于丈夫，嚴格遵守著封建制度下的“夫為妻綱”。一旦色衰愛弛，便免不了被休、被棄的命運。而江城沉浸在對未來美好婚姻的憧憬中，自然不易察覺這個天大的悖謬。直到結婚后不久，浮華褪盡，江城才驚覺自己與丈夫之間最大的鴻溝竟是封建制度下的“夫為妻綱”，自己執著追求的愛情婚姻不過是一廂情愿，結婚嫁人之后就已是身不由己，而自己的美貌才是這樁婚事最為重要的砝碼，淪為封建制度的犧牲品。但是思想健全、意志自主的江城豈會善罷甘休，她不是誰的附屬品，她的愛情婚姻一定是建立在真愛、平等的基礎上的?！霸谂c男性的權力關系上，女性作為權力的受制一方，堪稱一個受虐群體，這種權力關系雖然被社會倫理道德合理合法化了，但權力作用的結果，通常令自覺受虐或確定受虐的一方萌生對壓迫者的敵意甚至仇視?！盵1]所以反抗是她唯一能做的，而她反抗的對象當然就是她的丈夫，所以才會冷言冷語地對待高蕃，企圖使高蕃領悟到他的錯，然而高蕃作為一家之主，那種自大的心理使他認為江城再怎么鬧也絕不可能也不敢騎到自己的頭上。但是沒料到江城并不罷休，而且高母也開始插手兩人關系，責備高蕃管不住自己的妻子，這無疑是火上澆油，使得高蕃大男子主義膨脹，開始管束妻子，這是他內心深處的“三綱五?！彼枷朐谧魉?。在他看來所謂的“夫為妻綱”，就是自己作為一家之主，是家庭中的絕對權威，妻子只是他的附屬品，必須無條件服從自己，不能反駁自己，更不能言語沖撞自己。而這些想法在江城看來，自己的丈夫非但沒有醒悟，反而與婆婆站在同一條戰線的，完全不理會自己的苦衷，既然吵罵不行，那就只能打了。

“撻逐出戶”，是江城真正意義上的“悍”的開始。同時也正根源于高蕃的種種錯誤做法——只重妻子的花容月貌，把妻子看作是自己的寵物，完全沒有把自己的妻子看作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也更不可能把妻子的地位和價值與自己等同，他認為男人與女人天生就是不平等的，女性必須順從自己。高蕃本是軟弱的，但是幾千年根深蒂固的男權意識，已經成為他意識的一部分，他的“稍稍反其惡聲”，無疑是在說明或警告江城已經越界了。而這也成了江城“悍”爆發的導火索，所以開始暴打丈夫，用“悍”向丈夫宣戰，向封建男權至上的觀念宣戰，以此來反抗泯滅人性的男權制度，反抗女性必須完全服從于丈夫的“夫為妻綱”。

二、“悍”——對“一夫多妻制”的反抗

江城的第二次“悍”，應該算是一個系列，是一連串的。第一，是江城被休后重新回到高家，不久之后，“女漸肆”，高蕃“茫茫然如鳥雀之被鹯毆”，“不堪撻楚”，而聽從高母的話，兩人分居。第二，高蕃獨居時，因耐不住寂寞而私下召妓，與他人有私情，被江城知道后還死不承認，隨后江城假扮陶家婦，拆穿了高蕃的謊言。所以江城對他“摘耳提歸，以針刺兩股”，使其“如犴狴中人”。第三，高蕃醉后嘲笑二姐沒有江城漂亮，被二姐知道后，“三杖三蹶而不能起”，江城為了保護丈夫，“懷木杵”，以杵擊二姐，豈料二姐夫又來告狀，以“妻子吃虧，反竊竊與外人交好”為由，欲打二姐夫。第四，因高蕃的同窗王子雅在家中喝酒，談吐之間“頗涉狎褻”，下巴豆以示懲戒。第五，高蕃去王子雅的酒店喝酒，與名妓謝芳蘭眉目傳情，被女扮男裝的江城發現后，“伏受鞭仆”，從此“禁錮益嚴”。第六，高蕃與丫鬟說了幾句話，江城懷疑兩人有私情，于是“以繡剪腹間肉互補之”。在這一連串的“悍”中，江城打的對象已經不僅僅是丈夫一人，也涉及了他的親戚、朋友以及丫鬟。

