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風

水兵

一

爆竹聲聲，驚醒黎明。隔窗遙眺，夜色仍未褪盡，河霧如剛醒的美女，惺忪地看著這個世界。大自然像施加了魔法，煙嵐云霧時而籠罩在水面，時而輕柔曼紗，縹緲如幻境。遠近清脆的響聲似乎再次提醒人們，此刻已是東方欲白，旭日新生。

新年歲首，龍騰霞飛，我也按照流俗，孩童般地從上到下煥然一新。像朱自清先生描繪的：春天來了，一切都像剛出生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過大年了，一切從頭開始，一切從新開始。洗漱一番，精神昂揚，呼兒拿出芳香，在屋子有些荒誕的博古架上，向偉大的先賢神衹和列祖列宗感恩施拜，默祝好運。閉眼朦朧中，我聞到了春天的芬芳，也恍若看到了遠山和遠鄉——我那滿布鄉下的父老鄉親，我那骨肉相連的兄弟姐妹。他們仿佛也有精神喜相，但眼晴是沉郁的，動作表情是笨拙木訥的，時至新春，可還有在外打工的兒女，為了獲得比平時多一些的工資，仍堅守在機聲隆隆中，仍堅守在寒風冷雨中的保衛崗上。還有拉著異地蔬菜水果的丈夫妻子，高大的車輛仍在遙遠的回歸途中，大雪、冰路，容不得他們急躁，雖歸心似箭，也得安全第一，不然，車毀人亡，一家人春天的指望就會被永遠掐滅。兒子大學的學費，老人住院治病的醫療費，春種秋收的化肥農藥都在這搖搖晃晃的大車上。

我看到了我身旁已80歲高齡的大哥，因身體硬朗，蒙混了身份仍在一小區打掃衛生，一個月1200元的工資，顧著了他和大嫂的衣食住行，吃藥生活?！澳懿宦闊┖⒆觽兙筒宦闊?，他們供著幾個孩子上學，也很不容易?！边@是天下父母的心聲，理解中帶著疼愛也帶著凄涼。我的親二哥也已75歲，仍像健壯勞力一樣在一個苗圃指揮著挖掘機挖著樹苗，他們要趕在春暖以前完成指定的綠化任務。因干活時砸了腳，打著石膏拄著雙拐，仍在積雪寒風中用盡殘力干著，因為歲數大，深怕老板知道了被辭退，干得非常賣力。他有兒子離了婚留在家里的兩個孫子要供養，還有殘疾癱瘓近百歲的丈母娘要照顧，拼了老命也要干。還有我那幾個外甥都在外打工，年關時匆匆寄來一年的積蓄，仍在天南地北的工地上加著班。他們沒有知識，只能以透支的體力換取他們青春的需求和回報，娶妻生子，安家立業。他們牽掛，他們在盼，他們在望，盼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盼國泰民安，繁榮昌盛。他們也期盼日子越來越好，牛羊肥壯，生活富足安詳。

二

此時的陽光已灑向我的書房，清冬見遠山，白雪凝蒼翠?？晌业难矍皼]有遠山，只有兀立的獨山和平靜的白河，山被高樓遮掩著，影影綽綽，低矮單調；水已被攔截蓄積，像人工湖一樣，根本沒有“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的氣概和浩蕩。未化的積雪在河邊，在背陰的草地上，新綠還沒吐出，一片蒼?？蔹S。但孩子“哎呀”一聲的脆叫，手拿一塊冰凌的破碎，似泉水叮咚，抬頭，岸邊一株玉蘭花，正含苞待放。啊，春來了！有春就有春天的夢想，就有春天的放飛和自由的飛翔。

而風，這春的女兒，有了她，便有天使般的翅膀掠過森林山崗，田野村莊，一眨眼，大地將姹紫嫣紅，變了模樣，一切將生機勃勃。

而我陽臺上的七條大黑魚，在春天來時，卻要失去自由。

要過年了，養魚的朋友送來八條鮮活的大黑魚，每條六七斤重，朋友說，這家伙是吃魚的魚，不能長太大，清塘時必須撈出，不然，到春上新放的魚苗就要被吃掉。長六七斤就算大的了，除非水庫中的野生貨，漏網后有長到十幾斤，幾十斤重的。

因一時吃不完，我就找了幾個大盆子，暫養在我的陽臺上。

剛送來時，最大的一條魚性子急，不知何時從水中躥出，一晚上就凍死了，就成了春節的美味?，F在這七條魚靜靜地躺在我的陽臺上。中午氣溫升高，偶有蹦出的，我故意不撿拾，讓它在空氣中多呆會兒，等它跳不動了，皮也有些干了，再撿起放到水中，一來消磨它的體力，二來磨磨它的任性。這樣，它就老實了許多，靜靜地躺在我的陽臺上。

