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桃花笑春風

夢神風風

1

秦清檸第一次見到游辭，是在姥姥家旁邊的院子。

表哥說下午帶她去釣魚，于是清檸跑到了墻外的院子去找蚯蚓。說是院子，其實就是用籬笆圈起來的一小塊長方形的地，不如說是菜園子更合適。里面種了一些時鮮蔬菜，墻角還倚著一棵桃樹。

清檸在桃花樹旁邊找到一塊松軟的土地，蹲著用小木棍刨土，認真極了。

就在她一心一意刨土時，桃樹發出“嘩嘩”的響聲，花瓣簌簌落下，落了一地粉粉嫩嫩的花瓣。清檸遲鈍地抬頭看去，只見枝條掩映間，有一個唇紅齒白的男孩坐于樹上，正沖她笑。

很多年后，秦清檸讀到崔護的那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紅”，不知為何，腦海里第一時間浮現的，就是坐在樹上沖她笑的游辭的那張臉。

此刻的清檸愣愣地看著樹上小男孩那張好看的臉，腦海里回想起爸爸最近給她讀的《聊齋志異》?！读凝S志異》里的主角遇到不認識又長得極好看的人，十有八九是精怪化形而成。于是清檸大著膽子問：“你是……你是桃樹化成的妖怪嗎？”

樹上的男孩明顯愣住了，隨即他不可抑制地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是啊，我就是這棵桃樹化成的妖怪?！彼焓衷谘畚惨荒?，秦清檸懷疑他都笑出眼淚了。

秦清檸哼了一聲：“我不信，除非你給我表演個妖術?！?/p>

男孩坐在樹上，雙腿在空中晃啊晃，垂眸看著秦清檸 ：“凡人怎么可以看妖術呢，看了會……嗯，會折壽的，看了你就會生病?！?/p>

秦清檸一時無言，卻也沒法把樹上的男孩拉下來好好理論一番，便只得默默離去。

她走后不久，樹上的少年也跳了下來。墻角探出清檸小小的腦袋，她打算跟著去看看這個男孩到底是誰家的，居然敢騙她！

沒想到男孩沒從前面走，而是翻過籬笆，從墻角繞到后面去了。秦清檸連忙跟上，等她繞過墻角的時候，已經了無少年的身影了。

村子里大都是并排建的四合院，院墻共用，每戶中間沒有空隙，從后墻要走很遠的路才能繞到第一戶再從旁邊出去。后面又是山，很難爬上去。短短幾分鐘少年根本不可能消失不見。

難道他真的是妖怪？或者剛才只是自己的幻覺？清檸想不出其他緣由，只能提著蚯蚓先回去找表哥了。

一切的疑惑都在幾天后隔壁三姥姥的登門拜訪中化解。當看見那個乖巧地站在三姥姥旁邊的少年時，秦清檸幾次張嘴，都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

敢情那天他是從三姥姥家的后門跑進去了??？難怪她找不到他。

少年似乎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她，怔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過來，笑嘻嘻地看著清檸：“我怎么了？我們以前見過嗎？”秦清檸漲紅了臉，哪兒好意思說自己把他當成了妖怪。

大人完全沒注意到孩子間的暗流涌動，姥姥笑著介紹：“這是你三姥姥的小外孫，剛來幾天，你以前沒見過。他叫游辭，比你大一點。來，叫哥哥?！?/p>

清檸不情不愿地叫了一聲“哥哥”，對面的少年則笑嘻嘻地拉長聲音應道：“哎——妹妹?！?/p>

三姥姥滿心歡喜地看著兩個孩子互動，憐愛地摸著游辭的腦袋 ：“孩子放在你家我也放心?？伤憬o他找到個玩伴了，不然這么小的孩子，天天跟在我們老人家身邊，憋都憋壞了?！?/p>

游辭乖乖地抬起腦袋，看著三姥姥：“姥姥，我不無聊的?！?/p>

清檸最見不得這種在大人面前裝得乖巧無比實則一肚子壞水的小孩，奈何少年搖晃了一下手上的光碟，直接吸引住了清檸的目光。

那是動畫片《寶蓮燈》的光碟，清檸這兩天天天守在電視機面前看。

大人坐在院子里聊天，清檸和游辭到屋子里去放光碟。游辭看著生氣的小姑娘，有些討好地說：“別生氣了好不好。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就是想逗逗你?！?/p>

