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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父母游

2024-03-26 05:49吳佳燕
北京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萬州縣城母親

吳佳燕

1.去老縣城

小時候去老縣城,一般是在臘月,去采購年貨。那是我們最歡欣的時刻,因為它意味著山村一個盛大節日的開始。就像魯迅先生所說:“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贝笕藗兘K于不用為田間地頭、家禽家畜、零碎攬工等外部事宜而忙活了,開始重視家庭自身的需要和改善。而我們高興的是,除了好吃好喝的物質滿足,還可以跟著父母去縣城閑逛打望。

這是山村孩子對世界認知的開始。要沿著彎彎曲曲的公路走兩三個小時。出村不遠有一個叫毛狗洞的地方,傳說路邊的山上以前有豺狗出入,這也是我上小學的必經之路——每次經過時,都要快跑而過。還要爬很大一面坡,因為山形酷肖墨斗,這地兒便叫墨斗城。墨斗城與城無關,只因一條通往縣城的翻山公路而出名,兩邊和坡頂稀稀拉拉地散落著一些農戶和石灰窯,上坡的路邊善解人意地有一口小水潭,泉水清涼可掬,可供長途跋涉的路人解渴。后來還有農戶在路邊支一只小凳子,擺上幾玻璃杯涼茶來賣,大概五分錢一杯,所謂涼茶就是山區用大葉茶沖泡后放涼的茶水,特別解暑去渴。墨斗城的坡度很大,上坡時無論是走路還是推著自行車,都累得氣喘吁吁。下坡太陡,即便我學會了騎自行車也是不敢的。只有跟父親進城的時候,我跟妹妹一前一后坐在他的飛鴿牌28車上,才能感受到旅途的疲憊,被速度帶來的愜意一掃而光。

墨斗城是老家巫溪少有的用城命名的地方,兒時聽到家族的一位堂兄吹噓,說自己在外打工談了一位女朋友,告知自己家住墨斗城,還讓對方誤會他是城里人。沒想到多年以后,老家通了高速公路,新縣城修建,墨斗城恰好位于高速公路出口,連接新老縣城,不僅成了交通要塞,還商鋪林立人來人往,真正有點小城的景象了。

墨斗城與城無關,卻像是進入老縣城的一道屏障,預示著縣城在望,漫長的旅程就快告一段落。墨斗城坡下是前進橋,橋邊是縣城水泥廠,橋下是蜿蜒的大寧河支流——現在被修成了護城河的樣子,名叫白楊河。沿著河邊走一段路,再穿過一座山體的隧道,小時候心向往之的老縣城就到了。山體的名字很奇怪,叫南門灣,1987年9月1日半夜曾發生過轟動一時的南門灣巖崩事故,100余人葬身于泥石流。我還記得以后數年間去縣城時看到的那些披掛在山坡上的紛飛的彩色吊錢。隧道現在叫龍頭山隧道,以前叫老洞子,記得有毗鄰的兩條,一條走車一條行人。老洞子長年光線昏暗,涼氣襲人,被廢棄后成了人們納涼閑聊的好去處。洞子門口有賣瓢兒糕的,就是把蘿卜絲混合米漿調味后盛在一個圓形的鐵瓢里,再放到鍋里油炸而成,那誘人的金黃酥香成為記憶里抹不掉的童年味道與無數羈旅者的鄉愁。

南門灣是縣城的南大門,蜿蜒的山體與流淌的大寧河之間的狹長地帶,便是老縣城的主體部分。從老洞子暗夜潛行般走出去,眼前一亮,豁然開朗,潺潺的流水聲和鼎沸的市集聲撲面而來。沿著山腳走一段路,便到了大寧河邊,河水終年清幽,直到現在都是動人的翡翠綠,讓人魂牽夢縈。河街的一邊是汽車客運站和輪渡碼頭,那時跑短途長途的面包車大客車都匯聚于此,而坐一艘小小的駁船順流而下,便可經秀美的小三峽抵達巫山長江口。碼頭后面是農貿市場和路邊的各種小商鋪,也是我們采購年貨的主要地點。河街對面的抬高部分,拾級而上,是縣城的中心地帶人民廣場,小時候也叫操場壩——相對于這位于山腳河邊、逼仄擁擠、坡坡坎坎的老縣城而言,人民廣場確乎是縣城里最大的一塊平地,也是一個縣城之所以成為縣城的標配——幾乎所有的中國縣城都有一座人民廣場。

