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陽關

2024-03-28 12:36董新鐸
陽光 2024年3期
關鍵詞:昆陽棗紅馬伙計

《昆陽關》以一個漆器商人的生存境況為主線,講述了他在新朝動蕩年代里的悲苦與掙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寬厚與仁愛;講述了昆陽大戰的離奇與血腥;講述了昆陽大戰給周邊百姓帶來的悲戚與創傷;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縣、蘇婉、劉秀等一系列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描繪了波瀾壯闊的時代風云;重現了兩千多年前昆陽一帶的民風民俗。

滄桑的昆陽關見證了時代巨變,歷經了血雨腥風,感知了人間疾苦,同時也領略了人間的溫情與仁愛。

(接上期)

少時,凡木再次醒來,依稀記得方才之事,望一眼昆陽方向,暗道:凡木啊,你不能死在這里,親人都在昆陽城,你死了,他們如何活下去!無論如何,不能讓王先生被人吃了,這么大年歲的人,為自己的生意操碎了心,如今竟弄到這步田地。凡木用盡臂力勉強撐起上身,見孟江正用綿軟的身子擋在王桂身上,正少氣無力地乞求著:“你們行行好吧,知道你們快要餓死了,可我們都還有氣啊。馬、馬、馬的肉能吃,你們去吃馬肉吧?!?/p>

一人道:“好兄弟,馬還活著,誰舍得吃馬肉??!大伙兒被餓得沒氣力下地干活,可馬能,這馬得替我們下地干活啊。你們是不行了,血都流光了,活不了幾個時辰,你就救救我們吧,家里老人餓得難以起床,一個個快要不行了?!?/p>

孟江氣息虛弱道:“我身上帶有好多錢呢,你們把錢統統拿去,買些糧食救命吧。人,一個都別動,都還有氣呢?!?/p>

那人訕笑道:“錢?你有錢?錢在哪兒?讓我摸摸,可別是陰曹地府里的錢啊?!?/p>

孟江摸摸身子道:“我身上真的帶有很多錢,指定是掉在上面的坡道上了,我幫你們找?!闭f罷,吃力爬起身來,踉蹌著站立不穩,卻又不敢就此離開,唯恐這些人在王先生身上動起刀來。

無助時,見凡木直起上身向他招手,孟江哇地哭出聲來,撲過去哽咽道:“家主,您終于醒了,嗚嗚嗚……”

凡木望一眼王桂道:“王老先生如何?”

孟江道:“還有點氣?!?/p>

凡木忽覺一陣寬慰,忙對孟江道:“你快去照顧王老先生,我沒事?!?/p>

凡木艱難直起身,對著眼前的一幫人道:“諸位兄弟,在下凡木,在昆陽城經營著三家商鋪,一直做著雷擊木漆器生意。今日途經此處,本是去宛城開店的,不想遇此變故。知道你們這么做實屬無奈,但凡有條活路的人,斷不會行此不雅之事。不是你們喚醒我等,只怕早已被惡狼飽腹。僅從這一點上講,諸位是我等的恩人,我先謝過恩人。來日眾兄弟無論去昆陽,還是去宛城,我的店鋪隨時恭候,僅是吃喝也好,留在店鋪當伙計也罷,我保弟兄們自此不再挨餓。方才孟江說的全是實情,既然我等要去宛城開店,不會不帶足銅錢,他身上沒有,指定是掉落在坡道之上,何不沿著我們滾下的坡道,四處找找呢?找到了,你們悉數拿走,我分文不留。有了這些錢,你們去哪里買不來吃的?我等身上這點臊肉,真不知道你們如何能下得了口?!?/p>

一個矮個漢子道:“你是雷擊木漆器店掌柜?這么說來,昆陽城里的粥棚是你開的,我去討過兩次粥。你是個大善人,不知救了多少條人命!”一時間,幾個人議論紛紛。之后,他們聽信凡木所言,低著頭順坡道一路上行。

凡木長出一口氣??磿r,見孟江已將王先生扶靠在自己身上,正撕爛衣服,為王先生包扎頭部。王先生正微閉雙眼,低聲呻吟。不遠處,棗紅馬側臥身子,舔著腿部血跡。馬車就在棗紅馬一側,兩輪竟完好無損。

少時,坡道上傳來一聲驚呼:“找到了,找到了,這褡褳里全是五銖錢。乖乖,我從沒見過這么多錢??!”