想想這些水中的寵兒，魚中的霸王，在水中是何等的威猛雄健，十來斤重的，就能把人沖倒，甚至能把魚網戳一個大窟窿，可離開了自由寬闊的水域，它們也成了溫順的小崽。

它們沒有逃過人們的圍捕，到我的陽臺上已是窮途末路，時時等著任人宰割，成為刀俎下的魚肉。

剛過冬的柔嫩陽光照著我的陽臺，花草們，有的仍在冬眠，有的在孕育打苞，臘梅、茶花已迎寒怒放。幾株翠竹，仍是郁郁蔥蔥，還有兩盆油松，圓圓的松針像霞光散射，真真像一叢叢馬尾似的。歲寒，確實驗證著品質和力量。

暖陽當然也照著陽臺上的魚。在清澈的水中，它們的尾巴開始晃動，逼仄的空間使它們不能大幅度游動，更不能騰躍，小眼睛骨碌碌地轉著，是在窺伺人間，還是在尋找逃生的機會。想想不久的某一天，它們要被刮鱗去鰓，開腸破肚，生命化為美味，真是不忍心??！

又想想自己，一個伸著血脖子進城的農民后代，一沒資深背景，二沒權勢財富，幾十年奮力掙扎，勉強有碗飯吃，不也是蟄居一隅的一條小魚嗎？

想想很可怕，也很悲涼。

“它是吃魚的魚”，朋友的話提醒了我，不必濫使善心。世間萬物，相克相生，有序循環，眾生和諧才能持續發展。個體生命是必須的，但生物鏈也是必需的。它們也曾是水中的王，它們的長大和威猛，意味著無數的小魚小蝦殞命，想到此，也便釋然了。

但這是一條條陽光下的實在生命啊。

也許，生命都有意義和價值，值得尊重，值得敬畏，但愿萬物都有生機，一切都有春光。

我許愿世間，都不是魚也不是刀俎，而是化蝶的風，來來去去，在春天的花叢中。

三

還未起床，春光透過窗簾縫隙鉆進來，像一柄劍，藏著雪光。拉開窗簾，幾只灰喜鵲野八哥在我陽臺上的枸骨樹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歡快地啄食著鮮紅的果實，一簇簇十幾顆圍聚在一起的小紅果，撲簌簌被它們啄掉在地面上，一會兒就七零八落，仿佛悄無聲息，又仿佛是噼噼啪啪的疊加，一如匯入人群里的我們，是自己又仿佛不是自己，是積攢盲從流動的一群。

樹上的果子把鳥帶來了，鳥在我的陽臺上留下了不少糞便。鳥啄果子的時候，尖利的喙隨著用力，上下左右擺動著，樹葉和枝條沙沙地響起來，我如果看見就會及時趕到樹旁，喝令鳥們離開我的樹。鳥們撲愣一下飛走了，地上留下七零八落的果子，破壞了我的美感，我有些生氣，養了四季的風景，一瞬間就被毀壞了?？煽礃涞谋砬楹孟袢魺o其事，甚至提醒我那不是傷害，那是交往友誼。我不僅是你的樹，也是鳥們的樹！呵呵，樹的奉獻是無邊無際的，所以，它們比人強大。

樹們也像在陽臺上的那七條黑魚，在幽暗的深水中是自己，在透徹的水盆中就不是自己。這生與死，死與生，是永遠流動著的細流與洪流，不知把誰拍到岸上或礁上，成為另一種生命狀態。

我的家鄉唐河有個年輕的詩人說：

他有三個愿望

用火焰在石頭身上寫字，并在

文字里還原烏托邦的過去式

讓肉身和魂靈，能在夜晚

返回同一個子宮。

想起《倚天屠龍記》里張無忌有一句臺詞：“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這是金庸先生筆下所呈現的武學境界。正如老子所云：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武功拼到最后比的是定力和內心的穿透力，而最強的內力就是一顆強大的心——不動之心。

鄭板橋說：“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蘇軾的理解是“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也無風雨也無晴”。在物化的今天，太多欲望遮蔽了我們的良知和高遠的視野，讓我們在自以為是的世界里沉淪，在金錢和肉欲的溫柔鄉里醉死。但無論怎樣，生命歷程里，都渴望一個真正的春天！

