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考：求藝？為考？

劉夏菲，中山大學新聞傳播學院2023級碩士研究生

高中分科前的寒假，大哥問阿部，“你喜歡畫畫，要不要考慮一下學美術？”

此前，阿部從未考慮過走美術藝考這條道路。在他眼里，父母供讀6個小孩已屬不易，“連補習都是一種奢侈，更別提‘搞藝術了?！奔?、趕考、畫材家里要花多大代價，才能培養一個“藝術家”？

藝考培訓機構內的一角

求“藝”與為“考”

這是阿部進入美術學院的第四個年頭。美院里藝術氛圍濃厚，他的生活也豐富多彩。他和同學們一起在校園內外寫生，也去看了好幾場藝術畫展，還會去上泥塑、陶瓷等選修課程。最近，阿部正在為自己的畢業設計作品而忙碌。

阿部出生在粵東的一個縣城，縣城所在的地級市，經濟水平多年排在全省末端。2022年的人均GDP還不到深圳市的40%。而阿部家所在的縣城，又是這座城市里人均GDP水平最低的區縣。

個體經營戶，是這座產業鮮少的縣城里常見的家庭生計。阿部的父母便是其中一員，在市場里經營著一家雜貨店。阿部是家里的老幺，上面有5個哥哥、姐姐。

很小的時候，阿部在家無聊時，經常會拿草稿紙畫畫。但要學美術嗎？阿部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知道，其實哥哥、姐姐小時候都對畫畫感興趣，但彼時家里并沒有條件供一個美術生。于是，他們把學好文化課、考上好大學、找個好工作作為目標，最后都找到了親朋好友會稱贊艷羨的穩定體面的工作。

受哥哥、姐姐影響，阿部也覺得，早些畢業出來，找份穩定工作，補貼家用是應該的。在大哥提出“藝考”選項以前，阿部的專業規劃一直是計算機。不出意外的話，他會在畢業后成為一名程序員。但阿部心底里對畫畫的興趣，始終沒有減弱，他最終走上了藝考道路。

不過，興趣并非是所有美術生選擇藝考道路一致的初衷，對于另一部分美術生來說，這條路并不通往“藝術理想”，僅僅是高考的另一路徑，依舊是為了“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

對江媛來說，藝考并非她自己的第一選擇，而是她的媽媽思考良久之后為她做的決定。

江媛來自粵西的一個縣城，她的家鄉所屬的地級市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山區城市。江媽媽在鎮上的一所中學當數學老師。在某次和辦公室其他老師的交談中，江媽媽發現了“美術藝考”這條以往未曾考慮的道路。在江媽媽看來，藝考降低了對文化成績的要求，這意味著江媛有機會以原本“上二本都夠嗆”的分數夠上一本院校的門檻。

2002年，全國藝考剛剛起步，報考人數僅3.2萬人。2020年，全國報名參加藝考的考生已經達到117萬余。而美術長期是全國藝考第一大專業，幾乎占據各省藝考總人數一半以上。

對成千上萬的家庭來說，藝考為孩子通往更好的大學提供了為數不多的“其他的可能性”，美術藝考又近乎是其中成本和門檻最低的。一位有過5年藝考機構運營經驗的工作人員分析，從專業門檻方面來看，相比于舞蹈、表演等藝考專業對學生外形的嚴格要求，美術藝考只有“非色盲、色弱”這一項硬性要求；從培養難度來看，美術生不需要在前期具備特別過硬的專業素養，短期內的封閉訓練成效明顯；在經濟成本方面，與表演、舞蹈類動輒十幾萬的培訓費用相比，美術類的培訓費用相對較低，一般在3至5萬。而書法類、編導類專業雖然也基本具備相等的投入優勢，但在招生規模上卻難以和美術類專業相比。美術類專業的招生人數幾乎占了藝考招生的半邊天?！懊佬g藝考是投入產出比最小的?！痹摴ぷ魅藛T總結道。美術藝考也因此成為眾多家庭的選擇。

“一個藝考班里，最少有一半同學是像我這樣奔著一本去的?！苯抡Z氣平靜，“純粹藝術追求的同學，那肯定也有。不過，對我們大部分人來說，要是能走文化道路，誰會走藝考之路呢？藝考是沒有回頭路的?！?/p>

藝考不易

江媛不知道的是，這條路上其實有人回頭了。

中考時，詩晴憑借優異成績考入了縣里最好的一所中學的“狀元班”。盡管如此，按照往年數據，這個班上也只有約一半的人可以考上一本。當時，學校美術老師對詩晴表現出來的天賦感到驚喜，并鼓勵她走藝考道路，“另辟蹊徑考名?！?。但在學了一個學期的美術后，詩晴就從藝考班轉出了。