“有救了,我們有救了?!?/p>

“他們怎么辦?天要黑了?!?/p>

“弄死算了,免得夜長夢多?!?/p>

“你說的是人話嗎?狗都不如?!?/p>

“不就吃過人家施舍的粥嗎?放了他們,你就能做好人了?你當我不知道啊,你是吃過活人肉的?!?/p>

“再廢話我弄死你,不信就試試。人家是菩薩轉世,連官府都不管的事,人家憑什么拿出自己的錢廣濟眾生?我們不能把壞事做絕,俗話說得好,不走的路還得走三遭呢。不想活著回家的,來吧,我們單挑。想活著回去的,就聽我的,幫他們把馬車弄路上,看看馬能走不能,能走的話,讓他們趕車走。我們手里有這么多錢,還怕吃不飽肚子?”

沒人再敢言語。有人將棗紅馬拉起,馬居然能勉強走路。一幫人共同使力,將馬車順著向南的斜坡,拉到高岡之上的官道上,而后把馬套好。

夜色漸黑,天宇淡藍,凡木見高高的官道之上,幾個人皮影般晃來晃去。風沙并未減弱,高岡上傳來忽輕忽重的嘶鳴聲,一如餓狼的哀嚎。山澗里,只是冷,寒氣如針,一根根刺扎著已有知覺的肌膚。

王桂被人背著,凡木和孟江則自行爬上高岡。矮個漢子道:“馬和車還能走動,前面不遠處有個鎮子,你們去那里過夜吧,這點錢你帶上?!睗h子將幾枚銅錢塞到凡木手里,而后一聲呼哨,一幫人便沒了蹤影。

受傷處大約被寒氣凍得麻木,王桂已不覺疼痛,他趴在馬車上,喃喃說著些慶幸的話語:“多虧這深谷不算太深,才得以活命。多虧凡掌柜積下功德,不然,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吃了,傳出去讓人笑掉大牙?!?/p>

王桂的話并無責怪之意,在孟江聽來,不啻于鞭子抽身。他跪在車旁,涕淚俱下:“奴才罪該萬死,讓家主和王老先生遭此劫難。奴才本該撞死在巖石上的,又不忍心將恩人撇在這荒野之上,不讓恩人脫離險境,奴才死不瞑目?!?/p>

凡木道:“起來吧,你還不是差點被人吃了?大約是你身上有股臭味,人家才迷上王先生的。王先生氣韻不凡,舉止高雅,自然能引蝶招蜂。你說是吧?王先生?!?/p>

王先生咳嗽幾聲,沒能笑得出來。孟江破涕道:“家主啊,您就別逗奴才了,您還是說說接下來該怎么辦吧,就剩這幾個銅錢了,是連夜返回,還是去鎮上湊合一宿?”

凡木道:“去鎮上休養幾日,而后再去宛城?!?/p>

孟江瞪大眼道:“還要去宛城?家主,您的意思是明日捎信回去,讓水生他們送錢過來?”

凡木道:“不用送錢,車上有。不等療傷后回去,你讓王老先生何以見人!王先生一向儒雅,故友如云,帶著這副狼狽相,如何能回昆陽!”