以人民廣場為坐標原點,正北方是縣城大禮堂,正南方是縣城唯一的一家電影院,東部商鋪后面是人民醫院和城廂小學,西部有高高低低的小吃店、酒店——背街便是大寧河邊的農貿市場和車站碼頭。西北角的小路可以至老洞子出城,東南角的路口出去有一家新華書店。西南角是人行懸索橋的入口,橋頭石座上的一頭白色的飛鹿雕塑尤為打眼,這便是始建于1980年、橫跨大寧河、連接東西岸的鹿子橋。每當父母去打年貨的時候,我和妹妹就在這鹿子橋周圍歡快地跑上跑下、晃晃悠悠。

印象最深的一次進城,不在年底,也不為采購,而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休閑游。那是20世紀80年代末,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紅遍大江南北,也波及我們山村小城。電影院的移動宣傳車放著高音喇叭在大街小巷一趟趟呼嘯而過,最重要的一句廣告詞是提醒大家一定要帶好手絹進場。一次父親從縣城打零工回來,突然宣布要帶我們去城里看電影,讓我和妹妹歡呼雀躍。母親不去,既為農活也為省錢,但是對于父親的這一決定難得地表示支持。于是我們第二天就興高采烈地跟著父親進城了,一路無比輕快,因為有父親的28自行車馱著呢,我坐后座,妹妹坐前面的橫杠上。到了電影院門口等父親去買票的當兒,姐妹倆照例要在人民廣場溜達一番??措娪暗臅r候我沒帶手絹,竟然也哭得稀里嘩啦。我從小就淚點低,尤其見不得小孩和男人哭。有意思的是,一周之后,姑姑從成都回來探親,因要帶奶奶去看,我們又跟著去二刷了這部電影。這次是否因小強找媽媽而看哭不記得了,記憶猶新的是奶奶回家后對村人的比畫和吹噓,說看到電影開頭小強媽媽當年跟他父親“耍朋友”(談戀愛)的場景,把上衣往上一脫(鏡頭)就過去了,也沒看到兩個奶子?,F在想起奶奶當時講述的情形,真是可愛得讓人哈哈大笑。

這是物資匱乏年代父親第一次帶我們進電影院,讓我領略到一種不為實用、體面有序、充滿儀式感的文化生活,讓一個鄉村少年對城市的感受由浮光掠影到內部體驗。這也是父親無形之中對我開啟的城市與審美的啟蒙,讓我明白,同樣是看電影,安安靜靜地端坐在寬大舒適的電影院里看電影,跟扛著板凳漫山遍野趕場去看鄉村露天電影,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F在的小孩幾乎每個人都會唱《世上只有媽媽好》這首表達母愛的歌,但是不一定知道它是在1988年創造了票房神話的《媽媽,再愛我一次》的電影主題曲,并因此傳唱流行。而這首歌于我,還意味著深沉的父愛,并鏈接起那么多親切難忘的往事與情感。

2.有幾條路通往外面世界

從有記憶起,我家就住在公路邊。先是公路沿線零零散散分布著一些人家,再后來搬到路邊蓋房居住的農戶就密起來。主要是為了出行方便。山腳人家耕地少而貧瘠,光靠那一畝三分地是養不活一家人的,必須到縣城去另謀一些生計。公路也有一個不斷改造升級的過程,見證了社會進步與時代變遷。先是鋪的石子,騎自行車速度太快的話容易被磕碰倒地,我記得還跟小伙伴在路邊的草叢里撿過板栗——應該是過往運貨的汽車散落下來的;后來是水泥路,長年累月被大小汽車碾軋,東一個坑西一條縫; 再后來便是城鎮化改造,一些住戶搬遷,公路拓寬并鋪上了厚厚的瀝青?,F在看來,即便家門口與公路之間隔著一塊院壩,還是灰塵大,過往的車輛聲也影響休息,家里有小孩的還有安全隱患,母親說一個孩子就是在過馬路的時候被汽車撞死了。小時候的我對這些卻毫無印象,也不知道,這條公路就是橫貫中國東西部的347國道。

