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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 縫

2024-03-26 22:02子衿
都市 2024年2期
關鍵詞:菁菁

六點一刻。葉菁菁站在廚房窗口喝水,一墻之隔的馬路上,汽車尾燈連成一條長線,像一列亮著紅燈的火車,正在減速進入站臺,停下,等待一場即將開始的遠行。吞入喉嚨的熱水,將暖意一直送到指尖。雨絲嘈雜著紛紛涌入車燈前的小片光亮中。新的一天。

孩子們往書包里塞進面包和牛奶,從門口的鞋柜上拿起各自的雨傘,乒乒乓乓下樓。葉菁菁熄燈、關門,跟在他們身后。車停在樓道出口,蘇均的手機在方向盤后面閃爍。他盯著手機,但從不留意時間。葉菁菁努力讓自己不催促,不發表意見,安于任何一次等待。沈均在這方面總是很有耐心,每次一起出門,他都是最后一個從候車室椅子上站起來,拎起行李,不緊不慢加入最后幾個匆匆趕來的人當中。他說,隊伍那么長,何必去擠在一起呢。他們因此錯過航班,只能改簽,在機場附近過夜。葉菁菁記得在高速公路上,自己始終盯著儀表盤上的時間?!皼]關系,來得及?!碧K均說。他們沒能趕上,通道在兩分鐘前關閉了。失誤,完全可以避免的失誤。上帝分配給他們倆的時間好像來自不同的宇宙,葉菁菁總是在追趕,另一個卻躺在時間里。很難說,這不是一種能量守恒。

馬路濕漉漉的,映著一地的紅色車燈。孩子們下車,走進校門,回過頭揮手,留給她穿著校服的背影——和所有的孩子一樣,又完全不同的背影。葉菁菁每次都要把他們放在所有的背影中,再從中找出他們,像牧羊人在羊群中一眼認出自己的羊。她經常想大聲喊他們回來,告訴他們“媽媽愛你”,再讓他們離開。她為自己早晨的急迫感到不安。那種急迫,像校服里子上一道小小的裂縫,需要及時縫補。否則,那個裂縫將跟隨她一整天,嚙咬她的五臟六腑,直到晚上,孩子們放學回家,她得以擁抱他們,為他們端出精心烹制的食物。阿蠻和阿饞的背影隱沒在第一棟教學樓后面,她呼出從起床開始一直提著的一口氣,把椅背朝后調整了一些。車窗玻璃上爬滿雨水流下的印子,這些蔓延得到處都是的印跡,像鼻涕蟲爬過的路徑,又像是淚痕,還可以比喻成什么?她虛弱地企圖填滿腦袋里那道越來越大的裂縫。剛才她替他們關車門的時候,差點兒夾到阿饞的腳——車門已經碰到阿饞的鞋跟了。阿饞一定要在車里先打開傘,不肯沾到一滴雨。她希望他更像一個男子漢,但她用驅趕的方式去實現。真是愚蠢,愚蠢。

高架橋底下兩株玉蘭開花了,在灰藍色的天空和黑色的柏油馬路之間,潔白、明凈、讓她臉上發燙?!按禾斓挠暌彩敲髁恋??!彼f。她得高興起來,他們現在去港口吃早茶,她知道蘇均眼睛里的光彩和血絲,她不想掃興。蘇均出差凌晨才到家,行李箱放在臥室墻角,生活全部的茍且暫時還鎖在那里,他們不著急,甚至有意拖延打開行李箱的時間——還沒到時候。三分期待加上七分幻想,再黯淡的日子,別后重逢也還算得上一抹亮色。至少,她得抓住這一點。黎明時分喝下的那杯蜂蜜水,此刻引出一種積極意義的饑餓感,葉菁菁心里熱絡起來。不管怎樣,今天,和昨天不一樣。

蘇均把車停在巷口對面。隔著落雨的街道,海棠春臨街的這面玻璃窗后面,只有一位客人,獨自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面對著一籠包子。入口的自動傘套機壞了,葉菁菁猶豫了一下,收起不太濕的折傘走進去。柜臺里的女人說完“歡迎光臨”,馬上喊人來幫她套傘。

