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座城

2024-03-26 05:49李競
北京文學 2024年3期

李競

我一直生活在北京,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心里總在想著另一座城,似乎那里才是命運安排給我的、我真正的棲身之所。這種感覺在這幾年愈發清晰,但那座城的樣子卻影影綽綽、難以描繪,似乎一個遲疑就會被錯過。

毛姆曾在他那本極負盛名的《月亮和六便士》里寫過一個叫亞伯拉罕的英國人。亞伯拉罕是醫學院的高才生,在外科手術方面尤具才華,在去倫敦圣托馬斯醫院就職之前,他給自己放了個假,優哉游哉地乘著游輪去了地中海。一天早上醒來,他乘坐的那艘船剛好在亞歷山大港靠岸:“陽光給這座城市鍍上了一層金色。他站在甲板上,向岸邊望去,只見碼頭上熙熙攘攘。他默默地看著那些人——有衣著襤褸的當地人、來自蘇丹的黑人、頭戴帽子的土耳其人、三五成群的意大利人等等,他們吵吵嚷嚷,非常喧鬧。他抬頭仰望碧藍如洗的天空,白云裊裊,陽光明媚。忽然間,他心里有一種奇特的感受,他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傊?,這件事情太過突然,按照他的話說,就仿佛是晴天霹靂一樣?!笔堑?,就在那一瞬間,他像是聽到了上天的旨意,一股狂喜涌上心頭——他覺得自己獲得了無限的自由,所以他當時毫不猶豫地就決定要留下來,在亞歷山大度過后半生。

20歲的時候讀到這個故事,沒留下太深的印象;30歲再讀,我認為這是一種大浪漫;到了40歲,我想,大概每個中年人的心里都會裝著另一座城吧。

為了找到那座城,我游歷了許多其他的城,卻從未有過亞伯拉罕那種“晴天霹靂”的感覺。在一個雪夜,我和呂蓓卡在電話里討論起我們心中“那座城”的樣子。

呂蓓卡說:“新疆,住黃土夯的小屋,看柏油馬路上哈薩克人騎著馬,太陽從云層之間投下如注的光,打在黃黃紅紅的紅花地里,打在無邊無際的戈壁灘和遼闊的田野綠洲上。新疆老頭兒唱起木卡姆來那叫一個迷人。我就置一頂帳篷,一邊給人摘葵花一邊構思劇本?!蔽艺f:“意大利南部,西西里的某個帶著意大利古老的野蠻之氣的小鎮,那里總是艷陽高照,街上一溜幾百年歷史的房子,那是從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手中接過來的肉鋪、面包房、冰激凌店、花店、裁縫鋪和鞋店。出了鎮子就是一片原野,原野上有三棵樹,我會在樹下送別我的情人?!眳屋砜ㄓ终f:“秦嶺,就跟《空谷幽蘭》里頭寫的那樣,懸崖上搭個棚子,棚子前巴掌大一塊自留地,自給自足,隱居參道。臘肉與苞谷酒,粉漿飯與糊涂面,都吃得人喉嚨想唱小曲。在這地兒我一個月不洗澡,跟村里的老頭兒們死聊死磕,寫老輩的男人的故事,女人的故事,愛的故事,殺人的故事?!?/p>

我又說:“南美。住在像弗里達家那樣的黃色、綠色、粉色或者藍色的房子里,斑駁的走廊帶著殖民地的建筑風味和熱帶的氣韻,院里種著寬葉的大芭蕉,女人頭戴紅色的花朵,與鸚鵡爭艷。人們畫畫、讀詩、舉杯痛飲,晚上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那樣,在月光下講故事?!?/p>

然后我們鉆進被窩,把所有幻想塞到夢里,得到人生的片刻豐滿。那座城依然虛無縹緲,此時此地,我們依然不能離開。這令我惆悵,是不是每個中年人都會對生活心懷惆悵?

呂蓓卡是我的中學同學,比我還要癡迷于話劇,高中時我們總去首都劇場門口等退票,而每次散場后,我們倆都要嘰嘰喳喳說上很久,那時呂蓓卡的眼睛里永遠都放著光——那種朝圣一般的、熱烈又純凈的光。后來她如愿考上了戲劇學院的戲文系,畢業后成了一名編劇。

不,應該說,她在大二就已經是“編劇”了——那時她悄咪咪地把一個秘密告訴了我:“原來好多電視劇都不是那些編劇自己寫的,而是雇我們這些學生代筆,再署上他們的名字賣出去!”看我瞠目結舌,她得意地繼續說:“我們有個刺激的名字,叫‘槍手!”

