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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的故鄉,虛擬的鄉愁

2024-03-28 12:30宋明煒
書城 2024年4期
關鍵詞:三體科幻李白

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

一乘無倪舟,八極縱遠舵。

燕客期躍馬,唐生安敢譏。

采珠勿驚龍,大道可暗歸。

故山有松月,遲爾玩清暉。

—李白《送蔡山人》

這三卷小說的總標題“故山松月”,出自李白這首有名的古詩《送蔡山人》,寫在天寶年間,距今一千三百年了。李白寫到無倪和八極,在汪洋恣肆的想象中漫游神仙世界。如果李白活在今天,這位中國最著名的詩人,很可能也會寫科幻。李白一生云游天下,唐帝國鼎盛時代,開元天寶年間地圖展開,填滿了李白的詩句。一如八百年后,歐洲大航海時代,隨著世界重新打開,誕生了有關遙遠國度的《烏托邦》,以及啟蒙時代假托理想、投射現實的各種異托邦。隨后五百年間,科幻這個文類從無到有,漸漸成為世界性的文學想象方式,直到今天最浪漫的畫風可以是太空漫游、星球大戰、星際穿越、流浪地球。

《故山松月:中國式科幻的故園新夢》這套小說集的編者用心則在“故山有松月,遲爾玩清暉”,當中國科幻走向世界的時候,他們提示,走得再遠再異域,仍然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科幻也可以有故鄉,有鄉愁。這本選集的編發,在所有我見過的科幻圖書中可謂別出心裁,正是特別強調科幻的地域性,強調科幻面向傳統、面對本土的方面。在科幻的世界地圖上,這寄托著一種對于中國本土科幻獨特性的追求。

我與中國科幻的緣分,還是在科幻走向世界的時候。差不多有十幾年我都在遠離中國科幻的地方,向世界介紹中國科幻—很可能,那時候對我來說中國科幻就隱含了一層鄉愁的意味。但在交流的意義上,我相信,科幻是一種世界共享的文學語言,比其他的文學更容易跨越各種界限。我和一些同道中人樂此不疲去做的,是要讓中國科幻融入世界的科幻版圖;這甚至不是中國科幻“走向”世界的問題,而是要苦口婆心地說明白,中國科幻本來就在世界之中。在文本空間中展開世界構建時,《三體》《地鐵》《荒潮》這樣的小說也用各自前所未有的詩學方式,創造了多層次的世界,或是為我們的世界增加了不可思議的新維度。通過閱讀,我們會發現自己身居其中的這個世界也變得更美妙、更神奇、更幽深了。

隨著與國內科幻圈的朋友的接觸越來越多,我同時也漸漸了解,中國科幻作家,如所謂的“四大天王”劉慈欣、王晉康、韓松、何夕等,都并不自居世界的中心。不僅是因為他們謙虛—有很長一段時間里,當中國科幻居于文學領域的邊緣時,他們并不愿意被人看見;也不僅是因為他們生性豁達,心遠地自偏。事實上,他們都來自中國的腹地,來自故山松月的風景線內。二十一世紀作為文壇新浪潮崛起的中國科幻作家,他們在中國的中國(middle kingdom)。中國科幻新浪潮的重鎮,也是遠離北上廣深的四川、山西、陜西這些地方。

有趣的是,要看到這一點,或許不僅要自識身在此山中,還需要一種外在的眼光。以下要描述的經歷,或許跟“故鄉有松月”有一個更大尺度的相關性。十幾年前,記得有一次我在遠離四川平原的新英格蘭,驅車遠離波士頓的平原,開進佛蒙特州蒼翠的大山之中,漸漸有一種天高地遠的感覺,那時我忍不住聯想到,大劉的家是不是也在這樣一個地方,他看著同樣遼遠的星空,寫出《三體》;在佛蒙特演講的開頭,我就特別提到劉慈欣也住在一個天高地遠的地方,那是長城上的娘子關。我是聯想到劉慈欣筆下的“三體世界”與大都市如紐約、上海之間保持著的距離,以及這距離帶來的吸引力。但當然,把佛蒙特州和山西陽泉娘子關比較,這本身是我最個人的一種想象關聯。對于曾經長期生活在娘子關的大劉來說,可能美國才是天高地遠的地方,而他一直都是怡然在家的。然而,就是住在娘子關的大劉,仰望天空,想象半人馬座的三體星系,看見宇宙深處的淵黑,從流浪地球到黑暗森林,這一個個壯麗的奇觀景象誕生了??苹镁褪沁@樣一個神奇的文類,需要有這一系列空間的折疊—異世界的聯想,時空距離的錯落,直到故鄉變成了遠方—就像比所有人類走得更遠、即將走出太陽系的旅行者一號,回望那個黯淡的藍點。

我過去經常被問到一個最難回答的問題是,中國科幻有什么樣的中國性?外國的觀眾和中國的觀眾都問過這個問題,他們的期待或許有所不同。我的標準答案一向就是,科幻是最具有世界文學性質的一種文學想象,那些我們認為是中國性的元素,也是一種在世界中展開的元素。但這個答案我回答的次數多了,也知道自己的不足,答案有點過于現成了,我沒有開動腦筋;但我也實在不愿按照觀眾預設的期待,將“中國科幻的中國性”變成一個投射各種意識的確定話語合體。