“其實……好吧,謝謝?!彼褌憬怀鋈?,她總是愿意隨遇而安的。

“吃什么?”蘇均問。

“嗯……我想喝魚湯。點一份魚湯面,你吃面,我喝湯?!?/p>

“不,我不想吃面?!彼麄円呀涋饤壛四欠N不夠誠實的遷就,但她仍然有些吃驚。

“……嗯,那就不點?!?/p>

“可以單點一份魚湯哦?!崩习迥镎f。

“但是我覺得煮了面的湯更好喝,還是……算了,就來一份魚湯吧,再加一份燙干絲,謝謝?!?/p>

蘇均點了包子和豆漿。

他們選擇了一個靠窗的位子。蘇均坐在對面,抽煙,低頭看手機。他們來得太早了,早市還沒開始。穿白色制服的服務員穿梭著,從廚房一籠一籠搬出冒著熱氣的蒸籠,店里還是顯得冷清,和他們的胃口一樣。

“別抽了,在人家店里?!比~菁菁皺眉,避開繚繞的煙霧。

“是的,我們這里禁煙的哦?!苯o他們送干絲的服務員賠著笑臉說。

“掐了吧?!?/p>

“煩不煩??!”

“一大早就抽煙,到底是誰煩?”

“哎呀,沒事,沒事啦……”老板娘深諳中庸之道。

葉菁菁不說話了,專心吃早飯。餐桌鋪了軟膠桌墊,有一兩處水跡壓在下面。魚湯有點咸,搭配秧草菌菇包子,總覺得寡淡,安撫不了早春的胃。還是應該點一碗魚湯面。

小店后窗外面看得到沿江的公園。柳樹剛透出一點新綠。前幾年的春天,葉菁菁拍過停在梅枝上的喜鵲,喜鵲、梅枝和淡青的天構成了一幅細致淡雅的工筆畫,那組照片贏得了很多贊美。那時候,她以為生活就像這組照片,靠著熱愛和勤奮,加上一點天賦,就能得到令人滿意的九十分。

“等下,咱們沿著江邊走走吧?!比~菁菁對蘇均說,這樣也許能找回早起的清爽。

“下雨呢……等明天不下雨了再說吧?!?/p>

好。她不應該問的。

在經歷過那么多次勞心勞力的角逐之后,她終于覺察出自己的執迷不悟。爭執毫無意義,現在她更愿意退守。

吃完飯,他們回到車里。雨還在下,暖氣開得很足,她陷在座位里,哪兒都不想去,只希望車一直開下去,開下去,沒有目的地,只有沿途的風景。生活最好永遠和她隔著這道玻璃,留她在倦怠和熱愛之間。

結婚前,他們在雨中散步,蘇均在她耳邊輕聲地說,最喜歡雨天和你走在一起。那條悠長的梧桐夾道,那片明亮的綠,那場耳熱心跳,如今只剩下沒有生命的靜止畫面,植物標本一樣留在葉菁菁的回憶里。后來,他們在雨夜發生過爭吵,互不相讓,她開門沖進雨里,光腳踩在濕冷的水泥路上,那種透骨的寒冷帶給她的恐懼曾讓她產生懷疑: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事后和俞禾說起,她著意顯得輕描淡寫,甚至還打了個哈欠:“昨晚和蘇均生氣,整個晚上都在吵,現在困死了?!庇岷陶f:“別那么用力,孩子,輕松點兒好嗎?”

她是第一次買車的時候認識俞禾的。她對車一無所知,俞禾熱情主動,有問必答,她沒想到的部分也幫她想到了。頭幾次上路,葉菁菁肩膀僵硬,緊握方向盤,手心出汗,阿蠻坐在后面,俞禾坐在她右邊,身穿黑色套裝,散發著“略有辛辣感的木質玫瑰的味道”,適當的時候才開口。當她終于把車停在嬰兒游泳館門口,拉好手剎,轉身看俞禾,她們相視而笑的那一刻,葉菁菁想到“奇妙的緣分”這句話。她為自己擁有的友情驕傲?!斑@是我閨蜜?!庇岷滔蛩腥诉@樣介紹她。她永遠記得她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背后是下午兩點燦爛無比的陽光——露出一口光亮潔白的牙齒。真是個完美無缺的笑。俞禾沒有虎牙,后來葉菁菁知道她做過美牙,兩側的虎牙被磨得尖尖的、小小的,套在無可挑剔的烤瓷牙冠下。

