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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河街(二題)

2024-03-29 07:52陶永喜
南方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伢子三爺師傅

陶永喜

男,苗族。湖南省綏寧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民族文學》《芙蓉》《湘江文藝》《湖南文學》《芒種》《黃河》《文學港》《百花園》《當代小說》《兒童小說》《少年文藝》《小溪流》等。有小說入選《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中國當代兒童文學國際性主題作品選》等多種選本。著有小說集《不知名的鳥》《草把龍》等。

遺 物

清早,沿河街楓樹腳的胖嫂突然覺得鼻子癢,打了一個噴嚏。

哈啾——哈啾!接連又打了兩個噴嚏后,胖嫂已經坐在床上了。胖嫂的噴嚏把男人臭皮驚醒了,男人臭皮從被窩里翻起身來,忙問:“怎么啦,受涼了?”

胖嫂用右手掌護住眼睛,說:“眼睛疼,火辣辣的?!?/p>

窗外晨光熹微。隱約傳來公雞的鳴叫聲。臭皮下了床,摁亮電燈,然后給胖嫂披上衣服,他著急地掰開胖嫂的右手:“讓我看看——”果然,胖嫂的眼睛紅紅的。

哈啾!胖嫂又打了一個干噴嚏。臭皮已經找來感冒藥,倒上溫水,讓胖嫂吃藥?!拔夷_冰涼——”胖嫂吃過藥,又這樣說。臭皮把手伸進被窩一摸,胖嫂的一雙腳,果真像冰棍一樣冰涼。

“你是受涼了?!背羝ぺs緊去燒水給胖嫂燙腳。水還沒燒開,胖嫂“哇——”地叫了一聲,她想嘔吐。她掙扎著要從床上爬起來,卻沒站穩,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臭皮聞聲跑過去扶,無奈身子骨太瘦弱,無法攙扶起厚重的胖嫂。

“你走來晃去,我腦殼暈——”胖嫂死死抓住臭皮不讓他動。臭皮只得焦急地緊緊抱住胖嫂。胖嫂開始接二連三打噴嚏。打著噴嚏的胖嫂猛然又叫喊起來:“地震了,房子塌啦,磚頭從我身上滾過去了啦,鋼筋扎進我的心尖尖啦——”她說她聽到了轟隆轟隆的房子倒塌的響聲。臭皮說:“房子好好的,也沒有地震?!北荒腥顺羝けг趹牙锏呐稚┢瓶诖罅R:“你就是個聾子傻子!”

又哭又鬧的胖嫂覺得胃在翻騰,吐出了剛剛吃下的藥,吐出了昨晚沒完全消化的飯菜,開始嘔清水,嘔完了清水,嘔黃黃的苦膽水,嘔完了苦膽水,沒有什么嘔了,又大聲干咳,咳得眼淚水直流。男人摟著胖嫂,手腳無措干著急,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陪著胖嫂流淚。

胖嫂咬牙踉蹌著站起來。臭皮使盡力氣將胖嫂攙上了床。胖嫂臉色寡白,開始無法控制地在床上滾來滾去。臭皮伸手過來想替她揉揉身上。胖嫂口里尖叫著大喊:“不要碰我??!我要死啦,我痛啊……”后來,胖嫂嗓子叫啞了喊不動了,開始咬枕頭,咬床單,汗水濕透了全身。

“去醫院看看……”折騰了一陣后,見胖嫂慢慢安靜下來,男人臭皮仿佛才突然想起來,人命關天,該送老婆胖嫂去醫院讓醫生檢查檢查。

胖嫂去醫院看了急診??床〉尼t生挺熱心,細致地詢問了病情,把了脈搏,聽了心臟,看了看舌頭……然后開出檢查項目:抽血,頭部頸部胸部CT,心臟肝臟脾臟腎臟B超,胃鏡腸鏡,腦電圖心電圖……胖嫂把檢查做完,又等了兩個小時,結果全出來了,所有檢查過的部位和指標一切正常!