畢業沒幾年,憑著聰明的頭腦,呂蓓卡就不再做槍手,而是成了槍手的老板——專門“接活兒”,然后找學生當槍手。

她趕上了最好的時候,那些年,話劇開始了市場化的嘗試,一大批公司冒了出來,吸引了一大批年輕觀眾,編劇的活兒多得接不過來;而影視制作這塊更火,對編劇的需求也更多。沒幾年,混得風生水起的呂蓓卡就不再局限于話劇與編劇,而是跟著幾個大腕成立了影視制作公司,開始涉足權力頗大的“影視制片”。

等我留學回來再見到她,她早已從大學時那個閉門寫作、深居簡出、愛聽搖滾的女學生,變成了電話不斷、會議不斷、渾身名牌的女老板了。明明知道答案,我卻還是問了她一句:“你還寫不寫了?”她噼里啪啦地撥弄著計算器,眼皮都沒有抬:“寫?我連看都沒時間看了?!?/p>

也許當老板才是她價值的最大體現,況且,我有什么資格質問她呢?中學時我的理想也是成為一名作家,可我大學直接選了會計系,今天我的生活就是被各種報表圍繞,計算著各種利益得失。如果呂蓓卡問我同樣的問題,恐怕我會給出同樣的答案。

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我興味索然,轉而隨口跟她聊起關于“那座城”的事,不想她聽后杏眼圓睜:“你也有這個感覺?”

“就是不知道它在哪兒?!?/p>

“我也是,但總覺得這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我,在另外一個地方過著另外一種生活?!?h3>三

七年前,我在山里遇見了一座花園,仿佛暗合了某種命運,它讓我突然就心里一緊。那是一座老宅的庭院,墻邊叢生的月季有一人高,院中暗香浮動,花架高低錯落,金鐘、薔薇、玫瑰、蟹爪蘭、白木香、三角梅,無數的花花草草在院子里搖曳生姿。金毛犬在院子里逡巡,鷯哥不停地學我們說話,還有一只橘色的貓先是在房頂上睥睨眾人,而后起身伸了個懶腰,踩著灰色的瓦片揚長而去。

這個花園讓我習慣聳緊的肩突然松了下來,我想,找不到“那座城”,至少一座花園可以彌合我和世界的裂痕。許是一場緣分,沒過幾天,一個朋友要移民,在山腳下留下座租約還有不少年的農家院。我驅車前去,院子中間是幾間瓦房,西側是成片的樹和玉米,東側則是一片水塘,秋日傍晚緋紅色的天光溫柔地打在那片綠油油、黃澄澄和藍汪汪上;向西望則是遠山如黛,層層疊疊。就是它了。

一切都要從零開始。樹木保留,玉米掰下來送給朋友,然后翻地,養地。待到來年春天,我買了花籽,請了老師,開始打造花園。之后的每個周末我幾乎都會穿著工裝在院子里忙碌。拔草、播種、灌溉、施肥、換盆,上墻剪枝,去細留粗,再理順,固定。遇上酷暑寒冬,狂風暴雨,更是要費盡心神,但這院子、這勞作本身似乎有一種原始的蓬勃的力量,讓我從不覺無聊、寂寞和辛苦。

我找人壘了一個灶,購置了一口大柴鍋,買炭燒火,嘗試燉出城市里沒有的味道。也偶爾溜達去旁邊的一片濕地,那里長著無數一人多高的蘆葦,溫柔的、毛茸茸的存在讓人心生歡喜。

院中遺有朋友的一套釀酒設備。兩個釀酒的罐子身形巨大、銹跡斑斑,已經被棄很久。朋友曾經雄心勃勃地投入巨資,想打造出茅臺一樣的品牌,后來理想灰飛煙滅,他便帶著妻兒移居到了海外。

我保留了這兩個酒罐子。同時我也驚訝地發現,對其他東西,我也開始表現出戀舊。父母結婚時的衣柜,穿了十年依然結實的皮靴,原來老房子的鑰匙,都被我留了下來。一件事物進入心靈需要足夠長的時間,但一旦進去,便不會輕易消逝。新東西永遠層出不窮,舊物卻帶著無法替代的溫度。