俞禾下班約她逛街。她們會坐在街邊喝東西,俞禾喝咖啡,葉菁菁喝奶茶。俞禾從來喝不完一杯奶茶,她沒辦法喜歡那種味道。

“居然有人不愛奶茶?”葉菁菁吸著珍珠,覺得不可思議。而她不敢碰咖啡,會失眠。

“看那個女人?!庇岷贪涯X袋偏過去,靠著葉菁菁小聲說。

葉菁菁看到一個穿著紅色開衫、黑色百褶裙的女人正在過馬路。吸引俞禾目光的是裙擺下面露出來的半截大紅色羊毛打底褲和腳上那雙嶄新的旅游鞋。

“天吶,她為什么要這樣?我想死?!庇岷膛闹约旱哪X袋,故意唉聲嘆氣。

葉菁菁搖了搖頭,咬著嘴唇笑。還好她們是朋友。她感覺回到了高中時代,大孩子故意做出那些“可惡”的行為——他們坐在教室里,日復一日細致入微地觀察每一位老師,背地里樂此不疲地調侃他們,諸如物理老師“圍魏救趙”的發型、英語老師的土味發音,或者只是某位老師走錯了教室。他們只是喜歡笑而已。

她們一起發現了幾家特別的店鋪,成了那兒的忠實客戶。那段時間,葉菁菁覺得自己整個人被欲望包裹著,她渴望那些店鋪每周的上新,迷戀穿衣鏡前全新的自己,偏愛某種材質,但喜歡所有的色彩。她穿著和俞禾一起淘來的衣服,上班、去幼兒園接女兒、回家學習做飯。六一兒童節的時候,幼兒園在大劇院有一場匯報演出,她穿一條黑色鏤空曳地長裙——對一場幼兒園內部演出來說,未免過于隆重了些。她沒有恰當的場合去匹配這條裙子,也完全沒有必要花兩千多買一條裙子,但是她買下了它?!把硎盏脛倓偤?,像為你量身定做的耶?!辩R子里俞禾站在她身后說。那時候,蘇均給她很多零花錢,他股票投資做得不錯,可以說風頭正勁,但葉菁菁不是那種亂花錢的女人,遠遠不是。俞禾買貴重的首飾和包,葉菁菁把錢存進了一張存折。

內衣厚厚的胸墊讓她的胸部鼓鼓的,六厘米的鞋跟限制了她走路的速度,她一級一級小心翼翼爬上大劇院的臺階。她記得從她身邊走過的其他家長,那些輕快的腳步,也記得她有點驕傲和慌亂的心。她覺得她的自信幾乎都源自那些精心搭配的衣服和鞋,有一種暫時性的滿足。暫時,這兩個字多少藏著她天性里難以逾越的那部分:她不懂得拒絕。她喜歡經常在她耳邊響起的贊美聲,不管那些贊美有多少來自她的衣服,又有多少來自她本人。贊賞衣服不是也意味著贊賞她的眼光嗎?雖然,是她和俞禾的眼光。

有一件絲麻連衣裙,面料像深藍的湖泊上浮觀一輪圓月的影子,清幽、靈動,宛若夢境?!澳阈枰诶锩娲┮患r裙?!敝辽俚陠T是這樣理解的。那種薄透,是葉菁菁在臥室穿了被蘇均看到也會臉紅的薄透。但是俞禾沒穿襯裙。走路的時候,寬大的裙身輕輕晃蕩,像一種輕柔的舞蹈。俞禾的黑色內衣和凹進去的腰身在那種舞蹈中的大部分時候清晰可見。那天她們在商場,燈火璀璨,人來人往。葉菁菁偶爾走到俞禾的后面,覺得她像一株大麗花,因為害怕錯過花期,正在竭力盛放,旁若無人。

