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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與樹

2024-03-29 11:09王俊義
躬耕 2024年3期
關鍵詞:老鴰騾馬楝樹

王俊義

谷寨老楸

谷寨人姓谷。

老谷說:不是谷子的谷,是山谷的谷。

谷寨的人說:還是谷子的谷實在,山谷的谷是空的虛的。

谷寨出的谷子,是做黃酒的小谷子。

秋分之后,小谷子成熟,谷寨面南的山坡,黃亮亮的谷穗隨風搖擺。收割小谷子,是叼穗的。拿一把鋒利的鐮刀把谷穗割掉,丟進籮頭里?;蚴悄靡话鸭舻?,剪掉谷穗丟在背筐里。割小谷子穗和剪小谷子穗,谷寨人偏叫叼谷穗。好像到了秋分谷寨人就成了鳥,收割谷穗,就是叼的。

小谷子穗叼回來,掛在屋檐下,和夏天踩的麥曲為伴。

麥曲是谷寨人發酵黃酒的。夏天收割之后,第一次磨小麥面的時候,把磨成半碎的小麥搲出二十幾斤,作為麥曲的主料。把去年掛在屋檐下的一小塊老麥曲搗碎,拌在剛剛出磨的半碎小麥里。撇下來幾塊苘麻的葉子或是藕葉,鋪在一個土坯模子里。兌上水把摻了老麥曲的半碎小麥攪勻,裝進土坯模子。留下的另一半苘麻葉子把半碎的小麥包起來,當家的男人站在土坯模子上,雙腳用勁兒踩著。直到把半碎的小麥踩得很瓷實,結構在一起,就成了一塊新麥曲。從土坯模子中取出麥曲,拴一根麻繩,吊在屋檐下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麥曲就熟了。

立冬之后,掛在屋檐下的小谷子被風干了,輕輕一揉,簸箕里一層金黃。在磨坊里把谷殼舂去,小谷子就搖身一變為小酒米。放在鍋里熬成粘稠的塊狀,谷寨叫做酒酶。酒酶是很香的,每個谷寨的孩子放學的時候,都要吃一碗酒酶。煮酒酶的人拍拍孩子們的腦袋說:“吃了酒酶,長了一歲?!辈怀跃泼?,孩子們長大的一歲在谷寨人眼里是不算數的。

酒酶放到溫涼時,取下屋檐下的麥曲,在案板上搗碎,摻進酒酶里。把麥曲和酒酶攪拌均勻,裝進酒甕里。甕蓋上裹了一層麻布,緊緊蓋住甕口。細密的人家,還要燒一些烏桕樹籽熬的蠟,把蓋子和酒甕的接合部密封完好。酒酶就在酒甕里發酵一個冬天,最后成為谷寨的黃酒。進入臘月,打開酒甕,滿院落的酒香讓谷寨醉去。杜甫說的“莫道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里的臘酒,大概就類似于谷寨的黃酒。

谷寨曾有過一個往事:在做黃酒的日子,谷寨銀圓最多的谷金子,后墻磚塊被一個盜賊撬開了。半個身子還沒有鉆進來,被谷金子守家的門丁發現了。門丁問谷金子:“咋收拾他?”

谷金子說:“讓他吃兩大碗拌了麥曲的酒酶?!?/p>

酒酶是很香的,兩大碗很快被盜賊吃完了。門丁搬來一把小板凳,支在盜賊的下巴頦下邊。盜賊想往外退一步,下巴頦被小板凳阻擋在磚墻里邊。兩只手想動彈一下,又夾在墻壁和身體之間。拌了麥曲的酒酶遇到盜賊肚子里的溫度,很快就發酵了。盜賊的肚子越撐越大,最后炸裂開來,死掉了。

每家做黃酒,把拌了麥曲的酒酶裝進酒甕之后,每個母親都要對孩子們講這個半真半假的往事,告誡孩子們不要偷吃酒酶,不然會撐死的。

谷寨關于酒酶的故事,騾馬鎮每個村寨一年一度做黃酒,一年一度就對孩子們重復這個往事。酒甕放在門旮旯,沒有一個孩子愿意打開酒甕,偷吃一碗拌了麥曲的酒酶。

谷寨黃酒做得最有名的女人,是谷豐一的老婆梅子秋。

谷豐一房后幾十米遠的路邊有棵老楸樹,樹影落在谷豐一和梅子秋的院子里,樹卻是谷寨銀圓最多讀書最多的谷立夏的。老楸樹開花的季節,是三月底四月初。一樹楸花一樹紫色,開得很文靜,一點也顯不出開放的喧鬧。在很遠的地方看一樹楸花,簡直是在看一樹楸葉。紫色的花朵和綠色的葉子,真的十分相似。楸花開放的日子,到谷寨的人,沒有看見楸花,先聞到楸花濃烈的甜味。

楸樹的紫色花朵開放正濃的日子,谷豐一腰上系著一根繩子爬到楸樹上,摘一籃子楸花系到樹下。梅子秋把楸花倒入曬墻里,輕輕扒開讓花朵們曬太陽。谷豐一摘了三籃子楸花,曬墻就鋪滿了。兩個太陽過去,楸花就曬干了。梅子秋把楸花裝進一個袋子里,掛在屋檐下。到了夏天踩麥曲的時候,梅子秋把楸花取下來淘凈,摻在半碎的麥子里。麥曲踩出來,掛在屋檐下,就散發出楸花特有的濃香。梅子秋的黃酒,用摻了楸花的麥曲發酵出來,就跟谷寨別人家的黃酒不一樣。梅子秋說:春天的楸花,夏天的麥曲,秋天的谷子,冬天的酒甕,一年四季都兌在黃酒里。臘月間打開酒甕,就把一年四季都打開了。黃酒的醇香,就是一年四季的醇香。

谷寨人家做黃酒,一般都是一年一甕,最多也就是一年三四甕。梅子秋做黃酒,每年都要做一二百甕。進入臘月,梅子秋和谷豐一就在谷寨的老楸樹下擺一張桌子,放三四甕黃酒,賣給經過谷寨的人。一個臘月正月,梅子秋自己留下幾甕黃酒,剩下的黃酒賣完了,就掙下了過年的錢。