胖嫂病情的狀況好像也是極其配合檢查結果,早上發生在她身上的癥狀都消失了。胖嫂臉色恢復了紅潤,耳朵不響了,眼睛不痛了,胃也不抽搐了,就是有點疲倦。胖嫂好過來了。

臭皮懷疑地問醫生:“醫生,真的是沒什么問題?”醫生說:“是沒什么病呢!”“這就怪了!早上她又喊又叫,上吐下瀉,尋死覓活的,怎么就沒病呢?”臭皮有點茫然地望著醫生。醫生說:“她很好,看不出也檢查不出有什么不對?!?/p>

若真的沒病,那早上發生在胖嫂身上的事情怎么解釋?回到家里,臭皮左思右想越想越坐立不安,便帶著疑問去請教隔壁的王老先生。

臭皮家以前是個河灘,小地名叫楓樹腳。當年,臭皮爺爺逃荒逃到巫鎮的時候,沒地方落腳,便在巫水河邊撿了些別人做柴火的廢木,在楓樹腳搭了個茅棚子,住了下來。臭皮爺爺靠幫人扎排、打下手、挑水賣過日子。臭皮的奶奶是漲大水時,臭皮爺爺從河里撈上來的。臭皮爺爺撈上臭皮奶奶時(當時還不是臭皮奶奶),臭皮奶奶一條腿斷了,僅剩一絲氣息,戾氣滿面,身上只纏了幾根破布條。死人一個!眾人勸臭皮爺爺不要枉費心了。臭皮爺爺二話沒說,把她背到巫鎮唯一的草藥郎中那里,守了三天三夜,硬是給救活了。臭皮奶奶雖然瘸了一條腿,卻是眉目如畫,秀外慧中?!袄现x撿的大水財!”好多年過去,沿河街的街坊鄰居還這樣取笑臭皮爺爺兩口子。

臭皮奶奶的身世是個謎。楓樹腳也沒有楓樹。楓樹腳以前是有大楓樹的。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后來,楓樹腳的臭皮爺爺奶奶把茅棚子改建成了吊腳樓。

胖嫂嫁到楓樹腳臭皮家不到三年,胖嫂和臭皮商量要把吊腳樓改造一下,建成小洋樓。臭皮說:“只有地基是現成的,買磚水泥鋼筋要錢,還要開匠人工錢。我們手里沒那么多錢??!”胖嫂說:“現在手里沒錢,不能說一輩子沒錢!我們有手啊,有手就可以掙得錢來!”

擇了個良辰吉日,把吊腳樓拆了。臭皮又去請了隔壁地理先生王先生端羅盤定好向,開始動工修建小洋樓。

泥水匠請的高沙肖師傅,肖師傅帶了個徒弟,徒弟是肖師傅的兒子叫做蒙寶。肖師傅五十來歲的樣子,身材高大,力氣也大,一百斤一包的纖維袋裝水泥,左右手各提一包,走四五十米也不吃力。

肖師傅做點工,兒子蒙寶剛學手,收半價。肖師傅墻砌得好,手腳又快,做事利索,一天比別人要多砌兩百個磚。眾人都說,肖師傅做一天工當得人家兩天的工。

肖師傅性格開朗,黝黑的臉上總掛著笑,胸脯上的肌肉一股股。肖師傅愛唱山歌?!八脑虏逄飮祦韨€嚨,五月薅喲依喲。六月車水喃呵嗨,救禾苗情哥哥咚咚。十八滿姑嚨來個嚨,來車水喲依喲。天不下雨喃呵嗨,何開交情哥哥咚咚……”肖師傅邊砌磚邊哼歌,有點嘶啞的嗓音,把每一句的尾音拖得抑揚頓挫。

見胖嫂在聽自己唱歌,肖師傅伸了伸腰,不好意思地笑笑:“瞎唱——”

胖嫂也笑:“肖師傅肚才真好!”

肖師傅兩手不停歇,擺磚,擦漿,刮縫,手里的活一絲不茍,嘴里說:“瞎唱瞎唱!”