這條公路維系著農村家庭的補給,也鼓蕩著山村少年的內心。沿著公路一直走,走出去,到山那邊看看,去縣城、都市,還有更遠的遠方。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偏僻山村,還沒有旅游的概念,更沒有旅游的條件,那么走出去的唯一辦法,就是求學了。而且已經有了榜樣,1990年,大伯家的堂姐考上萬州的中專,成為同輩人中第一個靠讀書跳出農門的人,并在村人無比羨慕的眼光中,坐上了無數次從家門口呼嘯而過的長途汽車。

于是在15歲那年,我終于也搭上了這樣的長途汽車,第一次出門遠行。不是一個人,而是由父親帶著,在這么重要的人生節點,他要親自把我送到萬州去讀高師班——那時候萬州還叫萬縣市,屬四川省的一個轄管三區八縣的地級市,而萬一中的高師班是為了培養師范人才從各區縣中考生中掐尖招來的,上著高中課程,但是每月有幾十塊錢的生活補貼,而且高中畢業后進可考大學,退可回當地中師讀一年后當老師。所以當年考上高師班也叫進“保險箱”,意味著無論進退都跳出了農門。所以,當我以全縣第一名的中考成績獲得走出大山的通行證,雖不像堂姐那般轟動,也有金榜題名的榮光。它的深層意義是,在盛行考中專的年代,讓我以“曲線救國”的方式上了大學,而且由于路途遙遠半年才回家一次,從此與土地疏離,很少再干農活了。

在沒有高速公路的年代,走347國道,從巫溪到萬州,要十四五個小時;而現在走高速公路,三個小時就到了。長途汽車是雙層臥鋪,幾乎都是夕發朝至。我跟著父親上了車,滿是歡喜與向往,不覺得空氣有些黏稠,也不覺得暈車。臥鋪車是接駁運輸,往往是一個司機開車,另一個就躺著睡覺,半夜再起來換班。汽車在夜色中前行,翻過一座又一座山包,我就在這顛簸中迷迷糊糊半寐半醒。早上到了國本路汽車站,發現這個地級城市的四周也還是坡坡坎坎,走出山外還是山,萬一中的所在地便叫“康家坡”。父親帶我坐公交到林陰覆蓋的一馬路,再往上爬一架長長的階梯,才看到坡頂上萬一中的磚紅色校門。想象著何其芳當年也是這樣爬上了康家坡,走上了文學與革命之路。辦完入學手續,父親便帶我去了堂姐家——彼時堂姐已經在萬州工作、成家,成為真正的城里人了,這是父親的托付,讓出門在外的我需要時有個依靠。我記得在堂姐家吃完中飯,父親來不及跟我們到城里轉轉,就匆匆到車站趕車回家了——他第二天還要去上工。那時候父親靠做零工供兩個孩子讀書,是我們家經濟壓力最大的一個時期。

三年之后,我考上了武漢的大學,真正從山里到了平原。這次送我出門的是母親。母親的在外經驗顯然不如父親,但是上大學的繳費需要父親更加辛勞地出工。父親雖然走不開,但是已經做好了安排。學費是他從信用社貸款的一萬元,還有出門打工的一個鄰居同行。所以如果說去萬州求學父親是引領,那么去武漢上學母親就是陪伴——是幫我拿行李、給我壯膽兒的。2000年去武漢的路途更為漫長曲折,沒有直達的長途汽車,更沒有高速公路和高鐵,只有各種組合的水陸聯運。必須先到長江邊,可以乘汽車到奉節,或者坐駁船到巫山,再坐大船到宜昌中轉,最后從宜昌走漢宜高速或坐火車到武漢。還可以從奉節或巫山走水路直接到武漢,不過耗費的時間會更長。

在鄰居的建議下,我們三人先坐汽車到奉節,然后在碼頭買了船票順江而下。蓄水前的奉節碼頭要往下走很長一架梯子,每每讓我想起萬州的康家坡,這上下的爬行與望不到頭的臺階隱藏著人生的真諦與未知。而只有一步步走出去,才可能看到更大的世界,也才會更清醒地意識到來處。比如“老鄉”的概念和說法,就是我當時在奉節咂摸的一個詞。老家是圓心,腳步是半徑,每往外走一步,你的世界便如水面擴散的漣漪般一圈圈打開,最開始的那一圈漣漪,和最外圍的那一圈漣漪,隔開它們的也許會是整個水面,是無窮的時間與空間。

