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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跳傘塔,它還在嗎?

2024-03-26 05:43李敬澤
北京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革命歷史空間

李敬澤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認為世界上一共有兩個大學,一個是河北大學,因為我當時就在保定;另外一個是北京大學,因為我父母是北大畢業的。對當時的我來說,北京無限遠,保定在身邊,所以我認為河北大學就是我的大學?,F在,我終于來到了河大,來到了我的大學。人間路遠啊,對不起來晚了。

1968年,四歲時我來保定,1972年離開這里去了石家莊,今天是第一次回來。對我來說,保定就是故鄉。我母親是保定人,上大學之前,填表的時候,我的籍貫都是填的保定。更重要的是,我最初的一點兒記憶都是關于保定的,我生在天津,但對天津毫無記憶,太小了。但是這次回來,走在街上,感到保定其實也是一個陌生的城市,重來如同初見,直到看見蓮池書院,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我才認出這是我的保定,歲月流轉,人事翻新,蓮池的荷花有情有信,年年此時盛開。

保定四年,我在這里開始識字、讀書,識字讀書尋常事,我都忘了,我只記得一些大事,比如打架。我在保定打完了這輩子所有的架,此后再沒有跟人打過。在最嚴重的、史詩級別的那次大戰中,我打破了對面樓上小孩兒的腦袋,血流了一臉。他爸他媽打上門來要說法,我媽給出的說法是,當著他們的面把我打了一頓,打的是屁股?;謴秃推街笪覌尯艿靡?,自言自語地說:扯平了!屁股和腦袋是平等的。但是我對母親大人的平等觀一直有所懷疑,因為直到我離開保定,那個小朋友見了我還是一副這事兒不算完的架勢?,F在,茫茫人海里,找不著那位兄弟了,他還好嗎?消氣沒有?那事兒完了沒有?

這就是我的保定,可說的實在不多?,F在讓我們回到文學,可說的話就很多了?,F代以來,保定是一個被反復書寫的地方,濃墨重彩,我們在文學中見識的北方大地、北方大平原,大多就是保定。梁斌《紅旗譜》的保定,李英儒《野火春風斗古城》的保定,還有孫犁筆下的荷花淀,徐光耀的《小兵張嘎》,馮志的《敵后武工隊》,還有電影《地道戰》《平原游擊隊》,都是我們保定地區的故事。我們的保定啊,它曾被這么多作家藝術家熱烈、生動、精妙地表現,很多人由此記住了這里的平原、山地、湖泊,記住了這里的風聲鐘聲槍聲、月光、荷花和人。但盡管如此,放下書本、離開電影院,人們似乎還是不大記得住保定。什么原因呢,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說說我個人的感覺。

我剛才說,離開之后再沒來過保定,這是不準確的,事實上我不知多少次在京廣線上路過保定?!俺脸烈痪€穿南北”,從北京出發,不久就是保定,但這時,你剛把自己安頓妥當,漫長的旅程剛剛開始,你不會想起在此處留意留心。而在回北京的路上,經過了無窮無盡的單調的大平原,我們倦怠了,我們已經不再望向窗外,列車在保定經停,車廂里沉悶的倦怠開始松動,人們支棱起來、精神起來,腳終于要踏上地面、水終于接近了海,快到了馬上就到了,下一站就是北京。也就是說,在我內心的那張地圖上,保定不是經過千山萬水將要抵達的地方,它被設定為經過、路過的地方,那座宏偉的、光輝燦爛的大城才是起點和終點,而保定,它是起點后和終點前的最近一站,我們顧不上它,它不是起點和終點,它是起點和終點的附近。

人類學家項飚提出了一個概念,叫作關注你的附近。是的,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小的中心,一個小小的起點和終點,在這個起點和終點上,人最容易忽視的可能恰恰是他的身邊和附近。在這個互聯網時代,人人都可以成為批折子的皇上,心懷天下、經略天下,但放下手機,我們對附近事、身邊事卻茫然無感、茫然無措。但是,我們現在要談的是另外一種附近,地理和國土空間的“附近”,這個附近不是以個人為中心確認的,它依據著更為廣大的地理、政治、經濟、社會、交通、歷史、文化等等因素和關系,在這些因素和關系的共同作用下,我們形成了關于我們的世界的內在的地圖,這張地圖,或者這個空間結構中,有些地方是“附近”,很近,由于近,反而很難被注視、被注意。