臘月間,老楸樹上的風老鴰窩子顯露在天空下,有三四個籮頭那樣大,幾十只甚至上百只風老鴰成群飛出去,又成群飛回來。在楸樹葉子很稠密的夏天和秋天,誰也不知道老楸樹上有這么多風老鴰,也看不見風老鴰成群成群地飛來飛去。到了霜降來臨,老楸樹葉子飄落殆盡,谷寨人才發現,樹上的鳥巢里,竟然有這么多的風老鴰。風老鴰是群居的飛鳥,在春夏秋三季,它們三兩只一群分開覓食,谷寨人根本注意不到它們。過了霜降,風老鴰們一個家族幾十只上百只群體覓食,它們離開老楸樹遮蓋了一片天空,它們回到老楸樹也遮蓋一片天空,谷寨人才知道,和自己為鄰居的風老鴰,是谷寨的另一個龐大家族。

梅子秋對于臘月有一種深刻的眷戀,當風老鴰落在巨大的鳥巢里,集體鳴叫著,那就是她的酒幌。經過谷寨買梅子秋黃酒的人,都會抬起頭看看頭頂上風老鴰的巢穴。對梅子秋說:“這么大的鳥窩?!?/p>

梅子秋說:“一百多只風老鴰住在里邊?!?/p>

風老鴰有時落在老楸樹上,一個一個黑點,均勻地分布于每個樹枝上。買黃酒的人就說:“風老鴰們,跟樹葉一樣?!?/p>

梅子秋說:“風老鴰是冬天的樹葉?!?/p>

也有買黃酒的問:“老楸樹上咋會有這么大的鳥窩?”

梅子秋說:“鳥窩上的樹枝是不能拽的。男娃拽鳥窩的樹枝,不會讀書;女娃拽鳥窩的樹枝,不會扎花。男娃拽了腦笨,女娃拽了手笨?!?/p>

世上的男人都是一個德行,見了漂亮的女人都要找個因由多說幾句話。買梅子秋黃酒的都是男人,他們買梅子秋一甕黃酒,也跟梅子秋說了一籮頭話,因為梅子秋太漂亮了,更因為梅子秋的男人谷豐一太窩囊了。

梅子秋是谷豐一父親贏回來的。

梅子秋的父親是個賭徒,谷豐一的父親也是個賭徒。在騾馬鎮的賭場里,一夜之間梅子秋的父親把六畝地輸給了谷豐一的父親。當梅子秋的父親把六畝地的地契交給谷豐一的父親時,梅子秋的母親哭了,她跪在賭場里問自己的丈夫:“六畝地給別人了,我們吃什么?”

梅子秋的父親說:“吃風喝沫?!?/p>

谷豐一的父親說:“賭場無情,賭場無悔,我也沒有辦法?!?/p>

梅子秋的母親說:“把我們的閨女給你們吧,長大了給你們當兒媳婦?!?/p>

谷豐一的父親說:“好吧?!泵纷忧锞统闪斯蓉S一的老婆,成了谷寨的一個女人。

到了谷寨,吃了泉水,梅子秋就白得跟水花一樣。到了谷寨,喝了黃酒,梅子秋紅得跟山寨紅小谷子一樣。一個女人一半白一半紅,就是紅白花。臘月里天冷,顏色深的女人顏色更深了,顏色淺的女人顏色也深了,臘月里站在老楸樹下賣黃酒的梅子秋,依然是朵紅白花。陽光從風老鴰的巢穴里流瀉下來,落在梅子秋的臉龐上,白的更白紅的更紅,讓買黃酒的男人們怦然心動。

一廂情愿地怦然心動,是男人們高估自己的低級情感。梅子秋不會為了一甕黃酒,就對某個男人怦然心動了。很多歲月不是屬于怦然心動的,而是屬于心若磐石的。在每一個買黃酒男人面前,梅子秋心若磐石。

谷寨分為前寨和后寨。梅子秋在前寨,漂亮卻超越前寨,飄到了后寨,也飄到了很遠的村莊。前寨的男人們對于梅子秋的漂亮習以為常、置若罔聞,后寨的男人們在臘月梅子秋賣黃酒的日子,卻趨之若鶩,到老楸樹下買黃酒。前寨姓谷的和后寨姓谷的都出自一個氏宗,后寨的谷家卻瞧不起前寨的谷家。前寨的男人們固守于谷寨,很少到遠處讀書,也很少離開谷寨到遠處做生意。包括前寨的讀書人谷立春,也僅僅是讀了很多年私塾,會背誦四書五經會背誦唐詩宋詞而已。后寨的谷家,男人喜歡闖蕩和流浪,背著包袱到遠處熬相公當伙計或是當掌柜,背回來的銀圓,在后寨蓋起了方圓幾十里都眼饞的院落。后寨的男人們讀書,也要到遠處去讀,還有人背著行囊到上??忌狭私煌ù髮W。

騾馬鎮的鎮長,是后寨的谷立夏。騾馬區的區長,是后寨的谷立冬。騾馬鎮鎮長谷立夏的兒子谷豐九,在開封讀河南大學。臘月回到谷寨,讓谷寨人眼睛顫抖。他留了一個分發頭,頭發梳得溜光溜光。臘月的涼風吹動,谷豐九的頭發又顯得分外蓬松。河南大學的校服是黑色的,前胸左邊有個稍微傾斜的口袋。別一根派克金筆做口袋的裝飾,也是身份的象征,谷豐九就成了谷寨臘月最時髦的角色。

那個時代大學時興鄉村調查,谷豐九在谷寨調查了幾天,就把自己調查到了老楸樹下。他見到梅子秋,臉色竟突然紅了。他彎下腰說:“大嫂好?!?/p>

梅子秋說:“賣一甕黃酒,能好到哪?!?/p>

谷豐九從梅子秋的語調里,聽到了無盡的憂傷。

谷豐一的老婆,是谷豐九的大嫂,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然而在臘月,在老楸樹下,只有梅子秋和谷豐九的時候,天經地義轟然崩塌了。谷豐九怦然心動的瞬間,梅子秋也怦然心動了,一個老掉牙的才子佳人往事在谷寨上演了。谷豐九說:“大嫂的名字,很好聽的?!?/p>

梅子秋說:“梅子到了秋天,就是一樹枯葉,好聽又該如何?!?/p>

谷豐九無語。

梅子秋賣了最后一甕黃酒,臘月的太陽還掛在谷寨的寨頂上。梅子秋往回走,谷豐九跟著梅子秋走。老楸樹的影子落在梅子秋身上,花花搭搭的。風老鴰的影子,落在梅子秋身上,給紅色褂子印上了一個飛翔的圖案。梅子秋說:“你回去吧?!?/p>

谷豐九依然跟著梅子秋走。梅子秋打開一把銅鎖,兩個人進了院落,谷豐九問:“大哥呢?”