有了這院子,生活便慢了下來,沒有什么東西再來追趕。雙腳站在土地上,在時間的輪回里回到過去,作為一個孩子,甚至是一棵草、一只蟲子,低到塵埃里去看細雨飄落、柳枝抽芽,看鮮花吐蕊、落英繽紛,心間便像有一只貓爪輕輕撓過。這一切使辦公室里的緊張、地鐵里的擁擠、家庭瑣事帶來的窒息和處理人際關系時的謹慎一下變得遙遠,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太習慣城市了,表面上我練就了刀槍不入,對任何事情似乎都已經不會感到激動(我曾以為那是成熟的表現),但在這里,我發現我想念那些快樂與痛苦,那些激情與落寞,我想它們的貨真價實,我想它們的淋漓盡致。

我的花園賦予了我這種自由,哪怕只是周末的兩天。

三年過去,花園初步成形,盡管還粗糙不已,但下雨的時候能聽到雨滴淅淅瀝瀝打在草木上的聲音,推開門能有泥土和花朵的香氣,夏日的夜晚,水塘中能有陣陣蛙鳴此起彼伏。傍晚,天空時常會出現好幾種顏色,由深深的藍到淡淡的藍,到淡淡的黃,再到淡淡的緋紅色和淡淡的紫色,直到夜幕關閉了最后的縫隙,吸收了所有的色彩,便可開始聽微風瑟瑟,夜鳥啁啾,如絲流云飄過月亮,萬千星辰閃爍在無垠的夜空中。在那樣的環境中人微如塵,但心靈空間又是如此之大,大到可以容下天地,這讓我感覺整個院子飽滿得幾乎在膨脹。

這樣的日子久了,周日晚上回城的路上就會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夜空逐漸模糊,空氣逐漸污濁,視野逐漸狹窄,而燈火,逐漸稠密和明亮起來。我們用才智發明了燈,驅散了黑暗,建造了城市,但我們大概沒意識到,正是這些,有時讓我們失去了對于更宏大的地域和空間的感受力。

仿佛一個悖論,帶著些許荒謬,但諷刺的是,這又是現實的寫照。

呂蓓卡決定移民。離開之前,她帶著孩子來我的花園里玩??吹轿矣种匦掳才帕嘶ú莸奈恢?,她脫口而出:“弄得越來越藝術了?!痹捯粑绰?,我們倆就都看向了對方——上次討論“藝術”,還是在我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吧?

一晃居然十幾年過去了。

記得那時我說:“聽說吳冠中在世的時候,曾經提到過一個叫陳子莊的孤寡老頭兒,好多畫是畫在舊報紙上的,困頓時筆和紙不是跟人家要的就是地上撿的,但吳冠中看了他的畫特激動地說:‘陳老先生真稱得上當代第一畫家,我們算什么?有他在,我們不要再畫了?!?/p>

“凡·高不也是一生潦倒?我們難道要去過那樣的日子?”

我感受到一種難以應對的復雜。我們熱愛藝術,但搞藝術需要甘于寂寞、全情投入,在這樣一個浪潮奔涌的時代,把大好的青春都擲在一方書桌上,委實可惜???,除了發工資的時候有一瞬間的開心之外,我又委實難以從那些報表中得到樂趣。我沉默不語,呂蓓卡則用一種看破紅塵般的冷靜繼續說道:“決定什么是藝術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可能是挖煤的、開賭場的、倒騰期貨的,他們什么都不懂,他們也不用懂,他們有錢有勢,就可以制定規則,構建圈子,然后告訴這個世界,這就是藝術?!?/p>

“而你要做的,就是擠進這個圈子?”

呂蓓卡沒有理會我話里的陰陽怪氣,她似乎早就想透了:“沒有錢,都是瞎扯?!?/p>

可她考上戲劇學院的時候是怎么說的,“我要寫出《茶館》那樣的作品!”我很想提起這句話,但當然沒有。我還記得那時樹葉在她的窗外嘩嘩作響,就像現在,秋風正掠過我的花園。我當然也不會再對她陰陽怪氣,很多時候我們對他人的苛責,不過是因為自己也有深藏于心的自責與無奈罷了。

“找到你的城了?”我問她。

呂蓓卡未置可否地笑了笑:“不走的話我就廢掉了,他也廢掉了?!彼蛘托」锋覒虻暮⒆樱骸皫еヅ溲坨R那天,我意識到我每天都在通過各種早教班和興趣班告訴他:‘孩子,現實是殘酷的,你必須去競爭、去廝殺。如果他沒有按照‘生產規程成長,就會被認為是無用的殘次品,然后被社會拋棄,被旁人看低??伤@個年紀,難道不是應該在山野里瘋跑,去追蝴蝶、采蘑菇嗎?”

