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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火焰

2024-03-26 03:41曹軍慶
北京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王老太老彭老胡

整棟建筑是U形結構,主體樓房為東西向,共四層,坐北朝南。一二三樓住著福利院孤寡老人,四樓是辦公室和會議室、部分工作人員宿舍,還有影視廳、健身房。大樓兩側分別建了附樓,跟主樓朝向不同,附樓為南北向,跟主樓構成直角,左側附樓坐東朝西,右側附樓坐西朝東。前面是院子,一片平地,幾處菜園,四周有圍墻。院子西側有五間平房,是福利院廚房,廚房跟飯廳連在一起,還有儲物間,放置保潔用具、種菜工具和其他雜物。院子正中間有水泥臺子,上面的金屬桿上掛著國旗。東側是一塊水泥石碑,上面寫著捐建福利院的慈善人姓名及捐贈金額,石碑旁邊用鋁合金搭了報欄,很像縣城商場門口的玻璃櫥窗,里面貼著福利院的相關告示和最近幾天報紙。

老齊住進來時,被福利院顧院長安排在東附樓一樓,門朝西邊。顧院長三十多歲,永遠笑瞇瞇的,老人們都喜歡她。老齊走路不很穩當,有些輕微搖晃,手顫抖,拿不住東西,已經拿在手上的東西很容易掉下來。嘴唇哆嗦,吃進去的東西喝進去的水不小心就會掉出來,腦袋跟他走路的樣子有些相像,也在輕微晃動。說話因此有點口齒不清,他的癥狀按顧院長的經驗判斷,大概是中過風,中風之后又痊愈了,或是早期的帕金森病人。后來證明都不是,老齊沒中過風,也不是帕金森病人,但他的身體卻有這些癥狀,原來是酒精中毒的緣故,跟年齡或衰老都沒關系,無非是酒精依賴。然而這些癥狀好像為他的外表增添了某種不可抗拒的威嚴,他的動作語言甚至表情都是緩慢的猶豫的和深思熟慮的,仿佛他在裝,他很裝,這個老頭因此有了某種派頭,某種有錢人或者某種曾經很有身份的人的派頭,那種人通常都很會裝。

在老齊住進這個房間之前,里面已經住著一個人,之前住在里面的那個人叫老彭,老彭是聾啞人,不能說話,也聽不見聲音。老彭的衣服破舊不堪,洗得卻很干凈,一年四季無論穿什么,都把扣子扣得嚴嚴實實。他過著有規律的生活,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早,早晨傍晚堅持在院子里做一套操。老齊看著他做操,注意到他所編排的動作,是解放軍戰士或學生上體育課所做的立正稍息向右轉向左轉齊步走這些基本動作,老彭做得很認真,也特別有勁。仿佛他能聽到有一個聲音在頭腦里喊口令,他一定是根據頭腦里聽到的口令在做動作,因此動作銜接有規律也有節奏,他每次立正,總是正對著國旗方向,他的著裝和行為方式很像軍人。老齊詢問過好幾次顧院長,問老彭是不是復員軍人,被告知老彭就是個鄉下普通農民,無兒無女,小學文化程度。

福利院在回龍鎮,門口掛著天慈福利院的牌子,背靠回龍山,山間早年有座遠近聞名的天慈寺,因年代久遠已毀于戰亂災荒。修建福利院時,有人想起天慈寺,便用作福利院名字。院內有人住單人間,有人住雙人間,住單人間的都是年齡特別大的人、癱瘓了的人、重病人,住雙人間的是還能動彈的人。關于雙人間住宿的人員安排,顧院長有個創新,原則是強弱搭配,她讓身體好些的人和相對身體弱些的人住在一起,兩人互助,身體強些的人在某些方面幫助身體弱些的人。按顧院長的原則,這間房里老齊是弱的那一方,老彭雖然是聾啞人,卻是比較強的那一方,按理說老彭應該多照顧老齊,可是事實并非如此,老彭根本就不怎么搭理老齊。老彭無須裝聾作啞,因為他本來就是個聾啞人,而老彭之所以不愿搭理老齊,原因在于他不喜歡男人太弱。在他看來,男人應該做強者,女人可以顫顫巍巍、弱不禁風,男人不可以。他愿意幫女人,不愿意幫男人,都是男人,好端端的,他才不會幫你刮胡子,幫你喂藥,或者攙扶著你上廁所。老彭口袋里揣著一副軍棋,沒事就找二樓的老倪下棋去了,老倪口袋里也揣著一副軍棋,沒事也會下來找老彭下棋,他們在院子里那張石桌上下棋,在各自床上下棋。老彭的被子折疊得整整齊齊,在打掃衛生的日子里,顧院長把全院能夠動手做衛生的老人,都叫到老彭房間來參觀學習,并讓老彭現場表演折被子的示范動作。老彭滿臉通紅,然后規規矩矩把被子打開,再重新折疊一回,他沒當過兵,也沒進過軍營,卻能把被子折疊得像軍營里的戰士那樣規整端正。

老齊隔壁住著兩個老太太,老太太的房間朝著南邊,正對著天慈福利院大門。老齊房間在東附樓一樓,老太太房間則在主樓東側一樓,相鄰的兩間房就像主樓和附樓的樓體一樣,也呈直角形對折。房間里的老太太一個姓王,都叫她王老太,快八十歲,面容和善,是個膽小怕事的老人。另一個姓吳,叫吳老太,年紀稍小些,還不到七十歲。

王老太性情怯懦,好像總是做錯了什么事情,比如她的表情,永遠像是偷過什么東西,并且她的偷盜行為很快就會敗露。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看人臉色行事,仿佛她隨時隨地都會遭到指責。如果受到批評,無論那批評是否有道理,她準會第一時間認錯,無論做過了什么還是沒做過什么,她都會主動道歉。她最深的恐懼,也是她最害怕的事情,便是生怕被人從福利院趕出去。如果我犯了錯誤,如果我被趕出福利院,我將怎樣活下去呢?她經常想到這個,害怕流落街頭,害怕無依無靠,在她頭腦清醒的時候,她常常自言自語,念叨的語言都是這方面的憂慮。在天慈福利院,她遵守各種規章制度,也是最守紀律的那個人。但有時候她的腦子又不太健全,容易出問題,一旦腦子出了問題,她就會離開現實生活,進入到另一種幻想的生活當中去。她幻想自己將成為新娘,就在明天,為此她很神秘地告訴同房間的吳老太說,“我明天就要出嫁了,明天我就要做新娘了?!?/p>

每次聽到她這樣說,吳老太就知道她準是又犯病了,吳老太因此不知道應該可憐她,還是應該順著她的話哄著她。她感到特別難為情,因為她看到快八十歲的老太太,露出做作的嬌羞神情?!拔乙瘖y?!彼f著便拿出牙膏,拿出平常用過的消炎藥膏,以及一些不明來歷的小紙盒小鐵盒中的針頭線腦。王老太沒有正經化妝品,只能拿這些破破爛爛的垃圾當作化妝品,她忙著梳理頭發,將花白的頭發盤在一起,把那些針頭線腦花花綠綠的東西扎上去。往臉上眉梢上嘴唇上涂抹牙膏藥膏和各種可疑液體,她把自己裝扮得慘不忍睹。吳老太只能容忍她,明白這種神經兮兮的時候早晚會過去。半夜里,她還會弄醒吳老太,神秘地告訴她,“明天來娶我的新郎是個軍官?!庇袝r她說那個軍官是連長,有時說他是排長,有時又說他是個志愿兵?!八⒘宋?,我就可以隨軍了?!边€有一次,她在深夜弄醒吳老太,告訴她,“我馬上就是軍婚,誰也不能碰我?!彼車烂C地警告吳老太說,“誰碰我都是破壞軍婚,會受到法律制裁?!?/p>

王老太這種病大約每半年犯一次,痊愈之后又是正常人,又是那個膽小怕事害怕得罪人的小老太太。顧院長知道她有這種毛病,聽說她犯病了總是會心一笑,從不指責她,有時還來看望她,送給她一朵花。王老太接過花,感動不已,但這還只是她腦子不清醒的一種病態。另一種病態則是,她突然幻想自己變成了領導,正在審訊吳老太,她把房門關上,正襟危坐在自己床沿上,然后審問吳老太。

她高深莫測地問道,“把你做過的事情都跟我說清楚,我再重復一遍,我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p>

吳老太忍住笑,盡量不笑場,在精神還好的時候,便配合她,逗她玩。她說,“我偷過隔壁吳老二家一只雞?!?/p>

王老太看著空無一人的旁邊,吩咐說,“把這個記下?!苯又謫?,“還有什么更嚴重的問題,也都講出來?!彼贿厡弳?,一邊用手敲打床沿,就像敲打著桌面。

吳老太精神不好的時候,不耐煩的時候,就不配合她,懶得搭理她,窩在被子里蒙頭大睡。王老太過來掀掉她被子,大聲說道,“你放老實點,再不老實就把你關起來?!边@時候的王老太威風凜凜,跟平時膽小怕事怯懦不堪的那個老太太簡直判若兩人,她眼神堅定,表情鐵面無私。

過后,王老太也知道這是病,這種病大約也是每半年犯一次,也就是說王老太在一年的時間里,可能先后犯兩次病。一次犯病做了新娘,另一次犯病做了領導,兩種病交叉著犯,輪流犯,平均每次犯病時間大約一兩個小時,不會更長。發作起來人就傻了,等到瘋勁過去,恢復常態,人又好了。一年里頭,兩次犯病加起來不到三五個小時,在其他時間里,王老太仍是個唯唯諾諾像小學生一樣守規矩的老太婆。按顧院長定下的規則,在這個房間,王老太是被照顧的對象,她年齡比吳老太大了將近十歲,是比較弱的那一方。

吳老太比王老太年紀小,看上去年富力強,但是吳老太只有半個身子好,另半個身子也不大好,也出過問題。她左邊半個身子明顯和右邊半個身子不一樣,左臉損毀過,有很嚴重的疤痕,左胳膊不靈便,明顯受過傷,天陰時還會隱隱發痛,左腿也微微有些一瘸一拐。這些缺陷并不影響她的自理能力,若不是重體力活,凡手工活輕體力活吳老太都能干,干得很好。吳老太愛笑,沒有遭到損毀的右邊那半張臉,就像一個窗口,從那窗口里能夠看到,也能夠想象到她曾經漂亮過。即便她的左臉嚴重損毀,看著也不可怕,相反她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和善特別貼心。

在顧院長的工作日記里,曾經寫過這么一句話:吳老太是討好型人格。顧院長對孤寡老人有自己的觀察,有時對他們進行性格分析,這方面的文字偶爾出現在她的工作日記里。

吳老太對人示好,不厭其煩地對人表達善意,主動做好事,打掃衛生,幫廚師做飯,在菜園里幫忙鋤地澆水或下種。她好像從來沒有空閑的時候,主動問候危重病號,有時還幫忙伺候病人。對王老太關懷備至,明知道王老太犯病的時候很討厭,卻從不曾翻過臉,從不曾在她化身為新娘、化身為領導的時候,當場戳穿她、羞辱她,跟她大吵大鬧,讓她下不來臺,從不曾跟她在病中發生激烈沖突。顧院長想也只有吳老太,換作別人肯定無法容忍,誰也無法預測會鬧出什么亂子。她對這樣安排很滿意,吳老太照顧了王老太,同時還一個勁討好她,王老太是幸運的,吳老太的討好對她長年累月沒來由的恐懼,是一種難得的慰藉??墒峭趵咸庾R不到自己的幸運,依然戰戰兢兢、惴惴不安地過著每一個實際上衣食無憂的日子。

老齊住進來后,吳老太不怎么和這個新來的鄰居講話,算起來,老齊進來的時間,比吳老太晚了兩年半。吳老太不怎么跟他說話有點反常,無論怎么說,這不像是她的性格。老齊跟大家都不太熟,同房間的老彭又是個聾啞人,老齊雖然嘴唇哆嗦說話不是很利索,偏偏又喜歡說話,因為跟人不熟,就有點著急。他主動找王老太說話,問她,“你年輕時是不是當過婦聯主任?”