胖嫂說:“唱得真好聽?!?/p>

肖師傅說:“嘿嘿,日曬雨淋的泥水匠,一身臭汗臊氣,靠唱山歌調味……”說完,肖師傅自己也笑了。

胖嫂和臭皮做副工。先是胖嫂和漿,臭皮挑漿。做了兩天,臭皮挑漿挑得肩膀腫了,吃不消,把紅腫的肩膀露給胖嫂看。只好換工,臭皮和漿,胖嫂挑漿。

肖師傅笑臭皮:“真像個讀書先生?!?/p>

“一個咯子銅錢滾過界,山上咯子妹子喲穿草鞋。山上咯子妹子愛唱歌喲,情歌咯子越唱越攏來……”肖師傅繼續哼山歌。

胖嫂姓肖,肖師傅姓肖,胖嫂就認了肖師傅為娘家大舅哥。胖嫂喊肖師傅哥,肖師傅喊胖嫂妹。肖師傅讓兒子蒙寶喊胖嫂姑姑,喊臭皮姑爺。

肖師傅在臭皮家也就不把自己當外人。肖師傅父子倆做起工來格外使勁上心。

肖師傅不喝酒不抽煙,喜歡吃胖嫂做的油糍粑,胖嫂隔三岔五做油糍粑吃。胖嫂喜歡吃河魚。肖師傅晚上赤了膀子去巫水河里摸魚。肖師傅水性好,有時摸到鯉魚,有時摸到黃鴨叫,有天晚上摸到一條三斤多的鱖魚。

臭皮說:“想不到大舅哥有這么多本事!”

肖師傅謙虛地說:“哪里比得上做老板的妹夫子?!痹谕庾鍪炙囉懗缘慕橙顺30阎魅朔Q為老板。

胖嫂對臭皮哈哈一笑,說:“哪個像你,好吃懶做,酒囊飯袋……”

臭皮人簡單,不精明,沒什么花花腸子,但心腸不賴,就是酒癮大,一個人也喝醉,喝醉了發酒瘋,動不動就打人。

那天,臭皮喝酒喝得上勁,胖嫂勸他少喝點,還要幫忙做事。臭皮眼睛一橫,揪住胖嫂的頭發,掄起拳頭就朝胖嫂劈過去。一旁的肖師傅像老虎鉗一樣的大手穩穩抓住了臭皮的胳膊,臭皮掙扎了幾下,肖師傅的手越扣越緊,疼得臭皮嗷嗷直叫,卻是動彈不得。

肖師傅說:“妹夫啊,我給你說句話,人都是父母養的,老婆是拿來疼的,不是拿來打的?!?/p>

肖師傅的話音量不大,卻落地有聲。聽到肖師傅的話,臭皮酒勁醒了一大半。

肖師傅的話如醍醐灌頂。從此,臭皮戒了酒,也不打胖嫂了。

小洋樓封頂了。肖師傅父子倆明天就要回老家高沙了。晚飯后,胖嫂在灶上煮茶發油糍粑,給肖師傅父子倆路上消暑充饑。肖師傅說是覺得悶熱,去河邊歇涼。到下弦月掛在天邊,肖師傅也沒回,他一直在那里哼山歌:

在生和妹講得來吔,

死了和妹同棺材呢。

閻王面前雙雙跪喲,

二世投胎又再來呀……

靜靜流淌的水面灑落著半邊月亮的銀輝,隱隱約約泛著粼粼波光。肖師傅的歌聲讓胖嫂心里一陣陣發緊。灶臺上的茶壺咕嚕咕嚕響了一個通宵。

臭皮找到王先生。臭皮把早上胖嫂發病的情況,胖嫂到醫院檢查的情況說給王先生聽。王先生雖然已是鮐背之年,但童顏鶴發,思維清晰。王先生通地理,精卦象。王先生慢條斯理地說:“神明庇佑,謝門家宅素來清泰,無人犯煞。女主失常,莫不是……”王先生附在臭皮耳邊小聲如此這般道出問題所在。

臭皮回到家里,二話沒說,翻箱倒柜地尋找起來。胖嫂問他找什么,他也沒說。

“你在找什么?”胖嫂問臭皮。

“沒找什么?!背羝し艘鹿?,又拿了根竹篙掏床下,只差沒有挖地三尺了,還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胖嫂說:“你是懷疑我私藏了金銀財寶吧?”