孟江哀聲道:“車上哪還有錢??!家主,您可別嚇奴才,方才您還清醒著呢,怎么這會兒就說起胡話了呀!王先生,你快想個法子吧,家主不敢再有閃失了?!?/p>

凡木彎下腰去,仔細查看輪子一側的車架,而后道:“孟江,你亂叫什么!快起來,去找塊帶尖的石塊,竹片也行,順著這條細縫,把一側的木板撬開?!?/p>

孟江疑惑地按著凡木指使,將石塊的尖角捅進那條縫隙,只一撬,木板竟張開個黑洞洞的口子,隨之,五銖錢嘩啦啦流了一地。那清脆悅耳之聲讓孟江一時犯暈。王桂勾頭問道:“真是五銖錢?”

凡木道:“是的,王先生。孟江,快收起來吧,掏干凈,這些錢足夠我們去宛城用的?!?/p>

孟江驚詫道:“家主啊,馬車里幾時藏著這么多錢呀?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凡木道:“怕你睡不著覺?!?/p>

王桂感嘆不已,驚訝地望望凡木。上一輛牛車被人偷走后,才買的這輛馬車,一直是由孟江趕著的,孟江竟全然不知這車上藏著諸多銅錢。

棗紅馬一瘸一拐,拖著車子,艱難地向不遠處的鎮子緩緩而去。隆冬時節,雖是才過戌時,鎮子里已是黢黑一片,沿街店鋪均已打烊,空蕩蕩的大街上,只烈風閑逛。尋到一家客棧,孟江用僵硬的手,笨拙地拍響了厚實的木門。良久,木門開了條縫,探出半拉人頭。未及孟江開口,那大門旋即關上,任由孟江如何拍門,那人頭再也不曾露出。

不得已,孟江吃力地登上馬車,繼續尋找別的客棧。偌大個鎮子,有官道依鎮而過,客棧斷不會就此一家。凡木看著孟江道:“孟江,你得設法將臉上血漬弄掉,不然,再找一家客棧,那店家還是懼怕?!?/p>

孟江尋思片刻,走向一個墻角的陰影里。適逢風沙驟然變大,孟江的身影一時模糊不清。等孟江返回車上,他的面部已是干凈如初。凡木疑惑地想要發問,卻隱隱聞到一股騷騷的味道,于是,低頭無語。

一輛殘缺不全的馬車,由瘸腿馬拖著,載著三個遍體鱗傷的男人,游走在黢黑空蕩的大街上,石板路面泛著青光,遠遠望去,幽靈一般。

借著暗光,凡木見一側門頭匾額上寫著“水榭客?!?,忙讓孟江停下,而后問王桂:“王先生,這里該是您說的那家壓水的客棧,就宿這家吧?”王桂低聲道:“都到這般境地了,還管它什么壓水不壓水的。凡掌柜,你還有雅興觀風月呀?湊合著住下吧?!狈材镜溃骸澳悄膬盒?!行前明明說好的,生意之外,勘世風民情,觀風花雪月。如今算是勘了世風,尚待風月未觀呢?!蓖豕鹂扌Φ溃骸斑€是先將老朽的腰痛和四肢的瘀傷看好吧?!狈材拘Φ溃骸跋壬饺绽锏难排d哪去了?不就這點皮肉之恙嘛,晚生也沒好到哪去?!?/p>

敲開門后,孟江只怕節外生枝,拉著韁繩直往里奔,客?;镉嬮W一邊,眼睛瞪得溜圓。掌柜的揉著眼出來,見三個人這般模樣,疑惑地問道:“遇上惡人了?”

凡木道:“馬車滾溝里了。掌柜的,要三間上好的壓水客房,讓伙計多送點熱水過來?!?/p>

掌柜的同情道:“這大冷的天,趕夜路可得小心。狗子,你去燒水吧,我領他們去客房?!?/p>

那伙計應下后去了廂房。掌柜的開房后問凡木:“用過晚飯了吧?”見凡木搖頭,掌柜的對著廂房喊道:“狗子,兩個鍋臺都點上火,待會兒我過去,一道給他們弄飯?!狈材镜溃骸罢乒竦?,我那棗紅馬傷著腿了,弄點熱水過去,草料管飽。鎮上有獸醫沒有?”掌柜的笑道:“獸醫?你想讓馬喝湯藥?那得多少湯藥夠它喝呀?再說了,怎么喂?你敢硬灌,它就敢踢你,我不是沒有經由過。不就是腿傷嗎?抹點藥水就成,我這客棧里就有現成的,止疼化瘀,待會兒給馬用上。明兒一早還是找郎中瞧瞧你們的傷吧,看著可不輕,這位老先生這把年紀了,睡一宿,明早指定渾身疼?!?/p>