蘇均找葉菁菁吃飯,遇到她們逛街的日子,當然就三個人一起去。蘇均喜歡烤肉,葉菁菁不喜歡,但俞禾喜歡;蘇均喜歡吃海鮮,葉菁菁不喜歡,但俞禾也喜歡;葉菁菁想吃路邊攤,蘇均和俞禾一起搖頭。最后,他們還是去吃了烤魚。坐在夜晚的路邊,燒烤攤上刺啦啦冒著白色的煙氣。阿蠻坐在爸爸媽媽中間,俞禾和蘇均的同學鄭浩坐在對面。俞禾和蘇均分別拿走了最后兩串羊肉,蘇均開玩笑說,干脆我們倆一起過吧。俞禾大笑,露出好看的白牙。即使在那樣的夜晚,她的光芒也沒有一點隱藏。葉菁菁羨慕她在各種場合應對自如,換作她是俞禾的話,蘇均開玩笑,她也許會不知所措,笑起來也不知道如何收場,她會低頭咀嚼那個玩笑,直到它淡而無味,直到她意識到她本人在別人眼中也是一樣的淡而無味。俞禾當然不像她一樣。俞禾就像她山南水北的另一面,就像蘇均,就像被咬掉的那口蘋果。葉菁菁樂于看到蘇均加入她們,三個人,手拉著手,圍成一個緊密快樂的小圈。

阿蠻靠在她懷里睡著了,她得回家放她到小床上睡,可烤魚剛上桌,她才吃了兩口。蘇均送她到樓下。他們站在路燈下面,阿蠻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輕輕顫動著,葉菁菁不可避免地感到有點委屈。后來,蘇均給她重新點了一份烤魚帶回來,鄭浩和俞禾也一起上來,他們決定玩撲克牌。

“你家男人居然給你重新點了一份,真是的?!庇岷桃性陂T框上,眼神迷離,好像喝醉了。雖然他們誰都沒有喝酒。

“那你還不趕緊找一個男朋友?!比~菁菁的那點委屈全部消散。

他們今天叫上鄭浩的意思,四個人都心知肚明。鄭浩一直在跟俞禾說話,俞禾也很配合,兩個人看起來很投機。但是俞禾事后說沒什么感覺。

“那你們聊得那么歡?”葉菁菁說。

“朋友嘛,多一個朋友不好嗎?”

是,多多益善。如果是她,她會少說幾句。但俞禾不是她。葉菁菁嘆息了一聲,不知道是為鄭浩,還是為俞禾。

后來,葉菁菁第二次懷孕。這個生命來得計劃之外,生活再次將她拋向令人暈眩的半空。她吐得厲害,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最后不得不請假去醫院輸營養液——那種白色的牛乳一樣的液體。阿蠻被暫時送去奶奶家。蘇均每天上午來醫院看她,按照他平常晚睡晚起的作息,他這些天里起得很早。他常常在值班醫生離開之后,護士來輸液之前,從醫院西邊的一個偏門進來,不用經過住院部大廳。他總是很困,倒在葉菁菁病床上,和她擠在一起,幾句話之后就睡著了,直到護士推著藥品車進來,把他從床上轟走?!八趮D產科病床上的男人?!比~菁菁把這當作笑話講給俞禾聽,她們一起嘲笑蘇均。

那天早晨,蘇均沒有來。也許他熬了通宵,支撐不住睡著了。葉菁菁輸完營養液坐電動三輪車回家(那時候,電動三輪車通常歇在商場、公園和醫院門口這些地方“守株待兔”,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到了),她決定給自己和蘇均放個假。在醫院躺了十幾天,她感覺好多了。醫生說如果她感覺可以,下周一可以辦理出院手續。