“沒有沒有?!背羝るp手一攤,搖搖頭不找了。見胖嫂神色正常,太陽開始西落,臭皮找出了漁具,對胖嫂說:“我釣魚去!”說完,往河邊走去。

傍晚時分,一輛小車停在沿河街楓樹腳胖嫂家的小洋樓前。車上走下一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徑直進了胖嫂家。他見了胖嫂,跪下去施禮。胖嫂心里驚了一跳,慌亂中忙把男人扶起來。這時,她才發現來人腰上合了根麻繩。

“姑姑,我爸走了,今早卯時落的氣……”來人是肖師傅的兒子蒙寶。他哽咽地向胖嫂說。

“噢……”胖嫂正猶豫著,覺得眼前一黑,心口被什么重重地捶打了一下。

“姑姑……”蒙寶輕輕地叫了一聲。

胖嫂回過神來。她忙去給蒙寶倒茶。

“你爸得的什么???身體那么強壯的……”胖嫂問。

“冠心病,發現十幾年了……”蒙寶說。

“心病……瞞得這么緊……”胖嫂嘆氣道,低下頭,眼睛紅了。

“姑姑,我爸說,讓我來取一件遺物……”蒙寶說。

胖嫂木木地站在那里,心里翻江倒海,六神無主——整整二十五年啦。沉默了一會,表情木然的胖嫂跌跌撞撞去了房里。過了一會,胖嫂出來,緩緩地伸出雙手,將一個布包遞給蒙寶。

蒙寶接過包,謝過胖嫂,正要動身走,胖嫂叫住他,把一個紅包塞在他衣袋里?!懊蓪?,替姑姑給你爸燒炷香,愿他一路走好……”

“好的。謝謝姑姑,姑姑多保重!”蒙寶上車,發動車,輕輕地鳴聲喇叭,慢慢遠去了。

“這開車的是誰呀?真像給我們修房子的肖師傅?!辈恢裁磿r候,臭皮釣魚回來了,他問胖嫂。

胖嫂沒有回答臭皮,呆呆地坐在那里。

臭皮說:“今晚上吃魚啰?!彼淹白永锏暮郁~亮給胖嫂看。

胖嫂瞄了瞄桶子里的魚,她突然感覺到有一股強烈的腥臭味鉆進鼻孔?!巴邸迸稚堥_嘴猛吐起來。

偏 方

辛家住沿河街街尾,背靠一座小山包。房子是木房,有點陳舊,是四排三間兩層的吊腳樓。吊腳樓柱頭板壁清一色的杉木料,小青瓦蓋頂,夯土鋪地,干凈整潔,夏天很涼快。

辛家平時只有辛三爺兩口子在。女兒嫁了,一年到頭難得回來那么一兩次。兒子兒媳在外打工。還有孫子孫女,孫崽成成讀完大學,在省城謀了份差事,孫女方方三十歲了,在上海讀博士。辛三爺常笑孫女方方,人都讀老了,還沒讀出身。方方說,我讀我的書,反正我這輩子又不嫁人。辛三娘聽了,有點不高興地罵方方,讀書讀得人都哈了。辛三爺兩口子在家很安靜,弄不出什么動靜來。

這天,歇在門口的黃狗汪汪地叫過兩聲。一個男人從炙熱的太陽下走進了吊腳樓。

辛三娘在攤篩里晾曬剛切碎的紫蘇、藠頭、韭菜,攤篩放在一個木架子上,切碎的紫蘇、藠頭、韭菜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混合香味。旁邊還攤曬了很多新鮮的嫩辣椒(是開水焯過的),辣椒被太陽一曬,有的表皮已經開始發白。辛三娘在準備做灌辣椒的原材料,灌辣椒是巫鎮的一種地方傳統美食。每年暑假回來,孫女方方都要吃奶奶做的灌辣椒。辛三娘做的灌辣椒是巫鎮最講究的。

“三娘好。在忙啊——”來人和辛三娘打招呼。

“哦——莫怪三娘眼花,攏了才看清是德伢子,快進屋快進屋?!毙寥锓畔率掷锏幕盥?,趕緊地招呼客人?!皝砭蛠?,還講什么禮性?!苯舆^客人手里的東西,辛三娘去倒茶。

“瞎忙,好久沒來看你們二老啦?!眮砜偷仑笞诱f。德伢子圓乎乎的臉,眼睛笑起來一道縫。德伢子早先也是沿河街的住戶,辛三娘他們看著長大的。德伢子大學畢業后,在深圳打拼二十多年,混得不錯,開了幾家公司,有一家是上市公司。