三人用熱水洗過,再讓客棧掌柜拿來一些藥水,在傷處輕輕涂了,草草用過飯,蒙頭睡了。

凡木是被重重的拍門聲驚醒的,他依稀聽見客?;镉嬙诖箝T口與人交涉,伙計乞求道:“官爺,您就行行好吧,這大半夜的,客人剛剛睡去。今兒就這一撥客人,一個個慈眉善目的,我保他們不是惡人?!?/p>

一人道:“誰說他們是惡人了?惡人不惡人的,跟我們有何相干?我們是奉命征馬的,住店的人是走路還是趕車?馬,那不是馬嗎?閃開!”

伙計道:“官爺,他們是趕馬車來的,路上遇難了,差點丟了性命,那馬也傷得不輕?!?/p>

院內一時無人言語,大約是被叫官爺的人去了馬棚。凡木急忙起床,點上油燈,穿戴整齊,出了客房。窗子透出微弱的光。借著微光,凡木見三個人正將棗紅馬牽出馬棚,有人繞著馬仔細端詳,有人拍拍馬背,意欲讓馬走上幾步。不知棗紅馬的腿傷明顯加重,還是它通了人性,曉知眼前處境,才邁出一步,便屈身著地,站立不起,任由牽著韁繩的人如何拉繩,它仍舊紋絲不動,一臉漠然。

伙計隨即說道:“官爺,沒錯吧,這馬是連車滾落山崖下,活下來純屬造化,看樣子,像是腿骨折斷了。官爺征馬,該是預備征戰用的,弄個殘馬回去,少不得被大人訓斥,說官爺辦差不力。與其那樣,真不如說壓根兒就沒見哪里有馬,您說是吧?”

這個巧舌如簧的客?;镉?,見凡木來到跟前,對凡木說道:“客官,實在抱歉,驚醒您了??丛诠贍斶@大冷的天也不得歇著的份上,您出幾個銅錢吧,讓官爺去酒館喝上幾杯暖暖身子,當差是件苦差事?!?/p>

凡木瞥一眼這幾個當差的,緩緩摸出一把銅板來,遞到伙計手里?;镉嬓磳~錢塞進領頭者的衣兜。

領頭的遲疑片刻道:“這既然是匹殘馬,弄回去不得伺候它呀!算了,走人,走人?!?/p>

望著客?;镉媽⒁恍腥怂统龃箝T,再將門閂插上,凡木輕聲問道:“伙計,何為征馬?為何征馬?”

伙計道:“所謂征馬就是把馬牽到兵營去,以備不時之需,用后返還。您連這個都不懂???看來客官不是周邊人。據說,宛城的兵營里馬匹緊缺,近來像是又要打仗的樣子,官府的人開始四處征用馬匹?!?/p>

凡木不解道:“打仗?跟誰打仗?”

伙計道:“誰知道??!”

凡木道:“用后返還,何日才是用后?既是打仗之用,誰人擔保這馬還能活著回來?這不是愚弄百姓嗎?”