她在路邊那棵銀杏樹下下車。俞禾挽著阿蠻的手站在社區出口處的拱形門洞前面。俞禾彎腰和阿蠻說話,風吹動她米黃色的碎花裙,裸露的脖頸在陽光下泛著白光。她們沒注意到她。蘇均的車從車庫出來,在她們身邊停下,他搖下車窗,把手臂擱在窗口。他和俞禾都沒有說話,有幾秒鐘,時間仿佛靜止了。之后俞禾打開后車門,抱阿蠻坐進去,扣好兒童座椅的安全帶,關上車門,繞到前面,打開前排副駕駛的門,身體滑進去。她做著這一切,溫柔、平和、堅定,好像她才是阿蠻的媽媽?!八任易龅煤??!比~菁菁好像在觀摩一堂親子課程,懷著羞愧。只是她不知道,為什么蘇均沒有說話?他把手臂擱在那兒的姿勢為什么讓她感覺心痛?為什么俞禾也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兒?她不太明白他們用什么填滿其中的空白?;蛘?,他們也不知道?有一些靜止的時刻在你的生命中,永遠無法被填滿,但你如何安放這些時刻?車朝著醫院的方向駛去,他們沒有看見她。她轉身,手扶著銀杏樹,嘔吐感再次襲來。那個瞬間,她發現她在想念住了十幾天的病房,那白色的一切。原來銀杏樹的樹干有那么多粗糙的裂紋,布滿整個樹身。

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買白色內衣的。她漸漸把抽屜里的內衣全部換成了白色,沒有蝴蝶結,沒有蕾絲花邊,沒有一點多余的點綴,只是棉布原本的白。午睡前,她脫掉牛仔裙,只穿白色的內衣,站在衛生間的一把椅子上,看著鏡子里的身體。懷孕前三個月,她的小腹還是平的——阿蠻只給她的肚子添了一條淺色的豎線,在肚臍下面,幾乎看不出——乳房卻開始飽滿。懷孕是一種煎熬,卻也可能是一個女人的身體最好的時候。蘇均推門進來,等一下他要出差,他說,過幾天就回來。他們的欲望開始得并不相同,結局卻前所未有地一致。他們是那么地忘乎所以。年輕的愛幾乎等同于占有。不,她不想講道理,只想要完完全全地擁有。就像現在,她雙手環在蘇均的腰上,胸口的黏濕讓她覺得幸福和羞恥。她選擇無視那種羞恥,她在選擇。然后,她感覺肚子疼了一下,之后又一下,是某種違背她意志的間歇的疼痛,她爬起來,看見床單染上的顏色。她被嚇住了,在夏天的午后,忍不住戰栗起來。

蘇均摟著她的肩膀站在電梯口,他們唯一能做的是立即去醫院。她的牙齒咯咯地響,無法阻止。

孩子沒事,謝天謝地。當然,醫生告誡了他們,溫和地,在她垂落的目光對面。她向公司申請到延長休假,跟著蘇均出過幾次差。最長的那次,他們坐火車去四川。車窗外接連出現長長的隧道、豁然開朗的綠色山谷、流經山谷的溪流,和溪流中散布的大大小小的巖石。水草豐美,一些她從未見過的鳥停在溪水中間,埋下腦袋啄食它們的獵物,尾羽優美地指向大山深處。她發現她沒辦法說出心中的疑惑。她要怎么提起呢,問蘇均“不說話的時候你們在想什么”嗎?說到底,那一切不過是她的直覺,只有她肯相信、她肯承認的直覺而已。令她痛苦的是,它并不明朗。只能讓它懸而未決,并在之后她毫無防備的任何時刻,跳出來,搖晃流經她眼前的景致,她對蘇均的信任、對俞禾的依賴。

崩塌在崩塌之前就開始了。

魚湯面和雨中的梅枝,只在她心里嘆息了一下。車不可避免地駛向目的地,停在菜市場門前。她不可避免地下車,走進那個喧鬧紛繁的世界。蘇均為她打起門上的簾子。以前有個刻薄的同事說,蘇均看起來像她的司機。是的,那是在她還沒學會開車,以及接連懷孕、生子、照顧寶寶的那幾年。他總是充當司機,殷勤、機敏、擅長倒車,帶她出入各種地方。她毫無保留地相信他。很長一段時間,她甚至在那種信任中丟失了自我。后來,也許是因為俞禾,她一點一點打撈自己:重新發現自己的喜好,站遠一點審視她和蘇均的關系,不再害怕離別,親手打造他們的生活。阿饞比姐姐乖巧,阿姨和他們磨合得很好。他們擁有幾乎完美的周末和假期。常常她走在晴朗的天氣里,抬頭看見藍天映著綠樹,輕風就填滿了心間。有時她會感到過于幸福,甚至為自己擁有的幸福感到害怕。就在她以為一切已步入正軌,漸入佳境的時候,有些事情發生了。那幾乎像一場戰爭,改變了他們的一切。