王老太驚慌地閃開了,“你問我這個是什么意思?”

老齊覺得無趣,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喃喃地說,“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像婦聯主任?!鞭D念又想,“婦聯主任有什么不好呢?!?/p>

這次搭訕失敗了,老齊又走到正在院子里曬太陽的老林身邊,老林長得胖,不愿走動,他成天坐在椅子上。老齊說,“太陽不錯?!贝藭r正是四月份,太陽掛在天上,又明亮又溫和,菜園里的青菜綠油油地閃著光。

老林望了他一眼說,“晚上就要下雨?!彼袷菒鹤鲃∷频挠盅a了一句:“今天晚上一點鐘開始下雨?!?/p>

“但是明天又是晴天?!崩狭掷^續說。

“晚上一點鐘嗎?你看你,都精確到幾點鐘了?!崩淆R說。

“那是啊,”老林說,“這是手機里的天氣預報,我們國家的天氣預報早過關了,中央氣象臺的天氣預報說幾點鐘下雨,就幾點鐘下雨?!?/p>

老齊也說,“很厲害?!彼戳丝此闹?,看看有沒有人加入談話,沒有。都在曬太陽,三三兩兩,不遠處有個盲人背靠在樹上,仰面朝天,像是在諦聽天上的聲音,故意讓太陽曬一曬他那兩只空洞的眼睛。有人在院子里掃地,一名工作人員身穿白大褂,另一名也在掃地的人是吳老太。老齊同房間的老彭跟一個人在石桌上下軍棋,那人是老倪,沒人加入他們談話。有一輛救護車開進來,把一位病重的老人運走了,顧院長跟他們辦理了交接手續,手續看起來好像很簡便,相關人員各自簽上字就行了,大家都很熟練,病人被抬上救護車,并沒有驚擾到院子里的其他人。有個人在唱歌,老齊仔細聽了聽,唱的是湖北大鼓。

老林說,“那個唱湖北大鼓的人還能唱楚劇?!?/p>

老齊眨巴著眼睛說,“從前在死人葬禮上,經常聽到他唱,就是不知道他是哪個村的人?!?/p>

老林又望了望老齊說,“聽說是前門溝人?!?/p>

“在外面唱唱蠻好的,怎么也進了福利院?”

“唱不動了吧,老了?!崩狭謴牡首由险酒饋?,“都老了,活一天是一天?!彼白吡藥撞?,老齊發現,他走起路來比自己還要困難。老林又轉過身來對老齊說,“今天晚上要吃粉蒸肉?!?/p>

“哪來的粉蒸肉?”

“上午有志愿者過來送愛心,送了蔬菜,還送了豬肉?!崩淆R記得,上午確實有志愿者過來拍照、理發、修剪指甲。老齊還理了發,給他理發的是個小伙子,小伙子不停地跟他沒話找話說,前面另一個小伙子在錄視頻。

但是老齊不知道,他們居然還送了豬肉。

老林說,“送到廚房去了?!彼H眼看見的,廚師老徐說晚上要做粉蒸肉。他還說,老徐做的粉蒸肉好吃,又香又嫩,含在嘴里抿一抿就化了。老林一邊說著,一邊吞口水。

吳老太掃地時,看見老齊在跟老林說話,她想提醒老齊,老林貪吃,但心腸不是太好,愛扯是非,她有些焦急地直起身來,望著這邊。老林也注意到吳老太,他對老齊說,“那老太太住你隔壁,真是閑不住,她這是故意做好事,圖表現?!崩狭制仓?,露出譏諷的神情。

“我不知道她圖表現有什么用,表現再好,還不是吃那些東西?!崩淆R說,他不太贊成老林的說法。

“哪里都要有積極分子是吧?她想當積極分子罷了?!崩狭謭猿终f。

老齊不好再反駁他,兩人都閉了嘴。

看到他們分開了,吳老太好像松了口氣,她覺得老齊像是做過老師,因此更感到孤獨,這是種很奇怪的感受,她越幫別人,越討好別人,便越覺得孤獨。顧院長喜歡她,她在福利院口碑也很好,可是她越發孤獨,總覺得她還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太好。越孤獨,便越努力去幫助別人,有些幫助顯得過分多余,但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在進福利院之前,她獨自一人生活,那時候她不覺得孤獨,只是擔心某一天會死在家里不為人知,沒人幫她料理后事,所以她晚上睡覺總虛掩著大門,從不將門閂死。奇怪的是她進了福利院之后才感到孤獨,她在人群中覺得不自在。她這一生都不曾經歷過集體生活,盡管都是老人,跟這么多人生活在一起,她不愿意妨礙別人,也不愿意拖累別人,跟王老太住在一間房里,她曾想掏心掏肺對她好,王老太好像并不領情,她比吳老太更擔驚受怕,害怕得罪任何人,害怕不小心做錯了什么事情。即便如此,即便王老太經常犯病,吳老太也沒有任何優越感,她永遠不會有居高臨下的態度。按顧院長的意思,她應該多幫助王老太,她也是這么做的,力所能及幫助她。顧院長另一個意思是希望她們能成為福利院的典型,互幫互助和諧相處,可以對外宣傳的典型,成為福利院的楷模,讓其他房間的人向她們學習??墒菂抢咸l現,這其實很難做到,王老太從不真正跟她交心換心,王老太甚至還刻意防著她,可能因為害怕,防備得還很緊。況且,王老太每年犯兩次病,患病期間,吳老太更加無微不至關照她、照顧她。在她看來,每年能犯兩次病,或許對王老太是一種放松,犯病就是放松,一種釋放,那時候她肆無忌憚地解放了自己。那是她的出口,有出口總歸是好的,吳老太因此還很嫉妒她。她其實暗中希望自己也能有這樣發瘋的時候,但是她卻怎么也瘋不了,她有時想,能生一場病也挺好,比如發燒,比如癲癇發作。但是她都沒有,她甚至很少感冒,所以她不可能有什么出口。于是她很想能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把說話當作出口也挺好,她以前沒有這種想法,沒想過找誰說話,現在這種想法卻很迫切,越覺得孤獨,越想找人說話。她曾經希望能跟王老太建立這種什么話都可以說的關系,至少在她沒有犯病的時候,但這顯然不可能,只要她看一眼王老太的眼睛,就能明白,人家早已對她關閉了所有大門。更奇異的事情是王老太還喜歡打小報告,她是個熱衷告密的人,定期向顧院長報告吳老太做過什么事、說過什么話。他發現王老太有這方面的愛好,是因為有一天顧院長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對她說,“你是不是有夢游習慣???”

她回答顧院長說,“沒有,我沒有夢游習慣?!?/p>

顧院長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很鎮定也很謹慎地說道,“哦,沒有就好?!?/p>

吳老太仔細想了想,昨天晚上半夜里,她睡不著,就想大哭一場。她怕驚動王老太,強忍著,可她還是想哭,不為什么,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她悄悄起床,披上一件外衣,打開門,來到院子里。她蹲在菜地里嗚嗚咽咽地哭著,壓低聲音,不讓哭聲傳出去,不驚擾到其他人,當時,暗淡的月光照耀著福利院,門房那里也亮著微弱的燈光??尥曛笥只氐酱采?,吳老太以為這是她自己的事情,誰也不知道,第二天顧院長卻問她是不是有夢游習慣,吳老太什么都明白了。王老太肯定打了她的小報告,這沒什么,吳老太不怕被人說長道短,又不是什么丑事,但她卻發現自己身邊人原來有這種毛病,她因此更加孤獨。

晚上吃粉蒸肉,老人們像過節日一樣快樂。飯廳原本是兩間平房,隔墻打通了,里面擺放著四排長桌子,長桌子兩邊是固定好了的凳子,凳子焊接在金屬架上,都有木頭靠背。吃飯的時候顧院長和工作人員出現在飯廳里,有些老人吃飯很困難,需要人幫忙,落座都要花很長時間,有人需要攙扶才能坐到凳子上,還有人坐著輪椅被推進來,只能坐在單獨的桌子旁邊。幾名長期躺在床上的老人,廚房給他們單獨另做食物,有專門的人送進去喂給他們吃。飯廳墻上掛著電視機,正在播報新聞,吃飯的老人很少有人聽,只有老林很關注,他坐在最靠近墻壁的位置上,認真聽著,幾乎不錯過每一條新聞。老齊用筷子夾著一塊粉蒸肉,送了幾次也沒送進嘴里,他的手舉在空中,準備把肉塊送進嘴里,肉塊掉了下來。在這之前,他成功了一次,嘴里因此有一塊肉在咀嚼??墒堑诙K肉怎么也塞不進嘴里,他俯下腦袋,想讓嘴巴和筷子的距離更近一點,卻是徒勞。顧院長注意到了老齊,拿著只鐵勺子走過來,吳老太順手接過勺子,“我來吧?!彼f。

顧院長什么也沒說,只暗中對她豎了豎大拇指。

吳老太就坐在老齊斜對面,老齊正對面的座位上空著,沒有人。吳老太挪了過去,坐在老齊對面,她用鐵勺子舀著那塊粉蒸肉,送進老齊嘴里。老齊充滿感激,口齒不清地說著,“謝謝?!?/p>

吳老太說,“不必謝我,要謝,你就謝顧院長?!?/p>

老齊抬起頭來尋找顧院長,顧院長在給另一個老人圍兜肚。老齊嘴里的肉塊米飯吃完了,吳老太又給他送進一勺,她說,“你以后要學會用勺子吃飯,不用筷子?!彼屗畔驴曜?,用勺子試試看。他握著勺子柄,握成拳頭,這次他沒舀肉,把一勺米飯送進嘴里,他笑了,因為這次小小的成功而喜出望外。

吳老太問他,“你是不是中過風?”

“我沒中風?!?/p>

“那你的手怎么會發抖?”