梅子秋說:“去騾馬鎮趕集了?!?/p>

一切都發生了,一切都無影無蹤。梅子秋說:“萍水相逢萍水離?!?/p>

谷豐九卻不愿萍水而離,一個臘月,谷寨上飄滿的不是風老鴰的翅膀,而是谷豐九和梅子秋的影子,把谷寨每戶人家的院落擠滿了。

谷立夏雖然是騾馬鎮的鎮長,對兒子谷豐九卻無可奈何。他說:“豐九啊,開封的好女人多得是,何必要吊死在梅子秋這棵樹上呢?”

谷豐九說:“吊死也就吊死吧?!?/p>

谷立夏掏出腰間的手槍說:“再糾纏梅子秋,我一槍把你的腦袋打成瓜殼?!?/p>

谷豐九把手槍奪過來,對著自己的太陽穴說:“我還是自己來吧?!?/p>

谷立夏只有谷豐九這一個兒子,也就屈服了。

最難以接受的是梅子秋的丈夫谷豐一。他對梅子秋說:“你是我爹拿六畝地換來的?!?/p>

梅子秋說:“六畝地本來就是我們家的?!?/p>

谷豐一說:“你爹輸了,六畝地就變成了我們的?,F在你回去,我還要六畝地?!?/p>

梅子秋說:“谷豐一啊,你還好意思說,我來三年了,肚子比一張綿紙還薄,你就不是一個男人?!?/p>

人世上的事情都比綿紙還薄,卻都不愿意捅破這張綿紙。一旦捅破了,綿紙就沒有價值了。谷豐一如同心臟被戳了一刀的老牛,咕咚一聲倒下了,垮塌了。身體上的肉被梅子秋一刀一刀割去,而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過了兩天,殘陽斜照谷寨。一頂轎子從后寨出發,經過老楸樹到了梅子秋的院落。暮色蒼茫,大地迷蒙,梅子秋坐在轎子里,一閃一晃地經過前寨到后寨去。前寨的院落都屏住了呼吸,注視著梅子秋的轎子穿過夜色。轎夫沉重的腳步,似乎不是踏在石板路上,而是踏在前寨人的心口上。

正月過半,谷豐九到開封讀書,前寨恢復了平靜。梅子秋經常站在老楸樹下,朝路口眺望。一個多月時間,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卻又像發生了很多。

每一個日子,都像一張膏藥,貼在每個人的身上。誰都以為什么也沒有留下,卻在身體某個部位或是魂靈的某個部分,留下一個膏藥的印痕。臘月和半個正月,梅子秋身上留下了揭不掉的傷疤,也留下了揭不掉的膏藥痕跡。谷豐九的身上,留下了和梅子秋相同的傷疤和印痕。

谷豐九走了,給谷寨的男人們留下了一段話:“梅子秋的耳垂,是全天下最美的耳垂。厚墩墩的,軟乎乎的,紅得透亮,白得透亮,捏在大拇指與食指之間,有種融化的感覺?!?/p>

這段話是谷豐九說的,像風一樣吹過谷寨,就被谷寨的男人們記住了。谷豐九這段話,如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梅子秋身上留下深刻的刀口。

三月間,老楸樹剛剛拱出來花蕾,樹上的風老鴰窩著火了。干樹枝堆起來的鳥巢,在春風里瞬間燃燒起來。順著風向,煙霧飄向后寨。失去了房屋的風老鴰們跟著風和煙霧,朝著后寨飛去。煙霧在鎮長谷立夏的三進院落里盤桓了一會兒,聚集到谷豐九居住的那進院落,消失了。風老鴰在谷立夏居住的最后那座院落盤桓了很長時間,瘋狂地鳴叫著飛走了。

三月底,騾馬鎮鎮長谷立夏挨了黑槍。這一槍,讓谷寨前寨的人們出了一口長氣。谷寨前寨最有頭臉的谷立春站在老楸樹下說:“你們騎到前寨人脖子上拉屎,刀客騎到你們脖子上拉屎。谷寨老楸樹上的風老鴰窩子著火,后寨就要有個大戶人家死人。誰再厲害,也沒有谷寨的天命厲害?!?/p>

谷寨老楸樹上的風老鴰窩一旦著火,后寨的谷家就要死掉一個有頭臉的人,這好像是后寨谷家逃不脫的宿命。后寨谷家,在騾馬鎮在谷寨,什么都不害怕,就害怕谷寨老楸樹上的風老鴰窩著火。

鎮長谷立夏死了,留下了谷寨最大的院落。他的兒子谷豐九,給梅子秋留下的,卻是一個生命的種子。九月,小谷子熟透的時候,梅子秋生下來一個兒子。越看越像谷豐九,梅子秋丈夫卻說:“越看越像我谷豐一?!?/p>

九月最后幾天,暑期回到谷寨的谷豐九,走進梅子秋的院落。梅子秋說:“你走吧?!?/p>

谷豐九悵然若失。

梅子秋說:“把不該分享的分享給別人,這樣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p>

谷豐九淡然一笑。

梅子秋說:“別人既然知道了我的耳垂的往事,你就在我們倆的往事里丟了?!?/p>

谷豐一回來了,把孩子抱給谷豐九看。谷豐一對谷豐九說:“九弟,你看這孩子,越看越像我,越看越像我?!?/p>

谷豐九從此離去,幾十年沒有回過谷寨。梅子秋的兒子五十年代中期考上開封師院,梅子秋很淡很淡地說:“過去叫河南大學?!?/p>

梅子秋兒子三歲那年的一天夜里,一頂紅色的轎子抬到了院落外邊。敲開了門,一個打著綁腿背著槍的人對梅子秋說:“我是谷區長的馬弁,谷區長讓你到騾馬鎮去?!?/p>

梅子秋問:“是谷立冬吧?”

馬弁說:“是的?!?/p>

梅子秋問:“我去騾馬鎮做什么?”