她甚至不太清楚事情是怎么發生的。資金周轉出了點問題,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狀況,她拿出自己的存折交給蘇均,像之前一樣。他會還給她,連本帶利,雖然她不在乎——他們之間的一切都是共有的,不需要分那么清楚。但這次不一樣,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蘇均已經一籌莫展了。唯一確定的是,這又是一次可以避免的失誤,又一次。不一樣的地方是,這次不是在機場附近睡一夜,聽著飛機起落的噪聲難以入眠就可以過去的。他沒有及時收手,在決定他們所有人命運的那個時刻,他徹底忘了他們——她和孩子們。

因為急于出手,他們以一個荒唐的價格賣掉市中心的大房子。夏天下了幾場暴雨,她忘記關天窗,在俞禾那兒買的那輛車泡了水,他們也處理掉了。他們幾乎告別了原有的一切,搬到漢北鎮。很多人都在等著看她離開,也許丟下孩子,也許只帶走女兒,就像許多和她擁有類似遭遇的女人所做的選擇一樣?!凹皶r止損”,他們頻繁使用這個詞語,好像婚姻從來就只是一樁交易。她沒有離開,雖然她的確看見自己一步一步踏入生活更陰暗潮濕的地底,命運的繩索緊了又緊。她開始記錄一些感受,在書中用記號筆勾住一些句子,用這些方式抓住點兒什么,安撫內心的驚訝,承認他們的現狀。不管怎樣,她就是沒有離開。至少暫時沒有。

“你會看到極大的痛苦,并且會在這種痛苦中得到幸福?!彼堰@句話摘錄在手機備忘錄里,但沒有注明出處。

上次見俞禾差不多是一年前。她們再也沒有去逛街,她們早已過了那種試探的年紀。她知道俞禾開始收斂心性,計劃性地存錢,偶爾出去旅行,不再四處結識朋友,買了第一套房子。她沒有透露自己的全部現狀,不想求助任何人?!安缓貌粔?,還是那樣?!彼f,她們都真的長大了,不是嗎?

菜市場的魚今天特別新鮮。一尾鱸魚從賣魚女人手中的網兜跳進隔壁鳊魚的水箱里,嘩啦啦濺起一大片水花,魚檔外面的葉菁菁往后退了幾步,她從不知道一條魚奮力跳起來可以那么高,真是條優美的拋物線。賣魚女人用力呸了一聲,吐掉嘴里的泡沫,罵了句“你媽的!”操起網兜重又舀出一條魚來,扔到東邊水跡斑斑的案板上。漢北鎮這里殺魚殺得潦草,身穿黑色皮圍裙的魚販子手腳麻利得像開了二倍速,開膛破肚,三下五除二處理好葉菁菁要的魚,裝進白色塑料袋,外面再套一個綠色的袋子,遞給她。

葉菁菁把裝魚的袋子放在腳下,蘇均重新發動汽車?,F在是上午九點,她可以下午再去公司,這是她半離職狀態下的福利。他們剛轉過路口那株盛大的櫻花樹,葉菁菁還迷離在櫻花的粉色云霧中,一陣突如其來的響動嚇了她一跳。響動就在靠近耳膜的地方,看不見,但充斥著不祥的意味,愈來愈強烈??謶志鹱×怂?,葉菁菁捂住耳朵尖叫起來。在尖叫的余音里,她漸漸明白了動靜來自腳下的魚袋。她閉上眼睛,叫蘇均趕緊挪走袋子,趕緊。片刻安靜之后,那條魚又劇烈掙扎起來,葉菁菁再次緊緊捂住耳朵。她不吃魚了,再也不吃了。她大聲說話,坐直身體,不靠近任何地方,但她無法減弱魚的垂死掙扎。左邊的太陽穴在跳動,疼得厲害。她不能忍受一條魚大聲宣告給她的痛苦,在那種拼盡全力的響動里,她體味到魚的全部驚恐。