“你幾時回來的?你娘身體好吧?還住得慣?”辛三娘問。德伢子爹去世后,德伢子把百歲老娘帶去深圳住在一起,專門請了一個保姆服侍。德伢子娘天天鬧著要回沿河街,嫌城里的自來水臭腥。

“昨天回來的。我娘好呢,托你們的福。三爺是我娘的救命恩人……”德伢子說著,聲音有些哽咽。

“那就好那就好?!毙寥镉指嬖V德伢子說,“你三爺在里屋……”

辛三爺正在里屋石槽里倒捶一塊烏黑的東西。滿屋子藥香。德伢子端了茶進來,畢恭畢敬地叫了聲“三爺”。辛三爺應了一聲,起身讓座。

外面驕陽似火,屋內卻是清涼撲面。德伢子稱贊道:“真是別有洞天?!?/p>

辛三爺笑著微微頷首,說:“自得其樂?!?/p>

里屋靠山坎那面有眼井水,暴雨不溢,天旱不干,一年四季清水常流,冬暖夏涼,甘??煽?。里屋沒裝門,外人可以自由出入。沿河街的人常到這里打水。

“好久沒喝這里的井水了?!钡仑笞诱f著去咕嚕咕嚕捧井水喝。

辛三爺和德伢子說話的當兒,辛三娘切了西瓜、洗了李子,端進去擺在桌案上。然后,辛三娘繼續忙自己的事。一只母雞帶一群小雞崽唧唧咯咯圍著幸三娘的腿轉。

德伢子和辛三爺說了陣子話,準備辭行,辛三爺辛三娘留德伢子吃飯,他說另外有事,留著下次來吃。臨走,德伢子向辛三爺說:“三爺您老好好考慮我的想法?!毙寥隣旤c頭應了。

沿河街只一戶姓辛的,全巫鎮也僅此一家辛姓。辛家祖上是從北方來的。辛三爺聽老輩子口傳,他們本來也不姓辛,是姓辜。辜家祖上是宮里的御醫,很得皇上恩寵。因遭人陷害,株連九族。太祖婆抱著辜家十個月大的男嬰,喬裝打扮,一路逃奔,晝伏夜出,餐風露宿。三年后,逃到了山高皇帝遠的偏僻之地巫鎮。為掩人耳目,把辜字去了頭,改為辛字,隱姓埋名。從此,刀耕火種,篳路藍縷,飽嘗人間苦難。

到了巫鎮,太祖婆帶來的男嬰已經四歲,太祖婆叫他老鼻兒。老鼻兒是個啞巴。太祖婆逃出辜府時,怕老鼻兒的哭聲,引來官兵的追殺,給老鼻兒下了啞藥。老鼻兒十八歲那年的一天晚上,他突然得夢,夢中遇見一青衣老人,如此這般教他采藥用藥。第二天早上,老鼻兒直奔后山,采擷數種藥材,回家如老人所教如法炮制,得黑藥。其時正好一乞兒拄杖路過,腿患毒疾,腫大如桶,痛苦不已。老鼻兒給他敷上黑藥。兩個時辰過后,乞兒腿腫處惡露流得一地,紅腫消退,乞兒已能行動自如。祖宗顯靈了。太祖婆問清老鼻兒做藥的根由,心里這樣想。太祖婆繼而又和老鼻兒說,這事可不得聲張。來年夏,傾盆大雨三天三夜,巫水河暴漲,巫鎮街道積水及膝。暴雨后,毒日炎炎。巫鎮出現一種怪病,患者全身長紅瘡,奇癢無比,毒性強,易傳染。不到七天,死人上百。醫家術窮,無藥可治??h衙貼出告示,稱誰能治得此病,賞白銀千兩。年輕氣盛的老鼻兒瞞著母親(太祖婆)去揭了榜。老鼻兒到山里采來藥草,在縣衙門口架上大鐵鍋,熬制藥湯。凡身上長紅瘡者喝藥湯一碗,另拿荷葉包盛的黑藥回去搽涂患處。不到三天,果然見了奇效。巫鎮的怪病被老鼻兒制服了。老鼻兒聲名大振。老鼻兒回到家里,高興地比畫著和母親說,鎮里的老百姓都在夸贊他,縣老爺要兌現承諾獎賞他。太祖婆被老鼻兒嚇得不輕,她告誡老鼻兒,兒啊,藥是拿來治病的,不是用來賺錢的。老鼻兒聽了母親的話,沒有去領縣衙那千兩賞銀??h衙后來給老鼻兒家送來楠木匾——扁鵲再世。太祖婆給老鼻兒立下家規,藥方只能救急行方便,無論貴賤。