《中庸》說,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說的是,山要由低向高爬,路要一步一步走,到遠處去,必須從近處開始。這個“邇”就是近,“遐邇聞名”就是遠近皆知??傊?,道理是這個道理,但這里也有一個小問題,就是,你心里懷著一個遠方,收拾起行李啟程前往,固然是不得不“自邇”,但這個“邇”只是經過的地方,它是過程不是目的,它在地理上是近的,但是我們想一想,它在心理上其實是遠的,坐上馬車汽車和高鐵,倏忽而過,我們顧不上在這里留心留意,這里是空間運動過程的“中間”。

我們的保定之所以不容易被記住,也許就是因為它是這樣一個地理和心理上的“附近”和“中間”?,F代以來,保定其實一直在漂移——在它與北京、天津、石家莊的關系中漂移,在這種相對的空間關系中不斷被挪動位置、重新界定。清末,它是直隸總督府所在,保定舊稱“畿輔”,畿輔是什么?就是帝都附近、拱衛京師。進入民國,北伐之后,北京都變了北平,保定更是漸漸被遺棄在大平原上,直到抗戰,這里成了“敵后”。進入新中國,河北省會定在了天津,“文革”中,糊里糊涂省會就遷到了保定,很快又慌慌張張遷到了石家莊,我們家跟著省政府一路搬家,從天津到保定,又從保定到石家莊?,F在,有了雄安新區,保定的相對位置再次大變,它不僅是北京的“附近”,它還是雄安新區的“附近”。所以我們看,保定一直在這里,保定其實又不在這里,它在空間中被不斷地挪移、折疊、重置。

而在孫犁、梁斌、李英儒、徐光耀等前輩筆下,保定作為一個空間有一種纏繞的雙重性,它既遠又近。在革命地理學中,保定是“邊區”、是“敵后”,20世紀中國革命貫徹著一種深刻的空間力學的戰略思維:農村包圍城市、邊區反抗中心、敵后游擊敵人。在這樣一種思維里,保定這樣的地方,相對于北平、天津這樣的中心城市,固然是地理上的“近”和“邇”,但同時,在總體的空間政治地緣結構里,它又是“遠”和“偏”,是總體結構里相對薄弱的縫隙,是敵人顧不上想不起的地方。革命者調轉了遠和近,他們把這種相對的“遠”做成了自己的“近”,做成了自己的本地、自己的“根據地”。這個“根據地”充滿了動能,一方面,革命志在遠方,武裝割據最后奪取全國政權,要席卷天下;另一方面,革命又必須有根有據,在本地、在“這里”深深扎根。

這種向著天下的總體運動中的在地扎根,這種地緣空間的悖反和流動,塑造了現代革命文學傳統中的保定,這里是革命的火種播撒和燎原的地方,這里也是革命在文化上扎根的地方,在覺醒和革命中,這里是壯懷激烈慷慨悲歌之地,兵戈之氣大盛,出了那么多戰爭史詩、英雄傳奇,這里的大地被想象、修辭、藝術和美學從外部和內部同時打開和照亮,我們的前輩,他們不僅僅是在講述發生在保定的革命故事,他們也在革命中創造一個歷史的和審美的保定——在現代中國的巨大歷史運動中、在空間結構的整體性錯動中,保定和圍繞著保定的冀中平原醒了、活了,獲得了主體性,形成了一種現代的、革命的“平原美學”。

——作為開幕致辭,我的話已經過于長、過于纏繞。大家可能已經看出來,我也很不容易啊,“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蔽译x開保定太久了,賀知章的那首詩里,他至少還鄉音無改,他的口音標記著他和那個地方的聯系,可即使如此,他在故鄉依然不能被識別出來,他已經是陌生人,來自別處。面對一個兒童,他發現故鄉已經離他遠去,作為一個地方、一個空間,故鄉原來不僅是一個地理實體,它還有一個時間的維度,故鄉在生命和時間中流動,而我們自己只是長路上的旅人。