老齊壓低聲音,壓得很低,吳老太向前探過頭才能聽清楚?!熬凭卸?,”老齊說,“我以前是個酒鬼,醫生說我有酒精依賴,別看我手抖得厲害,只要讓我喝點酒,我的手立馬就不抖了。我喝了幾十年酒,進福利院前剛讓我戒了,我好難受?!彼麑χ鴧抢咸珦u了搖頭。

老林吃完了,這時走了過來,對吳老太說,“你又在做好事,什么時候也對我做點好事吧?!?/p>

吳老太不敢得罪他,順著他的話頭說,“要我做什么,你說話?!?/p>

“我哪敢說話?!崩狭终f,他的目光在吳老太左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你要看這里嗎?”吳老太說著,便把左臉扭過來,正對著老林,老齊也看到了,那上面摞著一層一層疤痕,看上去很是猙獰。

如果沒有疤痕,如果還是新鮮的,這張臉被損毀之前是什么樣子呢?老齊不敢想象,也不能想象。老林卻走開了,嘴里說著,“誰能唱一段湖北大鼓就好了?!闭f著,他走到老胡那里,老胡就是那個唱湖北大鼓的人。

老胡面容憂傷,好像沒什么胃口,碗里的飯菜剩了好多。老林關切地問道,“胡老師有什么心事嗎?”

天慈福利院的人都稱老胡為胡老師,沒人問便也罷了,老林這一問,老胡更忍不住了,他又憂傷又委屈?!昂譀]來看我?!崩虾僦彀驼f,“以前說好了的,她兩個星期來看我一次,現在都兩個月了,還不來看我。上個月底她帶信進來,說今天要來看我,可是我左等右等也沒來?!?/p>

“這么說,你剛才在院子里唱湖北大鼓,就是在等她了?!崩虾鷽]吱聲,算是承認了。都知道他這習慣,只要一傷心,就會來一段湖北大鼓。蝴蝶是老胡徒弟,四五十歲年紀,長得模樣周正,還算俊俏,老胡退出江湖后,蝴蝶就是他們星光樂隊里的主唱,都叫她藝名蝴蝶,慢慢地,她本名叫什么都被人忘記了。

“開始想她了是吧?”老林壞笑著說。

老胡不在意老林笑容里的邪惡暗示,只顧抱怨說,“真是個沒良心的女人?!?/p>

“要不再來一段?”老林說道。

此話正中下懷,老胡沉浸在憂傷和思念情緒中,說來就來,他拿筷子敲著桌子,拿腔拿調地唱了一段。唱詞是這樣的:

你打起電話來百事都不顧

燒開水你燒破了一把壺

炒白菜你當作煮豆腐

飯燒煳了不能吃只能喂豬

深更半夜你還在打電話

臉上笑得還蠻幸福

老林站在一旁拍巴掌叫好,正在吃飯的老人們都停下了,津津有味聽老胡唱,只有老倪和老彭還在埋著頭吃飯。老彭是因為聽不見,老倪則是因為不愿意聽到悲傷的唱腔,也不愿意聽到滑稽的唱腔,悲劇喜劇他都不能聽。他是個不幸的人,滿肚子苦水,年齡已經很大了,仍是多愁善感,稍稍有點什么,都會觸到他的傷心處。他住在二樓,本來就和老胡在一個房間,老胡這一唱,先不管唱詞是什么,單單他的身份,誰都知道是葬禮上唱的星光樂隊的人。所以他這一開口,竟無端讓老倪想起了自己的親人,老倪的親人一個都不在了,都已去了陰間。老彭看到老倪的淚珠落進碗里,老倪終于發作了,雙手端起飯碗扔到地上,大聲叫著,“別唱了!”老彭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驚愕地看著老倪,老倪全身發抖,臉色慘白。福利院擔心老人們吃飯端不牢飯碗,容易把碗摔壞,所用的碗都是鐵盤子,不是瓷碗,被老倪扔在地上的鐵飯盤子叮叮當當作響,蹦跳了幾下,老彭彎下腰去,幫老倪把飯盤子撿起來。老胡果然停下來了,來了個急剎車,只唱了那幾句便戛然而止,顧院長趕緊安撫大家,讓沒有吃好飯的老人繼續吃完。

老倪擦干眼淚,拉著老彭往外走,他牽著他的手,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樹下面,兩個人就站在那里。人們看到老倪正在跟老彭說著什么,這種場景在福利院經常出現,老倪和老彭下軍棋時一聲不吭,就像兩個高手或兩個聾啞人在對弈??墒窃诹硗獾哪承r候,老倪卻對著老彭不停地說話,老倪仿佛要將他一生的經歷和遭遇都告訴老彭,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老倪毫無隱瞞地把他所有的故事都講給老彭聽,盡管他知道老彭一個字也聽不見,但他還是認真地講給他聽,而對其他人老倪卻只字不提自己的事情,所以沒人了解老倪,顧院長也不真正了解他。關鍵是老彭雖然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卻永遠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講,他看著老倪的表情,看著老倪嘴唇嚅動時的動作,從他的表情和嘴唇動作里,不知道他能不能猜測到他在說什么,或者能否猜測到哪怕是部分內容。但老彭無疑是誠懇的,也是誠實的,他有時拍一拍老倪的肩頭,拉一拉他的手。在老倪說到動情處流眼淚的時候,他也會陪著垂淚,老倪有時候說著說著就會失聲痛哭,他絕望地抱住樹干不讓自己摔倒,老彭這時候就會揪自己的頭發,一把一把往下扯。等到老倪緩過神來,他會眨著眼睛,感激地望著老彭。他可能只想對著某個人把自己說出來,而老彭恰恰是他最適合說出自己的那個人,況且老彭什么也聽不見,不會真正聽到他難以啟齒的屈辱,但老彭的態度又帶給他某種原諒慰藉和寬恕。在老彭誠懇的傾聽姿態和他不知所措的狂亂眼神里,老倪想要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福利院的人都知道,老倪在對著老彭講述自己的家史。很多人都把老倪的行為當作是個笑話,一個正常人怎么會選擇跟聾啞人說話呢,但是顧院長不這樣看,她很委婉地搖頭嘆息道,“老倪是個不幸的人,唉,他太不幸了?!?/p>

老彭不喜歡老齊,這在一開始就能看出來,老齊根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不明白他為什么故意跟自己作對,比如老齊晚上正準備看會兒書,他所看的書是兒子小時候的課本,老彭卻吧嗒一聲把燈關掉了。

老齊說,“我還在看書呢?!瘪R上又意識到老彭其實是聽不見的,房間里照舊黑暗著。

每個房間都有洗手間,老齊有天晚上去解手,結果摔跤了,吳老太在隔壁,都能聽到他摔倒的撞擊聲和呻吟聲,老彭卻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吳老太過來敲門,沒人應,吳老太便推開門進來了,福利院大門口有門衛,許多房間晚上都不閂門,防止萬一發生意外,外面的人方便進入。吳老太攙扶起老齊,瞥眼看見朝墻躺著的老彭正睜著眼睛,老齊右腿骨折了,不得不在床上靜養幾個月。

吳老太把老齊扶到床上,“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最擔心這種事?!彼f。她還給顧院長打了電話,顧院長說她馬上處理。

120救護車很快就到了,在等救護車來的時候,吳老太倒水給老齊喝。他搖著頭說,“我不想喝水,我好難受?!?/p>

吳老太說,“當然難受,你不是摔著了嘛?!?/p>

老齊說,“我不是摔著了難受,而是,”他皺緊眉頭說,“而是想喝酒,我特別特別想喝酒你知道嗎?如果給我一滴酒喝,我就不難受了,也不會摔跤?!彼蝗蛔プ抢咸氖?,“你能幫我弄點酒嗎?”

吳老太搖了搖頭,“我不能?!?/p>

老齊頹喪地松開手,頭上冒出一層虛汗。

“你不要這樣,”吳老太說,“還是把酒癮戒掉吧?!?/p>

顧院長和救護車很快就到了,送老齊出門時,吳老太又問道,“你是民辦老師嗎?!敝皡抢咸驮鴨栠^老齊,她說老齊長得很像民辦老師,問他是不是,每次老齊都說不是。

“我不是?!崩淆R這回解釋了一下,他說,“我只是以前在縣里的師范學校工作過幾年?!闭f著,他被抬上救護車,眼睛仍然熱切地望著吳老太。

他們出門后,老彭迅速將房門上閂,反鎖上。吳老太回到房間,看到王老太縮在被子里抖得厲害,吳老太問她,“怎么了?”

王老太牙齒打著戰說,“老齊肯定摔斷了骨頭,我擔心以后,如果我的骨頭也摔斷了怎么辦才好?!?/p>

“你不會摔跤的?!眳抢咸参克f。

“誰知道呢,”王老太嘀咕著說,“誰知道呢?!?/p>

天還沒亮,吳老太又睡了會兒,半夢半醒間,仿佛聽到王老太在自言自語念叨著什么。吳老太拼命在睡夢中掙扎,想要聽清楚王老太在念什么,依稀聽到王老太像是在背誦經文,或是什么格言警句,也有可能是小時候背誦過的很重要的東西。吳老太小時候應該也背誦過,所以一下子就從記憶中想起來了,她好像還跟著王老太一起背誦。然后她又睡著了,醒來時,發現王老太已經神清氣爽地坐在床頭,她這才想起來,王老太已經好久不曾發病了。

“吵到你了,沒讓你睡好?!蓖趵咸妇蔚卣f。

吳老太忙說,“你又沒做什么,怎么會吵到我?!?/p>

王老太沒再說什么,好像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不必再說下去。吳老太洗漱畢,去食堂吃早餐,吃完早餐又到院子里掃地,她心里記掛著老齊,不知道他傷得怎么樣。老彭在出操,繼續練習立正稍息正步走,出完操再去吃早餐。老林信息很靈通,已經知道昨天晚上老齊摔跤的事情,老彭進來吃早餐時,老林正在跟老胡老倪說這件事。吳老太的座位跟他們隔得遠,她跟著老太太們坐在另一張長桌上吃飯,但是能聽到他們說話。

老林說,“聽說那個老齊是酒鬼,喝了一生酒,把腦子喝壞了,酒是命,沒酒就沒命,剛戒了酒,村里才把他送到福利院,要不戒酒,福利院還不收他呢?!?/p>

“沒后人嗎?”老倪問道。

“聽說,好像有個兒子?!崩狭终f,“在外地打工混得也不好,管不了他,村里干部拿他沒辦法。都說他喝酒會把自己喝死,因為沒錢,喝的都是劣質酒,什么事也做不了,手發抖,腦袋跟著身子搖晃。村里干部有一個是他遠房堂兄,不親,畢竟也姓齊,為幫他戒酒,大家伙把他綁在家里靠背椅上,餓了喂他吃,困了讓他就在椅子上打盹、迷糊。當他酒癮發作,哀號著要喝酒時,他們就拿涼水潑他,拿一盆盆涼水潑到他臉上,潑到他身上。聽說是以這種方法幫他把酒戒了,這才送到福利院來了?!?/p>

老胡這時插嘴說,“他找過我,問我能不能讓蝴蝶看我時,幫他帶點酒進來,我說哪能做這種事?!?/p>

老林哈哈笑著說,“也找過我,我也這么說,哪能害你呢?!?/p>

老倪垂下頭,憐憫地說,“總還想著喝一口,沒辦法?!?/p>

老林說,“摔跤可能跟他的嗜酒后遺癥有關?!?/p>

老倪說,“但是不能讓他再喝,讓他再喝酒是害他,那肯定會要了他的命?!?/p>

聽他們這么說,吳老太心中暗自尋思,他們都在同情他。王老太也來了,她吃得少,吃得慢,這時一邊吃著,一邊觀察別人的臉色。就像這是她不該吃的飯,或者這是她不該在的地方,總之好像哪里都不對勁,她吃得很難受。

吳老太吃完早餐,到其他重病人房間看了看,這才到院子里來掃地。院子其實很干凈,工作人員每天按時清掃,可是吳老太閑著也是閑著,把那些又有些臟的地方再掃掃。她左邊的臉龐很兇惡,所以她跟人說話時,盡量轉過身來,把右臉對著別人,她掃地時也是這樣子,側著身子,左臉有意歪向地面。這可能跟她的左胳膊不太方便也有關系,她掃地的動作因此顯得笨拙而又怪異,像個殘疾人,或者就像是某個機器人在勞動。但是因為習慣了,吳老太的勞動效率還很高,凡是她掃過的地面都潔凈無比。

顧院長比平時晚來了一兩個小時,吳老太看見她過來,迎了上去。顧院長知道她擔心,便停在她身邊,說了幾句話。顧院長說,“老齊右腿骨折,打了鋼釘進去,上了夾板,好在他身體素質還可以,沒有其他基礎疾病,過幾天醫院把他送回來,就在福利院靜養?!?/p>

吳老太放下心來,這時,老胡來了,他跟顧院長說,“顧院長,你能幫我打個電話嗎?”