馬弁說:“去伺候鎮嵩軍的麻子師長一夜?!?/p>

梅子秋說:“谷立冬是我公公的弟弟,咋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馬弁說:“你去問谷區長吧?!?/p>

梅子秋說:“我不去?!?/p>

馬弁從轎子里拿出二百塊銀圓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騾馬鎮干這活的,一夜才一塊銀圓?!?/p>

梅子秋說:“一千塊銀圓我也不去?!?/p>

馬弁說:“這由不得你?!?/p>

四個打著綁腿背著槍的人,把梅子秋塞進轎子,抬走了。鎮嵩軍過路騾馬鎮,要五萬塊銀圓。最后谷立冬想起了騾馬鎮絕色的梅子秋,就把本家哥哥的兒媳送給了鎮嵩軍的師長。

免了五萬塊銀圓,師長對騾馬鎮鎮長谷立冬說:“這個梅子秋,耳垂簡直是柔軟得一絕。被蠟燭照亮時,溫潤得如同一塊老瑪瑙?!?/p>

谷立冬說:“梅子秋那個大耳垂,柔軟地驚動了騾馬鎮?!?/p>

第二天早上,轎子把梅子秋送了回來。丈夫谷豐一以為梅子秋會哭得像個淚人,誰知梅子秋沒有哭。梅子秋說:“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哭了,也不會笑了?!?/p>

梅子秋還到老楸樹下賣黃酒,過路的人抱走一甕黃酒,丟下銀圓。與她為伴的是那些風老鴰,對于老楸樹不離不棄。鳥窩燒了,又壘起一個新的,比原來的還要大,風老鴰比原來的還要多。一切都在風中,老楸樹在風中,風老鴰在風中,風老鴰的窩在風中,谷寨在風中,梅子秋也在風中。

秋后,老楸樹上風老鴰巨大的鳥巢,又著火了。煙霧飄到了谷區長谷立冬的院落里,風老鴰也落到了谷區長谷立冬的屋脊上叫。谷立冬對一個馬弁說:“對著風老鴰打一槍?!?/p>

馬弁開了一槍,打死了一個風老鴰,另外幾百只并不離去,索性封住了谷立冬的門窗,叫了一個夜晚。

半年之后,谷立冬被人捆綁起來,在騾馬鎮游走了三趟,被亂槍打死在騾馬鎮區公所門口。

谷立冬死了,谷寨前寨的谷立春到后寨去罵了一天,后寨谷家沒有一個人出來迎戰。谷立冬的尸首要埋回后寨,抬到老楸樹下,前寨谷家攔截了尸首,不讓他們運回谷寨埋葬。谷立冬最后被埋葬在騾馬鎮的一個荒山上,成為了孤魂野鬼。

梅子秋賣不賣黃酒,每天都要到老楸樹下站一站,摸摸老楸樹。一個女人的復仇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丈夫,更不是谷寨的人們,而是一棵老楸樹上風老鴰巢穴燃燒的火焰,令梅子秋很是迷惘,也令梅子秋有一點快意。老天爺啊,你總要給軟弱如風的人留一個復仇的機會,總要給某個仇人找一個死掉的理由。盡管這種理由有些古怪和憂傷,總比沒有這些理由要好一千倍。

谷寨前寨的谷立春,在老楸樹下遇到了梅子秋,他說:“娃子,命如風啊,命如風啊?!?/p>

日子總是要過的,后來,谷寨分地的時候,梅子秋說:“把老楸樹前邊的三畝地分給我吧?!?/p>

她如愿以償。三畝地是她的,那棵老楸樹也是她的。

不知為什么風老鴰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慢慢地慢慢地,老楸樹上那個鳥巢消失了。梅子秋和谷寨人一樣,女的五十五歲就要做棺材,能讓棺材等人,不讓人等棺材。就把老楸樹砍了,做了一口棺材。

梅子秋的兒子在南方一所大學當教授,每月給母親寄錢,卻從來沒有提過讓母親到自己身邊來。他一直對自己的身份耿耿于懷,對自己父親的身份耿耿于懷,一直對母親的名聲耿耿于懷,甚至對谷寨那棵老楸樹耿耿于懷,對老楸樹上那些風老鴰耿耿于懷,對老楸樹上那個巨大的鳥窩耿耿于懷。

不過梅子秋很能活,棺材做好之后,又活了四十年。她看著老谷寨的老房子一座一座變更了主人,一座一座倒塌或是扒掉重蓋。只有她的日子,幾十年平靜如水,似有似無。

她去世的時候,沒人注意。鄰居四五天沒有見到她的身影,破門而入,發現梅子秋安安穩穩穿著自己很早縫制的壽衣死去了。入殮那天,梅子秋的兒子回來了。他趴下身子端詳母親,看見母親的兩個耳垂不見了。

他摸摸耳垂的傷口,注視了很長時間,知道是老鼠把母親的耳垂吃掉了。

令谷寨緬懷和憂傷的耳垂,令谷寨人驚艷和詛咒的耳垂,從梅子秋的耳朵上消失了。

在谷寨的路旁,生長老楸樹的地方,生長了幾棵酒甕一樣粗的楸樹。埋葬梅子秋那天,楸樹開滿了紫色的花朵,如同舉著紫色的挽幛。

或許在另一個世界里,樹木是有記憶的。比如楸樹,在很長的時間里,會記住谷寨的梅子秋。

能被幾棵樹記住,大概也是不容易的。

兀寨黃楝

黃楝樹的葉子不生蟲,黃楝樹枯了也不生木花,因為黃楝樹是苦的。西峽口人說:黃楝樹上拴個貓,苦嗷。把貓拴到黃楝樹上,貓的叫聲都是苦的。

苦有苦的好處,黃楝樹苦了,人們的生活不想和苦字聯系在一起,也就不想砍伐黃楝樹做凳子做椅子做桌子做床做條幾,黃楝樹就穿過漫長的日子,一直長成幾個人都摟不住的老樹。

兀寨,生長黃楝樹。整個寨上,一大半的樹都是黃楝樹。在寨墻邊,生長著兩棵巨大的黃楝樹,在寨頂上,生長著一棵巨大的黃楝樹。三棵巨大的黃楝樹,是兀寨的標志。天氣晴好的日子,七八里外都能看見黃楝樹的剪影貼在天上。白云蒼狗般的背景,讓黃楝樹幾乎飛翔起來。傍晚太陽從兀寨落下,把黃楝樹巨大的背影刻印在兀寨下邊的田疇里。夾在群山之中的村莊,都要避開黃楝樹的背影,誰也不愿意一個村莊的人祖祖輩輩生長在濃重的苦味樹影下。

黃楝樹是苦的,黃楝樹的果實不苦。秋后兀寨的人把黃楝樹的籽粒摘下來,曬在院落里。經過兀寨的人,都能聞到黃楝樹籽粒的香味。在生活困苦的日子里,兀寨人用黃楝樹籽粒榨黃楝油,炒菜也是很香的。兀寨人用黃楝油攤煎餅,一個寨子都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另類富庶里。

黃楝樹籽油還能點燈,隨著燈光的搖擺,燈碗里飄散出黃楝油濃烈的香味。兀寨的學生們在另一個村莊讀書,沒有煤油燈的年月,學生們讀早自習,靠的是一塊松明子照亮。松明子油煙濃重,一個早自習下來,鼻孔被松明子的油煙熏得黑乎乎的。而兀寨的學生們拿著黃楝油燈,油煙不大又飄散著香味,讓鄉村的孩子們驚羨不已。