他們的房門關著,像一條封閉的通道。白色的門上應該貼著“此路不通”,但沒有指明“請繞道行駛”的方向。她不用推門進去就知道,蘇均戴著耳機躺在床上。他在努力工作,與此同時,越來越沉默。干完自己那部分家務,也就是葉菁菁分派給他的那部分,他就回房間,關上房門,用手機填滿睡覺之前的時間。經歷了那加速崩塌的一切之后,他似乎害怕一切瑣碎的事物。她不喜歡命令別人,某種程度上,她樂于在他近旁忙碌,仿佛他的狀態對她是一種有益的指示。所以她有做不完的事。距離房間幾步之遙,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進去,躺在床上,看幾頁書或半部電影,之后沉入對她來說有如故鄉的睡眠。她永無止境地忙碌,收獲一種如愿前的滿足。

葉菁菁端出給阿蠻準備的夜宵。今天周三,是老師發布周練成績的日子。下午在便利店,老師正好發來消息,付款之前她點開圖片看了一眼,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讓她不得不用手撐住柜臺。她竭力微笑著結完賬。在搬家之前,阿蠻的成績本來很好。她提醒自己:你不可能因為這個就倒下。最重要的不是這些,不是嗎?你經歷了那么多,你還要經歷更多?,F在女兒坐在對面,大口吃著她從飯店打包來的魚粥,青春期的孩子整天喊著減肥,但從不肯少吃一口。她隱忍不提那個用紅色記號筆圈過的分數,囑咐女兒抓緊吃完去學習。時間,時間,時間,她總是在催促,總是死乞白賴地抓住時間的衣角,試圖替她的孩子攥緊,然后眼看著光陰一寸一寸從阿蠻指間溜走,像出逃的魚。

阿饞穿睡衣光腳從房間跑出來,嚷著要吃鹵蛋。姐姐高高端起盤子說:“去去去,你個小屁孩該睡覺去了,不許你吃?!?/p>

“媽——媽,你看姐姐?!?/p>

葉菁菁在廚房,她不想說話。接阿蠻放學之前,她已經和阿饞費了足夠多的口舌??目慕O絆寫完作業,還有一首古詩需要背誦,她的耐心幾乎耗盡。已經這么晚了,水流的聲音、阿蠻挑事的笑聲、兒子急惱的叫聲、房間里隱隱傳來的手機外放的聲音,在她腦中嗡嗡織成纏繞不去的魔咒。小腹也在隱隱作痛,生理期大概要來了,這次比上次來得早還是晚?她不知道。一切都偏離了軌道。在剝離理智的想象里,她已經用力摔了手中的碗,熄掉了一切聲響和光亮。

蘇均穿著羊絨衫躺在被子里,手機掉在枕頭旁邊。葉菁菁摁手機側鍵,直播間那種喋喋不休的聲音,隔著黑掉的屏幕,更加怪異和刺耳。她撲滅火苗一樣連摁了好幾下,手機終于閉嘴了??粗煞蛩斓臉幼?,那張臉寡淡似寸草不生的戈壁灘。這種時候,她愿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取他的清醒。她需要他醒著,看著她,和她說話。她那樣搖晃他的肩膀,那樣急切地在他耳邊喊他的名字,像在喊救命一樣。蘇均驀地坐起身,睜開眼睛,他說:“那邊,還差一個人?!闭f完又躺倒在枕頭上。他只是在說夢話。她喊不醒他。一種荒蕪從他閉合的眼瞼處彌漫開,漫過站在床頭的葉菁菁,淹沒整個房間。旋風般的戰栗侵襲了她,由皮膚滲入血液,瞬間流過全身,最后在心臟上方收攏。她覺得冷,抱緊胳膊蹲下來。那整個的荒蕪再也不能結束。她沒有力氣站起來,她需要力量,來自擁抱,或者爭吵,或者眼淚。她寧愿擺在她眼前的,是蘇均和俞禾帶給她的那個懸而未決的空白,那道裂縫。