顧院長疑惑地問道,“你不是有老人手機嗎?怎么要我幫你打電話?”

老胡說,“我的電話她不接,我一打過去她就掛了,一打過去她就掛了,所以我想用你的手機試試看,看陌生電話她接不接?!?/p>

顧院長讓他報電話號碼,她打過去,是老胡的徒弟蝴蝶,蝴蝶接了電話,很有禮貌地說,“喂,你好?!鳖櫾洪L也說,“你好,我是福利院的,你稍等,胡老師要跟你說話?!闭f著,顧院長把電話遞給老胡。

老胡接過電話,又是忙音,蝴蝶沒說話就把電話掛了。

“又掛了?!彼蓱z巴巴地把電話還給顧院長。

“你找她有事?”顧院長問。

“她已經很久沒來看我了?!崩虾f。

“你想要她來看你嗎?”

“我想要她來看我?!崩虾咧蹨I說,“我可能活不了幾天了,她來看我一次少一次?!?/p>

顧院長說,“你別這么說,雖然你有心臟病,但是只要堅持吃藥就不會有事,天慈福利院有心臟病的老人又不止你一個?!苯又?,顧院長又說,“電話號碼我存下,待會兒等我有空,我再單獨給她打過去,跟她說說,讓她來看你?!?/p>

老胡說,“誰知有沒有用?!?/p>

老倪把他拉到一邊,勸慰他說,“你也別太傷心,好歹你還有可以盼著的人來看你,哪像我,連一個可以盼著的人也沒有?!?/p>

過了五天,醫院又用救護車把老齊送回來了,還是住在從前的房間里,護士定時來換藥打針,飯菜由工作人員送到房間給他吃。他比剛進福利院時瘦了,體重降了好幾斤,手顫抖得也輕微一些,說話好像口齒更清晰了。他跟顧院長說,“看來我來福利院來對了?!?/p>

顧院長微笑著說,“還是戒了酒的緣故?!?/p>

現在老齊每次上洗手間都需要老彭幫忙,老彭先把他從床上扶起來,然后讓他的左手搭在自己肩上,再用肩膀扛著他的左半個身子,他的右手還要拄著一根拐杖,這樣一步一步挪進洗手間。老彭因為聽不見,老齊有了這方面的需求,只能給他做手勢,這還是在白天,如果在晚上,做手勢他也看不見。老齊只好把拐杖放在床頭,晚上要起夜時,便拿拐杖捅一捅對面床上的老彭。捅輕了捅不醒他,捅重了怕傷著他,每次都要捅幾個來回,老彭有時本來醒了,卻假裝沒醒,多磨蹭一會兒。這樣過了幾天,老彭已經不耐煩了,去找顧院長反映情況,要求調到另一個房間去。他還是想跟老倪住在一起,無論幫老倪做什么,他都愿意,老倪是個比老齊更不幸的人,更需要有人照顧。

老彭不能說話,一邊在紙上寫字,一邊搖頭晃腦用手比畫著,顧院長大體上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在紙上給他寫字。告訴他,他跟老胡換房間不合適,因為老胡身體差,還有心臟病,而且老胡的體力也不如老彭好。老彭的要求沒有被批準,氣沖沖走開了,他不是個胡攪蠻纏的人,也從來沒覺得攙扶老齊上洗手間有多么辛苦,他只是不喜歡這個人罷了。我憑什么要背著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去拉屎撒尿,呸呸呸!但是他跟這個人又沒有什么明顯的過節,只能跟自己生悶氣。

吳老太記得,在老齊摔跤的第十五天,王老太又犯病了,她說,明天她就要出嫁了,她將成為連長的新娘,那位解放軍連長將從河南洛陽來迎娶她。王老太平時那種膽小怕事的做派蕩然無存,她把枕巾搭在頭上當婚紗,洗臉的毛巾掛在腰間,把各種可以涂抹的東西往臉上和脖子上涂抹。說話的聲音走路的步態都變得溫柔,矯揉造作。要在以前,吳老太可能還會配合一下她,就像演戲,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可是現在,她想躲出去,哪怕躲到隔壁房間。

她知道老彭又到樓上下軍棋去了,下到很晚才回來,只有老齊一個人躺在床上。她推門進來,果然只有老齊,他瘦了,手抖得好多了。

吳老太說,“等你骨傷養好了,手抖的毛病也會跟著一起好?!?/p>

“可我還是想喝酒?!?/p>

“你不能再喝了,再說你也沒酒喝?!?/p>

老齊閉上眼睛,附和著說,“嗯,沒酒喝?!?/p>

吳老太坐在老彭床沿上,她說,“我在你這兒坐會兒?!?/p>

老齊說,“坐吧,老彭很晚才回來?!?/p>

“我知道?!?/p>

老齊睜開眼睛說,“你怎么老問我是不是民辦老師?”

吳老太說,“你看著像?!?/p>

“我認字不多?!?/p>

“對了,上次你說在縣里師范學校待過幾年,你在那里做什么呢?!?/p>

“你想聽這個嗎?”

“我想聽,反正也沒什么事?!?/p>

老齊說,“那我講給你聽?!?/p>

老齊的生平很曲折,在他講述這些經歷時,不得不多次停下來,擦拭眼淚,吳老太也陪著他落淚。老齊出生在齊家村,十八歲時坐過牢,那是1968年,被判了八年刑期,具體什么罪名現在就不說了。1976年從監獄出來,出來時才二十六歲,仍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可是因為坐過牢,名聲壞了,在當地沒辦法找老婆。齊家村人大都姓齊,都很同情他,村南頭有個遠房長輩在縣教育局當會計,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縣里正在籌辦一所中專師范學校,師范學校地址選在木頭鎮,招收的學生由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安排工作。當時正從各個高中抽調有能力的老師過去任教,教育局齊會計也參與安排學校后勤人員,他突然靈機一動,何不將老齊安排進學校做個廚師,就這樣老齊成了縣師范學校食堂的臨時工。老齊說,“那時候學生都愛讀書,我也開始學著有空念念書?!?/p>

“難怪,”吳老太不好意思地說,“我說怎么瞧著你像個教書先生?!?/p>

老齊明顯臉紅了,“我哪配教書?!?/p>

木頭鎮人并不知道他坐過牢,師范學校附近村子里更不會有人知道。食堂里另一個姓王的廚師比老齊年長,四十多歲,有家室,他觀察了老齊一段時間,覺得還挺靠譜,便把同村姑娘小李介紹給他做老婆。小李也漂亮,個子高挑,跟老齊站在一塊兒,外貌看著挺般配。兩人一見面就對上眼了,老齊迷上了小李的瓜子臉,迷上了她快嘴快舌的風火勁兒。小李到了該出嫁的年紀,對老齊印象也還可以,除了他身上穿著的衣服比較陳舊,口齒比較木訥之外,別的也挑不出特別的毛病。說媒的王大哥問他們是什么意見,老齊熱烈回應,愿意,太愿意了。小李沒有明確反對。按那時的規矩,結婚前,說媒的人和女方要到男方家里去瞧家,意思是不光要瞧人,還要瞧瞧你家里的條件。老齊家里一貧如洗,父母親在他坐牢期間先后死去,只給他留下兩間瓦房,聽說要瞧家,老齊一籌莫展。

這時候齊家村人顯示出空前的團結和智慧,他們非常齊心,有物出物,有力出力,把老齊家兩間瓦房裝扮成了殷實富足之家。他們把誰家里最氣派的立柜搬過來了,把另外一個人家里的飯桌搬過來,還有些家庭,自動把家里的桌椅板凳送來了、把米缸搬過來,米缸里同時還滿滿地裝著大米;有人把衣柜送來了,衣柜里掛滿衣服。在媒人王大哥和小李來瞧家前一天,所有這些東西都送來了,擺滿老齊的屋子。到了那天早上,又有人臨時送來一臺收音機、一臺縫紉機,還有人把自己家里一輛半舊自行車推過來了,架在屋檐下。老齊激動不已,大氣都不敢出,如此富足的家庭,在齊家村絕無僅有。

老齊此時說起來仍免不了哽咽,他說,“父老鄉親們對我太好了,他們把自己最好的東西拿來援助我,幫我裝點門面,但那是假的,那都不是我的?!?/p>

吳老太很吃驚,看得出來也很痛苦,她說,“所有那些裝門面的東西,到時候他們還會再拿回去?!?/p>

“是的是的,”老齊說,“可是當時我還沒想到這一層?!?/p>

說媒的王大哥和小李好像都很滿意,小李悄聲對老齊說,“你可真有能耐?!?/p>

吳老太說,“不好,姑娘可能看出來了?!?/p>

老齊說,“你怎么知道她看出來了?!?/p>

“這還不明顯嗎?她都說出來了,她說你可真有能耐?!?/p>

“可我當時腦子糊涂,熱血漲滿了我的腦袋,好像那些東西是我的,以為小李說我真有能耐,是在夸獎我家道殷實?!?/p>

“你想錯了?!眳抢咸f。

“我后來才知道,小李瞧出了破綻,但是她沒有戳穿我,她答應嫁給我?!?/p>

吳老太說,“你們共同演了一出戲,姑娘明知道你們在演戲,也跟著配合,真是個好姑娘?!?/p>

“可是我不知道珍惜,我所犯下的罪過這一生也贖不回來,我是個罪人,我真正的罪是在小李身上犯下的?!?/p>

這天晚上他們就聊到這里,老彭回來了,他臉上的表情很歡快,走路的步子也是一顛一顛的,就像小孩子在蹦跳。吳老太相信,如果他不是聾啞人,一定是哼著小曲回來的,可是看到吳老太坐在他床沿上,正跟老齊促膝長談,他的臉色即刻變得陰沉。