提起最初的選擇，詩晴感慨道：“我們縣城幾年能出一個清華或北大的大學生呢？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差不多10年前，縣里的高中有一對兄妹，上了清華美院。我還真以為學美術很輕松呢”

對于詩晴的離開，曾經鼓勵詩晴的美術老師雖感惋惜，卻也深表理解：“文化課好的孩子，藝考其實非常有優勢，而且這幾年來看，優勢是越來越大了。不過，要保持文化課和專業課的平衡，難度確實也越來越大了?！?/p>

近幾年，藝考改革持續進行，多項規定直指“提高藝考生文化成績要求”。這對一些把藝考當成高考捷徑的美術生而言，是一記重錘，不少人已然望而卻步。

詩晴最初期盼美術藝考可以成為一條通往名校的捷徑，但跟著老師學了一個學期后，她慢慢發現，藝考既不能滿足她的興趣，也不能成為一條捷徑。詩晴說，藝考畢竟是一場“考試”，備考的過程和培養興趣的過程截然不同，甚至各種標準化的流程反而會消耗最初的興趣。而“通過藝考上名?！钡哪繕?，有時候并不是難度減半，而是難度疊加——名校對文化課分數往往也有一定要求，但一心沉浸于準備美術專業課的同學，很可能會落下文化課的學習，成為難打勝仗的跛腳將軍。

不過，像詩晴這樣果斷且擁有“回頭”機會的人并不多。更多的美術生在藝考路上一次次回頭望，最終咬咬牙，繼續向前走下去。

阿部在高一下學期進入了自己高中美術老師的畫室，開始上藝考課，直到高三之前，才前往廣州的一個畫室進行考前封閉集訓。

阿部解釋說，他所在的縣城幾乎所有開設藝考培訓課程的美術機構，都不具備集訓條件，最終都會在考前把學生集中送到廣州的大畫室。而學生交給大畫室的學費，有一部分會被作為回扣，給到推薦人，也就是送學生們到大畫室的美術老師。

阿部在第一年集訓時交了34000元的學費，在這個班里，一個老師會帶20多個學生。不過，好處是復讀并不需要交額外的學費，這也讓第一年藝考失利的阿部松了一口氣，并且坦然地選擇了復讀。但是在集訓基地，吃飯和住宿費用都不低，兩年下來生活所需就花費了近60000元。而更高端的班，光是學費就高達10萬元，一個老師大概帶10多個學生。

班型配置的差異并沒有讓阿部感到很焦慮，雖然費用不一樣，但“實際上也沒有差很多”。真正讓阿部產生緊迫感的，是最初來到集訓畫室時所感受到的自己和別人之間的差距。

對阿部來說，畫得好不好是“看一眼就知道的”。一些大城市的同學基礎很好，“學得早，也很系統”，其中不乏初中就開始系統接受美術教育的特長生。

而在阿部的家鄉，只有一些針對兒童開設的美術興趣班，就連學校里一周一節的美術課也開得很敷衍。

這種差距讓阿部很沮喪。不過，阿部也很快發現了自己的優勢?！八麄儧]我們能吃苦，集訓一段時間以后，大家的水平慢慢都上來了?！?/p>

在集訓的兩年時間里，阿部幾乎每天都只睡四五個小時，用上課、畫畫將生活填滿。作業多或者感覺自己畫得不夠好的時候，阿部會整夜通宵，直到畫室熄燈，回寢室繼續畫。

仰頭明月，低頭六便士

當藝考道路行至盡頭，小鎮美術生會面臨“仰頭擁抱明月”和“低頭拾起便士”的選擇。

阿部最終如愿考上了自己心儀的美院，學習油畫專業，并且計劃在本專業考研深造。這是一條“純藝術”的道路，也是阿部在哥哥、姐姐的支持下早就做好的選擇。作為家里最受疼愛的老幺，阿部幸運地踩在哥哥、姐姐肩頭上，從小鎮出走，離頭頂的圓月更近了一些。

而更多的小鎮美術生從高中畢業起就不得不開始考慮“六便士”的問題。阿部的朋友小楓從小就立下了日后靠繪畫謀生的目標。為了實現目標，小楓高考填志愿時，特意選擇了綜合大學的設計專業。較之純美術專業而言，這個選擇似乎意味著能夠更好地找到工作。但大學畢業時，小楓陷入了糾結和迷茫。