秦清檸那天懵懂的表情太可愛了，問出來的問題又是那么幼稚，叫他不自覺就想逗逗她。

清檸哼了一聲，眼睛卻不自覺地盯著他手里的光碟。游辭何等聰明，立馬把光碟塞清檸手里，還說：“我家還有好多好玩的，我分你一些，咱們一起玩好不好？”清檸這才勉強原諒了游辭。

兩個孩子很快變得親密無間。三姥姥和姥姥進門喊游辭回家的時候，看到兩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挨在一起，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

游辭走后，姥姥對清檸說，以后可以多去三姥姥家找游辭玩玩，或者把游辭叫來家里玩。

秦清檸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姥姥說這話時候的表情，比看到她摔破了手還難過。

2

游辭家里有光碟、游戲機、飛行棋、積木，還有堆在角落里的厚厚一摞書。清檸不喜歡看書。有時候清檸坐在地上玩玩具，他就坐在一邊看書。

不看書的時候他喜歡捉弄清檸，他總是拖長聲音喚她：“清清檸——”氣得秦清檸把玩具一扔，瞪著他：“我叫秦——清——檸——秦，秦，前鼻音！”

他樂不可支地仰在沙發上：“是這樣嗎？晴——清——檸？”把清檸氣個半死。

如果清檸真的生氣了，這廝認錯速度又很快：“對不起清檸，我錯了，我分不清前后鼻音嘛。我們來玩飛行棋好不好？”秦清檸拿他沒辦法。

那天午后，秦清檸在三姥姥家玩，忽然聽到有小伙伴在叫自己。

“清檸，清檸，出來玩?！毙』锇樵谒以鹤油鈫?。因為三姥姥家就在隔壁，清檸也聽到了。

“我們一起出去玩吧?！鼻鍣幐吲d地拉著游辭的手，可身后的人怎么也拉不動。她回頭一看，游辭不知何時收了笑容，對清檸說：“你和他們出去玩吧?！?/p>

“嗯？”清檸回頭，“我們一起出去玩吧，我的朋友們人都很好的?！?/p>

游辭搖了搖頭：“不了，我姥姥不讓我出門?！?/p>

“清檸——清檸——你都好幾天沒和我們一起玩了?！蓖饷娴男』锇檫€在喚。清檸確實也想出去玩了。她一連好幾天沒出門了，她想去河邊捉魚，想去山上逮蟲。

“你去吧?！庇无o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好吧好吧?！鼻厍鍣庎洁?，“三姥姥真是的，為什么不許你出去玩??？”游辭張口想說什么，最后卻又閉上了嘴。

秦清檸從三姥姥家出來，其他小伙伴都嚇了一跳。

“清檸，你，你去找那個新來的玩了??？”其中一個小伙伴結結巴巴地問。

“是啊，怎么了？”看著朋友擠眉弄眼，清檸不解地問。

“我媽說，游辭得了怪病，是回來養病的咧。我媽都不允許我來找他玩。聽說他不能出門，出門可能會死！她還說……還說……”

秦清檸一聽就急了，忙問什么病，小伙伴吞吞吐吐說不清楚。

這下清檸玩的心思也沒了，一路飛奔找到在田里勞作的姥姥，抱住姥姥的腰就開始哭，一邊哭一邊說游辭要死了，可把姥姥嚇了一跳，連忙去找三姥姥。

等一群人雞飛狗跳到家的時候，游辭正好好地坐在沙發上看書。見臉上還掛著兩串淚珠的清檸揪著她姥姥的衣服，怯怯縮在大人身后，他挑了挑眉。

回到家了解事情原委后的姥姥有些哭笑不得。她摸著秦清檸的小腦袋，第一次和清檸說起游辭的病。姥姥說，游辭得了一種叫癲癇的病。據說這種病發作的時候會倒地不起，一直抽搐，不能控制自己。因此三姥姥才不許游辭出門玩。萬一發作了，周圍沒人，又有個小土坡、小水溝什么的，摔下去怎么辦？