吳老太右邊那半張好臉漲紅了,左邊那半張不好的臉也有些發紫,她向老彭打了個抱歉的手勢才出去。老齊側臥著,他因為剛剛回憶往事而精疲力竭,此時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小李死去時的面容,于是他偷偷抽泣著。

老彭沒聽到聲音,卻能看到他的肩頭在聳動。

吳老太回到自己房間,王老太犯病的瘋勁好像過去了,她把房間折騰得亂七八糟,然后安靜地睡去。吳老太聽不到一點點鼾聲,甚至聽不到一點點呼吸的聲音,王老太個頭小,身體單薄,只要她睡著了,她的身體就不會發出聲音,很少有哪個人睡去時是她這種樣子,就像死去了一樣。吳老太每天都讓自己先她之前睡去,如果王老太在她前面睡著了,吳老太便會在那種近似于空無一物的寂靜中,不可克制地生出恐懼,她故意咳嗽,哪怕只是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會好受一些??墒墙裉?,王老太睡著了,同樣沒有一絲聲音,吳老太卻不再恐懼。她對那副無聲無息的軀體,生出了奇怪的另外的想法,她是不是并沒有睡著,而只是在全神貫注屏息靜氣地聽著什么,聽著什么呢?聽著我嗎,她又能聽出什么?吳老太微笑著想,她能聽出我腦子里這會兒在想什么嗎?老齊說他是個罪人,誰又不是罪人呢。吳老太想著想著,也睡著了,等她睜開眼睛醒來,王老太已經出去了。她還把昨天折騰得亂七八糟的房間整理好了,她病好了之后,并不記得犯病時的模樣,也不記得她曾經做過什么說過什么,但是她知道把自己弄亂了的東西再整理好。

這天早上,老林在飯廳里亂發脾氣,怒氣沖沖地罵罵咧咧,聲稱有人偷了他東西,說偷東西的小偷不得好死。工作人員問他丟了什么,他堅決不說,只說丟了東西,卻不說丟的東西是什么。后來顧院長來了,顧院長也問他丟了什么,他也不說。

“偷了你什么?”顧院長說,“錢嗎?手機?香煙?零食?到底是什么?”

老林說,“我不說,偷我東西的人自然知道偷了什么?!?/p>

“你要告訴我是什么,我們才能幫你找東西?!?/p>

“我不會說丟了什么?!崩狭謭猿终f,“但是我會自己找到小偷,等我找到了,我要站在這里抽他耳光?!?/p>

一個坐在角落里的老人小聲說,“既然不愿意說丟了什么,可能就是不太光彩的東西,不體面的東西才說不出口?!崩先寺曇艉苄?,卻剛好能讓人聽到。

老林氣得暴跳如雷,臉漲得像兩瓣豬肝?!澳阋绬??”老林望著那個角落罵著,“你有什么證據說這種鬼話?”可是他很快就住嘴了,老人抬起頭來,雙眼射出兩道寒氣閃閃的光。

這時,老林同房間的老劉站出來說了一番話,解了圍。老劉說,“我剛把箱子和床上所有的東西都翻給老林看了,我沒有拿他任何東西?!彼粴獠粣赖卣f道。

“我當然信任你?!崩狭终f。

顧院長說,“你真丟了什么,就到辦公室登個記;如果沒丟什么,我警告你不要亂說一氣?!?/p>

老林低下頭,咕噥著說,“我不登記,不登記?!?/p>

“那你說什么!”角落里那個老人突然又抬高聲音說,“你這不是平白無故敗壞天慈福利院的聲譽嗎?”

快到中午,顧院長從門房拿來一包東西送給老胡,是一袋水果一罐奶粉一瓶蜂蜜和兩包香煙,老倪和老彭在房間里下軍棋,老胡無所事事地站在窗前。

顧院長說,“胡老師,你徒弟來看你,這是她送來的東西,她把東西放在門房,說是有事,人先走了?!?/p>

老胡聽到了顧院長在說話,偏偏不從窗前轉過頭來,依然把背對著他們。

“你徒弟叫蝴蝶對吧?可能還是太忙了,門衛讓她進來坐會兒,和你見見面,她說這次就不了,下次再來?!鳖櫾洪L又說,“當時我不在,如果我在,一定把她留下來?!?/p>

老胡還是沒轉過身來,老倪覺得不好意思,就這么把顧院長晾在屋里不成體統,便代老胡接過東西,放在小桌上。

老倪賠笑說,“東西還不少,要是有人送我這些東西,我睡著了也會笑醒的?!?/p>

老胡這時猛沖過來,拿起那包東西從窗口扔出去,老彭也看到了他眼里的淚水和怒火?!拔也挪灰臇|西,”老胡說道,“要了她的東西,我能不死嗎?”

“怎么能扔掉呢?”顧院長來到窗前,他們在二樓,窗外就是田野,顧院長往下看,那包東西就扔在樓下墻角里。再往前看,她看到一個中年女人,正從天慈福利院往不遠處走去,那里,在田野中間有一棵高大的樹,樹下站著個男人,男人穿襯衫,頭上戴著一頂有英文字母的帽子,騎著電動車。女人走到男人那里,坐上電動車后座,男人帶著她說說笑笑開走了。顧院長從前好像見過蝴蝶,從背影看,那女人應該是她,她可能把東西放在門房就走了,電動車啟動時,那女人扭過頭來,朝這邊遠遠地望了一眼,顧院長能確認,她就是蝴蝶。那么,老胡剛剛站在窗前,一定是看到蝴蝶正從福利院門房往外走,不禁悲從中來,摔了那包東西。

顧院長安排人到院子外面撿回那包東西,蜂蜜摔碎了,幾只水果也磕破了,其他東西都還好,奶粉香煙都沒問題。顧院長把損壞了的東西丟進垃圾桶,好著的東西重又交給老胡,叫他不要生氣。

“你不再是從前了,”顧院長說,“你應該把從前的事情都放下?!?/p>

老胡臉上悲痛的神情還沒散去,他說,“這個女人太沒良心了?!边@句話顧院長聽過不止一次。

老倪說,“你這樣想不對?!崩吓硗麄?,直點頭,不知道他聽明白了什么。

“老了就是老了?!鳖櫾洪L又說,“你能說能唱,算是個文化人,我在福利院干的時間也不短了,見得多了,我就這么跟你說吧,你要學會告別,不斷告別,跟別人告別,也跟自己告別?!?/p>

老胡還沒聽過顧院長這樣說話,其實她這話對好多人都說過,說多了,她自己都有些討厭自己。老胡沒有再把東西扔掉,他把香煙給老齊,奶粉給王老太,沒壞的水果給了老倪,他把東西都分給別人,自己什么也沒留下。

當天晚上,老胡突發心梗去世了。他死去的時間據推測應該是凌晨兩點左右,老倪并沒有發覺有什么異常,沒聽到任何響動,也沒有醒來,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老胡不在了。老胡本來就有冠心病,這是突發的不幸,他最終是由福利院安葬的。顧院長想通知他的親屬,卻發現他是孤寡老人,從花名冊、從登記的檔案材料上,都無法找到他的親屬或跟他靠得比較近的親戚。于是顧院長找到并聯系了蝴蝶,蝴蝶說她在外地,正在參加一個大家族的白喜事演出,實在趕不回來,她很抱歉。顧院長從電話里聽到了鬧嚷嚷的聲音和喧囂的音樂,然后就把電話掛斷了。

老胡被葬在公墓,老倪堅持要去送行,顧院長考慮到他的身體還能吃得消,便讓他去了。從墓地回來,老倪跟顧院長說,“等我死了,也把我葬在老胡旁邊吧?!彼懞玫匕徒Y地望著顧院長,“先跟你預定,我跟他一樣,也沒有親屬,也是孤寡老人?!?/p>

顧院長牽了牽他的手說,“放心?!?/p>

老胡不在,老彭到老倪這里來得更勤了,待的時間也更久。

吳老太陪老齊的時間也更多了,她告訴老齊,“那個唱湖北大鼓的老胡走了?!?/p>

“是心梗,我聽說了?!崩淆R說,“走得這么快?!?/p>

“眼見著一個一個來,又眼見著一個一個走?!?吳老太心痛地說。

“到頭來都要走的?!崩淆R說。

吳老太有些凄然,“就看在哪天?!闭f完,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吳老太又說道,“你那天的故事還沒說完?!?/p>

老齊嘆了口氣,“你還記得這個,那我接著跟你說。

“在我結婚第二天,鄉親們把我家里的東西又都搬走了,就像遭了一場大洪水,曾經把我家裝扮得富貴氣派的那些東西,一眨眼就讓一場大洪水沖走了。小李緊揪著我,她的指甲都掐到我胳膊上的肉里去了,她的眼神很驚慌,仿佛有一幫匪徒正在我們家搶劫,她不明白我為什么不上去阻攔他們。我羞愧難當,我的那些父老鄉親認為既然已經結婚了,老婆就是自家人,理應和我站在一邊,因此應該能夠理解之前的造假。他們一邊搬東西,一邊還跟小李打趣,問她昨天晚上喊過救命沒有。問她這話的是一個結了婚的紅臉膛男人,另一個也是結了婚的黃臉膛男人接著說,就算你喊救命,我也不會來救你。兩個男人說著這些話,彼此擠眉弄眼,其他人也跟著一起哄堂大笑。

“小李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些東西新舊程度不同,顏色差異很大,樣式各不相同,一看就不是一個家庭里的東西,但是她沒想到所有東西都不是我的。人們走后,就像大洪水退去,家徒四壁。我認為小李應該發一通脾氣,應該耍賴,可是小李沒有,她哭了一場,但很快就擦干了眼淚。她說,沒關系,雖然我們什么也沒有,但是有兩只手,可以把所有東西再掙回來。對,我也這么說。小李性格開朗、樂觀、勤勞,村里人都說我有福氣,找了個好媳婦。

“齊家村離木頭鎮二十幾里路,我每天到師范學校上班,晚上趕回來,都是步行。第二天剛麻麻亮,又早早起床,天天如此,雖然累,卻覺得快樂,從未有過的快樂。一年半后,生了個兒子,小李又干農活又帶孩子,她很能干,也很辛苦。又過了五年,我終于買了輛自行車,可以騎著自行車往返學校和家里,孩子也大了,到處跑。再過兩年,就要送他去念書,小李沒有再生孩子,不知為什么,再也懷不上。她性情開朗,喜歡說笑,小李本來就比村里其他女人漂亮,又愛說愛笑,就更出眾了,結了婚的男人和沒結婚的男人,有空沒空都喜歡跟她說笑幾句。女人們大都會嫉恨她,有個女人開玩笑似的提醒我說,你白天都不在家,就不怕哪個男人把你老婆勾走了。我不自然地回了句,誰會勾她。想勾她的男人多的是,那女人說,信不信由你。