至今我不能確認找到回答這個問題的方式,但今后我可以推薦他們去讀這三卷《故山松月》。

飛氘收入此集的《九章算術》和美籍華人作家劉宇昆的《計時器交響曲》及其后記構成一種對照,飛氘可以把一些外國電影用中國傳統典故來重講一遍,得出來的是否中國故事?而劉宇昆用一種詩意的方式告知我們:

在《計時器交響曲》中,人類散居到星際之間,可是他們確實參與到一個共同的故事之中,也就是如何定義“1秒”的基本測算,從而為自己創造一個時間上的homeland。不過從這個奇妙的基礎出發,從間航員到世代移民,他們詳細闡述了無數種不同的時間體驗,永遠都會以全新的方式給他們帶去家的感覺。

兩者都是用了從外面來看的眼光。但相比之下,劉宇昆的小說所寫的,是一種旅行者、離家在外的人所想象的家園,用我從飛氘同樣充滿詩意的小說《河外憂傷一種》獲得的靈感來說,這是一種“虛擬的鄉愁”(virtual nostalgia)。這是從最遠的距離開始看,在科幻的視閾中,即便是一百年前魯迅《故鄉》、沈從文《邊城》開啟的“想象的鄉愁”(imaginary nostalgia),如今已經有了更虛擬、也更幽深的表達。

在飛氘那篇有著卡爾維諾的智慧和博爾赫斯的神秘的小說中,遙遠的未來—“歸鄉者”們迷失在茫茫星海,不論怎樣也找不到那個叫作太陽系的存在。有人甚至懷疑,“鄉愁”是植入人們意識的虛擬記憶和情感。母星早已蕩然無存,宇宙本身就是離散(diaspora)。但無論鄉愁有多么泛濫,卻再也無法證實故鄉的真實。直到虛擬的小宇宙里微藍星球出現,又神秘消失,根據一份可靠的情報……這個博爾赫斯式欲言又止的句式,結束了這一長段百科全書引文,飛氘《河外憂傷一種》最后的幾句話簡潔有力,在光年尺度上拉開更大的時空距離:銀河系原來也早已是廢墟,當維度漫游者“漫(游)”過整個銀河廢墟,卻仍舊體會到鄉愁的滋味,但他們克制了言說的沖動—是否鄉愁一經說出,便不復可以再度體驗?

這不僅是一篇語言高度精準的作品,而且兼有意在言外的效果。小說寫的是鄉愁,但何為鄉愁?辭源來自古希臘語的鄉愁(nostalgia),指的是懷戀永遠失去的事物;設若連失去事物的記憶都已經失去,鄉愁的對象又是什么呢?小說中提到分離主義者懷疑地球根本不曾存在,然而鄉愁如潮水一般的侵襲,甚至直到銀河系不復存在之后,仍是憂傷的根源。在切斷了所有線索(情報)的未來,失去的只有失去的感覺,懷念的只是懷念的感受,鄉愁的對象,便是鄉愁。微藍星球在虛擬小宇宙中的誕生和神秘消失,是否只為了啟示人們,當忘卻鄉愁何為時,鄉愁只是一種虛擬?(宋明煒《虛擬的鄉愁》,收入《中國科幻新浪潮》,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

回到現實中來—二○一九年大年初一,地球不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人類帶著地球去流浪,《流浪地球》讓中國人對故鄉的認識,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就像這三卷小說中收入的五十六位科幻作家筆下的地球、九州、成都、重慶、上海、北京、太原、貴陽、杭州、濟南、汕頭、海南、云南……它們在作者的科幻描述中,都經歷了時空中的位移和變形。如何作為中國人去看清《三體》《流浪地球》中漫漫無邊的宇宙底色,去認知《地鐵》《紅色海洋》里經歷幾世幾劫之后的迷宮世界,去體驗《逃出母宇宙》(王晉康)和《我們生活在南京》(天瑞說符)中荒涼或是凄涼的善意,在《且放白鹿》(程婧波)、《風起華西》(慕明)、《晉陽三尺雪》(張冉)、《尋夢西湖》(趙海虹)、《潛入貴陽》(凌晨)、《泉下之城》(晝溫)等作品中看到歷史與現在、歷史與未來的聯結。在閱讀這些作品的時候,我們真的是透過作者的眼睛,能夠面對一個實有的故鄉,還是在透過作者經營的文字,進入一個存在于語言中的故鄉,一個虛擬的紙上世界,一個情動與情感的符號世界?

寫到這里,我再回到“故山松月”這個意象。這是李白在一千三百年前為我們書寫的,即便有那座山,那棵松,那輪明月—那個時空已經不在,李白在千里萬里之外的心事浩渺無邊;我們如今所思所想的,又是哪座山,哪棵松,哪輪明月?科幻的鄉愁,不是鄉土文學的對應,而是一種漂泊的語言。透過《故山松月》的五十六篇小說和五十六篇作者自述,我們是透過“故山松月”這個總體意象,以科幻作為媒介,去體驗在虛擬之海中呈現、成像的那個故鄉、那個中國。

從李白到我們,這是我們共同的“故山松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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