你站在哪一圈漣漪之外,由圓心到那一圈漣漪的范圍,就成為你的來處。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你跟什么人算得上老鄉,是由你“此在”的位置決定的?!叭嗽诖硕栽诒恕?,從原來的地方跳出來才可能看清與言說來處,并隨著時空的變化,來處和“老鄉”的外延也在不斷擴大。就比如,在萬州我是巫溪人,在重慶我是萬州人,而在武漢我是重慶人??墒侵貞c與我何干,萬州我又了解多少?老家已經新樓林立,都不過是曾經的寄身之所,并且在時間的長河中不斷被沖刷、覆蓋,變得越來越恍惚陌生,我所熟悉和牽掛的,永遠只是圓心——記憶中熟悉的那點巴掌大的地方和人事。

初到宜昌的印象并不好。車站周圍到處亂糟糟的,圍攻你的招徠聲尤為喧囂。尤其在老火車站,不斷有人過來問東問西,聽說還有扒手橫行,我被一種沒有安全感的膽怯和恐懼包圍,只想趕快逃離這個是非之地。還好鄰居從賣票窗口回來說沒有合適的車次,我們立馬決定坐汽車去武漢。當汽車在漢宜高速公路上飛馳,看著窗外的一馬平川,我才如釋重負地感到一種愜意。到了武漢,按照錄取通知書上的指引,我母親坐上了去廣埠屯的公交車,在武漢話和普通話交織的語境中怯生生地用四川話問路。從此一種全新的城市生活,便從學說普通話開始。母親返程的時候,我怕她搞不清楚換乘路線,便給她買了從武漢港直達奉節的船票。逆水行舟,母親走了兩天兩夜才到家。

3.為了看病的出行

再去萬州,已是12年之后了。滄海桑田,昔日的一馬路和康家坡的長梯已經因為三峽庫區蓄水長埋于江底,萬一中的學校門口便是寬闊的濱江大道和碧波蕩漾的長江。一橋飛架南北,是后來新修的萬州長江二橋。2018年令人痛心的萬州公交墜江事故,就發生在這座橋上。

父母年輕時出遠門是為了孩子求學,年紀大了卻是為了不得不出門的看病。母親脖子上突然冒出一個包,去看醫生時說是甲狀腺囊腫,建議到萬州做手術。我從武漢坐火車過去的時候,父親已經陪母親在萬州人民醫院做完了切除手術。住的兩人間病房,同屋的是一個60歲左右的阿姨,清瘦、溫和,留著一頭短卷發。醫院都是一張病床配一個陪護的折疊床,稱為“陪伴床”。因為阿姨是一個人,晚上便讓我睡她的陪伴床。父親把病房收拾得很整潔,笑呵呵地進進出出,沒事的時候便叫我出去轉轉見見同學,母親有他守著。母親的扛痛能力強,我親眼看著護士換藥時把傷口里的藥棉扯出來,好大個洞,再塞一個新的進去,而且在脖子那么敏感的地方,看著就疼。因為是小手術且囊腫化驗結果是良性,那次住院讓我們一家人都很輕松。我甚至陪父母在病房里興致勃勃地看起了電視劇,間隙幫同屋的阿姨打打開水、吊針打完了喊下護士。劇名到現在我都記得,叫《老有所依》。那時候的我怎會想到,父母因為我完全沒有“老無所依”的顧慮,我卻會遭遇“無老可依”的厄運。也正如我回武漢后被母親告知,那個同屋的笑容溫和的阿姨,幾天后卻遽然死在了手術臺上。