“女人無意中說的話讓我多了個心眼,有一天,還在白天,我故意騎著自行車回來了??吹接袀€男人在我家田里幫小李干活,兩人有說有笑,那男人就是在我們結婚第二天,打趣小李有沒有喊救命的紅臉膛男人。我的腦袋一下子就炸了,他怎么會在我們家田里干活呢?小李見我回來,詫異問道,你怎么這么早回來了?我黑著臉,沒好氣地搶白她,我怎么不能這么早回來,壞了你什么事?一句話戧得小李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紅臉膛男人趕忙擺手說,你別誤會,這田里的活有點重,我就是來幫你老婆搭把手。說著大大方方走了。小李看到人家走了,還責怪我說,你怎么不遞根煙給人家?,F在想來,就憑小李這句話,我就應該知道,她是無辜的??墒钱敃r我鬼迷心竅,哪能想到這一層,我一到家就和小李大吵大鬧,我懷疑他們有私情。小李矢口否認,堅持說她是清白的,我們吵了半個晚上,也吵不出什么頭緒。過了幾天,我又殺了個回馬槍,白天又騎著車子回來,這次我看到小李正和黃臉膛男人站在一起說話,他們就站在田埂上說著什么,黃臉膛男人顯然說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小李大笑不止,一直笑彎了腰。黃臉膛男人先看到我,他跟我打招呼說,哥,你回來了,我正跟嫂子講笑話呢,你看她笑的。我根本沒理他,小李笑得太過分了,等黃臉膛男人走后,我們又大吵了一架,自此以后,我們經常吵架。我懷疑小李跟村里哪個男人好上了,有時甚至懷疑跟她好上的男人還不止一個,我將村里的男人在腦子里一一想過,越想越懷疑。我有了心魔,在食堂上班也不安心,常常在上班時開溜,我把自行車丟在路邊,偷偷從灌木叢里、從莊稼地里溜回去,搞突然襲擊,想抓小李的現行,但都不成功,一次也沒抓到。那天晚上,我已經在學校宿舍住下了,突然間心緒不寧,我決定再次騎車回去。二十幾里路騎了一兩個小時才到家,家里一片漆黑,沒看到小李,也沒看到兒子。我心里亂糟糟的,也不開燈,就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等著小李?!闭f到這里,老齊不由得嘆了口氣。

“你知道我當時有多孤獨嗎?”老齊問吳老太,她沒回答?!爱斎?,”他接著說,“我后來要比當時更孤獨,只是當時我還不知道后來的事情。

“等了好半天,小李才回來,她是跟紅臉膛男人一起回來的。紅臉膛男人騎著自行車,她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懷里抱著兒子,兒子已經睡著了。

“我從黑暗的屋子里沖出來,二話不說,上去就打小李。我揪著她頭發,狠命抽她耳光,兒子這時從小李懷里醒了,哇哇大哭,我不管不顧,繼續毆打小李。紅臉膛男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將那輛自行車推倒在地,使勁跺車輪子,跺自行車鏈條。小李一聲不吭,抱著兒子進屋去了,紅臉膛男人原本什么話也沒說,這時說了句,你會后悔的。然后推著他那輛半舊的自行車回去了。那輛自行車在我結婚時,曾在我家屋檐下停放了一天。

“小李哄孩子睡著了,自己在屋子里洗澡,她就在堂屋,坐在木盆里洗,堂屋大門沒關,燈也沒開。我反身把門關上,小李把肥皂涂滿全身,正在慢慢搓洗,我這時把燈打開,小李皮膚白皙,她那張臉又冷漠又高傲,也不正眼瞅我,她洗得很仔細,連頭發也洗過了。我已經后悔了,因為小李沒有辯解,紅臉膛男人離開時也沒有解釋,故而我認為他們果真是有問題的,自己終歸抓了現行。但我還是后悔了,我想原諒小李,小李是好女人,我不能失去她,于是我跪在地上,跪在那只木盆前面。我表示悔恨,抽抽搭搭地說道,我不該動手打你的,男人不能打女人,可是我當時實在忍不住,只要你不再跟他來往,我就不怪罪你,也不計較,我們以后好好過日子,我再也不會打你了。小李沒理我,還在洗澡,她一句話也不說,像塊大理石,只是她還在動,機械地往自己身上撩水,一捧一捧撩在自己身上,洗完,她濕漉漉地從木盆里走出來,就站在地上把身體擦干凈。她一點也不回避我,就像屋子里沒有人,就只有她自己,然后她躺在床上睡下。我看到她睜著眼睛,我當時想,她可能睡到明天就好了,這么想著我也睡下了,很快就睡著了。等我早上醒來,發現小李已經在廚房里懸梁自盡了,她還是沒穿衣服,赤條條的,那么干凈,那么光潔?!?/p>

“我的故事嚇著你了嗎?”老齊問吳老太,他顯得很疲憊。

“嚇著我了,”吳老太說,“她肯定沒有對不起你,她太剛烈了?!?/p>

老齊沒來由地哭了起來,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他一想到小李,又哭了起來:“在我們齊家村,打老婆的人多得很,打老婆的事多得很,她怎么就受不住我打她一頓呢?我打她一頓怎么了?她也可以打我呀,我可以讓她打,打一頓打十頓都可以?!崩淆R嗚嗚咽咽地哭著,“你說對了,”老齊說,“她沒有對不起我,可是她怎么就不能受一點冤枉呢。那天晚上兒子生病了,發燒,我又沒回去,小李實在沒辦法,便央求紅臉膛男人,送兒子去鎮上診所看病。因為齊家村除了我之外,就只有紅臉膛男人有自行車,另外那些有自行車的人都不在村里。兒子在診所吃了藥,打了吊針,又回到村里,正好被我看到?!崩淆R弄清楚了事情原委,正像紅臉膛男人當時所說,你會后悔的,老齊腸子都悔青了,頭發一夜間白了大半。他辭了工作,回到村里和兒子相依為命,把自行車賣了,安心在家種地。兒子讀書,慢慢長大,他再也沒娶別的女人,村里人看他變好了,規規矩矩,便好心給他介紹女人,他面也不見,一心只想著小李。他想用下半生為她念佛,為她超度,也為自己贖罪,可是又不懂佛理,入不了佛門,不知道怎么做。他只在心里想著她,有空也想讀些書,但是又沒書可讀,只能讀兒子念過的課本。村里人有時能看到他坐在屋檐下,捧著兒子往年讀過的課本,認真地一字一句讀著。兒子成人了,到外地打工去了,剛開始還和老齊有聯系,過年也回來,后來便斷了聯系,聽說兒子在外地已經結婚了,日子過得也很艱難。老齊不想打擾他,就在家一個人過著,從那時起,他開始喝酒。從一天喝半斤酒,慢慢增加到一天喝三斤,有時候喝三四斤,他沉醉在酒精里,不吃飯可以,不睡覺可以,但是不喝酒不行。他天天把自己灌醉,把家里后來添置的東西都賣了,賣了買酒喝。老齊把家當都賣光了,重新變得跟小李結婚時一樣,一無所有,他酒精中毒,手抖得厲害,像個中了風的病人。

村里的干部也聯系不上他兒子,決定把他送進福利院。他們逼著他戒酒,把他綁在靠背椅上,出主意的人正是那個紅臉膛男人。老齊說,“他是我遠房堂兄,我那堂兄說,你喝酒,喝醉了就裝瘋賣傻,你想這樣就能忘掉小李是吧?偏不讓你喝,偏不讓你忘記她?!?/p>

那張靠背椅也是紅臉膛男人從家里拿來的,他們把老齊綁在靠背椅上,他怎么哭怎么喊都沒用,花了一兩個月時間,才把他的酒癮戒下來,剛戒下來,就把他送到福利院了。

“你有時出去嗎?”老齊問。

吳老太說,“我有時候也出去,我跟顧院長請假出去買點東西,或是找機會給我那死鬼男人燒點紙?!?/p>

“那么,”老齊偷偷摸摸說,“你能不能給我帶點酒進來,比如說那種小瓶的,二兩半一瓶的,給我帶一瓶回來?!?/p>

“不行,”吳老太說,“我不能害你?!?/p>

“我已經戒酒了?!崩淆R說,“你看我的手不抖了,我再也不會嗜酒,只是拿著聞一下。幫我帶一瓶吧,我不喝,就把那二兩半一瓶的酒放在枕邊,晚上睡覺時聞一下,早上起來再聞一下,你看行不行?”

吳老太說,“我不知道你聞的次數多了,會不會就來一口?!?/p>

“不會?!崩淆R說。

這些個晚上,老彭每次回來都看到吳老太坐在這里,有時還看到他們抹眼淚,老彭不以為意,也懶得理他們。老胡死后,他天天去那里陪老倪下軍棋,大家都知道,老倪是個身世極其不幸的人,到底如何不幸又沒有人能說出所以然。這是天慈福利院一個很奇怪的現象,老倪從沒有向任何一個人傾訴衷腸,他不把自己的痛苦告訴別人,只跟老彭說,但卻被公認為是最不幸的人??赡艿脑蚴?,無論誰回想起自己痛苦的往事,或者無論誰剛好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會觸動老倪,老倪每次都會陪著別人痛哭,并且痛哭的時候,偶爾會說出一些支離破碎的片言只語,那些話都很零碎,有時僅僅只是某個詞語,卻能讓人聯想很多,所以誰都相信他是最為不幸的人。

老彭卻不討厭他,相反還有意接近他,并在他痛苦不堪的時候,以自己的方式安慰他。老彭安慰他的方式,包括不動聲色地連續十幾盤棋故意輸給他,希望這樣能給他帶來歡喜。老胡死后,老倪也哭了幾場,他倒不是想到了過去,而是想到了未來,他害怕在將來某一天,也像老胡那樣凄涼孤獨地死去,但是他又盼著能像老胡那樣安詳地去世。這看起來是矛盾,又分明是兩種心境,既是痛苦或羞恥,也可以說是修來的福分。

顧院長對老倪如此多愁善感,頗有微詞,老胡之死,老倪實在想得太多,他想得雖多,多半想到的還是自己,并非老胡。實際上老胡真正的死因又是什么呢,顧院長一想到就心痛,他無疑是死于冠心病發作引發的心梗,這個法醫也做過尸檢,有司法結論。但是誰又能證明,老胡之死跟蝴蝶一點關系也沒有呢,顧院長還記得,她站在窗前看到了那個騎電動車的男人,想必老胡也曾看到過他。有一種傳聞說,老胡和蝴蝶遠非師徒關系那么簡單,他們的關系原本更為復雜,那個騎電動車的男人,是他們生活中從前的故人呢,還是老胡進了福利院之后才出現的新人?這疑問或許只有老胡才知道。但是老胡死后,蝴蝶卻沒有前來告別,這很讓顧院長難受,她聯系過蝴蝶,蝴蝶卻沒來。在顧院長眼里,這些老人都生活在告別之中,有些人把自己的往事講出來,有些人則把自己的往事深埋心底,無論哪一種,他們每天都在告別,要么向某個人告別,要么向某段往事告別。老胡肯定跟蝴蝶告別過,但蝴蝶卻沒有前來向老胡告別,也沒有見他最后一面。

老倪來找顧院長,要求把老彭安排到他房間去住,他一個人住在二樓很害怕,也不方便。

顧院長說,“以前老彭也提過這種要求?!?/p>

老倪說,“我知道,可那時候老胡還在,你沒法安排他過去?!?/p>

顧院長覺得這不是什么大事,她說,“好吧,我同意,我馬上安排他搬上去?!?/p>

老彭搬到二樓去了,臨走時,他對著吳老太狡黠地眨了眨眼。

吳老太這天跟顧院長請假,到鎮上去了一趟,她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去一趟鎮上,買些女人用得上的東西,針頭線腦的小玩意兒。每次顧院長都會準她假,回龍鎮距離福利院不遠,吳老太是不會迷路的。這次顧院長也準了她假,吳老太只有很少的零花錢,很快就把要買的東西買到了。她在小鎮上逛了一圈,在煙酒副食小商店門口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然后她走了進去,她問店主,“請問,有二兩半一小瓶的白酒嗎?”