蘇軾也好，鄭板橋也罷，他們都有一顆堅強勇敢的心，即便時光和生命掐死了他們的肉體，但他們的聲音，仍在生根發芽開花。

千百年來，理想和追求，如種子要發芽，蠶蛹要破繭，一旦遇到合適的春風洗蕩，一顆活著的向上的心總要成長，總要涅槃重生，威脅又怎樣？寒冷肅殺又怎樣？

大雪覆大地，白茫茫一片。但雪融冰消，一切仍是原初。人不知的內幕，不能妄加評論，只能讓子彈飛一會兒，時間會證明一切。人間事，真假難辨，波譎云詭，那南方保姆縱火案里的林某男，曾經給我們的印象是一個多么癡情的丈夫，多么慈愛的父親??！可沒想到，在時間的考驗中，在網絡的目光里，他就從天堂掉到了地獄，變成了惡魔。所以，除了真相事實，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內心。因為真理，有時在燈光的搖曳處，在雪霽的高山頂。

我應該自省的是，要有一顆獨立思考的腦瓜，決不把手中鮮嫩的草和贊美，留給那些無德無良、沒有心肺和脊梁柱的軟骨人！

每一個時代都有堅守自我、獨立思考的人，他們不為名利所誘惑，不為權勢所屈服，亦不為潮流所裹挾。他們的故事，或許會提醒我們放慢腳步，思考過去、現在和未來。

北風刮起細小冰凍的雪粒，像沙礪，刺疼我的臉，還冷。但這是春的本色，美麗中也有陷阱，陽光下也有暗影。

南陽詩人高野說：我的夢像一團霧漂浮在故鄉的空中。落日中，只有母親永遠年輕，坐在山腰的草地上。對于還有母親的人來說，黃昏中的每一天都是期望和等待。

春天是簡單而又復雜的，仿佛靈與肉，生與死。從混沌到明亮，從野蠻到文明。

而要撐起春天，就要像魯迅筆下《鑄劍》中眉間尺，“兩眼發出閃閃的光芒?！蹦枪饷⑹歉赣H的血，是劍鋒和進取的寒光。

春天的風啊，你就有力地刮吧，讓翅膀成為劍鋒，讓劍鋒成為遠方。

四

我是個郁郁寡歡的人，情商低，大多時候總不討人喜歡。老婆說你就是個怪人，成天板著個不高興的臉，孩子們怕我，我對世界的關注總是憂慮多于熱情，懷疑多于信任。朋友曾經告訴我，你是多么幸運，我不相信。

但春天的陽臺，陽臺上的樹、花花草草，讓我相信了我是個幸運的人。

在這個世界里，整整十五年，我與它們同生活抑或同窗共眠。我與它們相互注視，那些大大小小的生命已是我的朋友。它們攬春風，看日月，開花結果，親昵著我的視線，凝視著我的窗欞、臥室。你修剪它，移動它，它們都默默配合，好像絲毫沒有怨言，它們的胸懷永遠是寬容和悲憫，不做任何背叛的決定，在長達十幾年的凝視下，它們摸清了我的所有底細，包括我的隱私，但它們不說，別人便不知道，它們是我忠實的知根知底的朋友。

有時對視一陣，不經意間，一枝花就開放了。

五

踏雪望春，朋友微信發來《水滸傳》中“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描述：“正是嚴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那雪早下得密了，但見：凜凜嚴凝霧氣昏，空中祥瑞降紛紛。須臾四野難分路，頃刻千山不見痕。銀世界，玉乾坤，望中隱隱接昆侖。若還下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門。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逶迤背著北風而行?！?/p>

說你看看人家寫的人物雪景，比你寫的那軟綿綿、濫情假意的《初雪》好多了。還附了一張小畫：茫茫風雪中，豹子頭林沖身披雪衣，戴一蓑帽，肩扛銀槍，踏雪而行。鋒利的劍戟要刺破天空，雪映英雄，英雄像雪。

這正是風雪夜天地間英雄的形象，只有風雪夜，才能踏雪望春，朋友送來的段落，難道是心靈的契合。

又讀起余秀華情人節寫下的愛的詩句：

在這散漫的春色里

不知道“一根莖如何催動了花開的力”

年少的時候，我只捧了一輪圓月來愛你

現在，萬事萬物都被我舉在頭頂上

我就這樣舉著，從春天的第一場花

到冬天最后的雪

到你年暮，我透過夕陽看你

彎曲的背影

仿佛有了暖意?！拔也缓湍阏劥夯?，不談白雪”——只有愛！果決純粹的愛，像春風白雪鋪滿大地。

人間需要愛和溫暖。

望春風，就望這樣的情愫，既然大雪茫茫，什么也看不見，我們就沐在春風里吧。春風里有溫暖，春風里有愛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闭l又能摧毀天地，摧毀人心和愛呢。

望春風，我已看到春雨如酥，牧童杏花，十里花香滿山崗；望春風，稻麥青青，千里沃野禾苗壯，稻花香里說豐年；望春風，子規鳴唱，燕子回來，萬里江山美如畫;望春風，二哥已拉起我的手，走，咱們一起旅游去。