保定也是如此,正如我剛才所說,它是一個不確定的、流動不居的空間,它在記憶中、在往昔的時光中等待著我們,但這種等待可能恰恰是為了提醒我們它已遠去,它不在這里。對古人來說,這也許僅僅是自然時間中的漂流;對我們來說,除了自然時間,還有歷史時間,現代歷史就是在不斷地重構空間。所以,我們的生活中、我們的文化和文學中,正在經歷著一種新的地方性、新的地方意識的創生,蓮池文學周的活動中有一項是京津冀作家與粵港澳大灣區作家的對話,這種對話隱含的前提是,作為地理和地方的空間正在重新成為問題,這個問題的展開正在修改和重置我們存在的根基。而這樣的對話和討論在保定舉行真是選對了地方。

保定提醒我們,正如故鄉是在時間中建構的那樣,地理的空間其實也是時間的造物——當然,這里的時間已經不僅是以個人生命為尺度,它在現代另有一個名字,叫作歷史。

這個在歷史中不斷流動、變形、重構的空間,本身就是現代性的根本表征,別忘了,現代性的歷史起源中就包括著地理大發現,那就是開啟了對地球空間的大規模重構。然后,在現代化過程中,這種地理空間的大規模、高速度變化正在成為日常經驗,正在被我們當作自然之事自然地接受。

在所有的文學教科書中,關于時間、關于歷史,都被設定為文學不言自明的現代本性,但是,保定提醒我們,不要忘了,還有空間,就地理空間而言,它已經不是前現代的地久天長中不言自明之事,空間已經成為時間和歷史的另一個面相。

保定提醒我們,正是在歷史中、在時間與空間的現代演變中,一個地方有可能成為藝術的和美學的引爆點,當我們忽然意識到把握這個正在變動的空間就是一種歷史行動,就是一種歷史實踐時,這個地方就會在猶豫不定中忽然獲得結構和方向,將混沌的生活和存在結晶為藝術的光亮。

所以,我要說我正在愛上保定。在今天之前,我并沒有愛上保定,保定于我當然重要,它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是我的血液里溶解著蓮池的荷花、馬家老雞鋪的燒雞,還有八寶醬菜的那幾滴血。這當然重要,但再自戀的人也不會愛上自己的幾滴血。只有當保定成為思考、審美的對象時,我才忽然意識到:它吸引著我,但我其實不了解它,它的性格中有一種令人困惑的中間性,它是空間運動的中間,它不是起點不是終點,它是在路上。在這無窮無窮的大平原上,一個城市在路上,這就是保定。我因此意識到,我愛保定。

話說到這兒,我忽然想起十一中的跳傘塔。保定十一中已經不在了,我母親當年在那里當老師,她那時多年輕啊,比現在的我年輕多了。學校的后邊有一座跳傘塔,高聳到藍天里,下面是一片沙灘。我媽經常跟我說,去,自己玩去,到海邊等我。她所說的海邊,就是那片沙灘。當然,我從來沒看見有人從塔上和天上跳下來,落到沙灘上。在保定,在華北大平原的腹心,我沒見過人飛,但我知道了人會飛;我沒見過大海,我也知道了沙灘的盡頭就是大海。跳傘塔不知道是否還在,一個年輕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在上世紀70年代早期,曾經一起坐在那座塔下,我問我母親,從塔上跳下來真的會沒事兒嗎?我的母親,大家不知道,她是一個奇妙的人,她說,沒事兒,有風呢。我說,可是現在沒風啊,現在不能跳吧。她說:你只要敢跳,沙灘就會接住你。當然,她馬上就緊急剎車、一把揪住我的腦袋,說:你要是敢跳,看我不打死你!

好吧,我都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這件事。最后,你們能不能告訴我,那個跳傘塔,它還在嗎?

責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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