店主說,“有,你要哪種牌子的?”

“隨便哪種牌子,就要便宜的那種?!?/p>

店主拿了一瓶遞給她說,“三塊錢?!眳抢咸恿司?,她在掏錢時臉紅了。

她揣著小瓶酒往回走,心想等老齊傷養好了,能下地走路了,再把酒拿出來,為他慶祝一下,給他一個驚喜,不讓他喝,只讓他有時聞聞。老齊說,他只想晚上聞一下早上聞一下,吳老太相信他的話,相信他能做到。他的手明顯比剛進來時好多了,很少發抖,他躺在床上說話時,腦袋也不怎么搖晃。但是他眼神憂傷,那樣憂傷的眼神讓吳老太一見著就心疼,他的余生都生活在悔恨當中,他因為嫉妒遮住了眼睛,讓那么好的老婆尋了短見,這是他的傷疤,可是誰又沒有自己的傷疤呢?吳老太想著要不要把自己的故事也講給他聽??熳叩教齑雀@?,已是傍晚,遠處,在西邊山坳上,在太陽即將落山的地方,天邊的火焰在燃燒、在涌動,吳老太忘情地望著那里,沒過一會兒,那大片的火焰就熄滅了、隱退了,重又變為灰白色,夜幕隨之降臨。天邊的火焰可以熄滅,但是回憶里的火焰卻永遠也熄滅不了,那是因為回憶里的火焰早已不再燃燒,但它分明還在,它成了冰,成了燃燒著的冰的火焰,所以它不會熄滅。每個人的心里都有這樣的回憶,冰火焰,冰花朵,被封存著,冰封在那里。但是老齊講出來了,他向她和盤托出了。進院子前,她在野地里畫了個圈,把剛買的紙錢燒了,今天是她那死鬼男人的忌日。每年今天,她都會給死鬼男人燒紙,給他送錢過去,她口中還念著,“給你送錢來了,你吃好喝好,沒事找人打打麻將,再別去炸魚了,危險?!?/p>

吳老太把小瓶酒放在床上,放在枕頭下面,任何人都不會發現她還藏著一小瓶酒。

沒想到王老太這天晚上又犯病了,這次犯病不再是幻想做新娘,而是幻想做了領導,必須審訊有罪之人。吳老太剛從隔壁串門回來,猛然意識到房間里氣氛不對,王老太不是坐在自己的床沿上,而是端坐在小桌旁,不再縮手縮腳,眼睛也不再像老鼠那樣左瞄瞄右瞅瞅,嚴肅堅定地審視著小桌對面,雙眼炯炯有神。小桌上放著一只茶杯,茶杯里倒上了半杯水,水杯旁有一個破爛不堪的小本子,小本子打開了,上面擱著一支圓珠筆。王老太一動不動地坐著,左手臂上纏著一塊紅布,吳老太明白,絕對是犯病了,自己又要吃些苦頭。

從前,吳老太曾主動跟顧院長討論過這件事,她說,“在王老太犯病的時候,我一定盡量順著她,不跟她對著來,不跟她擰著,因為在她神志不清的時候,跟她對著來,說不定會惹出什么麻煩?!?/p>

顧院長很認可吳老太的態度,“你這樣做顯然是善舉,你就委屈一點吧?!鳖櫾洪L說,“那種時候,她就像酒鬼喝醉了一樣,等她醒過來就好了?!?/p>

但那是從前,現在吳老太不想再順著她,誰知道她會說出什么傷人的話來。

王老太看見吳老太進來,馬上挺了挺腰桿,她瘦弱的身子比剛才挺拔了一些。她威嚴地說道,“進來吧,先把門關上?!?/p>

還是老一套,吳老太不明白,怎么總要關門呢,她嬉笑著把門關上。

“你坐下吧?!蓖趵咸@時和藹可親地點點頭,示意吳老太在小桌對面坐下,小桌對面沒有凳子,吳老太只能坐在自己床沿上。

“坐下了?!?/p>

“好?!蓖趵咸室忸D了頓,咳嗽一下,咳嗽聲里沒有痰,“我有些事情要問問你,”王老太說,“在問話前,我想先跟你交代一下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記住這句話,對我提出的問題,你要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吳老太真想笑出聲來,這個平時膽小怕事戰戰兢兢的小老太太,一旦犯病,居然成了這個樣子,她這些詞兒都是從哪里來的?難道平時都裝在她腦子里,只在犯病的時候才拿出來?

王老太看到吳老太雖然沒笑出聲來,卻有點嬉皮笑臉的樣子,她拿那支圓珠筆敲了一下小桌子,“你嚴肅點?!眳抢咸阋舱笪W??!坝腥朔从?,”王老太假裝翻了翻她桌上那個破爛的小本子,翻到某一頁,停止了,她拿圓珠筆在上面點了點。吳老太稍稍往前面傾了傾,俯著身子看那本子,她看到上面一個字也沒有,一片空白。但是,王老太卻看到那上面寫著字,“對了,有人反映你最近有些反常,你能自己主動交代嗎?”說著,她的眼睛從小本上移開,堅硬地盯著吳老太。

吳老太想,她是真病了、真瘋了,沒瘋的人不可能有這么堅硬的眼神,正常人要裝也裝不出來,那眼神堅硬得好厲害?!拔覜]有不正常?!眳抢咸挥勺灾鞯仨樦卮?。

“你再想想,你如果沒有不正常,別人不會無緣無故反映到我這里來?!彼恼Z氣這會兒變得很和氣,這應該是審訊的技巧和策略。

吳老太認真想了想,“我想不出來,總之我沒有什么不正常?!?/p>

“那么,我提示一下你?!蓖趵咸f,“想想看,你最近和什么人接觸頻繁?而且還是異性?!?/p>

“你說的這個不用想?!眳抢咸脍s緊結束游戲,不知為什么,哪怕明知道王老太正在瘋病當中,她也不想拿自己和老齊說事。這很討厭,很無聊,“你說的那個人,就在我們隔壁,他叫老齊。我跟他接觸頻繁,是因為他受傷了,他摔跤了,腿摔斷了,骨裂了,他躺在床上不能動,跟他同住一個房間的人又搬到樓上去了,我經常過去看看他、幫幫他,就這么簡單?!眳抢咸豢跉庹f了這么多,她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說得這么認真、這么仔細,就像她真在解釋什么,真在自證清白,有這必要嗎?

王老太臉上掛著譏諷的笑容,“聽著好像還很合理,可是你們在一起說什么?每天說到深更半夜,說著說著還會哭起來,你們到底在說什么?你們的談話內容能公開嗎?我問你,能把你們的談話內容公開嗎?”

“你不能問這些?!眳抢咸蝗缓軔阑?,在她發怒惱火的時候,她忘記了對方現在是個病人,“你對這些好奇,說明你內心陰暗?!?/p>

王老太又換了一副笑容,她這時的笑容有點高深莫測:“戳到了你痛處了是吧?惱羞成怒了是吧?越是這樣,越要弄清楚?!?/p>

“沒什么,”吳老太強調說,“老齊不過是在跟我講述他的身世?!?/p>

“講述身世,他為什么向你講述?”

“是啊?!眳抢咸氲?,他為什么要向我講述,“這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但為什么有人反映到這里來了?”

“你老是說反映,反映什么?”

“有人反映你生活作風不太檢點?!?/p>

“夠了?!眳抢咸偷貜拇惭嘏哉玖似饋?,她怒火中燒,以手指著王老太的鼻尖說,“別再跟我裝瘋賣傻了,我懶得再吃你這一套,我拿你當病人,你還真蹬鼻子上臉了,什么生活作風不檢點,你這是誣陷我,也是在誣陷人家老齊?!眳抢咸稽c也沒降低音量,她理直氣壯,她才不怕隔墻有耳,要鬧就好好鬧一場,她已經忍耐得夠久了。

吳老太氣得大叫大嚷,王老太反倒顯得氣定神閑,一板一眼說道,“你不用跳不用叫,有理不在聲高,老實說反映你問題的人有證據?!?/p>

“證據,還有證據?!眳抢咸嫦牍笮?,“那你拿出來給我看看?!?/p>

王老太說,“你先坐下,別著急?!?/p>

吳老太真坐下了,心想我倒要看看你搞什么鬼,王老太彎下腰,從小桌底下拿出那瓶二兩半裝的白酒。吳老太氣得直翻白眼,她一把掀開自己床上的枕頭,那下面果然空空如也,她藏在那里的一小瓶酒,現在就拿在王老太手上。

“你私藏的這瓶酒,難道不是準備送給那個男人的嗎?”

吳老太真想把這小老太太推倒在地,她居然偷拿自己的東西,居然還當作證據,天哪!吳老太一把奪過來,“快還給我!”

王老太見她把酒奪過去了,仍然繼續問道,“你能說這不是證據嗎?”

“證據個鬼!”吳老太說,“我倒要問問你,你是真犯病了還是假???”

“誰說我病了?”王老太一臉茫然,“你以為污蔑我病了,就能為你自己開脫嗎?說我病了,你能拿出證據來嗎?就像我剛才拿出你的證據一樣,你也把我的證據拿出來吧,如果拿不出可信的證據,就請你收回你剛才所說的話。我病了,真好笑,當我問到你的問題,你卻說我病了?!蓖趵咸尤贿B貫地說出了這么長一段話,這要在平時想都不敢想。

吳老太更加吃驚,“我被你搞糊涂了?!彼f,“我以為你是個病人,可是你說話又不像是病人,但你強調自己不是病人,又讓我覺得你是個病人?!眳抢咸嬷约旱哪X袋,她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

王老太寬宏大量地笑著,“你不要再狡辯了,還是交代你的問題吧?!?/p>

“我沒問題要交代?!?/p>

這時,福利院停電了,房間里一片漆黑。王老太想找出蠟燭點上,繼續審問,沒有燈光的黑暗房間,更像是一間牢房,吳老太只是這么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但是王老太沒找著蠟燭,她非常冷靜地說道,“那就明天吧?!苯又址愿勒f,“你先回去?!?/p>

吳老太不知道自己回到哪里去,她在床上躺下,很久之后,迷迷糊糊中,她聽到王老太在對面也躺下了。到了早上,那小桌已物歸原位,桌上的小本也不見了,王老太又變回那個膽小怯懦的小老太太。

昨天晚上的事情,難道她真沒一點記憶嗎?看著王老太那么衰弱,那么顫顫巍巍,吳老太毫無辦法把她們兩個人當成同一個人。

老齊恢復得不錯,過去了兩三個月,他已經能扶著墻壁,扶著床頭欄桿,或拄著拐杖緩慢地挪動著行走。

吳老太說,“再過半個月,頂多一個月,你就可以扔掉拐杖了?!彼阉f給他喝。

老齊說,“謝謝你照顧我,你讓我想起了小李,我好多年都沒有這樣被人照顧了?!?/p>

“你不必客氣?!?/p>

老齊不再說話,過了好半天又說,“我一直好奇你左邊的臉和左邊的胳膊,怎么就傷殘了呢?”