“妻妾制是男性占有、奴役女性的極端現象，它不僅使幾個、幾十個乃至成百上千個女性心甘情愿地俯首于一個男性腳下，同時俯首的女性又要被男性按著社會制度、道德承認的方式劃分為不同的檔次?！盵4]在這個封建社會中,納妾是男子的特權，甚至男子擁有妻妾的數目能夠彰顯出他們的社會地位和財富權勢。這與江城追求純粹“一對一”式的愛情婚姻是相悖的，雖然高蕃只是召妓并非納妾，但其性質都是“兩女共一夫”，而且丈夫抵賴的背后暗藏著他對于男權的堅持。面對高蕃的不忠與欺騙，江城受到了精神和感情上的雙重奴役,這也點燃了她心中的妒火，吵鬧已無法解決問題，那就選擇一種更具殺傷力的方式——暴打，以此來宣泄自己所有的不滿。她對高蕃的這種“悍”其實歸根到底是對于“一夫多妻”制度的反抗，她反抗這種使男子自出生就有高于女性的優越感的男權思想，反抗女子必須忠于丈夫，而丈夫可以三妻四妾的制度。暴打姐姐與姐夫的事件，江城雖然沒有給予高蕃以肉體上的折磨，但是卻借姐姐的事件來警告高蕃，指桑罵槐，因為在他贊美江城的同時也在控訴江城的“悍”，是他的男權思想在作祟。對于高蕃同窗王子雅的行為，江城自然是看不慣的，略施小計，輕懲與高蕃說污穢的話的王子雅，使同窗的人都不敢到他家來了。實際江城已孤立了他，但他作為一個男性，一個一家之主，出去走走的權利還是有的，這一走，走進了酒店里，走進的妓女的香閨中了，這一切江城都看在眼里。他性情不改，未能在召妓中吸取教訓，企圖“三妻四妾”，那就只能“悍”了，試圖使高蕃與世隔絕，與封建“一夫多妻”制隔絕，將高蕃孤立在只有自己的孤島上。這時的江城是敏感的，所以當她最信任的貼身丫鬟與高蕃搭訕時，便不能忍受，“悍”也發展到了極致，“以繡剪腹間肉互補之”。江城之前針對丈夫的出軌，懲罰的都是高蕃，她的潛意識里，其實早就認定了一切都是丈夫的錯，是丈夫意識里根深蒂固的“一夫多妻制”在作祟。最后，在懷疑丈夫與丫鬟有私情時，江城其實已經筋疲力盡了，甚至有一些神經質。丈夫的屢次犯錯，使得她的反抗也筋疲力盡。

一次、兩次的“悍”，似乎對丈夫高蕃或其所代表的男權制度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只能采取一系列的“悍”，向封建“一夫多妻制”發起進攻。對于丈夫高蕃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妾，江城施以暴行，用針刺、鞭打、割肉等極盡變態的行為，從肉體上折磨高蕃；而江城對朋友、親戚、丫鬟的暴行，實際是從環境、精神上逼迫他，使他無路可走，在重重壓迫中崩潰。江城幾乎拼盡全力，使出了這一系列的“悍”行，旨在蔑視他的男性權威，摧毀他心目中不可動搖的男性權威。并且江城也以時不時的“悍”，提醒著丈夫不可胡為。顯然，“悍”已成為丈夫的警世鐘了。

三、馴悍——宿命論的妥協

江城的兩次“悍”的結果都是失敗的。第一次，是打罵丈夫被休回了家。第二次，是一系列的“悍”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后，因“前世因，后世果”將一切打回原點，打回那個“夫為妻綱”、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的封建社會。