她脫掉衣服,鉆進被子,貼著蘇均躺下。如果什么都得不到,至少她得采集一點體溫過夜。髖骨在舊床墊上硌得生疼,她轉過身,平躺著。方正的天花板,圓形的吸頂燈,引不起一絲遐想。她想開燈,但夜晚不是太黑,就是太亮。她再次轉動身體,弓起背抵著蘇均的胸膛,讓自己面對著空蕩的房間,而不是丈夫的呼吸。去年夏天那次摔跤之后,她的腿傷一直沒有好,那個受傷的部位挑剔她每一個側臥的姿勢。蘇均咕噥了一句,把他的手臂伸過來,等著葉菁菁抬起頭,枕到他的胳膊上,他們曾經習慣這個姿勢。但現在不行,葉菁菁用力推開他,在他們中間掖好被子,用被子隔出一條界線。她讓自己保持那個姿勢,接受那種不適。睡眠也變得陌生。

所有的事情都變得不確定。在邁進四十歲之前,葉菁菁仿佛已被生活架空了。最先來臨的危機是失業。在同一個地方工作了十五年之后,被領導叫去辦公室。領導的話委婉、誠懇,但毫無轉圜,鼓槌在她心里大聲落下去。她可以待到找到新工作之前,但不能太久。所有的招聘信息都在說,三十五歲以下。三十五歲,此前她從未想到人們會賦予一個數字如此大的使命。她原本已經不去記自己的年齡了。誰知道,這么快她就不得不承認:她再也不年輕了。

她不知道,一直弄不清楚,是女兒講話的聲音越來越低,還是她的聽力出了什么問題;她買的衣服、鞋子,她做的飯菜,全都不對。她好像生活在一個彌天陰謀之中,常常覺得暈頭轉向。那次他們去看電影,離開場時間只剩幾分鐘,她和蘇均不得不分頭行動,蘇均領著孩子們進影廳,她去一樓取線上預約的咖啡。隊伍很長,店員慢條斯理,她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穩穩站在隊伍中間。她想著也許要錯過的序幕,拎著咖啡踏上自動扶梯。但是她上不去,反復幾次還是跟不上扶梯的速度。差點摔倒之后她才發現,她踏上的是下行的扶梯。天吶,她在干什么?她腦袋嗡嗡、滿臉漲紅。電影院就在二樓,但她像個被時代落下的老太太,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依傍。序幕是肯定錯過了,她想哭。

她現在的哭泣很奇怪,總是發生在大笑之后。她看喜劇電影、看脫口秀或者一些逗趣視頻,她喜歡的主題是貓和人類幼崽。笑得肚子疼,笑得直不起腰,扶著桌角,然后,她抬起頭,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她想象自己像漫畫里大哭的孩子,眼淚飛出眼角,完全忽視地心引力的存在。她為這種哭泣感到抱歉。為了避免尷尬,有時候她不得不克制,克制的時間久了,她漸漸地不會大笑?,F在,她虔誠地信仰平和,就像她從前信仰愛。

無動于衷,的確是某種幸福。

在她獨自睡去的夢里,她一腳踏進一部破舊不堪的電梯。那部電梯像鐵皮火車的車廂,逼仄、昏暗,同時又大而無當。地板上到處看得見裂縫。最大的那道裂縫,可以掉進去人的兩只腳,她不得不岔開雙腿站在里面。所有的按鍵都失靈了。她跟隨電梯跌跌撞撞地上升、下降,抓緊隨身攜帶的幾件工具,在黑暗的顛簸中感受手指用力捏緊硬物的疼痛,等待有人在一樓按下按鈕。她相信,終會有人需要并且按下這部電梯,在此之前,她必須經過漫長的等待。

鬧鐘響的時候,她感激地醒來。發現自己獨自躺在床上,外面是平平無奇的陰天,一切都喑啞無光。她突然開始想念,瘋狂地想抓住什么人,對她講述她的夢。她拿起電話。

“孩子,周末下午,我們在老地方約,巷子口那家咖啡館。別忘了?!庇岷淘陔娫捓镎f。

責任編輯 申宇君

作者簡介:

子衿,本名毛艷艷,現居江蘇。自由職業者,發表小說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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