吳老太說,“我也想講給你聽,你正好問到了,那我就原原本本告訴你吧?!?/p>

她年輕時嫁了一個男人,男人腦子活,吳老太嫁過去時年紀還很小,不諳世事。男人老想掙活錢,便做了貨郎,農忙時在家種地,農閑時到外面跑生意,結婚幾年吳老太也沒生出一兒半女。那男人在外面做貨郎跟一個女人好上了,女人在家守寡,第一年好上,第二年貨郎又去時,女人生下了一個孩子,正是那男人的孩子。于是男人便拋下吳老太,住到那里去了,再也不回來。吳老太到處找他,找到那里,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沒跟那男人吵架扯皮,辦手續拿了離婚證,兩人正式分開了。

又過了幾年,吳老太經人介紹,另嫁了一個男人。這男人是魚販子,炸魚為生,他在水庫炸魚,在河里炸魚,在水塘炸魚,哪里有魚,就到哪里炸,因為炸魚還被拘留過幾次,但他還是炸魚。他在黑市上購買炸藥雷管和導火索,有時候也在大型水利工地上盜竊這些東西。他把炸藥塞進空酒瓶,導火索插進雷管,把雷管埋進炸藥,再用泥巴把酒瓶口封好。然后他點燃引線,等導火索燒到某個刻度,他才適時出手,酒瓶在水中爆炸,即刻就有被炸死或被炸暈的魚翻在水面,有時會有白花花一大片。男人靠這個度日,有些炸魚的人因為時間拿捏得不太準,把自己的手炸掉了。但是男人從來沒出差錯,他好像是這方面的天才,晝伏夜出,白天貓在家里睡覺,晚上出去炸魚,他帶著強光手電筒,炸完魚,撈起來裝進袋子里,快天亮才回來。

吳老太很快厭倦了這種日子,她愛上了一個民辦老師,那民辦老師也住在村子里,就在吳老太隔壁。老師每天去學校上課或是從學?;貋?,吳老太都會有意無意站在門口看著他,目送他遠去、目送他歸來。老師也就穿著村里人常穿的普通衣服,可是在吳老太的想象中他穿著的衣服幻化成了長衫,吳老太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穿長衫的樣子,那樣子簡直太斯文,太好看了。而且老師也就長著村里男人那種普通的粗糙臉龐,可是在吳老太的想象中,他的臉卻很蒼白,這么一來,只要閉上眼睛,她腦子里的老師就有了一個完整的形象,老師成了一個瘦長的著長衫的蒼白男人,當她目送他遠去、目送他歸來時,他的模樣也在慢慢接近這種形象。民辦老師漸漸明白了她的心意,漸漸地老師也悄悄有了這份感情,老師還沒結婚,感情上是片空白,他因此非常珍惜出門歸家時,都有一個女人在守候他。終于有一天,吳老太挑破了窗戶紙,她看見民辦老師回來,過了十來分鐘,便送了一碗魚湯過去。她知道那天民辦老師家里沒人,自己家里的男人也正在睡覺,民辦老師喝了魚湯,紅著臉稱贊說,“味道好鮮美?!?/p>

她接過碗,順勢抱住了民辦老師。

吳老太跟老齊說,“是我先抱了他?!?/p>

老齊正吃驚地聽著,聽她這么說,便回答道,“難怪我們剛見面時,你就問我是不是民辦老師?!?/p>

吳老太說,“我還不止問過一次?!?/p>

“可我不像民辦老師?!?/p>

“你像,至少你像我們村里那個民辦老師?!?/p>

老齊喃喃著說,“說不定你記錯了?!?/p>

“也有可能,畢竟過去了這么多年?!眳抢咸f,“我就這么和他好上了,說是好上了,卻沒有實質內容?!?/p>

“為什么?”老齊問道。

“因為民辦老師是個書生,他道德感很強,不愿意做沒有道德的事情?!眳抢咸终f,“他也愛上了我,用他的話來說,他對我的愛還超過了我對他的愛?!?/p>

可是民辦老師不愿意跟吳老太做那種事,他愿意娶她,他沒有結過婚,雖然吳老太比他大幾歲,但是他愿意娶她為妻。她就是他要娶的女人,只要她離婚就行了,離了婚,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嫁給他。

吳老太也想嫁給老師,她給炸魚的人做了桌酒席,請求他答應離婚,至于離婚的原因,她沒有提到民辦老師,這也是她跟民辦老師商量的意見,暫時不告訴他。她只是說,她不能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炸魚的人弄不好隨時會被抓進去。

炸魚的人一下子蒙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要離婚呢,他才不愿意離婚,他對吳老太很滿意,他認為她是他所能娶上的最適合他的女人。雖然他不會改變自己的職業,但他堅決不同意離婚,再說,離婚還是一件很丟臉的事,他丟不起這個人。

所以炸魚的人絕不會離婚,吳老太便給他跪下了。

說到這里,吳老太又跟老齊說,“我求他放過我,我不能跟他過日子,我的腦袋在他腳下不停地磕頭,可是他不為所動,他扶起我?!?/p>

“我是不會離婚的?!闭~的人打著呵欠說,“走吧,我們睡覺去?!?/p>

吳老太把這一結果告訴民辦老師,民辦老師也沒辦法,關鍵是民辦老師也很倔強,他只能接受娶吳老太這種選擇。吳老太只好再三乞求炸魚的人,要求離婚,炸魚的人拒不同意。吳老太被逼無奈,便把她和民辦老師的約定說了出來,她說我只有跟你離婚了,才能嫁給他。炸魚的人一聽勃然大怒,沒想到吳老太竟然給他戴了綠帽子,離婚不過是為了嫁給情人。吳老太向他解釋,他們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她請求離婚完全是正派的,是正人君子行為。炸魚的人怎么也不相信,他的理論是,這世上就沒有不吃魚的貓。他盛怒之下要殺掉民辦老師,炸魚的人提著刀,往隔壁闖去。吳老太事先沒有跟民辦老師商量,她是臨時決定告訴他的,因此民辦老師不知道出現了這種變故。這時炸魚的人要殺人了,吳老太為了救民辦老師,只得大聲喊他的名字,叫他快逃。

民辦老師逃走了,再也沒回來,他逃到深圳去了。

“他剛到深圳時,”吳老太說,“還給我來過一封信,信里面有他的聯系方式和地址,他告訴我,等著我離婚,然后去深圳和他團聚,我如果當時不管不顧直接跑到深圳就好了?!眳抢咸诤薏灰训卣f道,“可我還是想先離婚,我那時候什么都聽民辦老師的,我需要一張離婚證?!?/p>

吳老太繼續糾纏炸魚的人,要跟他離婚,炸魚的人仍然不答應。吳老太說,“你不跟我離婚,我就去死?!?/p>

炸魚的人冷笑著說,“你要死,我就跟你一塊兒死?!?/p>

吳老太不過是威脅他,她以為炸魚的人同樣是在威脅自己。

“但是,”吳老太說,“我沒想到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p>

炸魚的人把好幾個酒瓶子牢牢綁在自己腰間,穿著寬大的外套,誰也看不見他在腰間綁著什么。當吳老太再次去找他,并再次提出離婚時,他什么話也沒說,就抱著吳老太,死死地抱著她。吳老太想掙脫,怎么也掙不脫,兩人倒在地上,翻滾,不停地翻滾,炸魚的人早已點燃了導火索,吳老太想,自己必死無疑??删驮诰破考磳⒈且凰查g,或者就在爆炸那一刻,炸魚的人要么是動了惻隱之心,要么是也還愛著她,他突然拼命將吳老太推開了。在爆炸的時候,他推了吳老太一把,同時他還向相反的另一邊滾去。炸魚的人當場被炸死,吳老太左邊的臉炸得稀爛,左邊的手臂被炸傷,而她的右半個身子完好無損。

這個案子曾轟動一時,老齊抓住吳老太左邊那只手,嘆息著說,“你這是撿回了一條命?!?/p>

吳老太說,“那死鬼良心發現了?!?/p>

老齊搖了搖頭,“不是什么良心發現,是他還愛著你。他不離婚,是他還愛著你,他要殺掉民辦老師,是他還愛著你,他臨死時推開你,也是他還愛著你?!?/p>

“我后來也明白了這個道理?!眳抢咸f,“我養好傷,便去了深圳,但是民辦老師拒不見我。他在我打給他的電話里痛哭流涕,他說他不在乎我受傷,不在乎我毀容,可是他在乎我們中間有一個無辜的死者,那亡魂將是永遠的陰影,讓我們不得安寧,讓我們沒法生活在一起?!?/p>

老齊和吳老太長久無言。

“你想說點什么嗎?”吳老太眼巴巴地望著老齊。

“我不想說什么,”老齊說,“你這一生,都還沒有放下民辦老師?!?/p>

是啊是啊,她怎么放得下,她隨時都在關注誰長得像民辦老師,誰曾經做過民辦老師。這些關注,有何意義,吳老太低著頭,等她抬起頭來,眼里滿是淚水。她想,在我心里,那團爆炸的火光也成了冰封的火焰,熄滅不了,現在我端出來了,端到老齊面前,我們其實都是一樣可憐的人。

“你不是也沒有放下小李嗎?”

“沒有,”老齊說,“我怎么能放下她?!?/p>

終于,王老太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要行動,去找顧院長。在進門前,她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通,這才偷偷摸摸溜進來,她喘著氣,張口結舌地向顧院長告發吳老太。她來找顧院長匯報情況,并確信她所匯報的情況是真實的,也是有價值的。她告訴顧院長,吳老太跟老齊的關系不正常,也不合適,自從老彭搬到二樓,吳老太差不多每天都到老齊那里去。之前老彭還沒有搬上去,在老齊摔傷之后,吳老太就經常過去,因為那時候老彭下棋去了,而且每次吳老太都是很晚才回來。她還把吳老太什么時候去,什么時候返回,大約在隔壁房間待多長時間,詳細匯報給顧院長,這些內容她都記在小本子上,日期時間清清楚楚。

顧院長安靜地聽她說完,很吃驚地問道,“我了解到的情況是,吳老太對你特別好,你為什么會到我這里來告發她呢?”

王老太覺得特別奇怪,顧院長怎么會問出這么膚淺幼稚的話,她結結巴巴地回答說,“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本分?!?/p>

“可是我認為這沒什么?!鳖櫾洪L明確表態說。

王老太一動不動坐著,“你還有事嗎?”顧院長關切地問道。王老太還是不作聲,還是一動不動坐著,福利院長憂心忡忡地想到,老太太別又犯病了吧。

作者簡介

曹軍慶,發表出版過長篇小說和多部中短篇小說集,共計300余萬字。短篇小說《時光證言》獲《十月》文學獎,中篇小說《會見日》獲《長江文藝》雙年獎,《請你去釣魚》獲儲吉旺文學大獎,另有多種作品曾被選刊或選本選載。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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