伙計氣道:“誰說不是呀!這跟明搶沒啥兩樣??扇思沂枪俑娜?,誰敢抗命?不遵從者,就得坐牢。好在你們路上遭了難,棗紅馬渾身是傷,臥地不起,不然的話,這馬今夜指定會被拉走征用?!?/p>

凡木謝道:“還不是伙計你周旋得好,這馬才逃過一劫?我等來此住店,多有打擾,伙計受累了,且受我一拜?!狈材菊f罷,深深拜下。

伙計忙扶起凡木,笑道:“客官客氣了。說句恭維的話,您這馬非同一般,像匹神馬。進客棧時明明還拉著馬車,車上坐著你們三人,雖是一拐一拐的,可馬車依然很穩。我家掌柜的前夜給它用藥,它還四蹄亂跳的,方才竟一下子跪地不起,還帶著一臉不屑,那副尊貴相讓人驚奇?!?/p>

凡木哈哈一笑道:“哪有你說的這么神!單憑你這張嘴,你當個伙計真的屈才,回頭我給你掌柜的說說?!?/p>

伙計憨憨一笑,低聲說道:“說什么?客棧就我一個伙計,再有就是掌柜的和內掌柜,總不能要我跟掌柜的調換過來吧?那樣的話,甭說掌柜的,內掌柜也不干呀?!?/p>

兩人憨憨地低聲笑著,來到棗紅馬身邊。凡木拍拍馬背,那馬竟騰地站起身來,四顧左右,而后跟隨伙計回到馬棚?;镉嬻@嘆不已,遂將草料里加了不少玉米顆粒,再提來熱水,放置一旁,而后隨凡木去了客房。

所謂的水榭客棧,無非是客房依河而建,客房外側有個吊腳亭臺,亭臺出檐,放著竹制幾案,可品茶,可飲食。側目望去,河道、木舟、垂柳、曲徑,盡收眼底。只是連年干旱,河床裸露,黃騰騰不甚養眼。垂柳干巴,曲徑骯臟??v使冠以水榭之名,身處這亭臺之上,如何也體味不出臨水之韻。再有昨晚境遇,三人均帶傷病,王桂的心境怕是難有此前的恬淡和寧靜。

凡木觀望片刻,慮及王桂傷勢最重,歇息一宿,不知今早如何。急于過去探視,未及洗漱,便去往王桂房間。王桂尚未起床,聽得門外腳步有聲,料是凡木過來,趕忙起身穿衣。怎奈腰部生疼,頭皮發麻,不得已,高聲說道:“是凡掌柜吧?請稍候片刻,老朽怕得耽擱一下才能開門?!甭犚姺材緫?,他這才緩緩下床,摸摸臉上傷口,扶扶頭部繃帶,而后手撐腰部,踉踉蹌蹌來到門前。

見王桂幾無倦意,凡木道:“先生精神矍鑠,面色紅潤,定是昨晚睡得安穩,那么多人嚷嚷,居然沒將先生擾醒,先生一向氣定神閑,此乃晚生難以比擬的?!?/p>

王桂驚道:“莫不是后夜有多人住店?”

凡木道:“哪是住店??!當差的欲征用馬匹,據說要有戰事發生。先生之故交、門生眾多,可有此類聽聞?”

王桂搖頭道:“老朽不曾聞言。新朝立國不久,可邊關屢有戰事,這人所共知。內地風傳此事,未免聳人聽聞。棗紅馬被官府征用了?”

凡木道:“虧了棗紅馬一身是傷,跪地不起,不然,當差的斷不會空手而歸?!?/p>

王桂道:“凡木啊,原是依著你的想頭,在此療傷后再赴宛城,眼下看來,你我得及早離開此地,萬一當差的再來征馬,該如何是好?總不能讓棗紅馬再跪地不起吧?”

凡木道:“先生盡可放心,那當差的是拿了錢的,既是拿了錢,近幾日斷不會再來滋擾。你我安心養傷,能見人時再見人,總不能讓先生頂著粽子一樣的腦袋去見故友吧!后生本就虧欠先生,讓先生去宛城丟人現眼,情何以堪!”