說來也怪,辛家到巫鎮三百年,到辛三爺這輩是十六代,人丁單薄,幾乎代代單傳。老輩子又有話,太祖婆帶著十個月的孩子逃出生天,已是老天對辜家的格外開恩,像巖壁上的草,不求人丁旺盛,只求辜家血脈得以延續。

辛三爺曾爺爺那輩有兩兄弟,大哥叫猛子,小弟叫求狗。求狗廣結富家子弟,游手好閑,不務正業,成天穿梭歌樓酒榭,尋花問柳。求狗在一場酒局上結交了摩天嶺土匪頭頭青面猴。青面猴行事暴戾,民怨極大,但迫于他的淫威,誰都不敢招惹他,官府拿他也沒轍。青面猴腰患毒瘡多年,大如銅錢,疼痛不已,四處求治不愈。求狗說他有祖傳秘方,包治。青面猴說,只要治好,金魚三條。求狗心里歡喜那三根金條,樂癲癲回家拿藥給青面猴敷上。第二天,青面猴倍感劇痛。撩衣查看,瘡大如碗口,膿水如注。青面猴二話沒說,讓手下剁了求狗的腦袋,把求狗血淋淋的腦殼掛在河邊的一棵麻葉柳上。三天過后,青面猴腰上的毒瘡好了。青面猴這才知道求狗被他錯殺了。他口里卻罵,狗日的,說一天包好的,害得老子多痛了兩天。

辛三爺讀完高中那年,巫鎮醫院把他招進去做集體工,醫院聘用醫院發工資,沒豆腐票,不吃國家糧。辛三爺說,我不會看病,來醫院礙手腳。院長告訴他,現在國家號召把醫療衛生的重點放到農村,醫院偏僻缺人才、缺藥品,加上我們這里山高林密,瘴氣重,你家的祖傳秘方啊土方子啊偏方啊正好派上用場。這話還真讓院長說準了,辛三爺在巫鎮醫院被人稱為辛醫生的那兩年,的確解除了好多人的病痛之苦。贏得了十里八鄉鄉親的交口稱贊。

那年秋天的一個早上,云霧寨用竹架子抬來一個十五六歲的病人。病人面黃肌瘦,脖子上長個拳頭大的瘤子,摸起來硬邦邦的,瘤子嚴重影響到呼氣。因家里沒錢看病醫治,拖了半年之久。眼看瘤子越長越大,父母親看到實在痛得挨不過了,才送到醫院來。辛三爺接的診。他看了病人的情況,說,你們大意了,人命關天的事,耽誤久了要誤事的。病人父親說,知道,可看病要錢的……辛三爺說,沒錢可以想辦法,命去了就沒有了。辛三爺安排病人住下,給他熬藥湯喝。病人姓藍名大和。住了七天院,吃了七天藥,藍大和脖子上的瘤子消腫了,面色也紅潤起來。藍大和命保住了。藍大和高中畢業后入伍參軍,在部隊提了干。每次回家探親,藍大和都要提了禮性來看望辛三爺(那時辛三爺已經從醫院辭職),感謝辛三爺的救命之恩。后來,藍大和轉業到地方,做了副縣長。做了副縣長的藍大和還來看過辛三爺好幾次。但想不到的是,就是前年,快退休的藍大和卻出了事,因犯貪污受賄罪,被開除公職、開除黨籍,判刑五年。聽到這個消息,辛三爺驚了一跳,感慨道:“那么老實的一個人變壞了。藥,救得了人命,治不了貪心!”