黃楝樹的葉子入秋后就黃了,兀寨全部進入了一個透亮金黃的季節。沿著斜斜的石頭路上兀寨,石板上鋪著一層黃楝樹葉子,碎碎地黃了一路。杜牧的遠上寒山石徑斜,也不過如此。何況兀寨的石徑上,還有幾只錦雞在晃晃蕩蕩,間或還有一只黃羊在石徑上蹦來跳去,并不害怕走在石徑上的兀寨人。一只錦雞,一只黃羊,對于兀寨人來說,是一個鄰居,是一個客人。善待它們,就是善待鄰居和客人。

兀寨出黃楝樹,也就出產黃楝樹扁擔和黃楝樹千擔。黃楝樹堅硬但是做了扁擔挑過幾次柴草之后,就變得柔韌結實,不硌肩,不墊肩。每年春天騾馬鎮春會,賣黃楝樹扁擔和千擔的,都是兀寨人。黃黃亮亮的扁擔,在騾馬鎮附近的村莊里出現,不用問就知道它們來自兀寨。扁擔的名字中國人都知道,源自一首民歌《黃楊樹扁擔軟溜溜》,而千擔,只有騾馬鎮人知道,只有西峽口人知道。千擔和扁擔不一樣的是,它有兩個千擔牙子,一個牙子扎著一捆柴草,比扁擔穩當多了。細密的兀寨人,做根千擔,要在牙子最粗實的部分箍上一個牛腿皮割下來的圓圈,帶著茸茸的牛毛,是千擔一個很好看的裝飾。更細心的人給千擔牙子打一對鐵牙尖子,安裝在千擔牙子上,扎柴草捆子的時候很是鋒利。

千擔這個名字很有意思,就是一根千擔做好了,要擔夠一千次柴草。每天擔一次,幾乎要擔三年。一根千擔使用了幾百次之后,千擔牙子上的牙尖,就鋒利得如一把刀,閃著寒光。兀寨男人從八九歲開始有第一根千擔,到老得彎腰躬脊不能用千擔為止,大概會使用十五到二十根千擔。兀寨人看到一棵細膩的黃楝樹,都是比較珍重的,過幾年那就是他們的一根千擔。千擔,是兀寨送給男人的成人禮物。

出產黃楝樹扁擔和千擔的兀寨,也出擔鹽的。兀寨的男人們,十五歲就跟著大人北上洛陽或是南下襄樊擔鹽。在漫長的農業文明時代,鹽是很珍貴的,擔鹽這個活路也就充滿了生命危險。北上洛陽擔鹽,走時要擔上騾馬鎮的土漆,到洛陽的土漆行換成銀圓。商鋪的掌柜再添一些銀圓,擔鹽的人肩上就擔上了鹽。掌柜帶著三個背著錛樁(土槍)的保鏢,一個走在擔鹽隊伍的前頭,一個走在中間,一個殿后。他們不是保衛擔鹽人的,是保衛鹽的。西峽口和騾馬鎮鹽行的老板,把人的價格看得比鹽低了很多。鹽能為他們積累很多銀圓,擔鹽的兀寨人,只會分走他們的銀圓。

兀寨擔鹽的人,統一的名稱叫扁擔。作為個體的擔鹽者,姓甚名誰都被掌柜忘記了。掌柜是不擔鹽的,走在隊伍前邊第二的位置,他的前邊是一個背著錛樁的漢子。每次擔鹽,掌柜都要對他們重復相同的話:“扁擔們,遇到刀客站在路中間晃著大刀搶鹽,你們放下鹽擔子,抱著頭蹲在地上就行了。他們三個背錛樁的,來對付搶鹽的刀客。你們的腦袋疙瘩經不住一刀,刀客的腦袋疙瘩經不住錛樁的槍子?!?/p>

有的兀寨人擔了一輩子鹽,黃楝樹扁擔換了十幾根,沒有遇到一個刀客。有的人擔了十幾次鹽,就能遇到三四回刀客。兀寨山頂老黃楝樹北邊有一片比較平坦的地方,是兀寨的墓園,躺在里邊的人,有十一個就是擔鹽遇到刀客掉了腦袋疙瘩。兀寨沒有擔過鹽的私塾先生說:“黃楝木扁擔,為兀寨人擔回來了銀圓,也把兀寨人擔死了不少,這就是面里蟲面里死,米里蟲米里死。兀寨擔鹽的人,不論老少不論青葉黃葉,到了最后都死于一根黃楝木扁擔?!?/p>

兀杠子擔了很多年鹽,他老婆和幾個兒子的吃喝拉撒,都是靠他一根黃楝樹扁擔擔來的。二十天去一趟洛陽,擔的土漆賣了,掌柜的給兩塊銀圓。擔回來的鹽有時候給了西峽口的鹽行,有的時候給了騾馬鎮的鹽行,掌柜給三塊銀圓。每年兀杠子要去幾次襄樊,擔的土漆給三塊銀圓,擔回來的鹽給四塊銀圓。兀杠子銀圓拿到手,就在西峽口或是騾馬鎮買一袋子大米,買一袋子白面,還有臘肉和粉條,把老婆和幾個兒子喂養得白白的,亮堂堂的。有一年兀杠子在洛陽撿到了一個布袋,里邊裝了十一塊銀圓,就給老婆買了一個銀鐲子帶上。銀鐲子上系著幾個蠶豆大的銀鈴鐺,老婆走路的時候,甩動一次胳膊,手腕上的銀鈴鐺就很動聽地響著,勾動了兀寨女人們羨慕的眼神。

1916年,洛陽城里流行剪掉男人的辮子,留一個光光頭,或是一個分發頭。兀杠子留著一個從洛陽帶回來的分發頭,在西峽口行走,頭發一閃一閃,像是兩個翅膀在他的腦袋上扇動。西峽口人就根據兀杠子頭發的樣式,把分發頭叫做翅頭。留著分發頭的人,個子似乎比留著光光頭高了一些,西峽口人又把分發頭叫做洋樓。兀杠子的分發頭,不但成為當時西峽口的時髦,還孕育出了一則至今流傳在西峽口的民謠:

翅頭,

洋樓,

撥拉撥拉算個球。

不要小看兀寨扛著黃楝樹扁擔的男人兀杠子,他的分發頭走到哪里,都會有一群孩子們喊叫那則民謠。兀杠子一點都不怪罪這些孩子們,他說:“娃子們,過幾年你們都是翅頭,都是洋樓,撥拉撥拉,還是原來那個腦袋?!?/p>