“我想留在廣州做設計?！钡靼l現，崗位雖然不少，夠得著的并不多。繪圖員固然能夠安穩拿工資，卻要完全聽從設計師的要求，“設計師怎么說你就怎么畫”，難以發揮自己的創作想象；而設計師則多要從助理做起，在初入職場的幾年里拿兩三千的底薪，甚至不一定有機會接觸圖紙，還需要量房、打掃衛生等?！爱斎?，熬到能獨立成單落地時，就不需要擔心收入了。但我沒有辦法等，家里供我學美術、上大學不容易，助學貸款也還等著還呢?！?/p>

小楓最后選擇回到自己集訓時所在的畫室擔任助教，“大學期間的寒暑假我就回來做過兼職，他們給我的待遇還不錯。也許再過一段時間，我會成為畫室的正式教師，至少這是一份還算得上穩定的工作，并且也是自己喜歡的事情?！?p>

一位廣州某藝考畫室的負責人解釋說：“我們有很多學生出去了以后再回來當老師的。廣美、廣工、汕大等，哪個學校的都有，但在這里當老師，跟哪個學校畢業沒啥太大關系，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我們就看人品，還有技術?！?/p>

與小楓相比，江媛的失業焦慮持續得更久。在連續兩年的藝考和文化高考失利后，她選擇去重慶的一所?？圃盒W習美術教育。在江媛的藝考班上，最終選擇讀?？频娜似鋵嵅⒉欢??！翱嫉貌缓玫娜撕芏?，但都愿意復讀。一個班里差不多有一半的復讀生。大家都是奔著上本科去的，不甘心就這么上?？迫チ?。?？瀑M用還高，而如果選擇復讀，一般機構都不加收學費。不過，也有人復讀六七年還上不了岸的?！苯抡f，“我已經說不上甘心不甘心了，我只知道我受不了了，我畫得越來越差了?！苯乱庾R到自己的心理狀態可能出現了問題，沒有繼續堅持下去。

對江媛來說，畢業后的理想狀態是在一二線城市做一個美術老師。但現實情況是，“在廣州、深圳、重慶，沒有學校會要?？飘厴I的老師，就算是培訓機構，名校畢業的美術老師也要排隊呢”。投遞出去的簡歷杳無音信，江媛的心也隨之沉入海底。好不容易有一家位于廣州的培訓機構發來面談邀請，但一個月3000元的底薪和近2000元的房租讓她啞然失笑，“雖然他們說了，拉到學生也能拿提成。但我在廣州完全沒有人脈，我的性格也不太適合做推銷?！弊詈?，還是江媽媽托了許多朋友，在鎮上找了一個美術興趣班，讓江媛過去試試，工作內容就是帶學前班的孩子們畫畫，培養他們的美術興趣。

美術老師是許多美術生的畢業去向。不過，一位高校藝術學院的輔導員解釋道，實際上，美術生也有豐富的去向選擇。除去公司設計崗和美術老師這兩個最常見的去向，還有不少人在美術館或者畫廊做策展，或是自立門戶做自媒體、獨立畫師等。藝考機構的運營人員透露，相比其他專業，美術生找工作其實不算難，但是上限的差異卻很大?！靶℃偵夏懿荒艹鏊囆g家，我覺得肯定是有的，但也一定是很少的，大部分人都還是上班去了?！?/p>

小楓補充說：“起點有時候會限制眼界，眼界也會限制能力?！毙髑逦赜浀么髮W期間的某一堂專業課上，他正為老師展示的國外建筑設計案例圖片驚嘆時，身旁一個來自上海的同班同學說他已經去過現場參觀了?！拔耶斎豢梢酝ㄟ^圖片，看到建筑體柔和的線條和飄逸靈動的樓板，但我的同學卻能夠近距離感受建筑和自然的互動。我想，兩者帶來的啟發還是會有些不同的?！?/p>

小鎮藝術生大多不得不在藝術和生活之間做出選擇。他們的難處恰恰在于，除了穩定的工作，他們幾乎再沒有更多生活的倚仗了。家庭難以提供給他們很多助力，更多的時候，家庭還急切地需要他們承擔起養家的責任。

“都說人生是曠野，這沒有錯。但有人騎馬，去哪都快；有人走路，走了很遠再調頭，就會浪費很多時間和資源。所以，要早早選好方向?！卑⒉空Z氣平淡，對此也很坦然，“我們就是走路的人?！?/p>

責任編輯：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