辛三爺在醫院工作時,偶爾也工作之余出外診,主要是幫那些行動不便或者熟人看病送藥。藥是自己炮制的,又是工作之余,辛三爺出診不收費。有時收點燒紙、線香。因為治好病人要給先祖老鼻兒燒紙燒香還愿。那年頭正值破四舊。燒紙燒香敬神屬封建迷信,醫院的醫生燒紙敬神肯定不允許。辛三爺被拉去辦學習班。辛三爺家珍藏的楠木匾“扁鵲再世”也被搜去,一把火給燒了。學習班一結束,辛三爺就到醫院辦了辭呈。院長好言挽留他,辛三爺說:“古語云,人參害人無過,大黃救人無功?!?/p>

辛三爺房子后面圍了個園子,園子里種了藤藤草草的藥材——七葉一枝花、烏頭、天南星、金銀花……七葉一枝花、天南星花事正旺。修長的烏頭苗郁郁蔥蔥。金銀花花期已過,盤虬臥龍的藤蔓攀爬成一個蔭涼的棚架。兩只綠色的樹蛙依附在藤蔓上歇涼。那棵高大的杜仲樹上鳥飛蟬鳴。

辛三爺喝茶。他喝的茶是巫鎮特有的一種茶——棠鵝梨茶。棠鵝梨是俗名,書名三葉海棠,一種四季常青的灌木。辛三爺每年去海拔兩千米的寶鼎山上采一次。葉子和樹干都可做茶。葉子用來泡茶,樹干劈成小塊用來熬茶。茶呈金黃色,只是葉子泡出的顏色淡,樹干熬出的顏色深。辛三爺偏愛熬茶,用生鐵壺子,放溫火上慢慢熬。這種茶有獨特的味道,入口有點澀,但特別潤喉,咽下去后回味甘甜,放十天半個月不餿、不變味,有生津止渴健脾胃的功效。

辛三爺多次跟兒子說,祖上傳下的偏方他應該接下來。兒子說,還是在外面掙錢自在,不肯回來。

辛三爺不是在里屋搗藥喝茶,就是在后園子里侍弄藥草。德伢子來拜訪辛三爺,是德伢子正在籌劃成立一家中藥研發公司,邀請辛三爺出任顧問,還說如果愿意,辛三爺可用他家的祖傳秘方入股分紅利。經歷過非典、新冠疫情的慘痛教訓,人們認識到了中醫中藥的重要性。德伢子說,中醫中藥是古老的驕陽產業。

“老朽老朽,入黃土的人,不中用啦?!甭犃说仑笞拥脑?,辛三爺搖搖頭,笑著說。

“您老莫謙虛。中醫就像老酒,越陳越香?!钡仑笞诱f著,陪辛三爺笑。

“我就懂幾個土偏方,應急的,登不了大堂。你是見過大世界的?!毙寥隣數皖^喝茶。

“您這偏方千金難求。您老小天地有大世界?!钡仑笞右驳皖^喝口茶,然后抬頭望著辛三爺。

“哈哈……”辛三爺朗朗地笑了。

“嘿嘿……”德伢子也笑了。

就在當天太陽落嶺時,黃狗又叫了。在上海讀博士的孫女方方,拖個拉桿箱稀里呼?;貋砹?。

方方叫了辛三爺,然后抱著辛三娘嘰里呱啦親熱個夠。

“爺爺奶奶,這回我不走了?!狈椒酵蝗徽f。

“你畢業了?”辛三爺問。

“是的。畢——業——啦,不——走——啦!”方方加大語氣回答爺爺?!拔乙貋砝^承祖傳秘方,向你學習炮制中藥的方法!”

辛三爺一口茶沒咽下,被嗆了喉,瞪著眼睛望著方方:“你博士不是學的這科啊……”

“跨界!跨界!”方方哈哈一笑,“我覺得我有這方面的天賦。我回來了,天天可陪伴你們,天天吃得到奶奶做的飯菜,好開心呀,哈哈……”

“這瘋女子?!毙寥镙p輕地罵一句。

方方放落行李,跑進后園子,張開雙臂,對著那些藥草哇哇大聲叫喊:“親們,我來咯……”

辛三爺怔怔地站在那里,半天沒回過神來。

(編輯 黃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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