我完全理解她的矛盾與無奈,到了我們這般年紀,再讓孩子們去找回丟失的那顆心,我們都知道那有多難。

“如果他愿意的話,我希望他將來能搞藝術。我是說,那種真正的藝術?!眳屋砜ㄌ羝鹈济?,“到了澳洲,我也閉關,真正弄個好劇本出來?!?/p>

也許呂蓓卡是一時興起,但我支持她這個決定。就像我當時沒有投錢去買房子,而是選擇了打造這個花園,人生中的很多重大抉擇往往不是通過理性的計算來完成的。當你的心不舒服的時候,理性、知識和經驗都起不了什么作用,即使眼前這條路上沒有利、全是弊,但它是你心之所向,你就會走下去。

那兩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如同當年拼命地向著未來奔跑,拼命地擁抱新事物,我身邊的人都開始拼命地反叛、拼命地回歸,但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我們唱崔健、讀王小波和王朔的時代一去不返了,我們為了愛情飛蛾撲火的那股勁兒熄滅在了生活的磨礪中,我兒時生活的那片已經綿延百年的老胡同,也在一個夏日里被夷為平地。我們想把曾經的自己和過去的生活找回來,卻如癡人說夢,只能帶著深深的遺憾另求他路:有人學佛,有人沉迷于愛好,有人求諸藝術,有人隱居到山林。有人說這種回歸是“文藝”的,不是的,我們只是不堪重負,我們聰明并且有足夠的技巧,但這無法幫助我們得到快樂與安寧。而宗教、藝術、愛好,這些東西雖然并不指向人間的幸福,卻能多少帶來靈魂的安頓,我們放棄“正確”一意孤行,不過是因為這種安頓能讓偏離了本心的我們從現實的利害得失中超拔出來。

我希望移民能為呂蓓卡帶來這種安頓,但我一直有種感覺,她不會在澳洲長久地待下去,果然,還沒到兩年,她就回來了?!霸俨换貋砦揖鸵锼懒?!”她嚷嚷道,“那邊啊,只有傻乎乎的美景?!彼蝗卞X,但多年在那個圈子里,不是她想靜就能靜得下來的,她需要有人圍著她、恭維她,請她出謀劃策,請她幫忙提攜,她需要通過這些來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且,一個骨子里熱愛藝術的人,一個時值盛年、還有很多想法的人,如何能夠長久安頓在異域文化的邊緣呢?于是,她又回來折騰起電視劇了。

我沒問過她是不是寫了什么本子,那兩年我也曾在我的花園里試著重新開始寫作,我知道那沒有那么容易。

又想起亞伯拉罕。據毛姆說,他下船后,在亞歷山大港衛生部門找了個檢疫員之類的小差事,還“娶了一個外貌丑陋的希臘老婆,生了一個臉上滿是疙瘩的孩子”。

而當年頂替他去了倫敦醫學院的同學已經腰纏萬貫,并且成了一個“Sir”(即擁有爵士頭銜)。同學感喟說:“亞伯拉罕簡直毀了自己?!?/p>

留在自己喜歡的地方,不追名逐利,就是毀了自己;反之,成為一個有名的醫生,娶一位貌美的妻子,過著優越的生活,就是成功。這可能是很多人的價值標準,我不知道亞伯拉罕是否后悔過,毛姆說沒有。

也許他與我們不同,他遭遇的是“上天的意旨”,而我們渴望“那座城”,更像是渴望一場逃遁;或許他是真的通透了,能夠安于自己的選擇,不像呂蓓卡,還在左右搖擺,患得患失。也許我不該這樣說,批判別人總是容易的,我與呂蓓卡其實并沒有不同——我其實一直有個不愿正視的問題: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了“那座城”,我是否能像亞伯拉罕那般義無反顧?