真正深入重慶這座城市的肌理,是從父親生病開始,但也僅限于重醫一帶,以前的幾次來去匆匆,都是走馬觀花的游客。父親跟母親掉了個個兒,這次是母親在病房照料他。無論寒暑,母親都睡在醫院的折疊床上陪著父親,偶爾才在我的強烈要求下,白天到醫院附近我住的小酒店里休息下。一家三口依然會在病房里看電視,雖然心情已遠不如在萬州那次松快。不打針的時候,就下樓吃飯或散步。父親不動聲色溫和如初,天知道他的內心經歷了多大的震蕩。只是在散步的時候,從他越來越喜歡拉著母親的手的不自覺舉動中,才透露出他對母親日益增強的依賴和內心的一絲虛弱。

重醫周圍有很多吃飯住宿的小店,品種豐富,物美價廉。住店幾十塊一晚的民宿都有。吃飯方面,有直接就餐的各種快餐小吃店,有餐館或民宿提供爐灶餐具供病人家屬自帶食材炒菜熬湯,還有一家不小的菜市場。我目睹來自巫山的一個病人家屬,一個中年男人,單憑醫院配餐間的一臺微波爐就做出了各種可口的菜品。對于醫院這種地方尤其還是腫瘤科的住院部,大多數病人和家屬解決吃飯問題都是想著怎么方便怎么來,去醫院食堂、叫外賣、去周邊餐館民宿搭伙或直接買成品,頂多在醫院的微波爐里熱個菜飯??墒沁@個男人活生生把配餐間當成了自家廚房,蒸雞蛋羹、熬雞湯、買新鮮的魚做蒸魚,有一次我看到他竟然洗起了竹葉菜?!斑@個,也能在微波爐里轉?”“能啊,調好溫度,放碗里轉幾分鐘拿出來再調點味就可以?!边@樣看來,只要控制好溫度和時長,任何食材都是難不倒他的。攀談起來,才知道他是照顧得了宮頸癌的老婆,這樣的耐心與貼心,令人感慨。

后來去了西南醫院一段時間,母親便嫌那邊沒有重醫方便,可供選擇的太少。母親節儉了一輩子,在醫院圍著父親轉,給買他想吃的,對自己卻很敷衍。我過去了便會帶他們去餐館吃,父親愛吃水煮魚、酸蘿卜老鴨湯、竹葉菜,對我極力推薦的鴿子湯卻不感冒。更多的時候,我們在周圍轉悠,到醫院對面的超市、運動場,旁邊的醫科大學校園,或者坐在門診大院的花壇邊聊聊家常。一次因為要去長江邊的中醫院找專家抓藥,父母還順便到朝天門碼頭好好轉了轉。那是多么難得的美好時光。

重慶的地鐵不在地下,而主要在地上,叫輕軌。有一個叫李子壩的站點,火車是從一座樓房中間穿過去的。我每每從重慶北站坐到重醫附近的袁家崗站,李子壩是必經之地,后來才知道這是網紅打卡點,也不覺得有什么稀奇。從袁家崗到重醫一院,要走一段天橋,下來后再穿地下通道到馬路對面。通道兩邊經常擺些瓜果小吃叫賣,有一次我發現竟然有三角粑,有如他鄉遇故知,是除了縣城老洞子口的瓢兒糕之外的另一童年蠱惑。是把調好的米漿澆在由很多三角形組成的方形餅鐺里,再蓋上蓋放在爐子上烙熟而成,外焦里軟,香甜可口。我上小學時經常在校門口買來吃,三毛錢一個,我還戲稱一個角一毛錢。于是幾次從通道路過聞到那熟悉的香氣時,就想著下次要駐足買來吃吃,卻一直沒有買成,直到重醫成了我的傷心地。

父親因為鼻咽癌往重醫來來回回跑了兩年多。兩年來,除了2020年1月23日至4月8日武漢“封城”的兩個半月時間里,一家人在一起居家隔離,我陪父母最多的就是在重慶的醫院里。在一次次奔赴重慶的火車上,我記得父親病情進展的每一個時間節點:活檢結果出來,父親被確診了;父親化療期間鼻子突然大出血;父親艱難地撐過了33次放療,陪他在醫院過完中秋節就可以首治結束回家了;父親在復查中確定原位復發;父親用的免疫藥效果不明顯,建議到西南醫院做粒子植入術;父親腫瘤轉移、腦部水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在漫長而飽受煎熬的治療過程中,我依稀想起了跟父母在病房最初看的一部電視劇《幸福來敲門》,跟在萬州醫院看的那部《老有所依》遙相呼應,無限心酸與感慨。