秦清檸聽得似懂非懂，唯一聽明白的就是，游辭出門可能真的會死。她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來。她也說不上為什么，就是覺得好難過好難過。

3

轉天秦清檸去找他時，一直小心翼翼觀察著游辭。他伸手，立馬把他平時最愛看的書遞給他，他張嘴她立馬倒好水遞給他，搞得游辭莫名其妙：“清檸，你今天怎么了？”

秦清檸一張嘴，還沒說話呢，淚珠子就先掉下來了：“你……你的病……”

游辭嚇了一跳，捏住袖子就想給她擦眼淚，卻想起村子里其他大人不讓孩子和自己玩的原因，又局促地縮回手：“你，你別傷心，別聽他們瞎說。我的病不會傳染給你的！”

清檸自己胡亂抹了幾把淚，哭得更大聲了：“不是！姥姥說，你這個病，出門就會死……可是，可是你那么喜歡外面的世界……”

初見時偷偷跑到桃樹上的少年，看著世界游記無法自拔的少年，秦清檸其實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蛇@樣一個少年，連家門都不能出，就連偷跑出門，也怕家里人擔心，只敢去隔壁鄰居的院子里。

游辭沒想到小姑娘是因為這個哭泣，雙手握緊又放開，最后無奈地嘆口氣，輕輕抱住了秦清檸，笨拙地安慰：“別哭了。其實我可以出門的。平日姥姥們要去很遠的地方種地的時候，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也會帶著我去。只是最近她在不遠的地里播種，而且有你陪著我，她才放心把我放在家里。而且我的病也不是時時發作啊，你和我玩了這么久，也沒見我發過病是不是？好了好了，別哭了?！?/p>

秦清檸哭得一抽一抽的，根本說不出話。游辭無奈地抱著她坐下，抽過一本書，指著上面的圖畫給她看：“清檸你看，有一種動物叫蜉蝣，他們只能活一天?！?/p>

“一天？”秦清檸抬起滿臉淚痕的小臉蛋，驚訝地問。

“是啊，一天，朝生暮死?！?/p>

只能活一天??？清檸苦著小臉想，只能活一天的話，她該吃什么呢？不對不對，只能活一天的話，她要和她喜歡的所有人說喜歡他們，要和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還有同桌，鄰居小姐姐，游辭……

只活一天根本不夠！秦清檸得出一個結論。

翻到下一頁，秦清檸被河面上聚集的蜉蝣群震撼。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被夕陽染成金色的蜉蝣大片匯聚，它們要回到上游，產下下一代。成千上萬的蜉蝣一起飛向上游，像是金色的小精靈在河面上飛舞，組成一幅震撼人心的畫卷。

秦清檸說不出話。

游辭輕柔地說：“清檸，生命是不在乎長短的。我們的一生，在漫長的歷史中也不過是滄海一粟。所以不要為了死亡而哭泣，要去感知，去體會，去愛這個世界?！?/p>

游辭明明不比她大幾歲，怎么說的話她都聽不懂。秦清檸愣愣地看著游辭。

游辭見她一臉懵懂的樣子，忍不住失笑：“就好比，我回老家，見到了桃花，認識了清檸，我就覺得已經很好了。我來這個世界，有爸爸媽媽，有姥姥，可能以后我治好了病，我能自己去外面看看，我也會覺得很好。但就算不能去，我也覺得沒有遺憾了。我在努力活好每一天?！?/p>

那是秦清檸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論調，游辭成熟得不像一個小孩，可那時的秦清檸還不知道游辭的這番話意味著什么。只是見他一點也不悲傷，秦清檸又沒心沒肺地和他玩了起來。

本來按照故事的發展，秦清檸或許會有一個小竹馬，一個從小玩到大的玩伴。但世事難料，三姥姥過世后，她的孩子們不?；貋?，老屋也就荒廢了。清檸再沒有見過游辭。

秦清檸在很久之后，讀到蘇軾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忍不住笑了。她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少年老成地和她說，生命不在乎長短。

只是還是有些可惜，當年人面桃花相映紅，如今只剩下姥姥院子的桃花依舊笑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