王桂打趣道:“你也沒好到哪去不是?你這臉跟野貓抓了似的,知情者倒還罷了,不知情者,還以為你非禮野貓了?!?/p>

兩人大笑不止。王桂驀然止住笑,手捂頭顱,面部扭曲得像是敗落的菊花。

第十九章

凡木聽人論朝政 水生泣淚灑宛城

原以為孟江昨日受了驚嚇,此時正在酣睡。不想,他竟一早去往鎮上藥鋪,將郎中請進客棧。凡木和王桂正在說話,聽得門外孟江與人竊竊私語,卻遲遲不見人進來。凡木將門拉開,孟江怯生生道:“還以為家主和王先生都在睡著,就沒敢打擾。奴才把郎中請來了?!狈材镜溃骸霸鹾米尷芍邢壬T外久等,趕快進來暖暖身子?!?/p>

客套話說過,郎中為三人逐一把脈。繼而,伸出細長手指按按傷處,反復查看傷情后,自藥匣里掏出一個陶制小罐,罐口用松蠟封得嚴嚴實實,他盯著藥罐道:“慶幸三位均屬皮肉受損,頭骨、股骨、尺骨、腰椎雖稍有異樣,卻無大礙。罐中藥水乃松樹晨露,浸以九龍川、木香、土鱉蟲、香加皮、過江龍、千斤拔等二十三味中藥,精心炮制而成,有接骨、續筋、消腫、止痛之效,早晚涂抹兩次,不日便可痊愈?!?/p>

王桂笑道:“松樹之晨露?這罐藥水如此金貴,定有奇效,價格該是不菲吧?”

郎中捋著花白胡須道:“藥水雖是金貴,卻也不貴,新老主顧、本地外地,童叟無欺,一律一千錢,外加登門、問診之費用五十錢,統共一千零五十?!?/p>

孟江驚道:“一千零五十?能買一頭牛了!”

郎中一臉莊重道:“牛是不能醫病的?!?/p>

凡木道:“有勞先生了。孟江,你領先生拿錢去?!?/p>

望著兩人出門,王桂道:“凡掌柜,還是你先用這仙藥吧,早日醫好傷,早日去宛城。這客房什么價,你問過沒有?”見凡木搖頭,王桂繼而說道:“你看那亭臺壓水,可別讓店家將流過的河水也算作房錢啊?!倍瞬患s而笑。

回想起自己昨日險些被人吃掉,王桂黯然道:“凡掌柜,僅這兩日境遇,便覺世事難料。古之圣人屢倡教化之風,如今,何以漸行漸遠?昨日途中遇難,鄉民該是搭救才是,竟差點演出生吃活人的鬧劇來,真是匪夷所思啊?!?/p>

凡木嘆道:“還不是饑荒之過!且不說錦衣玉食,但凡能喂飽肚子,鄉民斷不會丟了天良,鋌而走險。竊以為,朝廷不勵精圖治,富足鄉民,縱有三頭六臂,遣下天兵天將,也難興教化之風,民之本在于衣食無憂?!?/p>

王桂搖搖頭道:“何嘗不是這個理呀!可朝廷似乎視而不見,真不知當朝官宦終日整飭何等要事,何事能大過民怨?若民怨不平,終究會惹出事端?!?/p>

凡木無奈道:“朝廷定有難言之隱。俗話說得好,不當家不知那柴米油鹽貴。惟愿饑荒盡早過去,還民以無憂?!?/p>

王桂笑道:“知道凡掌柜一向心慈,總愛替人開脫。朝事不說也罷,還是先用藥吧,這所謂的松露泡就的仙藥,定會有它的奇效?!?/p>

孟江進來時,滿臉盡是愧意,不敢正眼瞧凡木,只小心要過紗布,蘸了藥水,輕輕涂在凡木受傷處。見孟江一言不發,凡木道:“孟江啊,這事不怪你,何必硬往身上攬!”