4.如此快樂,短暫而永恒

是什么時候才有了專門旅游的條件和閑心?是辛辛苦苦把子女拉扯大、直到成家立業,或是在城鎮化發展中成為拿上養老金的失地農民,還是有了第三代后的遛娃之需?《論語·先進》里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笨梢姵鲇蔚臉啡ど俨涣恕巴印?。也是在有了孩子之后,每次寒暑假回家,父親都會主動地問我們行程安排,建議一起到周邊哪里轉轉——父親好像把我們當客人了,更多的是為孩子考慮,也因此有了難得的家庭出游和天倫之樂。

2017年春節全家一起去了鄰縣奉節的白帝城。三峽蓄水后長江如鏡水波不興,曾經巍峨的白帝山成了江中的一個小島。孩子們在前面蹦蹦跳跳看舞獅子、吃零嘴,大人們跟在后面。爬爬山,眺望長江與夔門,參觀白帝廟、托孤堂、武侯祠,再聊聊天講講古。相比于看風景,父母似乎對拉家常更有興趣?;蛘哒f,只有跟子女一起出行,他們才真正有了看風景的閑情。父親的興致更高,在江邊餐館吃魚的時候,主動提出要喝點小酒——他平時喝得少,而且酒量也就二兩。吃完飯后,妹妹提議再去奉節縣城看場賀歲片,得到了大人孩子的一致響應。算起來,上次跟父親進電影院,還是小時候他帶我們到老縣城看《媽媽,再愛我一次》,逝者如斯,二三十年時間就這樣嘩嘩過去了。我記得我們看的是王寶強主演的賀歲喜劇片《大鬧天竺》,一家老小都樂得哈哈大笑?;厝サ穆飞?,父親還在開心地感嘆:“沒想到我們一家人還專門跑到奉節來看場電影呵!”

后來因為春節人多假短,與父母出游主要在夏天。孩子有兩個月的暑假,我也經常選擇這個時間年休。夏天的武漢和重慶都是火爐,能去哪兒游呢,只能往山上跑。一個偏僻山村里長大的人通過讀書跳出農門、進入城市,兜兜轉轉了這么多年,跟父母在一起待得時間最長、感覺也最舒服的,還是鄉村。紅池壩去得最多,因為它就在巫溪境內,是離縣城80公里的一座高山草場。海拔2600到2800米,空氣清新,云遮霧繞,山巒起伏,溪流淙淙,有點像縮小版的神農架,現在打造成國家4A級森林公園,名聲在重慶境內及其周邊散揚開來。夏日平均氣溫在17℃以下,是避暑休閑的絕佳去處。

2018年去的時候,父親尚未生病,看上去像個意氣風發的中年漢子。腳力也好,在草原和花海里轉轉悠悠,時不時把走不動的外孫女背上;還要在驅車路過的一些景點,上坡下坎地走走看看,再挺著肚子讓妹夫咔嚓一張,就像一個威武的將軍。孩子們在草地上騎馬、奔跑、游樂場玩耍的時候,父母就在旁邊安安靜靜地守著,再一起去湖上劃船,天高云淡,涼風習習。晚上我們就在租住的民宿里打撲克牌,玩一種不需賭資也充滿樂趣的“升級”游戲,這也是他們那一代人的主要娛樂方式。2021年去紅池壩的時候,是父親生命里的最后一個夏天。父親依然精神很好興致很高,家庭合照里多了妹妹家的二胎,父親牽著她在鏡頭前笑靨如花,只是多了絲病苦的跡象。短短三年間,父親就因為癌癥病痛和治療過程的折磨,成為一臉病容的老人。還是熟悉的民宿,好吃的農家菜,隨處走走看看和室內的撲克牌娛樂,孩子們在游樂場歡呼,父親步伐緩慢而內心快慰。誰想到四個月前還在紅池壩吹風看景、含飴弄孫的父親,四個月之后就永遠離開了我們呢。