兀杠子的翅頭,也有麻煩的事情,頭發長長了,就只好趁著到洛陽擔鹽,去剪剪頭發。慢慢地兀杠子的翅頭成為兀寨男人對外形象的一個坐標。又過了幾年,西峽口也開始有人開理發店,除了刮光頭,還剪分發頭,兀杠子就是??椭?。時間長了,兀寨作為一個寨子和村莊,竟然被忘記了,說到兀寨時候,外村人都說:“那兒不叫兀寨,叫兀翅頭?!?/p>

一個人的發型成為一個村寨的名字。

兀杠子的大兒子兀樹根長到能扛根扁擔擔鹽的時候,擔鹽在西峽口作為一種職業已經式微。他跟著兀杠子到洛陽擔了三次鹽,到襄樊擔了兩次鹽,就和這個職業徹底告別了。扁擔作為一種勞動工具,也和兀寨告別了。騾馬鎮的春會上,兀寨人也不再賣扁擔,只剩下叫喊著賣千擔的了。兀樹根作為扁擔和千擔的后代,每年要出手五十多根黃楝木千擔,騾馬鎮附近就多了五十多個擔柴擔草的男人。兀樹根和他父親兀杠子一樣,很早就留了個翅頭。他不擔鹽了,就擔黃楝樹干柴到騾馬鎮賣柴火,每天一擔風雨無阻。他踏著夜色回家的時候,扛著一根千擔,千擔牙子上的鐵牙尖,在月色里閃著光芒。兀寨流傳著一句話:兀樹根的千擔,明晃晃的。原來是說千擔的,后來變成了兀寨人形容月光的專門詞匯。兀寨還流傳一句話:兀樹根的千擔,比刀還利,比刺還尖。原來是說兀樹根千擔的鐵牙子比刀還要鋒利,比芒刺還要尖銳,后來被兀寨人演變成做生意宰人坑人的專門詞匯。

兀杠子的二兒子叫兀樹杈,和哥哥兀樹根恰恰相反,從來不摸扁擔和千擔,他每天背著一個河南西部村莊里最著名的樂器大弦,晃蕩著到騾馬鎮,給騾馬鎮麻子娃的河南曲劇團拉大弦。有些月份麻子娃的曲劇團到西峽口演戲,兀樹杈就跟著到西峽口拉大弦。他坐在戲樓一根柱子的前邊,身旁是敲鑼鼓家什的。河南曲劇最出名的戲都是哭戲,一個扮演女人的男人能把戲樓下的人唱哭,這個劇團就算是西峽口的好劇團。騾馬鎮的麻子娃能唱哭騾馬鎮的人,不但歸功于麻子娃唱腔的哭功,也有兀樹杈大弦的一份功勞。兀樹杈拉曲劇的哭陽調,在深夜里,很多人聽了都想大哭一場。他的大弦和麻子娃的唱腔配合在一起,不論是在西峽口還是在騾馬鎮,都能讓看戲的人跟著哭。

兀寨的黃楝樹,做大弦的身段,是很靈動的。特別是生長了很多年只有胳膊粗的黃楝樹,砍下來炕干做大弦,唱哭戲的時候,似乎有哭的聲音從黃楝樹里流出來,讓哭戲哭得更悲傷更凄慘。黃楝樹做大弦的弦筒,張上黃甘蛇皮,弦音通過大弦的弓子拉出來,經過蛇皮的顫動擴大出來,直擊人心,專門撞擊看戲人的哭點,讓看戲的人和唱戲的人哭點融合在一起,一場大戲就算是完滿了。

兀樹杈的大弦,在西峽口最具有哭的震撼力,功勞要歸于在兀寨黃楝樹的樹洞里長大的黃甘蛇。

兀寨的三棵老黃楝樹,長在山頂的那一棵,有個瓦盆口那樣大的樹洞,春天黃楝樹開花的季節,兀寨彌漫著帶著苦味的芬芳。黃楝樹的樹洞就飛出來遮天蔽日的野蜂,采集黃楝樹的花粉,釀造蜂糖。黃楝樹是苦的,野蜂釀造的蜂糖是甜的。黃楝樹花落盡的時候,山頂上那棵老黃楝樹的樹洞里就盛滿了蜂糖。在距離地面一尺多高的樹疤上,有個人們看不見的小縫隙,流淌著蜂糖。兀寨的孩子們,嘴巴貼著黃楝樹的縫隙,舔食黃楝花蜂糖,一年不會咳嗽一聲。秋后兀寨開滿野菊花,黃楝樹洞里的野蜂又飛出來,采花粉釀造菊花蜂糖。黃楝樹還會再流一次蜂糖,饋贈給兀寨。

黃楝樹洞穴里住著一群野蜂,春天的黃楝樹蜂糖,能養活野蜂們到深秋。深秋的野菊花蜂糖,能養活野蜂們到第二年黃楝樹開花,繼續釀造黃楝樹花蜜。在老黃楝樹的洞穴里,居住了一條黃甘蛇。它進去之后吃蜂糖,吃了一年又一年,長得比瓦盆粗了,就出不來洞口了,索性就居住在樹洞里,與野蜂為伴,蜂糖就成了它唯一的食物。每過三年,從老黃楝樹洞里出來一條黃甘蛇,胳膊那么粗,很是笨拙地繞著老黃楝樹轉圈子,不舍得離開黃楝樹,不舍得離開樹洞里的蜂糖,也不舍得離開那條走不出樹洞的老蛇。

黃甘蛇被兀樹杈捉住,掛在院落外邊的黃楝樹上,把蛇皮剝了,把蛇埋了。風干后的黃甘蛇皮,割下來最中間的一節,張在黃楝樹做的弦筒上。此后,黃甘蛇的皮被叫做大弦皮,撐著馬尾的大弦弓子拉動的時候,黃甘蛇皮震動的頻率很高,大弦的聲音就很動聽。新的黃甘蛇皮張上之后,兀樹杈坐在兀寨寨墻外邊的老黃楝樹下拉大弦,沒有一個哭調,也沒有一個憂傷的調門。他故意找來河南曲劇曲牌中間最熱鬧和最喜慶的部分,拉給兀寨聽,也拉給寨頂老黃楝樹洞里的那條老黃甘蛇聽。

兀寨人們說:“兀樹杈拉大弦,帶著甜味,很喜慶?!?/p>

兀樹杈說:“野蜂釀造的蜂糖是甜的,黃甘蛇吃的蜂糖是甜的,張到大弦上,第一次拉出來的調門,也都是甜的,喜慶的?!?/p>

兀寨人們說:“你出去拉大弦,把哭陽調拉得讓看戲的哭死?!?/p>

兀樹杈說:“甜的,咱們聽;喜慶的,咱們聽;哭的苦的,都拉給別人聽?!?/p>

兀寨的孩子們不止一次說:“把寨頂上的老黃楝樹砍了,把蛇殺了,把蜂糖分了?!?/p>

兀寨的私塾先生說:“樹洞里的蜂糖,不流出來,兀寨的人是不能掏蜂糖的。那些蜂糖,天生就是給野蜂的,天生就是給老黃甘蛇的。只有那些流淌出來的,才是兀寨人的?!?/p>