孟江哭喪著臉道:“家主啊,這郎中是奴才一早找來的,不怪奴才還能怪誰去!看著不吭不哈個人,誰知道竟然這么狠,瞎要這么多錢,這明明是在宰人嘛。奴才接二連三地出岔子,死的心都有?!?/p>

王桂道:“孟江,是你硬把棗紅馬拽下深谷的嗎?不是吧。至于這郎中的藥水嘛,貴是貴了點,在老朽看來,只要藥效好,再貴點它也值。反過來說,白送的藥水,我是不敢用。該給我抹藥了吧?來來來?!?/p>

這小罐藥水很是耐用,不止三人輪番涂抹,連棗紅馬也有幸用了。六日過后,人與馬傷口處皆已脫痂。至于暗傷,該是還會疼痛,倒也無人顧及,能出門見人便可。七日頭上,三人退了客房,奔宛城去了。

宛城,乃春秋時楚國北擴、問鼎中原時得名,楚國相繼滅掉呂、申兩國后,便將此地作為北進之基石。如今,歷經秦漢數百年,屢被修葺、強固,城池防御功能愈加完備,既是軍事重鎮,又是商運繁華之地,比起昆陽,自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走在寬敞熙攘的街市上,棗紅馬局促不安,它謹小慎微,唯恐碰到路人再惹禍端。

“停,停,停,就這里?!蓖豕鸷鋈缓暗?。

王桂的故友姓李名誠,年近六旬。見一輛馬車停在自家門口,正從車上笨拙地爬下一人,細細端詳后,李誠驚道:“這不是王桂王先生嗎?宛城一別竟有半年光景。瞧你這腰,想演皮影戲?扭著了吧?來呀,給王先生看茶?!?/p>

王桂笑道:“你這家伙的身板兒可比我硬實多了。凡掌柜,請移步,我來引見一下。這位乃宛城頗有名望的經學大儒,名諱李誠,老朽多年故交,這家門店便是他的。凡木,昆陽文寨人,才學了得,在昆陽城做著漆器生意?!?/p>

凡木忙躬身下拜道:“晚生凡木,久仰李先生大名,今日前來拜見,還望先生賜教?!?/p>

李誠欣悅道:“凡掌柜年少才高,前程不可限量。二位安坐,請品鑒老朽自制的紅茶?!?/p>

三人分主賓落座,王桂開言道:“凡掌柜在昆陽開有三家商鋪,主營雷擊木漆器,兼營食油,生意很是順暢。只是昆陽畢竟乃方寸之地,吐納終究受制,意欲將生意做到宛城來,還望故友成全?!?/p>

李誠道:“雷擊木漆器,宛城人已有耳聞,只是尚無人涉足,凡掌柜有意在宛城一試身手,乃好事一樁。眾所周知,宛城商賈林立,陸運水運極為便當,故而,來往商家自是摩肩接踵,在此開店自然遠勝昆陽。不過,在宛城開店,選址極為講究,偏僻街面最好遠之。就老朽所知,繁華街市的沿街商鋪早已有主,意欲買下也好,長期租賃也罷,一時間恐難遂愿,你想啊,好端端的營生,哪個商家愿改弦易張!再者,眼下災情日重,民怨沸騰,唯恐世事動蕩,旁生差池,故而,大多商家寧可就此觀望?!?/p>

王桂盯著凡木道:“此乃肺腑之言,非摯友,李掌柜斷不會輕易坦露心扉?!?/p>

凡木道:“承蒙前輩抬愛,學生屢屢受教,實屬三生有幸。雷擊木漆器,其主顧多是大戶人家,眼下災情,受困者該不是有錢人家,故而,晚生意欲一試。常用之漆器,并非奢侈嬌貴之物,就像粟米、衣物、鞋襪等,即便世事不穩,也不可一日不用的?!?/p>

李誠嘆道:“看得出,凡掌柜心意已決。凡掌柜對行商的執著,令老朽動容,既如此,老朽盡力成全。稍后找家客棧住下,明日多方打聽,看能否找到如意店鋪。如不遂愿,老朽愿將店面騰出來,供凡掌柜施展身手?!?/p>

凡木看一眼王桂,不免暗自佩服李先生城府之深。明明老早便有意出讓門店,或許是生意難做,或許是要價過高,才使門店至今未能出手,眼下卻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這無非有二,其一是為租金不至于談得過低,其二是落下個極重情分的好名聲。無論如何,凡木很是感激王桂和李誠的成全,于是感恩道:“遇上二位先生,晚生生意無憂矣,日后少不得隨時討教。既是門店難找,盲目撒網,怕是徒勞。李先生這門店讓人動心,只是不忍奪愛呀!”