最開心的是2020年臨時起意的一次出游。那個夏天,經歷了武漢疫情的人都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心情。我帶著娃去利川蘇馬蕩避暑,然后開始呼朋引伴并極力攛掇父母也過來。那個時候離4月8日武漢解封后父母回老家還不到四個月。利川毗鄰萬州,從老家過來也就三個小時車程,正好妹妹兩口子要去萬州辦事,于是一呼即應,第二天晚上父母便笑呵呵地站在了我面前。我們去蘇馬蕩的十里長廊走走看看,青山疊翠,清風浩蕩,從童年記憶里冒出來的烤玉米的香味叫人垂涎欲滴。佛寶山下溪水潺潺,白瀑如練。母親不再嘮叨著地里的瓜果蔬菜,父親的精氣神很足,一邊跟我們拉著家常,一邊在山水間穿行。也不覺得累,竟然把整個十里長廊都走下來了。父親不時駐足,微挺著肚子頗有氣勢地讓我們照相,臉上笑意蕩漾,容光煥發,哪里像是一個病人?最美的山水,最暖的時光,最好的父親,都被永遠定格在手機的照片里。

母親落單了,沒有自己的土地,沒有鄉村的院落,沒有父親的陪伴。開始頻頻念著父親的好,飯點的時候催她回家吃飯,在地里干活的時候給她送牛奶,隨叫隨到用電動車把她馱去接回,并深切體會到病中父親一人在家時的心情。一個與土地血脈相連的勞動者的被迫休閑與出游。2022年夏天,母親好不容易答應跟我們一起去神農架,還是出于我看似隨意的精心設計。比如她去的話我們報的親子團不用補單房差,比如鄭萬高鐵的開通讓她可以從神農架直接順道回老家,讓她以為不過是省錢又順便的事情。再次回到崇山峻嶺之間,母親并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游興,她本來也是一個慢熱之人。只是與家鄉風味比較接近的飯菜,讓她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百草園的那些藥材,讓她恍然記起了自己年輕時當赤腳醫生的那些歲月。從習慣了對父親的使喚與安排轉到我這兒,母親有點不適應,甚至有些失魂落魄。在大九湖排隊坐小火車的時候,猛然摸衣服口袋發現自己的手機丟了,結果一打電話是在包里。團隊意識不強,我常常在她和娃的看顧之間顯出些狼狽,幾處景點下來便成了導游的注意對象。過了兩天,母親的心情放松下來,跟同行的老人們有了交談,天黑了陪娃到戶外看滿天的繁星,對那些她曾經不以為意的山水草木,也多了一份賞玩流連的閑心。住坪阡古鎮的那個晚上,我們吃到了心心念念的巫山脆李,看了當地的歷史民俗表演,其中一個有關“鹽背子”的故事是母親所了解的——講的就是巫溪寧廠古鎮古鹽泉的運輸與興衰。小廣場的對面,有一家“武松超市”,許是為了招徠顧客,在門口掛起屏幕放起了電影。是王寶強演的《人在囧途》,母親坐在長條凳上,在人群中看得津津有味笑聲不斷。夜色幽涼,我把娃送回酒店,再拿外套給母親送去,走在青石板上的腳步聲格外清脆寧靜。悠揚縹緲的琴聲歌聲不時飄來,想起小時候跟母親一起扛著長板凳去看鄉村露天電影,想起父親第一次帶我們進電影院,想著一家人在奉節看賀歲片的情形,恍如隔世,寂寥又悠長。

在人們為生存溫飽而忙活的時候,是沒有旅游的意識和閑心的。游是休閑,游是發展,游也是身心的滌蕩與必要的審美。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隨著社會發展與科技進步,空間的遠近對于子女與父母已經構不成多大的阻隔。殘酷的是時間,重要的是“父母在”。是與時間賽跑,把父母從勞碌病苦中抽離出來,在天地自然、天倫之樂中感受生命的種種美好。帶子女游多,與父母游少。生命無常,時間太快,最怕來不及的遺憾,最怕“子欲養而親不在”。永恒的也是時間,正是那些偶爾的出游、溫暖的團聚與親情的滋養,成為一個人在艱難塵世不斷成長、歷練、前行的勇氣與力量,不敢懈怠,也無懼死亡。每個人的生命也終將以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形式,存留人間并代代相傳。一如父親的墳頭上的青草,春風搖曳,芳草萋萋,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與時間同在了。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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