兀寨歲數最大的太婆說:“那條黃甘蛇比我的歲數都要大,是個人就是你們的老太爺和老太奶。我嫁到兀寨的那一年春天,有人搭了一個樹梯到樹洞里掏蜂糖,野蜂憤怒了,把他圍起來,讓他成了一個蜂人。野蜂退去了,老黃甘蛇把他吸到洞口,一嘴一嘴把他身上的肉吸完了,剩下的干骨頭,落在地上,擺出了一個很可怕的骷髏人字形?!?/p>

私塾先生說:“時間長了的生靈,比人都有性靈,誰去殺他呢?”

黃楝樹和樹上的野蜂群,還有那條走不出洞口的黃甘蛇,湊合在一起,就是兀寨的一個老物件,就是兀寨一家人。雖然不冒煙做飯,它們也在過日子,度年月。約定俗成之后,它們就是一個村莊和山寨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村寨生活的一部分,誰也不冒犯誰,誰也不消滅誰。和一條蛇一棵樹達成的沒有任何文字的和平協議,表述的就是兀寨人天性里的善良。

1945年春天,老黃楝樹上的野蜂剛剛采完黃楝樹花蜜,日軍的坦克開到了西峽口。而后日軍以西峽口為中心,進攻中國士兵占領的高地,進攻戰略要地的村寨。

兀寨也是日軍將要占領的村寨之一。4月21日早上,幾輛坦克對著兀寨打炮,兀寨的人們就離開自己的院落,到兀寨附近最高的山峰上逃避日軍。這個過程,在西峽口民間語境里,叫做跑老日。老大兀樹根跑老日之前,把自己的千擔擦擦,靠在堂屋的門口。兀樹根說:“日你媽老日,你們占住了騾馬鎮,我連柴火都沒地方賣了?!崩隙滂菊f:“日你媽老日,你們占住了西峽口騾馬鎮,我們沒地方演河南曲劇了,我也不能拉大弦了?!?/p>

跑老日,有長跑的,離開家園上百里幾十里,聽不見老日的槍炮聲。也有短跑的,就在村莊附近最高的山峰上,或是最隱秘的樹林里,不但能聽見炮聲,還能看見老日在村子里晃動。兀寨的人長跑的到了篾家坪,和老日隔著許多座山峰。短跑的就在兀寨后邊的山頂上,能看見老日在兀寨燒飯的煙霧。長跑的都是老弱病殘和膽子比較小的人,短跑的都是青壯年和膽大的人。兀翅頭的三個兒子,老三帶著兀翅頭跑到篾家坪去了,老大兀樹根和老二兀樹杈留在兀寨附近高山上的密林里。

老日占據兀寨的第四天,有人鉆過黃楝樹林,回到兀寨,數數老日只有八個人,三匹馬,八根長槍,一挺機槍。兀樹根說:“殺掉一個?!?/p>

兀樹杈說:“你連個錛樁都沒有,咋去殺背著槍的老日?!?/p>

兀樹根說:“我有千擔?!?/p>

兀樹杈說:“千擔是擔柴的,不是殺老日的?!?/p>

兀樹根說:“千擔有個鐵牙子,比刀還尖利?!?/p>

兀樹杈說:“你的千擔六尺長,老日的槍子能打半里。你千擔牙子還沒有戳到老日的腦袋上,老日的槍子就飛過來了?!?/p>

兀樹根在4月29日傍晚,從距離兀寨三里的高山上出溜下來,直奔兀寨。兀寨河邊的麥田里,已是風吹麥浪。走在田埂上,能聞到麥穗特有的香味。老日來了,這季小麥就不能收割了。老日來了,這些土地沒人種了,秋季就都荒涼了。還有兀寨的院落,老日來了,也要荒涼了。在麥田中間,一根木棍穿著麥秸衣裳,戴著麥秸帽,做1945年春末麥田忠實的守望者。兀樹根看見,一個老日游手好閑,對著麥秸人打了一槍,麥秸帽邊緣,留下了一個窟窿。兀樹根狠狠地說了一句:“連一個麥秸人都不放過?!?/p>

兀樹根走回自己的院落,自己的千擔還靠在堂屋門口,千擔旁邊,竟然靠了一支步槍。他跨進門檻,看見條幾上蹲著一個老日,褲子挎在腳脖子上,把老兀家敬老祖宗的香爐,當做裝屎尿的盆子,往里邊拉屎。兀樹根退出門檻,拿起千擔,狠勁兒一推,就把千擔戳進了老日的肚子里。老日還沒來得及吭噥一聲,就倒在條幾上。兀樹根把千擔一抽,勾出了老日的腸子,像一灘水一樣,流在條幾上。兀樹根用千擔牙子戳戳,試試老日死掉沒有,老日竟然還有一口氣從嗓子眼兒里冒出來。兀樹根說:“你屁股眼子把屎拉到我家的香爐里,我要把你這個混蛋王八蛋的屁股眼子戳爛?!必涓似鹎?,狠狠戳在老日的屁股眼子里,老日嘴里冒出最后一股氣,死了。

兀寨人家,只要有三頓飯吃,就要做一個條幾,放在堂屋的后墻邊。中間擺著一個香爐,過年過節,都要給老祖宗燒一炷香。初一早上吃餃子,也要先給老祖宗擺一碗餃子。敬了老祖宗之后,全家人才開始吃餃子。那個香爐是很金貴的,老日竟然把屎拉到香爐里,恰好又被兀樹根撞上了,老日的小命也就被兀樹根的千擔牙子結束了。

兀樹根收拾好堂屋,在屋檐下找出一根火麻繩子,挎在肩上,把老日扎在千擔的一端,挑在肩上。他走出院落,抄捷徑到了兀寨頂那棵老黃楝樹下,把火麻繩子一端扔到黃楝樹最高的樹枝上,綰了個圈套,將老日的脖子塞進圈套里,然后拉動火麻繩子,老日的尸體就被拉到了高高的樹枝上。兀樹根最后把火麻繩子固定到黃楝樹的另一根樹枝上,才喘了一口氣,癱瘓到地上。

大半夜兀樹根醒來,自己已經被捆了起來。他抬眼望去,老黃楝樹上那個老日的尸體沒影兒了,拴老日的繩子拴了自己。七個老日把兀樹根吊在老黃楝樹上,每個人對著兀樹根開了一槍,他的身軀上留下了七個槍眼。風吹過寨頂,兀樹根的軀體在風中搖晃。兀樹根的軀體被吊起來之后,很遠的地方都能看見老黃楝樹上一個被風刮著的人影,在兀寨上晃蕩。兀寨的人最后都跑到了篾家坪,成為跑老日那個時間段里長跑的人。8月20日兀寨人回到了兀寨,兀樹根風干了的軀體,還吊在老黃楝樹上。

兀寨人問忽然蒼老了的兀翅頭:“樹根埋到哪兒?”