世界上從來不缺美好的城市,但我有一百種理由不得不留在這里:花費過巨大心血的工作、多年積攢的人脈、先進的醫療和教育、父母的牽絆……人總是貪婪的,其實對“那座城”的渴望本身就是如此。我們渴望的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既帶著本心,又擁有世俗的一切;既有城市的繁華,又有田園的安逸;既安穩,又有趣。這“什么都想擁有、什么都不放棄”的背后,是一種更大的欲望。

也許“找不到”也是一種借口吧,這花園,給了我一條最好的中間道路。

但世間的陡峭寒涼從來都繞不過去。

去年,院子門口的國槐開得格外盛,車停下,一會兒工夫,淡黃色的小花就如雨滴般落滿我的車頂,車子開動,只走幾米,花瓣就沾滿輪胎。那時候,我沒有覺察到這就是花花草草的離情別意。我還不知道,兩個月后,我所有的樹、所有的花、所有的草都將被結束生命,村里要占地拆遷建工業區了,它們原來都不是我的,幾年的心血和我的“城”都會灰飛煙滅。

有些花草被我轉移了,更多的卻只能湮滅在塵土中。我無法想象它們被連根拔起的樣子,我無話可說,關于生命的哀傷與無奈,只能靜默又漫長地匍匐在心間。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里,盡管那曾經的花香、蛙聲、星辰和每天下午照進窗欞的那一縷陽光都絕非毫無意義。但說到底,這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中間道路”,生活看似給了我們很多選擇,其實并沒有?!榜{馭生活”和“改變世界”一樣,既是一種雄心,也是一種妄念。

禍不單行,突如其來的瘟疫讓我的公司遭受了滅頂之災,鎖上公司大門的那一刻,我無比清楚地認識到,花園、工作、青春、容顏,以及“幸?!薄胺€定”,都只是一時。呂蓓卡所在的影視行業也陷入了停滯狀態,她堅持了兩年,形勢依然一片慘淡,她不得不決定重返澳洲。

臨走前,我們相約去城里走一走,兜兜轉轉,竟然逛到了首都劇場的門口。彼時它大門緊閉,門可羅雀,但站在那里的一瞬間,藝術變成了現實世界的濾鏡,就像一只手指抹去了高樓大廈、車流人海和歲月滄桑,只留下舞臺上的追光燈、話劇特有的腔調、演員臉上的光彩、動人心魄的臺詞和謝幕時長時間的掌聲。這一切給了我們多少快樂!那一刻,一切變得清晰:無論經歷了什么,這里仍是我們的容身之所,即使曾經遠離,回家的路依然在那里等著我們。無須說出,一個會心的笑容就讓我們約定了:“等它重新開放,再去看一場話劇?!毙?,那顆“心”還在,它讓我們在經歷了磨難和不可抗拒的失去之后,仍然能夠抱有希望,保有自我,保有熱愛,仍然能夠去過一種正常的、平靜的、天長地久的生活。人生路長,還有機會。

新年的第一天,我和呂蓓卡約好,她在澳洲,我在北京,我們同時去登高望遠。我這邊天寒地凍,而她那邊正是盛夏,看著她飄動的秀發,我仿佛看到溫暖的風吹過陡直堅實的小徑,也吹動著她身旁清溪里潺潺的流水,我看到栗色的石頭與大片綠色的苔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們在高處駐足,兩個畫面里是通往兩個世界的路。我腳下的這條河會注入北方寒冷的大海,而她那邊的河則會匯入南半球的大西洋。有個叫黑塞的人說過:“世界上所有的川流,最后總會匯集在一起,北極冰海與尼羅河終會一起轉為潮濕的云?!边@古老而又美麗的平衡,為此刻平添了很多神圣與詩意。心靈得到自由與平靜之時,即是涅槃。一時間,無數感慨涌上心頭,但不知為何,我眼前突然閃過了高中時我倆在元旦爬上香山的情景,當我們邁上最后一級臺階、并肩站在香山山頂的時候,四野悄寂,京城冬色凜凜,但陽光明亮,天空湛藍,我們放眼望去,北京城盡收眼底,真是天高地闊??!我們的胸膛第一次打開這樣廣闊而充滿激情的窗子,我們不禁跳起來向遠方招手大喊:“未來啊,我們來了!”

責任編輯 侯 磊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