王桂看一眼李誠,而后道:“李掌柜,既是凡掌柜青睞你這門店,那就忍痛割愛吧?奔花甲而去的年歲,還是好生預備點精神頭,頤養天年的好?!?/p>

李城遲疑片刻,而后笑道道:“老子百歲成書《道德經》,孔子七十修《春秋》。既是王先生開了尊口,我李城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就依老友美意,自此偃旗息鼓,頤養天年,這兩間門店悉數歸凡掌柜大展宏圖之用。只不過,眼下將近歲末,試問凡掌柜,是即刻騰店,還是過了歲旦?”

凡木道:“何日接手門店,晚生悉聽尊便。既是歲旦將至,那就過了歲旦,倉促行事,恐擾了先生節日之喜?!?/p>

租金之事只字未提,三人心知肚明,由王桂在中間傳話,遠勝于凡木和李誠直接談價。有了緩沖,可避免尷尬,講究之人,面子為要,至于租金高低幾許,倒成了無關緊要的事。見王桂不時挪動身子,李誠道:“莫不是我這茶水不好?要不就是木榻過硬,下邊抗命?”

凡木黯然道:“李掌柜,實不相瞞,馬車途中遇險,不慎翻進深谷,一車人險些丟命。在一鎮子調養數日,王先生頭部傷口雖已脫痂,可腰部和下邊該是并未痊愈。都怪晚生執意邀先生來宛,不然,斷不會有此一劫?!?/p>

王桂調侃道:“李掌柜并非外人,凡掌柜不必遮掩,知道你是顧及老朽顏面,不忍將細枝末節一一道來。想來竊喜,這把老骨頭居然會是搶手貨,比起他倆來,竟成香餑餑,莫非饑民也要挑瘦肉?至于相邀來宛一事,凡掌柜不必自疚,半年未見故友,早有來宛之心?!?/p>

李誠眨眨眼不知二人所云何事,見凡木淺笑不語,便盯著王桂不解道:“云山霧罩的,此話怎講?”

王桂自嘲道:“不瞞你說,馬車翻入深谷后,三人一時昏死過去,可均未斷氣。凡掌柜最先醒來,見一幫饑民按著我,刀子磨得锃亮,要取我下邊的肉分而食之。不是凡掌柜和孟江極力阻撓,我王桂早已成了骨頭架?!?/p>

凡木笑道:“還不是先生渾身透著仙氣,人家才嫌棄我等凡夫俗子。不過,等好肉割完,說不準會輪到我這次肉?!?/p>

李誠驚道:“竟有此事!曾聞聽鄉下有食人之說,竊以為不過戲言耳,如今看來,絕非風傳,嗚呼哀哉!新朝休矣,王莽休矣。想當年,老朽瞧他王莽慈眉善目,樂善好施,像個人物,不想,他主了朝政,建了新朝,竟使出繚亂弊政,使得生靈涂炭,長此以往,國將不國?!?/p>

凡木愕然道:“李先生竟與當朝皇上相識?”

(未完待續)

董新鐸:河南平頂山人。在《陽光》《莽原》《奔流》等期刊發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半扎寨》《風穴寺》。

猜你喜歡
昆陽棗紅馬伙計
我的身體里跑著一匹棗紅馬
具體描寫 突出喜愛
習作《外婆家的棗紅馬》升格指導
棗紅馬
粒徑對云南昆陽膠磷礦雙反浮選中脫硅的影響
里耶秦簡昆陽邑地望考
下雨的訂單
昆陽大戰:一萬人打敗四十萬“人獸聯軍”
防偷吃的毒招
《伙計》的成長主題研究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