兀翅頭說:“就埋在老黃楝樹下。他叫兀樹根,就跟黃楝樹根在一起吧?!?/p>

給兀樹根陪葬的,是那根黃楝木千擔。由于千擔太長,把千擔從中間鋸開,兀樹根左手邊擺半根千擔,右手邊擺半根千擔,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千擔的鐵牙子。他的陪葬品,與全世界每一個人都不會雷同。

事情往往比想象的曲折。在七個老日把兀樹根吊到老黃楝樹上那天,黃楝樹洞里盛滿了黃楝花蜜,從根部附近的縫隙里流淌出來。七個老日卸下刺刀,用刀背刮下來濃濃的蜂蜜,放在嘴唇上舔舔,甜到了嗓子深處。一個年紀較大的老日繞著老黃楝樹轉了幾圈,昂起腦袋,發現了老黃楝樹上的洞穴。他對一個老日說:“爬上去,收割蜂蜜?!?/p>

爬樹的老日說:“野蜂會蟄死人的?!?/p>

地上的六個老日說:“不會的,不會的?!?/p>

老日爬到樹洞口,腦袋還沒有伸進去,就聽見了一陣風聲從樹洞內部出來,呼啦一聲把老日吸進了樹洞里。老黃甘蛇鼓起肚子,把老日吞下去了。另一個老日爬到樹洞口,也被黃甘蛇吸進去了。老黃楝樹下的五個老日,誰也不敢再往樹上爬。年紀大的老日拿起刺刀,在樹根流淌蜂糖的縫隙上,剜出來一個洞穴,樹洞里貯藏了許多年的蜂糖,順著樹洞流出來。如同一條河流,從樹頂向兀寨的村子里流淌。樹洞里的黃甘蛇隨著蜂糖的流淌露出了尾巴,慢慢地扭動著盤踞在樹洞里很多年的軀體,從樹洞里擠出來。兩丈長的軀體繞著黃楝樹纏了一圈,它用盡自己的力量收縮身體,把兩個老日的骨頭如同拉屎一樣拉了出來。

兀寨的老日剩下了五個,他們把兀寨往年麥秸垛殘留的麥秸,背到老黃楝樹下,點著一把火塞進黃楝樹根部剜出來的洞穴里,不大一會兒煙就從樹頂上的洞穴里飄散出來。過了一會兒,樹洞里的幾萬只野蜂,和煙霧一起飄出樹洞,落在沾滿蜂糖的地上,也落在老日的身上。

五個老日嚎叫著奔逃,野蜂們也跟著他們叮咬。每個老日身上最少落了一千只野蜂,讓他們成了真正的蜂人。野蜂驅逐了兀寨的老日,一旦想起兀寨那些遮天蔽日的野蜂,渾身就打擺子。野蜂是記仇的生命,它們對于戕害自己群體的人,記的很清楚。兀寨剩下的五個老日離開兀寨之后,野蜂們追殺者一樣追趕了幾十里路。五個老日只好關在一間房子里,把門窗封閉得嚴嚴實實,三天之后,成群的野蜂才回到兀寨。

有段時間,每個村莊都成立了一個劇團,把京劇移植為本地劇種,兀寨也成立了一個劇團,兀樹杈是兀寨劇團的首席音樂家。兀樹杈就把老大兀樹根千擔戳死一個老日的往事編寫為曲劇,在兀寨上演??h里會演之后,縣劇團的編劇把兀樹根千擔戳老日的往事加工了幾次,成為縣劇團的保留劇目。也有人把兀樹根千擔戳老日改編成大調曲子,在鄉村里演唱,報酬是一個夜里給演唱者一升小麥。到兀寨演唱兀樹根千擔扎老日,演唱者不收取報酬,演唱者說:“抗日英雄是兀寨的,來兀寨演唱是不能收取一升小麥的?!?/p>

兀樹杈拉大弦,生了兩個兒子,老二也拉大弦。老二生了兩個兒子,也有一個會拉大弦。逢年過節兀樹杈都要到寨頂的黃楝樹下拉拉大弦,給老哥兀樹根解解悶兒。兀樹杈不能爬到寨頂了,他就對老二說:“該你去給你大爹拉大弦了,你將來不能爬到寨頂了,你的兒子要去拉大弦,讓他大爺聽聽,讓他大爺知道,他不是孤魂野鬼,他是我們兀寨活得最久的一個人?!?/p>

時間晃晃蕩蕩到了2003年,紅木家具值錢了。黃楝樹木質細膩比重大,和紅木沒有差別。解開之后,黃楝木深黃偏紅,不用上色就是天然的紅木。一個家具廠老板掏一百五十萬要買走三棵老黃楝樹,兀寨人說:“一百五十萬,早晚有花完的那一天。三棵老黃楝樹長著,就是兀寨的招牌和廣告?!?/p>

老板說:“你們兀寨二十戶人家,每家能分七萬五,哪有見到票子不賣樹的寨子?!必U苏f:“我們把老黃楝樹賣了,就把兀樹根也賣了。只要老黃楝樹活著,夏天給兀樹根遮陰,冬天為兀樹根擋雪。風吹動一樹葉子,兀樹根也不寂寞?!?/p>

三棵老黃楝樹,依然站立在兀寨上,為兀寨撐開三把樹傘。

1995年,民政部門編寫地名志,一個寫手到了兀寨。兀寨路邊的牌子上,寫的村名叫:兀翅頭。寫手覺得好奇怪,就建議把村莊的名字改成老名字兀寨。兀寨的人們說:“我們的寨子在外邊叫兀翅頭,記住的是一個人。在寨子內,我們叫兀寨,記住的是一個家族。在方圓幾里的村莊,記住的是兀寨的三棵老黃楝樹。在方圓幾十里,記住的是我們兀寨那根千擔扎死老日的兀樹根?!?/p>

被記住,是世界上最不容易的一件事情。被遺忘,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一件事情。

如今,兀寨還是兩個名字。對外叫兀翅頭,對內叫兀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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