第一次失敗，是出現在江城的第一次“悍”，這是她向封建男權制度的宣戰，雖然是失敗的，但是卻是有意義的。因為在被休之后，江城又被接回婆家了。被休是封建婚姻制度的一種常態，但卻是封建禮教、倫理道德最忌諱的。在封建社會中，婚姻關系解除的權利掌握在男子手中，男人一紙休書，就能將女子休回娘家。但是，休妻也不是隨隨便便的，要有個理由，女子犯“七出”之過，丈夫就能將行休妻之權。然而，這七條中勉強能安在江城身上的也就只有“不順父母”這一條，“翁姑薄讓之，女抵牾不可言狀”，不服從婆婆的教誨。實際上，江城被休的真正原因是，打罵丈夫，使丈夫喪失了男性的尊嚴，也就是江城開始反抗男權至上的不平等制度?！氨恍荨眹栏褚饬x來看，并不代表著反抗失敗，可以看成是江城的反抗遇到了阻礙，這是來自封建禮教的阻礙。休妻制是封建社會賦予男性特有的權利。男子對女子只要有稍微不滿意，就可以找借口將女子遣回家。但是，當江城被重新接回婆家之后，江城就不再給高蕃被休回家的機會了，她的一連串“悍”行，使得高蕃根本無從招架。所以休妻看似可怕，但實際上就是江城反抗道路上的絆腳石，這個絆腳石是不可能阻礙江城的封建男權反抗的行動的。

第二次失敗，應該算是真正的失敗。江城一系列的“悍”取得的成果，也只是剎那間的煙火，稍縱即逝。這次的失敗源于高母的一個夢，她夢見一個老頭告訴她說，一切都是前世的因果報應。江城前世是一只長生老鼠，高蕃是一個讀書人，偶然間，高蕃在游覽寺廟之時，將這只老鼠踩死了，所以今生對高蕃進行惡報。而現實中老和尚朝著江城噴了一口清水，江城就變善，變溫順，變賢惠了。從此以后，按公婆的臉色行事，順從公婆的意志，也不打罵丈夫，事事以丈夫為中心，盡自己的能力幫助丈夫做生意發財，而且還千方百計打聽到丈夫原先愛慕的妓女謝芳蘭的下落，然后用重金贖之，為丈夫娶到一個美妾。很顯然，這已經不是江城了，她被扭曲成了封建男權制度下的一個傀儡了?！扒笆酪?，今世果”，這個因果報應的循環，使得江城所做的一切反抗行為變成笑話，她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原來她所唾棄的、竭力反抗的“一夫多妻”制，自己竟成了主要的謀劃者。她所蔑視的男權至上，男女不平等的觀念也煙消云散了，在家對丈夫完全服從，也完完全全變成了傳統男性心中理想的妻子?！霸谀袡嘀粕鐣?，女性的存在和女性意識被扭曲，經過男性改造的女性形象，要么是遵守社會倫理的模范，要么是違背社會倫理而遭斥責的罪人?！盵5]因為“悍”，江城成了所謂的罪人，但是那個社會的倫理道德、封建禮教是不允許江城這么做的，所以她被馴化了，成了賢妻。沿襲著傳統道德觀念，通過因果報應完成“馴悍”。所以，江城的失敗是必然的，試圖顛覆男尊女卑的固有模式，但是卻無法搶占道德制高點，所以她必須承擔這沉重的代價，因此設置了因果報應。宿命的果報，其實是倫理的懲罰，是道德符號。

毫無疑問，江城是美麗的，她以自身有限的力量來反抗男權至上所帶來的不平等，她的反抗突破了傳統女性自身的窠臼。但同時她又是悲哀的，因為她始終無法打破時代的局限性，她的反抗終究會被封建腐朽制度所淹沒，她的“悍”也終究會被馴化。尤其是最后宿命式的結局也極具諷刺意義，今世丈夫的不忠、自大，都是江城前世造成的，這些種種都是安排好的，她在自主意識支配下的所有反抗根本改變不了什么，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而這種宿命式的結局也只是在變相地維護根深蒂固的封建禮教。

四、結語

千百年來，男性對于女性的心理期待與價值評價已形成一種定式，即女性應該是溫柔、乖順的。然而這種觀念是為了方便維系他們苦苦經營的男權世界，以及所建立的種種反映男女不平等的制度。但是，世界在發展，人性在蘇醒，像江城這樣勇于起來反抗，并且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反抗的女性不在少數?，F如今，“悍”常見，而男女不平等現象已在不斷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